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奕
20世紀70年代后期,一部名叫《與魔鬼打交道的人》的電影曾風靡全國,它表現(xiàn)的是一位風流倜儻的闊綽老板,混跡國民黨上層,開展經濟工作,為黨籌措活動經費,發(fā)了大財而自己淡泊名利、無私奉獻、一貧如洗的經歷。
這位“紅色資本家”的事跡不是虛構的歷史,而是來源于真實的生活。他的原型,是抗戰(zhàn)時期戰(zhàn)時首都重慶有名的富商——廣大華行總經理盧緒章。在中共中央南方局掌握的秘密經濟機構中,他也是一個主要單位的負責人。
一心革命的“資本家”
廣大華行原是盧緒章和幾位好友于20世紀30年代初在上海集資創(chuàng)辦的,那時只是一個全部資本只有300元錢的小小“皮包公司”,經營一點西藥、醫(yī)療器械的郵購業(yè)務。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公司業(yè)務有了發(fā)展,經營中心也由淪陷后的上海轉入內地。而盧緒章已在1937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但他志不在經商,一心想要為救國救民投身革命。他向黨組織提出請求后,得到批準去新四軍工作。不料正要起程時,因痔瘡手術后感染,他不得不在醫(yī)院多待了些日子,耽誤了行程。而這一耽誤,大大地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
原來,這時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員、中共江蘇省委書記劉曉奉南方局指示正在為建立大后方秘密工作機構選撥干部。經過審查,劉曉選中了盧緒章等人。這樣,盧緒章便得到了黨組織的新指示:到戰(zhàn)時首都重慶去,以“資本家”身份在大后方工商界活動,以原有的廣大華行為掩護體,并將其改建為共產黨的秘密工作機構。
1940年夏,盧緒章和劉曉分頭到達重慶。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劉曉帶領盧緒章上紅巖嘴去見周恩來。他們先坐人力車到化龍橋,再從紅巖嘴后山繞小路進入紅巖嘴。
他們進入辦公樓時,周恩來已經到了。盧緒章是第一次看到周恩來,心里有點緊張,但周恩來微笑著和他握握手,就開門見山地說:“盧緒章同志,從今天開始,你們辦的‘廣大華行由紅巖嘴單線領導?!畯V大華行內的黨員由你單線領導……”
接著,周恩來給盧緒章詳細講解了當時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形勢。鑒于國民黨頑固派正在密謀再次掀起反共高潮,政治局勢日益險惡,大后方的中共黨組織必須徹底改變以往那種公開的工作方式,轉入“地下”隱蔽起來,長期潛伏,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共產黨員要注意個人身份的社會化、職業(yè)化、合法化,在社會上廣交朋友,包括國民黨方面的朋友。
周恩來還叮囑盧緒章,今后不但不許同重慶的中共地下組織發(fā)生橫的關系,還要做到不與左派人物往來,不再發(fā)展組織,即使在自己妻子面前也不許暴露身份。要充分利用各方面關系作掩護,使廣大華行能夠長期存在下去,完成黨組織交給的各項任務。
這次談話一直持續(xù)到附近傳來雄雞報曉聲。周恩來把劉曉和盧緒章送到辦公樓門口,迎著凌晨的涼風,他用力握著盧緒章的手,語調低沉而意味深長地說:“盧緒章同志,工作環(huán)境險惡,你這個‘資本家可一定要當?shù)孟裱剑∧阋癜嗽嘛L荷,出污泥而不染。與各方面打交道,交朋友,一定要記住同流而不合污呀!”“出污泥而不染”“同流而不合污”,盧緒章從此把兩句話銘記到了心頭。
周恩來原是打算將盧緒章等領導的廣大華行作為秘密交通情報機關和南方局的第三線機關,一旦國共關系惡化,南方局的第一、二線機關都遭到破壞后,就要靠第三線發(fā)揮作用。后來政治形勢緩和了,經濟形勢卻更加緊張起來。國民黨當局停發(fā)了十八集團軍和新四軍的軍餉,南方局不但要為前方將士和大后方中共組織籌集經費,還得幫助一些干部家屬和部分民主人士解決生活困難,資助一些群眾團體等等。當時物價又不斷上漲,開支日益增加。因此,南方局又決定將廣大華行作為秘密經濟機關。
在這種情況下,盧緒章等共產黨人肩頭的擔子更重了。他們當時做生意,就不再僅僅是為了掩護身份,而且是為了抗日大業(yè)和中共組織的生存與發(fā)展籌集經費,這自然也就需要他們在經營活動中傾注更多的心血。
每隔一段時間,周恩來就要叫南方局負責交通情報工作的袁超俊親自開車去把盧緒章秘密接到紅巖嘴來。周恩來親自給盧緒章看文件、講形勢、談工作,交代各種方針、政策和策略。常常是談至深夜,又叫袁超俊開車送盧緒章下山。
在周恩來的精心指導下,在盧緒章等共產黨人的辛勤努力下,廣大華行的業(yè)務不斷擴大。不僅在昆明、成都、貴陽、西安、桂林等地設立分支機構,還把生意做出了國界,先后在蘇聯(lián)、美國開展起國際貿易。到1942年,廣大華行的資金已增加到法幣20萬元,到1944年,資金已達美元30萬元。當時國外華僑支援八路軍、新四軍抗戰(zhàn)的很多捐款是美元現(xiàn)鈔,使用起來不方便。周恩來就交給盧緒章,由他們通過合法身份在交易所賣出美元,換成法幣支票,再通過在中央銀行的關系把支票換成法幣現(xiàn)鈔。那時動輒幾萬美元,換成的法幣是成包成箱地堆在盧緒章家里。
與魔鬼打交道的人
盧緒章在社會上的地位也在不斷上升。他通過各種關系,取得了國民黨特別黨員、第二十五集團軍少將參議等頭銜,成了重慶商界著名的“大款”,與四川、云南、上海等方面的資本家建立了業(yè)務關系,甚至還得到國民黨CC系特務頭子陳果夫的青睞,被聘為陳果夫組建的特效藥理研究所理事。
廣大華行的其他共產黨員也同各地國民黨的黨、政、軍、特人物建立起了關系,在抗戰(zhàn)后期被派到美國去開展國際貿易的廣大華行另一位共產黨員舒自清,就是利用蔣介石的妻弟、侍從秘書、侍從室機要組組長兼軍委會機要組組長毛慶祥的關系,以毛慶祥的“生產促進會”的名義去美國的。
做這樣的“資本家”,是在進行另一種形式的斗爭,同樣有著戰(zhàn)場斗爭的艱辛與殘酷,需要付出犧牲的代價。盧緒章多年后說了這樣一段話:“表面上,我是住洋房,坐汽車,開宴會,穿西服的大老板,應酬各方,輕松自在,但內心的壓力和苦惱是鮮為人知的。我們既要防國民黨鷹犬有跟蹤,又要受不明真相的自己人的冷嘲熱諷。但一想到這一切都是按照周副主席的指示做的,是為了配合八路軍對敵斗爭,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對敵斗爭,個人的安危與一點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沒有人會想到,為了貫徹“不再發(fā)展組織,即使在自己妻子面前也不暴露身份”的指示,這些經濟干部有多大的心理負擔,付出了多大的感情代價。盧緒章永遠不能忘記這樣一件事:“有一次,我在紅巖嘴待了一夜,清晨才回家。妻子發(fā)火了,查問這一夜在外做什么。我只能像往常一樣胡編一套,想搪塞過去。不料她說:‘你不用騙我,你的幾個朋友家我都找遍了,根本就沒你的人影!說著就掉下了眼淚??吹剿菢与y過,我雖然很心疼,卻什么也不能講,只有無可奈何地嘆氣,一股委屈情緒襲上心頭。但一想到周副主席的指示,心里馬上又覺得熱乎乎的,沒有一點委屈了。”
抗戰(zhàn)勝利后,廣大華行總行準備遷往上海。盧緒章興沖沖地去紅巖嘴向周恩來匯報工作。他作好了充分的考慮,談完工作安排后,就激動地提出他多年來積壓在心底的愿望:去延安。但是周恩來聽了以后,卻向他宣布了組織的決定,要他與廣大華行同去上海,繼續(xù)當紅色“資本家”。盧緒章一聽,顧不得當著周恩來這樣的領導人的面,眼淚刷地一下涌出來了。他像孩子向親人訴苦那樣情緒沖動地說:“周副主席,當‘資本家真比要我的命還難受呀!我從青年時代起就立志救國,入黨后,我更渴望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戰(zhàn)士,但這些年我卻成天和那些雙手沾滿我們同志鮮血的特務周旋,碰杯送禮,我心里受不了呀!老朋友罵我,妻子不理解我,我滿腹委屈向誰說呀?‘資本家的日子我真過夠了!”
周恩來見他這樣激動,沒有批評他,默默地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抱起雙臂,在屋里踱來踱去,思索著。過了一會兒,周恩來站到他面前,語調親切,充滿感情地說:“盧緒章同志,你的痛苦我完全理解。你迫切希望去延安的心情,我能體會。我也聽說你過去的上海朋友曾當面罵你財迷心竅,與豺狼為伍。你也許還不知道,我這里收到一些民主人士的告狀信,說你喪失了良心和正義感,只知道賺錢發(fā)財……你是一個耿直、嫉惡如仇的人,卻要長期和那些人周旋,被朋友誤解指責,內心怎能不痛苦呢?”
盧緒章想不到周恩來竟如此了解他的痛苦,如此體諒他的心情,他漸漸平靜下來,擦干了眼淚。周恩來又和藹地說:“但是,別忘記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我們曾向黨旗宣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現(xiàn)在黨的工作需要我們受點委屈就辦不到了嗎?你到前方去放幾炮,也就是消滅幾個眼前的敵人嘛。你若留在后方,卻可以做許多重要工作呀!再說,如果現(xiàn)在換人,即使那人能夠經營好廣大華行,但是他能那么快就取得你那些上層關系,像陳果夫這樣的人的信任嗎?反之,你到解放區(qū)去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那對整個廣大華行黨組織的危害就不堪設想了……這些,你都考慮過嗎?”
沒有一句板著面孔的批評,周恩來就用這種探討式的、詢問式的溫和開導,說服盧緒章打消了堅決不再當“資本家”的念頭,使他又振作起精神回到了他從內心里感到厭惡的那個特殊崗位上。
真正的無產者
盧緒章是國統(tǒng)區(qū)有名的百萬富翁。但是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身家百萬、正當英年的大富翁,卻是真正的無產者。他貼身的襯衣打著補丁,每次他妻子洗過以后,都要用土豆磨的漿,抹在領子上,再用火熨斗熨,好使衣服變得硬挺。而他妻子不僅和他一起過著清貧的生活,還沒有一件真正的首飾。他唯恐孩子們因他這個“資本家”身份的影響而變成真正的闊少爺,便把他們送到離家較遠、條件較差的寄宿學校去住讀。他甚至還曾打算把長子送去延安,到艱苦的革命環(huán)境里去接受革命教育,只因苦于不好向妻子說明去向,才未能實施。當孩子們抱怨學?;锸巢?,向他提出轉學到離家近的學校走讀,好回家吃飯一類要求時,他嚴肅地對孩子們說:“爸爸現(xiàn)在的一切都不是你們的。我死了,這些財產不會給你們留下一個子兒!你們只有好好學本事,保證長大后能自食其力。你們學習好,只要可能,我一定供養(yǎng)你們上大學。你們的路,要自己走?!?/p>
廣大華行是盧緒章和同仁們自掏腰包,白手辦起來的,而且在創(chuàng)業(yè)中歷盡艱難,他們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過著富豪生活。然而,他們沒有,他們把一切都視為黨的財產,毫無保留地全部給了黨。這里有一個不完全的統(tǒng)計:1942年為廣東韶關黨組織提供經費8.5萬元法幣;1948年至1949年,先后2次為中共港澳工委提供15萬美元,給湖北和西南黨組織提供經費2萬港幣;1949年初交黨組織現(xiàn)鈔100萬美元,最后與華潤公司合并時上交資金200萬美元。
不僅如此,在1944年,當廣大華行資金達到30萬美元時,盧緒章還向南方局組織部長劉少文鄭重提出,他和廣大華行的另外幾個共產黨員一致決定,將他們的股金全部上交給黨組織作為黨費。而他們這幾個共產黨員都是在創(chuàng)辦廣大華行時或創(chuàng)辦初期就集資入股的,他們的股金這時已是一個令不少人眼紅的大數(shù)。劉少文請示周恩來后,只同意將他們的股金劃出30%作為黨費。但是到了1949年上海解放時,這些共產黨員仍然將股金全部上交了。
為了補貼他們的家庭開支,上級黨組織仍給他們分別留了5000或10000港元。公司以40萬美元向非中共黨員的員工發(fā)還了股金。然而,盧緒章唯獨沒有發(fā)給他的妻子,讓他那不是共產黨員的妻子也“享受”了一次共產黨員的“特殊待遇”。
當年一位女員工將這筆退款存進上海銀行,到“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抄家抄出她這張存折,上邊逐年加上利息,已有28萬元人民幣。至于留在香港的員工,后來都成了百萬富翁。
可是,盧緒章自己在“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抄家時,抄出來的存折上竟只有400元存款!
(作者單位:中共重慶市委黨史研究室)
(實習編輯:陳奡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