陳國慶
檢修完道岔回來,天色已晚。放下工具包,脫去工作服,在水池邊洗手。用洗衣粉洗。雙手沾滿了油泥,洗上兩三遍,還是不能徹底洗干凈。憨厚的指甲蓋內(nèi),老實的手指皮膚皺褶中,依然是斑斑點點的黑色污垢。皺紋里像嵌了一道道短而密的黑線頭。大多數(shù)污垢都是一些老漬子了。常年累月與油污打交道,這些污垢也跟我親熱很多年,和我的皮膚一樣,是身體的一部分,已長進(jìn)肉里了。
胡亂地搞一點東西吃了,就拿起一本書來讀。舊書,在地攤上買的,三五元一本——新華書店里的書買不起。雖然書是廉價的,但書里的字一點也不廉價,都是大師們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ㄈ逶I大師一生的智慧,真是很劃算。有時看了書后,就想發(fā)點小感慨什么的,忙摸出一疊泛黃的稿紙鋪在飯桌上,手上粗糙的毛刺把稿紙拉得呼啦呼啦響。常常瞪著牛眼,腦門子都沁出汗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剛剛蠻有些想法的腦袋也是一片空白。夏天的時候,蒼蠅卻來幫忙,停在稿紙上,留下許多我看不懂的“字”。面對它們的幫忙,我除了發(fā)出無奈的苦笑外,就感嘆又浪費了一張好紙。想我拿得動鐵錘、扳子的手,干得過鋼鐵之軀的道岔,難道真的拿不起小小的筆,對付不了綠豆大小的字?寫字真不容易。因而,我對寫字出書的人,內(nèi)心從來都是充滿了敬畏。
有時十天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硬著頭皮寫了一個千把字的小文,便虔誠莊重地打在電腦上保存下來。我打字很慢,是“一指禪”的功夫,如同游泳姿勢中的“狗刨”,既丑又慢。折騰老大的勁,濺起老高的水花和聲響,光標(biāo)還在原地閃動?!褒埮潺垼P配鳳,禿子嫁給癩頭瘋”,我的丑陋的打字水平正好配上我的垃圾文字,一對“村夫妻”,誰也沒有對不起誰。家里的電腦上網(wǎng)后,我也把一些自認(rèn)為寫得還不錯的小玩意兒貼在網(wǎng)上。我認(rèn)為的“不錯”,也是關(guān)起門來自家搞的“選美”,是矮子里的將軍,很難為讀者,貽笑于方家了。但我不怕出丑,皮厚,與“芙蓉姐姐”有得一拼。內(nèi)心也和鐵軌一樣堅硬,受得住火車輪對的碾壓。我這樣做,漫無目的,只是出于對文字的喜愛,一如“麻友”暢談“麻經(jīng)”,交流心得。
如今的物質(zhì)社會里,一個人到中年、在現(xiàn)場一線工作的鐵路工人,不把心思花在賺錢、買大房子,率領(lǐng)家庭奔小康上,而是一天到晚搗鼓這些既不能當(dāng)吃又不能當(dāng)喝的東西,簡直太落伍了。說“落伍”都是客氣的。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腦子進(jìn)水了,“二極管短路了”。費紙費墨還費電。整晚對著電腦熬,花錢不說,還賠進(jìn)了身體和健康。有衣著光鮮、面色紅潤的同學(xué)見到就問:“還在搞創(chuàng)作?真不容易,欽佩!”這話,聽著不是味兒。
可我的老婆不嫌棄我。見我又會寫字又會“打電腦”(這是她的說法),真的很佩服我。她文化程度不高,見識也短,沒什么能耐,但和我一樣,欽佩有文化的人。我們都是因為自己少文化而欽佩有文化的人,是真欽佩。她發(fā)手機(jī)短信有不會寫的字,問我,我說了,她滿足地離去;我偶有寫不出的字,問她,她恰好會,說了,我高興地寫了,她興奮得臉上飛起了紅霞,像個小姑娘;我的老娘喜歡我,把我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剪下來,貼好,保存起來,閑時就戴著老花眼鏡翻看,一遍又一遍,如老農(nóng)數(shù)著手中的稻谷;我的上中學(xué)的女兒卻埋怨我:怎么我的老爸沒有把他喜歡文字的基因傳給我?她常常為此而咬牙切齒,小模樣淘氣又可愛。
我喜歡文字,看來這一輩子,只愿在文字的舞臺上轉(zhuǎn)悠,這仿佛是宿命。如同電影《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舞臺就是他的全部。站在這樣的文字的舞臺上,蒼涼也好,悲傷也罷,我只愿做這樣的青衣。有沒有燈光,有沒有喝彩都無關(guān)緊要,自己給自己數(shù)著板眼,用碎急的臺步,用一生時間,去跑生命的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