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歸

張出塵

天蒙蒙亮，院子里外婆栽的花兒，紅的紅、黃的黃、白的白、紫的紫，抖擻著葉子，在夏日的陽光中開放了。遠近的雞鳴打破了小院的寧靜，“嗑！嗑！”煙桿敲打著石板臺階，隔日的煙灰碎碎屑屑，連帶著清新的空氣都被染上了濃濃的煙草味。

“起來咯！出晨去！”外公嘶啞的嗓音穿透堂屋里外。我和弟弟來不及系上鞋帶，衣扣錯了位也不管，急急忙忙地趕上已經(jīng)邁出門檻的背影，高高興興地仿佛認為天底下的大事也不過就是隨著外公出晨去。

一天中離家的時間可以這么早，候著東方朝陽的升起；一天中回家的時間也不用那么晚，等到西方的夕陽浸紅了天。

外公、我、弟弟清早從家出發(fā)，慢慢走上一公里的路，來到鎮(zhèn)外的祠堂，找一塊磨光的大石頭坐下歇口氣兒。我和弟弟交換路旁采摘來的野花和果實，拿一根細長的草莖逗耍著抓來的螞蚱，外公斜舉起長長的通體漆黑的煙桿，“嘩啦”一聲擦燃火柴，湊近煙桿頭，啪嗒啪嗒地吸著氣，黃褐色的煙草冒出點點火星，火柴棒也快燒到了尾，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吁——，日子好長。

外公話不多，和我說話的情景哪怕死勁回想想破了腦袋也記不起一個。記得清的只有外公常年穿的深藍色、質(zhì)地堅硬的中山裝，一根或棗紅或漆黑的長煙桿隨身攜帶，一頂藏青色的氈帽總落著幾點煙灰，澀人的煙草味涌進旁人的鼻腔沖蕩了整個身心，并遺下一陣陣澀烈的余響。我和弟弟對外公一直懷著敬畏的矛盾心情，遠遠地我們玩我們的，嘀嘀咕咕地小聲討論回家后怎樣丟幾樣鮮花、果實偷偷地喂外公養(yǎng)的麻雀，但偶爾又故意發(fā)出巨大的笑聲，像是要把自個抽煙葉、望著遠處瞇睱著眼的外公吵醒。記憶中并沒有外公被攪醒后惱怒的模樣，而是我和弟弟一邊不停地傻笑，一邊追打?qū)Ψ皆教竭h地逃跑了。

我離開小院已有十年，外公去世也過了五年。敲打石板的嗑托聲恍若隔世，出晨時看見過的鮮花、聽見過的鳥鳴、撫摸過的風(fēng)兒漸漸褪色，甚至濃濃燃燒的煙草味兒也需聞到與之相差無幾的煙味，在遭遇空白、模糊、停頓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地說：“噢，這個氣味我從前聞過?！?/p>

每年的清明節(jié)祭奠，于我而言只是一場活人責(zé)任性地除草任務(wù)。真的思念無需刻意的時間、地點的提醒，正如一顆流星迅速地劃過天邊是個大大的偶然，想念一個人時他生前種種雖一瞬即逝，卻也感受得到余光帶來的顫動。上香、跪拜、燒紙完畢，親戚朋友在墳冢上滯留了一定的時間。收拾收拾，扒開擋路的灌木，留意腳下滾動的碎石，到了山腳回首瞧一眼淹沒于荒草叢中的墓碑，最后朝向來路轉(zhuǎn)身歸家。

我和弟弟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彼此無話可說。間或搭了幾句話，也只能以隨聲附和匆匆結(jié)束。弟弟的個子比我高出不少，臂膀不似小時候我作姐姐時可以任意捏拿的了。每次被我欺負得厲害時，就抽抽嗒嗒地跑去找閉著眼假寐的外公，他哽咽著喉嚨乘我不在搬弄是非，兩個小人吵得急了又有打一架的勢頭，外公好整以暇在關(guān)鍵時刻掏出幾角零錢平息了我和弟弟的怒火。第二天又接著帶我和弟弟歡歡喜喜地出晨去了……

“咦？有只死貓！”弟弟突然驚叫出聲，將我從好不容易回憶起關(guān)于外公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中抽離出來。我順著他指示的方向一看，原來在幾堆雜草的遮蔽下，躲藏了一具黑貓的尸體。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只流浪的貓靜靜地在草垛中睡著了呢。枕在前腿上的頭微微前傾，眼皮并未緊緊閉合而露出一條縫，毛茸茸的尾巴盤曲著包裹住整個貓身，就是一只在家里溫暖的火堆旁睡熟的貓咪罷。

曾聽人說起，家貓臨到死之前是知道自己要死的。它們會在那天從人的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離家，拖著老殘的沉重軀體，走得離家越遠越好尋個最好無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然后等待死亡的最終降臨。丟了貓的人家會逐漸忘掉貓是白色還是黑色的、喜歡躺在沙發(fā)上還是喜歡躲在柜子里，是不是喜歡把老鼠的尸體放在冰箱下……都會隨著時間忘了，就像人的離世一般。

彼時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隔三差五地來回跑醫(yī)院，糟糕的是最后連路都走不動只能躺在病房里了。不能相信，這哪是孩提時期帶我和弟弟連續(xù)走上一公里中間不喘氣的人呢？外公本就瘦，但他是瘦得精神矍鑠。我上高中后學(xué)業(yè)繁重，外公住院有一段時間了我才抽空去看望他，并且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刺鼻的消毒水味洗刷掉我一身的煩躁，來來往往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及護士提醒了我這里不是有小院的外公家，或許有一天外公會真正的死去并不會回來了。

推開病房門，外公就仰躺在內(nèi)。僅剩的一層皮緊繃在他的臉頰，枯瘦的雙手青筋爆出，雙目失了平日的精神，渾濁的眼球直愣愣地只是往上看。我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害怕多看外公一眼，嘀嗒嘀嗒地數(shù)著藥水滴進血管里的次數(shù)。爸爸俯下身輕聲示意外公我來了，外公機械般轉(zhuǎn)動脖頸用渾濁的眼球看向了我。凄凄涼涼的，我習(xí)慣性地脫口叫了聲“外公”。他聽見了，口齒不清地用單音節(jié)的詞應(yīng)我。我遵照一般看望病人要做的事，詢問了大體的身體狀況，潛意識里自動忽略了問外公多久回家。

尷尬難耐的我，坐在椅子上那一刻是無比希望盡快離開的。外公大抵是看出了艱難地輕微晃動著枯枝般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說：“走，走，回去學(xué)習(xí)去?！?/p>

出了醫(yī)院，被冷冽的冬風(fēng)一吹，我哭了。

兩個星期后，我再次回到坐落在小鎮(zhèn)的小院參加外公的葬禮，只是那一天我擠不出眼淚。

眼前是綠油油漫無邊際的嫩草，金色的油菜花零星散綴，胭脂花的果實還未變黑，一掐就能掐出汁水。弟弟因發(fā)現(xiàn)了貓尸，開始話多起來。聒噪的樣子，仿佛讓我回到了小時候。

還是夕陽西下，火燒云像斷了的棉絮般，絮絮攘攘地鋪滿了整個頭頂?shù)奶?。我和弟弟背靠背坐在發(fā)燙的石頭上，發(fā)配今日捕獲的戰(zhàn)利品。外公站在遠處，佝僂著背，擎著煙桿向我們這邊喊，嘶啞的聲音好像在說：“回來了！歸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