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生生死死,如這村子一樣,秉承著自然。老死病死的人抬到后山上,埋葬了,長草了。人的生命亦如墳上長出的草一樣,一枯一榮,有枯有榮。有人死了,有人生了,村子才有了自己的生命,才會長成一個古老的村子。死了的人,若是沒有做出過什么驚天動地值得人們惦記的事,過些年,人們也就淡淡地忘了。出生的人,若是沒闖蕩世界的勇氣,也將在這村子里慢慢地老去,死去,重復(fù)著前人走過的路。當(dāng)然,他們中那些與眾不同的往事,偶爾也會被幾個多事的婦人或是寂寞的老人,慢悠悠地拿出來曬一曬,聞一聞,笑一笑。像風(fēng)那樣,一陣就過去了,再一陣又過來了。
男人們聚在一起,你卷一鍋煙,我打一次火的,天南海北地說上一氣。最熱鬧的莫過于摻雜了一兩個活潑潑、大咧咧的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地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且這種時候,通常應(yīng)該是長幼有序,公公和兒媳不能亂說笑,老伯伯和兄弟媳婦也不能沒規(guī)矩,唯有嫂子和小叔子們的玩笑是可以開得沒邊沒際的。女人們聚在樹蔭腳下,一邊使著針線,就開始一邊嚼著舌頭,大方人家,也端出一瓢瓜子,嗑得滿嘴的瓜子殼,還是堵不住她們的嘴巴。這不,又在開始說生養(yǎng)娃娃的事了。
村子里的女人們生娃娃都在自己家里,從來沒有哪一個金貴到要去鄉(xiāng)村醫(yī)院里。實(shí)在遇上大難題了,請個赤腳醫(yī)生回來,已是最高檔的生法了。她們說圈里養(yǎng)的牲口們都是自然生產(chǎn)的,人當(dāng)然比牲口更具有能動性。用男人們的話來說就是,女人生娃娃,就像是成熟的蠶豆,一擠就出來了。但總也有些例外,給人留下些話頭。比如我的出生,別的孩子出生時都是頭先著地,我卻是腳先著地。事實(shí)上,因?yàn)槲沂穷^胎,我媽又有些文化,她曾悄悄去鄉(xiāng)村醫(yī)院里看過,那個姓楊的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產(chǎn)科醫(yī)生用手仔細(xì)地摸來摸去,然后神情嚴(yán)肅地告訴她,這是一個站立在她肚子里的嬰兒,如果在家里生,估計會有風(fēng)險。那天是一個趕街的日子,我媽挺著個肚子還背著一籃子菜,走了十里路去街上賣。在回來的路上,她仔細(xì)地思量了。為了省點(diǎn)錢,她決定在家里生孩子,原因是她回想了一遍走過的路,經(jīng)過的事,從沒有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她相信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她的。結(jié)果,祖宗神靈真的保佑了我媽,我奶奶說,我雙腳出來,一只手抱著頭,一只護(hù)著肚子,沒有受一絲一毫的阻礙就出來了。在村子里,這叫“倒生橫養(yǎng)”,也算是鮮見。我出生的姿勢注定了我的童年時期的不講道理,常常堅定地認(rèn)為一些事情沒有我的參與就不可能,沒完沒了地哭,像只螃蟹一樣橫。比如,家里多了某樣?xùn)|西被我的眼睛看到了,就要追問這東西的來歷,然后責(zé)怪為何不帶我去。最夸張的是我爺爺掐了一把韭菜花回來,在我的哭鬧下,我爺爺又把韭菜花送到地里,然后再帶上我背著個小籃子從地里背回來,這事才算完了。據(jù)說,那時我才有三歲。然后,我的橫就在村子里出了名了。哭得鬧得,翻著花樣拼這拼那,好在,我是頭一個孩子,我媽沒有耐性,但我爺爺和奶奶對我永遠(yuǎn)有足夠的耐性。他們說,十五的月亮,自然就圓了。
我總是討厭她們當(dāng)著的面講我小時候的糗事,她們哈哈大笑時,就是我面紅耳赤時。然而,我又拿什么去阻止她們呢,我已經(jīng)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以哭鬧來解決問題了。我挑著水趕緊走開,她們又在嘲笑村子里楊大媽的奶大,周三嬸的奶頭大了。這些喂養(yǎng)過一個娃娃長大的女人們,在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毫無害羞可言,有時甚至還袒出胸脯,互相比比笑笑。楊大媽有一對巨乳,她已經(jīng)奶過六個孩子了,還圓圓滾滾地鼓在胸前,像是兩個裝滿了東西的大口袋,隨時要把衣服頂破的感覺。她在背著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孩子在背上餓哭了,她就能準(zhǔn)確把她的一只乳房從肩膀經(jīng)過送到孩子的嘴里。這在村子里絕對是一種大本事、大新聞,前無古人,后未有來者。她自如地奶著娃娃,自如地干著勞動。另一個周三嬸在生頭胎的時候,竟然因?yàn)槿轭^太大,嬰兒的嘴巴太小,也成了村子里人人皆知的事情。它們都是真實(shí)發(fā)生的事情,因?yàn)樽銐蛞萋勂婀?,所以,常常被津津樂道。甚至有后來者,非要見識下她們兩個人胸前的絕活,她們也毫不吝嗇,仿佛這些都成了長在村子里的最自然的一部分。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她們的笑聲,我知道,她們又在講何大媽在山上生娃娃的事了。這些事,我都聽了多少遍了,真是佩服她們每天翻來覆去地講啊講,一點(diǎn)也不嫌煩??墒?,她不講這些,又該講些什么呢?這些能給她們制造歡樂,能讓她們開懷的事,又有多少呢?就講吧,總比說你家婆婆無義,我家婆婆無情,指桑罵槐,比雞罵狗的時候強(qiáng)多了。何大媽生孩子的感覺真如擠蠶豆米一樣簡單,那個取名叫小路平的與我同年出生的姑娘,就是何大媽在山上砍柴的時候生下的。村子里懷孕的女人與沒有懷孕的女人沒什么分別,該干活的一定還是干活,洗衣喂豬下地上山,無所不能,無所不會。也不興算算個日子,安心在家生產(chǎn)。一切都是天然的,隨他去。死了,算天的,活了,算自家的。據(jù)說何大媽那天是一個人上山砍柴的,五月的山上,處處綠意盎然,何大媽才砍好一堆柴,正準(zhǔn)備往籃子里裝時,肚子忽然就疼了起來。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回家已然是來不及的事情了,不遠(yuǎn)處正有一塊扁石頭,她如獲至寶,趕緊撿了備用。好歹她也是生養(yǎng)過好幾個孩子的人了,沒疼多少工夫,孩子就落地了,她用那塊石頭經(jīng)過好一番努力才把臍帶割下來,脫下外衣,好好包裹好孩子,休息了一會兒,抱著孩子就下山了。她甚至還對剛砍下的那一堆柴起了些憐惜之心,想要把它們一塊兒背回家去。如此強(qiáng)悍的生命,我怎么也無法想象,它就居住在何大媽瘦小的身體里。后來,這娃兒就取名就路平,因?yàn)樗窃谏铰飞仙摹?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17/hwzz201611hwzz20161115-1-l.jpg" style="">
講著講著,她們就會講到誰家的牛下了黃色還是黑色的崽,誰家母豬一窩生了七個八個的小豬。這些生生死死的事,一到了她們那里,都成了最最平常的事兒,沒什么大驚小怪。能記住的,便是可以走一會心,開會兒差的樂事。其實(shí),人與動物一樣,生與死都一樣,它們都是這村子里最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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