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宮修文物》2016年1月在央視首播,隨即在B站迅速走紅,點擊量近200萬,全網(wǎng)播放量近億,成為年度最具影響力紀錄片。
不同于《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紀錄片更注重呈現(xiàn)影像效果,本書由作家綠妖深入故宮采訪12位文物修復師,為讀者呈現(xiàn)出頂級修復師們更為立體的形象。
本書按文物的類別分為六大部分:鐘表室、銅器組、摹畫室、裱畫室、木器室、漆器室。每一部分都重點采訪了老師傅和徒弟,以口述的形式分享他們的人生履歷,暢談對文物的愛與敬畏,詳細揭秘文物修復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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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萍疾恳郧敖行迯蛷S,1950年左右成立。銅器室成立于1952年,我?guī)煾府敃r是在天橋做古銅器生意,經(jīng)人介紹來到故宮。
我的師父叫趙振茂,傳承的脈絡叫北派修復,最早的師父叫歪嘴于,他的一個徒弟叫張?zhí)┒?,歪嘴于是第一代,第二代是張?zhí)┒?,張?zhí)┒髟賯髦蹲訌埼钠?,張文普收了八個徒弟,其中就有我?guī)煾岗w振茂。
1952年故宮準備進行第一次大的文物整理,清朝那會兒都沒怎么動過那些東西,庫房里頭比較亂,也有壞的,就想在全國招些修復的人員,這么著把我們師父也請過來了。修復廠當時就一個銅器組,一個裱畫組,還有一個木器組。清宮敗了以后,庫房條件不好,民國時期保存的也不是特別好,所以當時有好多需要修的銅器,他們等于是故宮青銅器修復的開創(chuàng)者。
我是1983年進的故宮,那會兒我十九歲。
我們剛來的時候那根本閑不住,沒有讓你坐的時候,真正讓你坐的時候那就是磨你性子了。最開始是打磨復制品,那時候博物院和英國一個工藝品公司簽了三年合同,做青銅器,三十二種,一種要做五十件,量挺大的,從翻模到鑄造到成品都是我們做。
我們新來的主要還是打磨,就是累活,因為技術(shù)含量低。說實在的也不低,鑄造完以后鑄件表面有一層硬殼,氧化殼,必須把氧化殼磨下去。只能手工,那時候什么手槍鉆都沒有,就是用“兩頭忙”。
然后是做舊。這是復制青銅器最關(guān)鍵的,因為你磨出來多好看的東西,沒有銹就沒價值,它就是一個鑄件。師父不會告訴你該怎么做,讓你自己做,都是他那些材料,你看著材料就照貓畫虎地去學。師父特嚴,不合格他不收。你自己感覺做得挺好的,他也不收,就逼得你主動要去想,你不想就出不來。
我剛來的時候活蹦亂跳的,就是讓師父給磨的性子,真急不來,這活兒你必須是一點一點弄,著急出不了活。真的說一個色調(diào)不出來,你一琢磨兩天也挺磨性子的。比方原件是綠,要照綠色去調(diào)吧,你可能沒有覺得,這綠里頭有白有黃還得有黑,你可能沒覺得這里頭有黑,可不加黑就出不來這個色
以前老師傅帶徒弟好像都是讓你自己去琢磨,不會主動教,要想學就是偷學。所謂偷學,就是他做的時候你得瞄著看怎么弄?,F(xiàn)在是主動教,生怕你不聽。
這真的還是年代的問題。傳統(tǒng)的老師傅教人跟現(xiàn)代的不一樣,是另外一種思維。反正你自己悟的東西你印象深??墒怯幸稽c,我們師父對這文物特別在意、敬重。他交給你一件文物他也心里琢磨你能不能修好,而且在這當中,他看到這文物有危險或者是可能有,他眼睛厲害啊,他接觸東西多,可以看出來這腿兒是焊過的,他立馬提醒你,這個地方你一定要注意,然后,真正說你做顏色的時候,反正就這顏色盒這些顏料,你把顏色盒弄干凈了都放好了,剩下就不管了。問他不輕易回答,師父,這個色應該怎么弄?“琢磨去!去慢慢弄!”做舊做了得有一年吧。它其實就是一個大量重復的經(jīng)驗的一個積累,這就得靠你自己悟,你的悟性到不了,師父把著你手做都做不出來。師父給你本書也沒有用,自己體會的東西跟老師手把手教的也不一樣。
印象深的師父的絕活一個是化學方法做復制品,另外就是做舊,全國第一把,那做出的舊真看不出來?,F(xiàn)在我們庫房里還存著他做的蓮鶴方壺,做的比真的還好,到現(xiàn)在顏色一點都沒變。
后來跟英國的合作任務完成了,復制我們也都會了,就給你一些文物。等于你練過復制品后這手頭上有準了,再修文物你手上能有把握,就一點一點這么去做。那會兒文物壞的也多,庫房的東西也多,不像現(xiàn)在,真正壞的銅器不多。因為已經(jīng)大規(guī)模修過,而且真正清宮舊藏的銅器也沒有說特別壞,你想皇上喜歡的東西他也是在意的,不會說輕易地瞎扔什么的,保存得還好。
時間長了,工藝這一塊的步驟和方法,基本上能學到了,可是有些尖端的東西還是沒學到。比如說我們師父做舊,都是用化學方法做銹,我們到現(xiàn)在也沒完全學會?,F(xiàn)在我們也能做也會做,但是做得沒他那么好。比如做悶銹,我們悶的就是一片,等于這個銹就是一片一片地上,你控制不了。我們師父做可以留地子,所謂地子就是最底下一層亮的那個表面,銹是銹,地子是地子。
馬踏飛燕是我?guī)煾感薜?,好像剛出土就送到我們這兒來。碎了好像是,主要是腿,因為它身子比較厚,幾條腿比較單薄,主要就是腿損壞了。拿過來以后,師父不知道它是一個什么形狀,而且它損壞了以后斷口都有銹,對茬的時候就不會那么嚴絲合縫。所以,對形費了勁。后來沿著斷茬給焊上了,結(jié)果這個馬立不起來,它一條腿是落地的,它老歪。我?guī)煾妇妥聊?,突然間發(fā)現(xiàn),過去鑄造時腿里頭有礬土,碎了以后礬土流失,它就成空的了,空了以后重力不對,然后往里填了礬土。焊完就能立住了,力道掌握得非常好,就這一點平衡。就說老祖宗還是有本事。
現(xiàn)在甘肅省博物館還在展,展廳一進門就是這馬踏飛燕。
這個修好了以后,他也沒有說覺得自己多驕傲,就是修好一件文物心里肯定非常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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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也帶一個徒弟,高飛。我不像我?guī)煾改敲磭栏瘢墒歉唢w他自己就能明白。我和高飛關(guān)系特別好,主要是互相的,他做得也好。組里邊也就這么幾個人,有什么事兒都得互相幫忙,互相做。
的確,現(xiàn)在愿意踏踏實實坐下來學一門手藝的人,不是那么多,因為現(xiàn)在各行業(yè)也多,不是非得干這個。再說現(xiàn)在各種什么電視、手機上網(wǎng)微信一大堆,他沒必要為工作犯愁,因為太磨性子了。那會兒我們磨那個復制品,真就是一天就是在那兒搓,就是拿砂紙在那兒磨,到最后磨得手指頭連指紋都沒有了,全是繭子。你不干,反正你就沒工作,你再找一別的也困難,就這么堅持下來。
不光我們這個行業(yè),現(xiàn)在好像非遺的項目都是牽扯這個問題,就是斷檔,年輕人不愛學。你包括這個琺瑯廠,琺瑯廠好像年輕人也不多。我們通縣那個花池鑲嵌廠,也都是一些老人在干,年輕的也都沒學。這是一社會問題,我也說不好。
我進來時這個組叫銅器室,現(xiàn)在叫金石組,因為什么,我們院藏這些銅器,在我們師父那一代,修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改成叫金石組,就是包括金銀器、琺瑯,所有沾金屬的我們都修,以前還包括陶瓷、玉的都修,因為那會兒科室少,現(xiàn)在是分得比較細了。
文物修復必須有參照物,如果是孤品,除非找到歷史性文獻資料才能修復,憑嘴說絕對不敢動,必須有文獻資料,還得專家認可。跟專家組溝通必須確定,這不能輕易地動。
具體到銅器的修復,就是按照傳統(tǒng)修復工藝,修復原貌。銹分好銹、有害的銹。銹基本上都是好銹,只有一種粉狀銹是青銅病,這東西應該是含氯,能讓銅器酥成粉子,而且它傳染,這塊兒長了那塊兒也得長,這種銹一定要清除干凈。
現(xiàn)在用的修復的技法,跟傳統(tǒng)相比,理念沒變,我們永遠是修舊如舊。工序、工藝我們幾乎沒有變化,可是工具和材料在變。開始我們用的樹脂特差,調(diào)出來的膠是黃的,時間長了變色。現(xiàn)在的膠都是透明的,而且時間再長不會變化?,F(xiàn)在材料比以前好,各種工具也多,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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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修復有一個“最小干預”的原則,包括修復的地方跟原件要有區(qū)別,有可識別性,這是意大利和日本搞的,叫《威尼斯憲章》,我們倒是不反對你們國家怎么修。意大利那兒修的我們也看了,它那兒雕塑多,只要能立著,胳膊缺了不配,維納斯缺了不配,擱咱們這兒的話我個人認為還是不好。如果你有可參考的資料依據(jù)你就配上,還是完美的一個再現(xiàn)??墒撬麄兙褪怯匈Y料也不配,就說你弄上去不是原來的東西了,他就是那么一個概念。然后色還不給人家做好了,就是故意,其實擱我們來講等于工藝忒差了,等于你做不出來你才……咱們不能擠兌人家,我們就說我們的想法就是修復得越看不出來我們才認可,這是你的手藝。讓人能看出來,那太簡單了,那活兒還不好干?
我們這行,對一個人手藝的最高贊譽是恢復原貌,就等于你所做的讓人看不出來。一件青銅器碎一百多片,別說什么了,光焊接上面就全是道子,跟蜘蛛網(wǎng)似的,所有焊接錫多了得去,少了得補,然后顏色跟兩邊隨,得讓它看不出斷碴兒來,我們必須這么做。
關(guān)于故宮,作為一個北京人我小時候也來過這么一兩趟。這是好單位,那會兒找工作也不容易,覺得有份差事先干著。等真的來了以后,循序漸進的,慢慢地才找著這感覺。尤其是你修好了一件東西以后,自然有一種成就感,就喜歡上了。
修文物后對老祖宗很敬重,有時候你會想到過去又沒有機器什么的,能做出這東西,咱們祖先真能。要現(xiàn)在你沒電沒機器你怎么做?想象不出來。那會兒沒砂紙,他怎么磨得那么細致,所有銅器表面都是非常細,這真是有水平了。
修文物不僅是跟做文物的人對話,也是跟歷代修復過它的工匠的對話。你能看出上一任修它的人,做的活兒怎么樣。你會考慮什么時代誰做的這個,如果遇到上一任修得特別好的,也是挺敬佩;遇到修得不怎么樣的,反正說兩句。能看出來前一任工匠的態(tài)度和手藝高低嗎?當然能。最簡單的,焊道有虛實,焊一件東西用心焊的話都是實的,斷面都是實打?qū)嵉?,嚴絲合縫讓它連接起來,虛焊的話,沒焊到這兒就是空的,就沒有連接。
從小學了這么手藝,現(xiàn)在感覺,還是比較慶幸選了這個職業(yè),慶幸來故宮,而且還遇到一個好師父。還真是,來對了。
(魏永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在故宮修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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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蕭寒,著名紀錄片導演。浙江工業(yè)大學副教授,畫家、主持人、戲劇制作人。曾執(zhí)導《喜馬拉雅天梯》,導演《我在故宮修文物》。
綠妖,時下最好的非虛構(gòu)作家之一,獲華語傳媒大獎新人獎提名。小說《少女哪吒》被李霄峰搬上電影銀幕,獲得韓國釜山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曾采訪臺灣農(nóng)業(yè),出版有《如果可以這樣做農(nóng)民》,也曾長達幾年深入西藏,采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村落和傳承人。著有《沉默也會唱歌》《北京小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