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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房

    2017-03-16 19:40:52韓振遠(yuǎn)
    山西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林姑姑

    1

    1938年3月8日,夏歷戊寅年二月初七,河灣村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那場空戰(zhàn),我姑姑嚴(yán)秀梅能近距離看到空戰(zhàn)整個過程,緣于婆婆蕭陳氏的一場夢。

    蕭陳氏五十多歲,本來是個精明干練的女人。自五年前我姑姑過門,嫁給姑夫蕭道成起,蕭陳氏的身體就再沒有好過,額頭正中永遠(yuǎn)頂著枚銅錢大的火罐印,用青紫青紫的顏色,不時提醒兒媳婦她身體不好。

    前一天晚上,婆媳倆睡得都很遲。院里的風(fēng)帶著哨音,刮出了料峭春寒。凄冷的月光從上房的窗欞間透進(jìn)屋里,兩架紡車放在火炕上,婆媳倆盤腿坐著,搖動紡車,嗡嗡嚶嚶,兩人揚(yáng)起的手里捏著棉胎,悠悠抽出一根細(xì)細(xì)的線,投在墻壁上,不停地晃。紡錘上繞出了兩個飽滿的線穗時,棉墊下的火炕冷了,漫長的春夜已經(jīng)熬完一半,蕭陳氏終于累了。吩咐我姑姑收拾了紡車,鋪開被褥,婆媳并排躺在火炕上。姑姑眼望漆黑的屋頂,蕭陳氏側(cè)身看著墻壁上的月光,各想各的心事。

    蕭陳氏翻了個身,問:月村,你給我說實話,這幾年想成娃嗎?

    蕭陳氏說的月村就是我姑姑。黃河沿岸風(fēng)俗:長輩從不叫兒媳婦名字,用兒媳娘家村名代替。我姑姑是月村姑娘,被蕭陳氏喊了二十幾年月村。

    月村不吭聲,面前卻像涌來一股潮水,先淹了心,接著涌出眼眶。

    蕭陳氏說:就咱娘倆,別羞。

    月村說:想。

    蕭陳氏說:夢見過成娃吧?

    月村說:夢見過。

    蕭陳氏說:夢見什么,他和你親熱,上了你身子?

    月村覺得臉燒,她確實夢見過蕭道成撲在她身上,瘋狂聳動,熱浪奔涌。

    蕭陳氏說:生意人婆娘誰沒做過這種夢,我年輕時做過,現(xiàn)在老了,有時候還做,你青春年少,怎能不做?這種夢做多了,人也就皮了,慢慢就熬過來了。

    天剛麻麻亮,蕭陳氏叫醒了我姑姑,帶著一臉少見的笑。說她夢見兒子蕭道成回來了,從渡口上了岸,騎一匹高大騾子,后面跟個小伙計,挑著成箱的銀子,一進(jìn)門就喊媽。我姑父蕭道成12歲去烏魯木齊熬相公(商鋪當(dāng)學(xué)徒),十多年沒有回來了,蕭陳氏想兒子都快想瘋,每年都做好幾回同樣的夢。姑姑自打進(jìn)了蕭家門,也做過與婆婆幾乎相同的夢。昨晚婆婆和她說了做夢的話,姑姑果然做了和婆婆說的一模一樣的夢,蕭道成撲在她身上,緊緊抱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公公去世后,婆婆每次做了兒子回來的夢,第二天會領(lǐng)姑姑去河邊迎接她從沒有見過面的男人,每年都有幾次。臨吃早飯時,門前老椿樹上蹦蹦跳跳的兩只喜鵲朝大門喳喳叫,攪得婆媳二人心緒不寧。剛吃完飯,蕭陳氏就坐不住了,說:月村,我腰疼得厲害,你去渡口看看,這次成娃可能真回來了。

    月村臉上木木的,沒有一絲喜悅。她聽?wèi)T了婆婆的話,像一只溫順的母羊。等婆婆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去河邊。婆婆叫住了她,說:河邊風(fēng)像刀子,成娃冷,把那件羊皮大氅帶上。月村打開柜子,拿出件幾輩人穿過的老羊皮大氅,用包袱裹好。蕭陳氏說:你也加件棉襖。月村說:我知道。

    月村就這樣被婆婆催促著,站在河邊高高的鷹咀崖上,俯望崖下的渡口。那年,我姑姑或者說月村24歲。河口的風(fēng)果然很大。河水白白亮亮,帶著寒冷的氣息踅了個敞亮的彎,在河心留下一片荒蕪的沙洲,又朝遠(yuǎn)處流去,河水盡頭霧嵐彌漫,一派蒼涼。姑姑的心思也朝河水盡頭飛去。

    月村站立的高崖,若一只俯沖下來的鷹隼,將銳利的喙刺進(jìn)河里,因而叫鷹咀崖。站在崖上可以望得很遠(yuǎn)。渡口看不見一只船,上游、下游也都看不見一只船。月村的心思又隨著涌動的河水漂到對岸。每次站到這座崖上,她都想沒見過面的丈夫長什么模樣,什么脾氣。她心中的蕭道成偉岸高大,雄壯有力,知道疼人。這么一想,就會忘記了幾年苦熬的日子,心里甜絲絲,仿佛已經(jīng)依偎在男人寬闊的胸脯上親昵地撒嬌。越這么想,月村站在崖上的時間越長,忘了河邊的寒冷。

    站在崖上的月村被遠(yuǎn)處蕭瑟的中條山和近處敞亮的黃河襯托,像棵枯朽的老樹,一身臃腫的黑色粗布棉衣遮掩了她本來苗條的身材,裹住了她24歲身體里的青春騷動,腦后的發(fā)髻、扎起的褲角,把她變成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她就這么一襲黑衣站在天荒地老的黃河邊。只有被河風(fēng)吹紅的臉蛋,說明這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

    沉浸在與男人相見的喜悅中,月村俊俏的臉上露出了甜蜜的笑意。黃河灘明朗的天空忽然轟隆作響,打雷一般,幾只灰色大鳥在潔白的云朵下盤旋環(huán)繞。月村從沒有見過這么可怕的鳥,受到驚嚇后站得更加筆直。一只大鳥貼著河面飛過,巨大的翅膀帶過一股寒風(fēng),黃河水好像被掠起了波瀾,嘩嘩奔涌。另一只大鳥追逐過來,嘴里噴出了一串火星,嗒嗒響,前面那只鳥冒出了黑煙,搖搖晃晃,一頭栽進(jìn)黃河,濺起巨大的水柱。后面的大鳥一陣轟鳴,爬上了天空,又與另外幾只鳥糾纏在一起。月村被天上奇怪的大鳥嚇呆了,憨憨地仰起頭,直挺挺站在鷹咀崖上,美麗的眼睛里全是恐懼。

    又一只大鳥冒出了黑煙,朝不遠(yuǎn)處的河水墜落,一團(tuán)白色云朵在空中悠悠飛,下面掛著個人兒,朝鷹咀崖這邊飄。另一只大鳥朝云朵掠來,吐出一串火星。月村盯著那朵云看,神情恍惚,她不明白云朵下怎么會掛個人,不明白那人怎么會從天上掉下來?那朵云飄過鷹咀崖,吊在上面的人幾乎從月村的頭頂經(jīng)過,再朝河那面飄,掉進(jìn)了河水里,浮在河面緩緩移動,朝崖下漂來。突然,那人云朵下鉆出,在浪濤間游動,上了岸,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河灘上。

    天空中的大鳥都飛走了,鷹咀崖下一片岑寂,月村的耳畔還嗡嗡響。河水又平靜地流淌,一漾一漾朝倒在河灘上的人身上沖。月村望著那個人,一開始以為是神人下凡,又想起了還沒有見過面的男人。毫無來由地猜想,莫非那個從天而降,跌倒在河灘上的人就是老天爺賜給她的男人。她跑下鷹咀崖,接近那個人時,停住了腳步。河風(fēng)吹散了她的發(fā)髻,一縷縷擋在眼前,她撩起頭發(fā),看到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和一副水淋淋的頎長身驅(qū)。河水蕩起波瀾在身邊流淌,沖走了那人殷紅的血。干枯的蘆葦飄拂起蘆花,嘩嘩響,寬闊的河灘異常寂靜。月村遲疑了,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忽然癱倒在地放聲大哭,淚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天昏地暗。

    2

    我姑姑嚴(yán)秀梅,不,月村在這之前從沒有見過飛機(jī),更沒有見過跳傘,她的知識范圍僅限于老輩人講的神話傳說和戲劇故事,她本來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卻被長期的孤寂無望涂抹出了顏色。她走近河岸,看見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時,已經(jīng)開始相信這是老天爺憐憫她苦等了五年,終于用這種方式將丈夫給她送回來了。又抱怨,老天爺怎么能給她送來個神志不清、半死不活的男人。她覺得自己太苦了,坐在男人身邊放聲大哭。她的哭聲隨著河風(fēng)傳得很遠(yuǎn),又消失在轟鳴的浪濤聲中。

    她仔細(xì)打量這個從天而降,又從河里爬上來的男人,奇怪的衣服,奇怪的鞋,年輕的面孔好像被疼痛扭曲,眉頭緊蹙。一會兒,男人眼睛睜開了,那么明亮,那么絕望,又那么一往情深。這是她第一次這么盯著男人看,也是第一次被男人盯著看。她被這種眼神感動了。這就是她每年要來河畔迎幾次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是苦苦等了他五年的女人。她看出了男人求救的眼神。她知道,必須救這個男人。

    遠(yuǎn)處又響起一陣轟鳴聲。她意識到,男人會因此再受傷害,必須藏起來。

    她扶起男人,一手提包袱,一手摟住男人的腰,將男人的一只臂膀和整個身子都壓在自己嬌弱的身體上,朝崖下的蘆葦叢一點一點挪動。

    月村將男人扶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是土崖下一眼低矮的窯洞。黃河岸邊這種窯洞很多,都是河邊放羊人或莊稼人隨便挖出,臨時避雨用的。深不足八尺,高不過一人。月村將男人扶進(jìn)去,就進(jìn)入了一個隱秘世界。窯洞前搖晃的蘆葦將洞口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黃河沒有了,河邊呼嘯的風(fēng)沒有了,窯洞里只剩下了男人痛苦的呻吟聲和月村急促的喘息聲。

    月村氣喘吁吁,將男人平躺在地上,自己也癱倒。重新打量這個男人,她心里隱隱作疼。濕漉漉的衣服下,血還往外滲。她解開了男人的衣服,臉馬上紅了。她還是第一次面對男人赤裸的身體,盡管她已經(jīng)做了五年人妻。男人痛苦的呻吟聲,讓她下意識咬緊了嘴唇,那時候,她已經(jīng)固執(zhí)地認(rèn)定眼前這個鮮血淋淋神志不清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衣服解開了,男人身上的傷有兩處,一處在胸前,一處在小腿。她撕開了自己的衣襟,在男人的呻吟聲中,一圈圈纏繞,等把傷口全都包好,男人不動了。她以為是自己弄疼了男人,渾身發(fā)抖,伏在男人身上,撫摸著那張英俊而又慘白的臉,放聲痛哭。

    男人沒有死,被她的哭聲喚醒了。眼里露出虛幻迷惘的光,情人般親切,又若孩童般可憐。嘴里不停地喊一個字,琳,琳——她沒工夫想是什么意思,卻陡然有了一種為人婦的溫柔,又有了一種為人母的悲憫,感覺不能眼睜睜看著男人痛苦,她是個干練的女人,沒費什么事,就將男人那身奇怪的衣服脫下,裹上了帶來的羊皮大氅,顧不得嬌羞,緊緊摟住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她溫暖的懷抱讓男人安靜了,不再瑟瑟發(fā)抖。她想把男人扶回家,可是,剛動一下,男人的呻吟聲更大,好像疼得鉆心。她舍不得離開,又后悔沒帶些吃的來,她自己餓了,想必男人也餓了。她想回家取些吃的,等她一動,男人好像又蘇醒,一把攥住她的手,又喊:琳,琳。她再坐下,望著這個她從沒有見過,可親可愛又痛苦可憐的男人。她真想就這么陪男人坐著,天荒地老。

    天漸漸黑了。窯洞外干枯的蘆葦沙沙響,河水好像流得更急,伴著清晰的浪濤聲,男人動了動,又安靜地睡去。月村抽出了手,悄悄離開了窯洞。

    月村第二次來河邊時,牽一匹灰驢,驢背上坐著心急如焚,再也顧不得腰疼的婆婆蕭陳氏。走下河谷那條狹窄的長坡時,望著發(fā)亮的河水,她暗暗祈禱那人還活著,祈禱那人就是她等了五年的男人。坐在驢背上的蕭陳氏一路默不作聲,卻比她還急,不停地拍打驢屁股。

    對兒媳婦的話,蕭陳氏將信將疑,她不相信兒子會從天上掉下來,但她太想念兒子,太相信昨晚的那個夢。兒媳婦一臉恍惚地說兒子從天而降時,她沒有一點猶豫,馬上和她一起來到黃河邊。

    點亮一盞馬燈,忽明忽暗的燈光照亮了那人慘白年輕的臉,蕭陳氏怔怔地望,一臉疑惑。那人還活著,睜開了眼睛,露出孱弱無力的光,眼淚跟著涌出來,嘴唇顫抖,喊:媽,媽。蕭陳氏渾身一顫,眼淚也下來了,失聲喊:是我娃,真是我娃,老天爺,你把我娃送回來,咋又把我娃折磨成這樣呢。

    3

    聽說過娶空房嗎?晉南黃河沿岸一帶孩子興訂娃娃親,若是商人之家,訂了親的男孩自小出去學(xué)做生意,到了該成婚年齡,在家的父母等不回來兒子,先舉行儀式,將訂了親的女孩娶過來,等兒子回來再圓房,這就是娶空房。對于女孩來說,這叫嫁空房。有的女孩嫁過來后,苦守幾十年,到老都沒等回男人圓房。

    我姑姑就是被娶空房,嫁到蕭家的。直到臨死那天,都不原諒我爺爺。

    我姑姑嚴(yán)秀梅與蕭道成就是娃娃親,五歲許配給蕭家,姑夫蕭道成是蕭家獨生子,那年八歲。蕭家在河灣村算是富裕人家。早年,蕭道成父親蕭銘三戴一頂瓜皮帽,身背褡褳,走戈壁,冒風(fēng)沙,徒步從晉南到烏魯木齊,在三成元商行熬相公。十五年后,蕭銘三當(dāng)了掌柜,帶著成箱的銀子,騎一匹青騾子衣錦還鄉(xiāng),廣置田地,大興土木,同時蓋起了一座四合院和兩座跨院。我爺爺嚴(yán)俊儒是前清秀才,又會把脈問診,我家祖?zhèn)鞯膰?yán)記膏藥,專治跌打損傷,是家里的主要進(jìn)項。當(dāng)年,爺爺在河灣村當(dāng)教書先生,姑父蕭道成是爺爺?shù)膶W(xué)生,蕭家門樓匾額上的“綿世德”三個漢隸是爺爺寫的,大門兩旁的磚雕顏體楹聯(lián),也是爺爺?shù)氖止P。房子落成那天,蕭家大宴賓客,爺爺被尊為上賓。蕭銘三在家一年,常去書坊與爺爺談詩論畫。一天,兩人喝了幾杯,聊得投機(jī),頭腦一熱,就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

    那時候,姑姑還是個懵懂的小女孩,蕭道成也是個滿巷瘋玩的頑童,寫過聘書后,蕭家差人送來定親禮,姑姑就這么稀里糊涂被父親定了終身。

    姑父蕭道成12歲去烏魯木齊熬相公,到娶空房迎娶我姑姑時,已在烏魯木齊待了十年,早過了適婚年齡,父親蕭銘三也因病辭職回鄉(xiāng)三年。我爺爺嚴(yán)俊儒已不在河灣村教書,除了偶爾給人把脈看病外,還打理幾十畝莊稼。一天,蕭銘三來了,不等坐下,氣就喘不上來,接著咳得面色發(fā)紫,等氣喘勻了,才道明來意。說:兩個孩子都不小,也該成婚了。親家若同意,這就給成娃寫信,等明年正月,把婚事辦了。

    兩個孩子已定親十?dāng)?shù)年,親家提出辦喜事,爺爺自然沒什么說的。第二天,蕭銘三就給兒子寫了信,囑咐兒子千萬在臘月前趕回來成親。恰巧浪店村同在烏魯木齊做生意的穆成法歇完假,準(zhǔn)備返回,信就托穆成法帶去。

    蕭銘三提出讓兒子成婚,有自己的打算。他得了嚴(yán)重的肺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想趁闔眼前,給兒子辦了婚事,若老天爺保佑,說不定臨死之前還能抱上孫子。再有,給兒子辦事,喜氣盈門,張燈結(jié)彩,沖沖喜,說不定這病就好了。爺爺常年把脈問診,怎能看不出,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他不能說什么。

    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初六。中秋節(jié)過后,蕭銘三給我家送了聘禮。入了臘月,定好廚師、樂人班子,又廣發(fā)喜帖,通知親友。精明的蕭銘三沒有想到,過了臘月二十,家里的豬殺了羊宰了,辦宴席的材料買好一大堆,兒子卻遲遲不見回來,蕭銘三家規(guī)甚嚴(yán),兒子從小規(guī)矩聽話,此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在外闖蕩多半輩子,蕭銘三并沒有亂方寸,直到除夕晚上,兒子還沒見回來,去渡口看過幾次,怏怏回來后,仍氣定神閑,相信兒子定會在過事前趕回來。我爺爺這邊,自收了蕭家聘禮,也開始做準(zhǔn)備。蕭家的聘禮很重,金銀首飾、綢緞面料之外,還有五百塊光洋。奶奶趁還沒入冬,就請人做被褥,縫衣服,置辦各種嫁妝,入了臘月告知親友,準(zhǔn)備嫁女。

    直到成親那天,迎親隊伍已進(jìn)了村,樂人吹吹打打,將闔村人都引到巷里看熱鬧,蕭銘三才讓媒人悄悄告訴我爺爺:新郎倌蕭道成沒有按時歸來。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逼我爺爺將女兒嫁空房。他太了解我爺爺了,知道讀書人好臉面,一言九鼎,不會反悔。他賭贏了,我爺爺聽到這話,頓時愣住,好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說:這不是嫁空房嗎?我苦命的女兒呀!媒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說:也不算嫁空房,蕭家公子正往回趕,路途遙遠(yuǎn),怕是在哪兒耽擱了,說不定一兩天就能回來。面對滿院準(zhǔn)備送女的親朋好友,我爺爺只好隱忍不發(fā)。

    閨房里,一群女人正嘰嘰喳喳,為姑姑凈面。一個女人用五色棉線在姑姑仰起的臉上來回絞,等將那張白凈的臉上所有的絨毛都絞完,姑姑好像變了個人,臉面光彩照人,再撲上底粉,打上胭脂,不等穿上嫁衣,戴上鳳冠,已經(jīng)是個美麗新娘了。那時候,姑姑的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盡管她還沒有見過新郎,已經(jīng)開始向往起出嫁后的美好生活。

    由伴娘挽扶,姑姑頭戴鳳冠,身披霞衣,在熱鬧的鼓樂聲中上了花轎,直到此時,她仍不知道要舉行的是一場沒有新郎的婚禮。

    我爹參加了姐姐的婚禮。他比姐姐整整小一輪,12歲,姐姐出嫁時,他7歲。按黃河沿岸風(fēng)俗,新娘弟弟屬送親童子,挑一副紅綾纏繞的小扁擔(dān),一頭是只放在籃子里的大公雞,一頭是同樣用紅綾包裹的酒壺,兩樣?xùn)|西都起辟邪作用,寓意吉利久長,必須由新娘弟弟挑,外人不能沾手。我爹說他小時候貪玩,根本沒有想為什么沒有新郎迎親。將兩樣?xùn)|西挑到蕭家后,一身輕松,擠到人群里,看姐姐拜堂。

    姑姑從閨房被披上紅蓋頭后,在樂人的吹吹打打中,等于包裹在一個喜慶世界中,眼前紅彤彤,腦子里只剩下了嫁人。上轎后,她曾想掀開蓋頭,撩開轎簾,看看自己的新郎長什么樣,剛有了念頭,先紅了臉,罵自己著什么急,等拜完堂,入了洞房,還怕看不到嗎?她已沉浸在幸福中,根本沒想到有什么異樣。

    拜堂時,姑姑已經(jīng)知道她的新郎沒有回來。蕭家四合院里擠滿了看稀罕的,村里人雖然聽說過娶空房,畢竟見過的少。女人們七嘴八舌,可憐這個一過門就看不見男人的女子,姑姑早聽在耳里。我們家父親那一輩人,姑姑最年長,也最要強(qiáng),但她到底沒忍住眼淚,在紅彤彤的蓋頭下,只聽得鼓樂聲更響了,接著是一陣鞭炮聲,雙響炮仗在空中爆開,姑姑的心炸碎了。我爹擠在人群里看熱鬧,看見姐姐蓋頭上的濕痕一點點洇開,慢慢擴(kuò)大。

    爹后來對我說,我真是少不更事啊,咋就不知道蓋頭下你姑姑早哭成了個淚人。

    我問:沒有新郎,怎么拜堂?

    我爹說:蕭銘三走南闖北,什么沒見過,他放著老規(guī)矩不用,自己想出了新法兒。

    我問:按老規(guī)矩怎么拜。

    我爹說:很簡單,新娘一個人拜了天地高堂,就算是這家人了。

    我問:蕭家又有什么新法兒。

    我爹說:蕭銘三那人精,兒子不在,他讓你姑父的堂弟,一個比我還小兩歲的娃娃舉著你姑父的相框,拜了天地,再拜他們夫妻,最后夫妻對拜。然后入洞房,將相框放到炕頭,那娃娃就出來了,你姑姑走完了嫁空房的全部儀式,從此開始孤守空房。這一守,就是十幾年。

    初嫁當(dāng)晚,本該洞房花燭,行合巹之禮的時候,姑姑獨坐空房,紅燭搖曳,幃帳輕揚(yáng),面對枕邊相框中的人兒,淚水漣漣,不知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蕭道成到底沒有回來,在蕭銘三夫婦的謊言中,姑姑度過了本該新婚燕爾的前三天。

    按黃河沿岸風(fēng)俗,婚后第四天,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住七”,即在娘家休憩七天,以解新婚勞頓。本該接新娘的應(yīng)該是哥哥或弟弟,我爹當(dāng)時還小,姑姑由爺爺陪同我爹趕毛驢接回來了。一路上,父女沒有一句話,從姑姑的眼神里,爺爺讀出了怨懟。沒想到,一進(jìn)村,姑姑馬上換了一副表情,強(qiáng)作歡顏,逢人便打招呼,她不想讓人笑話,更不想讓人可憐。在娘家只住了三天,姑姑就回去了,去過她的空房生活,從此,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回娘家。

    姑姑過門沒兩個月,公公蕭銘三過世了,婆婆蕭陳氏五十出頭守了寡。以后,蕭家四合院里,實際只剩下兩個寡婦,蕭陳氏是真守寡,我姑姑頂著有男人的名,守活寡。

    4

    那人在姑姑家養(yǎng)傷三個月,突然失蹤了。

    那天,婆媳二人將身受重傷的年輕人扶上驢背,一路小心護(hù)著馱回家,放到炕上。那人再次昏迷,不停喊媽。聲音凄楚可憐,一點點刺痛蕭陳氏的心。從看見年輕人的第一眼,她就看出,這不是她的成娃。雖然十多年沒見過兒子,雖然兒子走時才12歲,如今也該是個和眼前這年輕人一樣的大小伙,可自己的兒子怎么能認(rèn)不出。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年輕人一聲聲喊媽,點燃了她的母愛,喊軟了她剛剛硬起來的心腸,她不停地應(yīng)答:在呢,媽在呢。以至我姑姑再次肯定這就是她的男人,眼里泛出淚花,手忙腳亂地點著灶火,為男人做飯。

    蕭陳氏撥亮了燈盞,脫去了裹在年輕人身上的羊皮大氅,蓋上被子。夜已深,拴在跨院的灰驢一聲長鳴。婆媳二人守著這位年輕人,沒有一絲困倦。

    雞叫過三遍,蕭陳氏拿定了主意。說:月村,把西跨院上房打掃干凈,燒上炕。

    姑姑不解,問:打掃跨院上房做什么?

    蕭陳氏說:他不是我成娃,不是你男人。

    姑姑問:他是誰?

    蕭陳氏說:不知道,可他是個有媽的娃。

    姑姑的眼淚再次涌出來了。

    蕭家四合院東西兩座跨院,都只有上房門房,沒有廂房。上房廊下開側(cè)門,與正院相通。蕭銘三修東西跨院的目的,是想等有了孫子時,老大在東,老二在西,兒孫環(huán)繞,侍列兩旁,該是多么美滿的生活。沒想到,還沒有等到獨生兒子回來,自己先去了。蕭銘三在世時,不愿意兩邊跨院空著,東跨院放糧食、雜物。西跨院養(yǎng)牲口,住長工。蕭銘三死后,蕭家再沒有雇過長工,只有一匹灰驢養(yǎng)在西跨院門房,平時由姑姑和蕭陳氏喂養(yǎng),蕭陳氏讓姑姑打掃的就是平時長工住的屋子。

    天快亮?xí)r,那人被轉(zhuǎn)到了西跨院。一切收拾停當(dāng),蕭陳氏望著昏迷的年輕人,對姑姑說:月村,記住,這事不能讓外人知道。

    姑姑點點頭,剛剛才有的希望與喜悅,雖被婆婆澆滅,冥冥中卻仍認(rèn)為,這個從天而降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

    到蕭家的第二天,那人開始發(fā)高燒,說胡話,每次說起胡話來,都先喊媽,喊多了,一旁的蕭陳氏就不由得答應(yīng),應(yīng)得眼淚汪汪。喊完了媽,又一遍遍地喊,琳,琳。姑姑從一開始將他救下,就聽他不停地這樣喊。到第三天,姑姑明白了,他喊的琳,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翻揀從那人身上脫下的衣服,姑姑先看到一個皮夾,里面有證件,照片上英俊的男人就是她救回的這個人,旁邊清清楚楚地寫著:空軍第五飛行大隊第十七中隊羅春霆少尉。皮夾里另外還有張照片:大海之濱,一位美麗時髦的姑娘,依偎在俊朗瀟灑的青年男子身邊,一往情深。姑姑看出來了,男子就是這個羅春霆,女人一定是他的愛人。照片后只有五個字:琳,愛你。春霆。姑姑看著看著,就淚眼迷蒙。她明白,這個女人就是琳,羅春霆的媳婦。她偷偷將皮夾和衣服藏起來,以后,常將照片拿出來看一眼,默念:羅春霆,羅春霆。

    那幾天,南面的風(fēng)陵渡,北邊的蒲州城里,不時傳來槍炮聲。日本人打過來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連兩個深居簡出的女人也知道了。姑姑望著這個叫羅春霆的男人,隱隱感到,這人與槍炮聲有關(guān)。心懸得高高的。

    羅春霆燒得越來越厲害。蕭陳氏吩咐月村按照老法兒,將手巾浸了水,敷在男人頭上,不停地?fù)Q。男人徹底昏迷了,不再喊媽,也不再喊琳。姑姑害怕,她怕失去這個男人,婆婆不在時,會長時間地望著那張慘白的臉,望著望著,不由伸出手,在那張臉上輕輕撫摸,她覺得手上發(fā)燙,再不救,男人就要去了。

    她對婆婆說:再不想辦法,那人就死在咱家了。

    蕭陳氏翻出一張發(fā)黃的藥方子,說,這兵荒馬亂的,到哪去抓藥?

    姑姑說:去城里。

    蕭陳氏說:憨媳婦,蒲州城、韓陽鎮(zhèn)都不能去,聽說日本來了,正打蒲州城呢。韓陽鎮(zhèn)也有日本。

    婆媳二人束手無策時,姑姑想起了我爺爺嚴(yán)俊儒。正月初三回娘家,她給爹磕了頭后,父女就再無話。她可憐自己,也可憐爹,自從出嫁第三年媽去世后,爹一天天見老,滿頭白發(fā),牙也掉了幾顆??墒?,她仍不能原諒爹,每年正月初三回娘家,幫爹做完一桌菜,招待完親戚,就回河灣村。今年,她和爹多坐了一會。爹說:成娃還沒音信?她點點頭。爹說:他會回來的,會回來的,當(dāng)年成娃爹也是在外面15年沒有音信,最后不是回來了嗎?姑姑說:我等,等他一輩子。爹說:苦了我女兒啊,爹對不起你。姑姑說:爹,你保重。

    這時候,姑姑想爹了,日本來了,爹怎么樣?她對婆婆說:要不,讓我爹抓副藥試試。

    蕭陳氏說:我怎么就忘了親家會看病。又說:就給你爹說是我病了,發(fā)燒,讓親家抓副藥,月村,可不敢讓你爹知道這事,你爹人老派,知道咱家藏個大男人還了得。

    姑姑去娘家不到三個時辰就回來了,她沒有遵從婆婆的交代,不光將事情向爹說了,還將爹領(lǐng)到家里,親手給那人診治。

    我爺爺見女兒破例回來,說是給婆婆抓藥,神色卻不對,說話也吞吞吐吐,幾句話就將實情套出來。得知女兒從黃河灘里救上個人時,大驚失色,說:憨女子,什么大鳥,那是飛機(jī),還有那人,是隊伍上的人,開飛機(jī)的。

    姑姑說:我知道,隊伍上的人就不救嗎?

    爺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女兒心地善良,怎能見死不救。

    我爺爺說這話時,感到一股豪情從心底往上躥,又對姑姑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救了隊伍上的人,也算為國家出了份力,你爹豈能袖手旁觀。

    我家祖?zhèn)鞯膰?yán)記膏藥遠(yuǎn)近聞名。當(dāng)年老祖宗研制出膏藥秘方時,立下個奇怪規(guī)矩:傳媳不傳子。就是說,只傳給過門長媳,不傳給兒子,長媳十年內(nèi)不生育,或者沒有生下兒子,則傳次媳。理由是男人應(yīng)以大事為先,賣膏藥畢竟是雕蟲小技,江湖郎中才干的事,女人做就足夠了。當(dāng)年,奶奶就是生下我父親后,才由曾祖母將秘方傳給她。奶奶故去了,爹當(dāng)時還沒有成親,藥方裝在一個紅木匣子里,供奉在祖先牌位前,無人可傳。好在制膏藥對爺爺不是什么難事,奶奶故去后,有人來求,爺爺做過幾帖還沒用完,如今救人事急,全部帶上,又帶了幾味草藥,和姑姑匆忙趕往河灣村。

    看到親家登門,蕭陳氏明白事情再包不住,瞪姑姑一眼。說:這么個大男人放在家里,半死不活,快把人愁死了。

    爺爺說:親家母積德行善,我枉為讀書人,還不如親家母一介女流。

    蕭陳氏說:可惜那么好一男兒,眼看就沒命了,親家趕緊給看看。

    到西跨院上房見到羅春霆,爺爺先贊嘆:好一條彪形大漢、英俊兒郎。

    閉目把完脈,又嘆一聲,責(zé)怪:怎么能把人燒成這樣。傷口定然化膿腐爛,我若不來,這人就完了。

    蕭陳氏問:這么說還有救?

    爺爺說:那要看他的造化,我家嚴(yán)氏膏藥,專治踢打損傷,拔除膿血最有奇效。依此人狀況,若三天內(nèi)高燒不退,以后腦子怕有損傷,即便治好,也是個廢人了。

    姑姑問:怎么辦?

    爺爺說:他是打日本的英雄,我已老朽,雖不能像他一樣疆場殺敵,盡力照料卻是分內(nèi)之事,可眼下兵荒馬亂,日人為虐,藥物短缺,不便進(jìn)城采買,一旦走漏消息,且不說蕭嚴(yán)兩家會有殺身之禍,他肯定也會落入日人之手。至于用了嚴(yán)氏膏藥能不能好,吃了我開的草藥有沒有收效,只有求老天保佑了。

    爺爺將帶來的草藥親手熬好一副,給姑姑示范,交代先放哪幾味,怎樣用火,一天服幾次。趁天還沒黑,騎毛驢回月村了。

    以后幾天,蕭陳氏和姑姑換膏藥熬草藥,不敢有一絲懈怠。第二天,爺爺又來過一次,羅春霆高燒不退,仍在昏迷中。第三天,爺爺再來看,望著不省人事的羅春霆,嘆一口氣,說:這人算是毀了,可惜堂堂八尺兒郎,以后即便四肢保全,也是個廢人,看來,嚴(yán)記膏藥只能哄哄草民而已,一到要緊關(guān)頭,竟這么無用。

    當(dāng)晚,姑姑為羅春霆換藥時,望著那張走了形的臉龐,泣不成聲。盡管她明知這人叫羅春霆,并非自己男人,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既然能從天上飛落到自己身邊,又被自己救回來,就是緣分。至于姑父蕭道成,在姑姑頭腦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感情,如今已經(jīng)被這個實實在在的人替代。

    第十天,羅春霆終于睜開了眼睛,癡癡呆呆,突然大喊:黃隊長——見無人應(yīng),死死盯著姑姑看,問:黃隊長呢?

    姑姑喊:老天爺,你可活了。

    羅春霆身子一挺,又喊:黃隊長,羅春霆到。

    姑姑俯下身問:誰是黃隊長?

    羅春霆的眼里放出光來,問:你是琳?

    姑姑問:你叫羅春霆?

    羅春霆迷迷糊糊,又喊:琳,琳。突然坐起身來,伸出雙手,想抱住姑姑,動作迫不及待。姑姑躲開了,遠(yuǎn)遠(yuǎn)站在屋角,像個嬌羞的小姑娘。

    羅春霆卻嗚嗚哭,傷心悲慟。姑姑從沒有見過一個大男人這么動情地哭。憨憨地說:你別哭,別哭。腳步慢慢挪到炕邊。羅春霆終于抱住了姑姑,瘋狂親吻,喊:琳,琳。

    姑姑任由這個叫羅春霆的男人在自己臉上親,淚流滿面,她知道,這個迷迷瞪瞪的男人喊的是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她,她雖然曾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男人,可是,他心里早就有了心愛的女人。

    兩個月過去,羅春霆真醒了,不再喊黃隊長,不再喊琳,也不再激動起來就想抱姑姑。他認(rèn)清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琳。可是,過上一會兒,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在眼前晃動時,又覺得是他的琳。他傻了,遲鈍地盯著這女人看,眼里露出惶惑迷離的光。

    蕭陳氏也常過來看羅春霆。一出現(xiàn)在跨院里,就看見年輕人渴盼的目光,聽見年輕人動情地喊媽,蕭陳氏動容了,被喊得眼淚汪汪,有幾回,甚至覺得屋里這個傻傻的年輕人真是自己兒子。

    年輕人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在院里望天。衣服是蕭陳氏翻箱倒柜找出的蕭銘三舊衣,明顯小了幾號,穿在年輕人身上怪怪的。天空澄澈,沒有一絲云,他在看什么呢?那么專注,那么神往,那么激動,忽然又張開了雙臂,好像要飛上天空。

    蕭陳氏走過去,問:娃,你是誰?從哪里來?

    羅春霆嘿嘿笑,喊:媽,媽。

    蕭陳氏心里一動,說:憨娃,我不是你媽。

    羅春霆喊:媽,媽。叫得那么固執(zhí),認(rèn)定了這老太太就是他媽。

    蕭陳氏無奈地?fù)u搖頭,又問:你有媳婦嗎?

    羅春霆喊:琳,琳。眼睛卻朝月村瞟去。

    蕭陳氏說:她是月村,不是你媳婦。

    天空中一陣轟鳴,一隊飛機(jī)大雁般列成隊形從天空中掠過,朝河西那面飛去。蕭陳氏再看那年輕人,正在仰面望天,嘴里說著聽不懂的話,臉上卻有一股威武肅殺之氣,雙手不斷地比畫。以后幾天,飛機(jī)不時從空中飛過,每當(dāng)聽到轟鳴聲,迷迷瞪瞪的羅春霆一打挺,翻身起來,好像清醒了,馬上從屋里沖出來,仰望天空,臉上頓時有了英武氣,喊那個什么黃隊長。姑姑站在一旁,呆呆望著羅春霆,聽他念叨。每當(dāng)這種時候,姑姑心底里又升起希望。

    那天清晨,姑姑又像往常一樣,去西跨院看羅春霆。卻見上房門大開,院子里靜謐得怕人,羅春霆不見了。

    5

    1938年冬天的黃河岸邊奇冷,河水沒有了往日的模樣,河面凝凍,變成了冰河,在微弱的陽光下泛出慘白的光。村里有人想去河西看親戚,壯起膽子,趁黑夜日本人看不見,小心翼翼踏冰面過去。轉(zhuǎn)眼過了年,河開了,河灣村來了一位叫花子,模樣傻傻的,身材高大,目光呆滯,走路一瘸一拐,進(jìn)了人家門,并不乞討,直愣愣地盯著人看,若是飯點,碰見人家吃飯,好像理直氣壯,面露微笑,坐下便吃。那幾年討飯的很多,村里的孩童一看見有叫花子進(jìn)村了,一溜煙跑,喊要饃的來了。一會兒消息會傳遍全村,很快家家門戶緊閉。那天,當(dāng)那位身材高大的叫花子爬上河邊那面大坡,來到河灣村時,幾個正在村頭玩耍的孩子一哄而散,跑回去將自家大門關(guān)上。但他們簡單的大腦,錯誤估計了這位叫花子。以往,關(guān)上門,叫花子很快就會過去,再開門時,得意得像一位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這次,一個孩子也這樣做了,站在門內(nèi),盤算叫花子早過了自家門前,悄悄打開門,想看看他是不是走了。不料一開門,卻見叫花子直直站著,高大的身體山一樣堵在門前,面露微笑,說:琳,我的琳。孩子被眼前的叫花子嚇破了膽,正要再關(guān)門,叫花子已經(jīng)擠進(jìn)來,朝院里看看,并沒有討吃的,又轉(zhuǎn)身離去。

    一家挨一家進(jìn),好像不能漏過一家。若被堵在門外,也不慍不火,一聲不吭地站在門外,直到這家人捺不住,將門打開一條縫,伸手遞出半塊饃。叫化子卻并不接,推門擠進(jìn)來,在院里轉(zhuǎn)著,喊:琳,琳。沒有人知道他喊什么,只覺得這叫化子不尋常,有點怪,要饃要的也那么有理。

    那年冬天,在河灣村周圍幾個村莊,都見過這傻大個,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每到一個村子,挨門討飯,不空過一家,看見人就喊琳。

    幾天后,傻大個不見了,河灣村的人以為他轉(zhuǎn)到了外村。孩子們再看見他時,那身邋遢油膩的衣服沒有了,頭剃得光亮,扛一柄镢頭,傻傻地跟在成娃媳婦身后,去河邊田里干活。大人們說:蕭家婆媳圖便宜,光管飯不付工錢,留下傻子做了雇工。

    6

    自從蕭銘三死后,蕭家大門常年緊閉,不論白天晚上。有時,蕭家媳婦出來換豆腐、買油鹽醬醋,也只開那么一會兒,閃進(jìn)門后,大門又輕輕關(guān)上。

    那天,賣豆腐的蕭老四叫賣聲悠揚(yáng),蕭陳氏說:月村,裝半碗黃豆,換些豆腐。

    月村端半碗黃豆,開了門,卻見門前山一般站著個人,滿臉污垢,胡子拉碴,渾身的衣服油膩破爛,一看見她,嘿嘿笑,說:琳,琳。

    月村裝黃豆的碗摔到地上,豆子散落,滾在兩個人中間。她看清了眼前的人,聽出了那熟悉的聲音,眼淚跟著就下來了,問:這些天你跑哪了,急死人。

    眼淚沖濕了那人臉上的污垢,說:琳,你是琳。

    月村掩面跑回院里,喊:媽,媽,他回來了。

    蕭陳氏在屋里應(yīng)道:誰回來了?

    那人跟著進(jìn)了院里,見蕭陳氏,牛吼般叫一聲:媽!嗚嗚哭,跪倒在蕭陳氏面前。

    蕭陳氏也哭,說:憨娃哩,我不是你媽。

    那人哭得更厲害。蕭陳氏吩咐:月村,趕緊關(guān)門。

    大門輕輕關(guān)上,月村看那人一眼,淚眼迷離,悄悄進(jìn)了廚房。

    蕭陳氏問:憨娃受苦了,叫日本抓了嗎,打你了?

    那人點點頭。

    蕭陳氏說:日本人又把你放了?

    那人點點頭。

    蕭陳氏問:你沒說是隊伍上的人?

    那人點點頭。

    蕭陳氏說:我娃不憨。

    那人說:我餓。

    蕭陳氏朝廚房里喊,月村,快給這娃做飯。

    廚房里風(fēng)箱呼嗒呼嗒響。炊煙冒出來,月村的眼睛被煙熏著了,不停地擦。

    那人又住進(jìn)了西跨院,天天仰頭看天,一副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樣子??匆娫麓寰秃傲?,看見蕭陳氏就喊媽。望著他傻傻的樣子,蕭陳氏有些發(fā)愁了,問:憨娃,你家在哪?那人一臉茫然,嘿嘿笑。又問:憨娃,你叫啥?那人好像費了很大勁,努力想,卻依舊茫然。說:琳。

    晚上,月光投進(jìn)了屋里,婆媳坐在炕上,嗡嗡嚶嚶紡線,蕭陳氏嘆了口氣,停下了搖動紡車的手,對月村說:這娃恓惶,可也不能就這么住咱家。

    月村說:他憨了,沒地方去。

    蕭陳氏說:月村,明兒個,你回月村,跟你爹商量商量,看他有什么法兒。

    給羅春霆治完病,我爺爺嚴(yán)俊儒就開始操心女兒家養(yǎng)的這個隊伍上的人。得知那人從女兒家出走后,擔(dān)心傻傻的年輕人會落入日本人之手,又擔(dān)心他衣食無著,受人欺侮。這天,女兒回到娘家,告訴他那年輕人又回來了,嚴(yán)俊儒又驚又喜,聽女兒說完婆婆的難處,略作沉思,說:這不是難事,我去給親家母說說。

    來到蕭家,嚴(yán)俊儒先去跨院看了羅春霆,說,這娃毀了,以后就算不憨,腦子也受損,和平常人不一樣。

    蕭陳氏說:這可咋辦,說他憨,可他認(rèn)定了我是他媽,成娃媳婦是什么琳,把這里當(dāng)成他家,不要說讓日本人知道了,就是給村里人也沒法交代。

    嚴(yán)俊儒給蕭陳氏出了兩個主意。他說:這娃是隊伍上開飛機(jī)的,最好的辦法是河西的隊伍過來了,交給隊伍,也算咱盡了力。

    蕭陳氏說:可隊伍多會兒能過來?

    嚴(yán)俊儒說:早晚能過來。

    月村給爹端來茶水,站在一旁聽兩位長輩說話,插嘴說:他這樣子,就是讓隊伍領(lǐng)回去,又能怎樣?

    嚴(yán)俊儒臉一沉,說:還有一個法兒,將他趕出去,反正他也不是你蕭家人,由他去。

    蕭陳氏說:我雖是女流之輩,卻也明白大理,娃年紀(jì)輕輕,丟開爹媽出來參加隊伍,開飛機(jī)打日本,遭了這么大的難,又認(rèn)定我是他媽,莫說能不能趕出去,就是能,我也不忍。

    嚴(yán)俊儒一笑,說:我就知道親家母菩薩心腸,既然親家母不忍將這娃趕出門,我這里有個法兒,可一舉兩得,不知親家母愿不愿意?

    蕭陳氏說:親家你說,自他爹沒了,成娃又不知啥時候回來,我與你女兒相依為命,家里大事哪回不是你拿主意?

    嚴(yán)俊儒說:要名正言順將這娃留下,還不讓日本人察覺,不讓村里人說閑話,只有一個法兒,留他做蕭家長工,這樣,他有個落腳地兒,再不會流浪乞討。再說,這娃身強(qiáng)力壯,留在家里總得干點什么。說讓他做你家長工,只是給外人個說法,至于到底當(dāng)不當(dāng)長工使,咱自個兒知道。等將來河西隊伍打回來,再交給隊伍。

    蕭陳氏說:眼下也只有這法兒了。

    7

    全村人都知道蕭家婆媳雇了個不花錢的長工。他嘴里不停地喊“琳”,全村的孩子都將這半憨不憨的傻大個叫老林,蕭家婆媳索性跟著叫,以后,連蕭道成和他的兩個兒子也這么叫。

    開春了,蕭瑟了一個冬天的黃河岸邊,漸漸萌出綠意,河水好像大了些,葫蘆灘比冬天小了許多。月村帶老林來到河邊臺地上。按照蕭陳氏的主意,今年要在這片地里種五畝包谷、三畝棉花。她要教老林做莊稼活,怎么耕地,怎么鋤田,怎么使牲口。老林很笨拙,趕著那匹灰驢,像被驢拖著走,耕出的犁溝斜斜歪歪不成行。月村喊停了灰驢,老林便望著月村笑,月村也望著老林笑。那會兒,月村心里甜甜的,感覺與老林就像小兩口兒。一年過去了,她早就不再把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看得那么神秘,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自己的男人??墒且豢匆娝瞪档臉幼樱匆娝约喊V迷的眼光,心還是一波波漾動。

    干完活,回到家里,蕭陳氏已經(jīng)做好飯,三個人圍飯桌坐下。蕭陳氏立刻就有婆婆的威嚴(yán),端端坐著,等月村將飯菜一一端到飯桌,先動了筷子,月村和老林才能開始吃。老林懵懂,好像也懂規(guī)矩??墒且怀云饋?,就狼吞虎咽,那時候,蕭陳氏和月村都停下筷子,望著老林笑,蕭陳氏說:這娃能吃。

    月村說:他力氣大。

    清晨,老林提兩只水桶,來到村中間的陂池邊,將水桶往陂池水面輕輕一掠,灌滿了水,不用扁擔(dān),像提著兩只玩具,一路輕松,嘴里哼著什么曲兒,從巷里走過。一趟接一趟,水缸滿了,飲牲口的海子鍋也滿了。蕭陳氏說:娃,歇歇。老林笑,四下里望。蕭陳氏說:月村回娘家了,今兒個她爹生日。

    老林蔫蔫的,一天提不起精神。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月村回來了,帶回幾包點心,分給老林了一包。老林打開,拿一塊遞給蕭陳氏,傻傻笑,說:媽先吃。

    蕭陳氏也笑,對月村說:這娃心眼慢慢有道縫了。

    月村說:他本來就不憨,只是心眼叫什么東西堵住了。

    天漸漸變熱。晚上,河灘的風(fēng)將院里吹得清涼可人。月光如水般潑灑,婆媳兩人將紡車搬到院里,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搖動紡車,嗡嗡嚶嚶響得悠揚(yáng)。老林坐在暗處,一會兒看月村,一會兒看蕭陳氏,眼睛發(fā)亮。夜深了,月亮鉆進(jìn)云里,婆媳停下了,老林將紡車搬進(jìn)屋里,看月村一眼,默默離開,去了西跨院。

    遠(yuǎn)處中條山里的槍炮聲打破了蕭家大院的平靜。那幾天,中條山間天天槍炮聲轟鳴,夜晚,炮火流星一樣,從夜空劃過,白天,一架架戰(zhàn)機(jī)帶來巨大的引擎聲,從河灣村上空飛向中條山。炮火聲持續(xù)一個多月,老林恍惚了一個多月,他心里的那道剛剛開啟的縫又被堵上了。

    那些天,站在黃河邊的臺地上,老林經(jīng)常癡癡地望河對岸,喃喃自語。月村望著他,忽然感到,老林眉宇間那股英氣又出現(xiàn)了,兩道黑粗的眉毛揚(yáng)起,一雙大眼里透著精神,黝黑的國字型臉有了棱角,剛毅堅定,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是蕭家傻乎乎的長工。

    又幾架戰(zhàn)機(jī)從河對岸飛過來,在天空踅出流暢的弧,朝中條山飛去,漸漸變成幾個黑點,接著傳來雷鳴般的爆炸聲。過了這么長時間,月村不再把飛機(jī)當(dāng)成大鳥,能認(rèn)清什么樣的飛機(jī)是日本的,什么樣的飛機(jī)是中國的。這回飛來的,是中國的飛機(jī),去中條山炸日本人。回頭看老林,卻見他張開了雙臂,像只大鳥般朝河邊沖。嘴里唱著高昂的曲子,她弄不清老林唱得什么,只覺得好聽,提精神。

    槍炮聲停了,老林還是那么激動,站在崖上,放開了聲音唱,月村還是聽不明白,問:唱的什么?

    老林眼睛放出了光,說:歌。

    月村問:什么歌?

    老林憨憨地笑,說:軍歌。

    那一個多月,老林來來回回唱這首歌,連清晨去陂池提水也唱。漸漸,老林每次經(jīng)過村里,身后會跟著一群孩子,和著老林的歌聲,不自覺地抬起腳步,甩開臂膀,走得起勁。

    老林又開始將月村叫琳,將蕭陳氏叫媽,又開始喊那個什么黃隊長。自從蕭陳氏說他心眼開了道縫,老林有幾個月沒有這么叫了。

    8

    蕭陳氏要出趟門,去三十里外的栲栳鎮(zhèn)。一大早就讓老林牽出了灰驢,洗刷干凈,又在驢背上墊了褥子。老林輕輕將蕭陳氏抱上驢背,說:媽,坐好。

    蕭陳氏說:憨娃,到外人面前,可不敢這么叫,我不是你媽。

    老林憨憨地笑,拍一下驢屁股,出了門。

    直到月亮升起,門外才又響起踢嗒踢嗒的驢蹄聲。蕭陳氏神色黯然,一進(jìn)門就默默垂淚。月村怯怯問:媽,出什么事了?

    蕭陳氏放聲大哭,說:月村,咱娘倆一樣命苦哇,成娃不在了。

    月村眼淚也下來了。在她心里,丈夫蕭道成本來是個模糊的影子,但婆婆說他不在了,這影子馬上清晰起來,變成老林的樣子。兩個人是除了父親嚴(yán)俊儒之外她想得最多的男人,一個杳無蹤跡,卻左右了她的一生;一個從天而降,正在改變她的命運(yùn)。

    蕭陳氏說:我和老林去栲栳鎮(zhèn)翟掌柜家了,前幾天,聽說他從烏魯木齊回來養(yǎng)老。我想打聽成娃的消息。沒想到,他說早在你們成親前,成娃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殺了??蓱z我娃呀。

    月村反倒平靜下來,成親六年多,她天天盼丈夫回來,現(xiàn)在知道丈夫死了,她為自己叫屈,又有一種解脫感。想想這七年來的清苦日子,眼淚奪眶而出,她在哭自己,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婆媳倆各哭各的,整整流了一晚上眼淚。老林站在兩人中間,垂手而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說什么好。

    第二天早晨,兩人都恢復(fù)了平靜。月村穿上孝衣,為逝去的丈夫守孝。蕭陳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默默坐在正堂兒子像前。看到這張相片,月村又是一陣抽泣。這是她嫁空房時對拜的那張相片,上面的男人還是個稚氣少年,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傻笑。這六年多,她和這張照片朝夕相處,不知流過多少眼淚。如今,照片上的人去了,她將相框擦了又擦,端端正正擺放在正屋條幾上,又在相框前點上兩支白色蠟燭。

    下午,我爺爺嚴(yán)俊儒騎毛驢來了。他是蕭陳氏托人傳話叫來的。

    蕭陳氏焦慮不安地等了親家一上午。兒子死在外地,尸骨不存,不需要辦喪事??蛇@個家怎么辦?月村怎么辦?她才26歲,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jì),能守得住嗎?這些都要和親家商量。蕭陳氏已打定主意,說什么也不能讓月村改嫁??墒窃麓鍟饝?yīng)嗎,親家會答應(yīng)嗎?蕭陳氏心里忐忑。

    沒想到我爺爺望著淚水漣漣的女兒和默默垂淚的親家母,卻沒有半點憂傷,對姑姑說:秀娃,將道成相框收起,蠟燭撤了,孝衣也脫了,都別哭了。

    蕭陳氏驚訝地望著我爺爺,只見他神色平靜,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說:我來前先去了栲栳鎮(zhèn),仔細(xì)問過翟掌柜,他也是聽別人說的,這年月兵荒馬亂,成娃到底還在不在人世,誰也說不清。等消息確切了,再哭不遲。

    蕭陳氏瞪大了眼,說:可翟掌柜給我說成娃讓土匪殺了。

    我爺爺說:翟掌柜年紀(jì)老邁,耳笨眼花,他只是聽說有個河?xùn)|年輕人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殺了,到底是不是成娃,也拿不準(zhǔn)。

    蕭陳氏雙手合十,說:老天爺保佑我娃。

    我爺爺回過頭對姑姑說:秀娃,以后你還是成娃媳婦,別亂想,說不定哪天成娃就回來了。有我女兒在家里等著,老天爺不許他死。

    我姑姑垂頭流淚,說:爹,我知道。

    我爺爺又說:以后誰也不準(zhǔn)再提這件事。

    我爺爺不知道,這件事發(fā)生后,姑父蕭道成在姑姑心里真死了,從將那張照片擺上條幾起,她名義上的這個男人就死了。

    9

    天氣熱得像蒸籠一樣,一個月沒下雨,黃河瘦了,從遠(yuǎn)處看,羸弱無力,凝滯了一樣。葫蘆灘上蘆葦、蒲草瘋長,油綠綠往兩面蔓延,連上了河岸。一只鷹在葫蘆灘上空盤旋,悠悠掠過河面。老林手拄鋤頭,眼睛隨著鷹轉(zhuǎn)。身后,月村卻在望老林。中條山那邊又一陣轟鳴。老林扔了鋤頭,站在崖頭,甩開了臂膀,踏著腳步,對著黃河大聲唱:得遂凌空愿,空際任回旋……老林的樣子很滑稽,上身穿月村縫的白粗布褂子,下身穿挽到小腿的黑粗布褲,光頭在陽光下反出明亮的光。老林就這么甩手踏步,忘情地唱,仿佛藍(lán)天下只有他和那只鷹。

    月村在身后咯咯笑。這是老林進(jìn)入蕭家后,第一次聽見月村笑得這么動聽,他又想起琳了,望月村一眼,唱得更加忘情。月村也在身后和著他唱。兩個人的聲音被河風(fēng)吹開,飄散得很遠(yuǎn)。

    強(qiáng)勁的河風(fēng)吹亂了月村黑亮的頭發(fā),一縷縷遮在眼前,粗布衣衫貼在身上,站在河邊的月村凹凸有致,風(fēng)情萬種。

    那只鷹仍在盤旋,好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朝葫蘆灘中間起伏的蘆葦俯沖下去。老林好像想起了什么,踏起步子,唱著歌,朝崖下走去,陡立的坡道讓他身體有傾斜,他很快挺直了腰,繼續(xù)朝前走,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態(tài)。那只鷹從葫蘆灘上飛起,叼起一條小魚。老林神情恍惚,他想起了黃隊長,想起了自己的座機(jī),想起了空中的機(jī)槍聲,他看到戰(zhàn)機(jī)起飛了,聽見黃隊長在呼喚:羅春霆!他大叫一聲:到!朝前沖去。

    月村看到老林高大的身子劈開了密集的蘆葦和蒲草,驚起一群水鳥。她知道老林又犯病了,跟著老林往蘆葦叢中跑,擔(dān)心他再次撲進(jìn)河里,游向?qū)Π?,從此四處流浪,再變成個傻乎乎的叫花子。等進(jìn)了蘆葦叢,她覺得自己進(jìn)了一個神秘的去處,眼前全是搖曳的蘆葦和蒲草,蘆花輕拂,蒲棒兒搖晃,波浪一樣涌動??床灰娎狭郑部床坏胶铀?,四面靜謐得怕人,月村嚇得要哭了。

    她大聲喊:老林。四周葦葉沙沙,無人應(yīng)答。她急了,改口喊:羅春霆!羅春霆!聲音穿透了蘆葦,傳到了河面上。這是她第一次沒把這個從天而降的人叫老林。她覺得,只有這樣的名字,才和他相配。

    老林迎著浪濤在河里游,他聽到了一個人喊羅春霆,忽然想起羅春霆是誰,羅春霆!他喊著自己的名字。渾黃的河水在眼前翻騰,將他向下游沖,他強(qiáng)健的臂膀迎著波浪左右劃動,黃色浪濤在他眼前跳躍,推動他的身體,他漸漸有些氣力不支了。岸上響起了琳的哭喊聲,回過頭去,密集的蘆葦綠生生迤邐成一道晃動的高墻,琳像站在墻腳,河風(fēng)將她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裹出了美麗的身段,他突然想起與琳的肌膚之親,想起新婚之夜琳的嬌媚,身上驟然有了力氣,他想游上河岸,可是水流太急,怎么也游不過去。

    琳也沖進(jìn)了河水,他心里一急,渾身充滿了力氣,水淺了,河水不再洶涌,他濕漉漉站起來,琳朝他撲來,緊緊抱著,柔軟的嘴唇貼上來,瘋狂親吻。

    河水在身邊嘩嘩流淌,在他們身上激起浪花,他動情了,琳也動情了,輕聲哦吟。他抱起了濕漉漉渾身淌水的琳,朝蘆葦深處走去。

    看不見河水,也看不見對岸逶迤連綿的山崖,蘆葦為他們?nèi)Τ隽艘环教斓兀麄冇譂L動出一片床鋪,紫色的蘆花輕輕搖曳,土黃色的蒲棒兒挺起來,雄健晃動。他將琳輕輕放在蘆葦上,急促地解開了衣衫。綠色的洞房,綠色的床鋪,連空氣好像都是綠色的。琳閉上了美麗的眼睛,扭曲著雪白光滑的身子,在他身下呻吟,撫摸他強(qiáng)健的肌肉。他瘋狂親吻,親吻琳身體的每一處,琳陶醉的呻吟聲刺激著他,他再也抑制不住,與琳融合在一起。琳流淚了,輕聲嗚咽。他抹去了琳的淚水,望著琳笑,琳也笑。天地仿佛都是他們的了。琳的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迫,他覺得身體里一股熱浪往外涌,大喊一聲,聲音沖向藍(lán)天,躲在蘆葦叢中的水鳥撲塌塌飛起,綠色的洞房里只剩下他與琳的喘息聲。

    河水停止流動了,無聲無息。他和琳仰臥在蘆葦叢中。那只鷹窺見了兩個赤裸的人,盤旋著,不肯離去。他站起身,琳嬌慵地望他一眼,雪白豐滿的身子躺在綠生生的蘆葦上,勻稱光滑的雙腿間燦爛出一朵殷紅的花。他突然醒了,喊:你不是琳,不是琳,你是月村。

    月村又哭了,說:我是琳,是你的琳。

    那天,姑姑成親七年后,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流出了處女的血。她把自己的處女身獻(xiàn)給了懵懂的老林。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了。盡管是以另一個女人的名義,盡管這個叫羅春霆的男人把她當(dāng)成了另一個女人。從那一刻起,她認(rèn)定,老林,不,那個從天降的兵——羅春霆,才是她真正的男人,因為他是老天爺賜給她的。那個叫蕭道成的男人,永遠(yuǎn)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或者說就是一張照片,一個掛在婆婆嘴上的名字。

    那個夏天,河灘的蘆葦叢,河邊的包谷地,成了月村和老林的伊甸園和銷魂地。在大河、蘆葦、藍(lán)天、白云,還有天上那只鷹的陪伴下,他們體驗了一次又一次肌膚之歡。

    認(rèn)清了月村不是琳后,老林變得很溫柔,月村卻變得急切,一進(jìn)了包谷地、蘆葦叢,就迫不及待,摟住了老林,呼吸變粗,雙眼迷離,喊:我的男人,你是我男人。

    激情過后,她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勾引了老林??墒?,她本來很好,是個賢淑本分,知書達(dá)理的好女人。她這樣安慰自己。

    月村懷孕了。她感到了即將身為人母的幸福,天地間,似乎有一股溫馨的氣流吹拂著她,天空是那么明麗,河水是那么多情,嫁到蕭家七年,她從沒有感到過這樣幸福,根本沒有想懷孕的后果,沒想這個孩子以什么名義降生在蕭家。

    10

    月村失蹤了。老林看不見月村,再次犯病,一遍遍問蕭陳氏,琳,琳呢?

    蕭陳氏說:憨娃,不是你和親家把月村送走的嗎,月村有身孕了,過幾個月就回來。

    月村失蹤之前,我爺爺嚴(yán)俊儒確實來過河灣村,之后,月村就不見了。

    蕭陳氏從月村看老林時發(fā)亮的眼睛里,覺察出了異常,從老林寸步不離地迷戀月村,看出了老林對月村的愛戀。兒子十幾年不回家,媳婦青春年少,已經(jīng)守了七年空房,蕭家對不起兒媳婦,能說什么呢?親家說兒子沒死,分明是寬慰自己,分明是讓女兒安心守在蕭家,發(fā)落了自己再作打算。親家是好心,可是他偏偏沒想孤守七年空房的女兒。月村不笨,怎能看不出爹的心思。再說,天天與身強(qiáng)力壯的老林在一起,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怎能守住身子。兩人相好,蕭陳氏認(rèn)了。只要不出格,不丟蕭家的人,蕭陳氏都能忍。

    蕭陳氏能默認(rèn)月村與老林的關(guān)系,還有另一重原因。兩年來,老林天天喊媽,那么高大的男人,那么憨厚的神情,那么真摯的呼喚,蕭陳氏幾乎要將老林當(dāng)親兒子了。

    認(rèn)了吧,有憨憨的老林在,月村就不會改嫁,還會生活在蕭家院里,蕭家就不至于從此敗了。

    吃飯時,月村無緣無故惡心嘔吐。茅廁里,一個多月沒見紅。月村懷上身子了。

    晚上,月光如水般流瀉進(jìn)屋里,蕭陳氏與月村并排躺在炕上,一聲聲嘆息。月村翻了個身,輕輕撫摸小腹,瞪眼望窗外。

    蕭陳氏說:月村,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和老林好上了?

    月村嚶嚶哭。蕭陳氏說:月村,我知道你嫁到蕭家這七年吃了苦,蕭家對不起你,成娃對不起你,我不怪你。

    月村輕輕喊一聲:媽。

    蕭陳氏問:懷身子了是不是?

    黑暗中,月村咬了咬牙,堅定地說:是。

    蕭陳氏問:是老林的?

    月村說:嗯,是老林的,我要生下這個娃。

    月光照在兩個人身上。窗欞外靜謐無聲,跨院里的驢昂昂叫,該是老林起來喂牲口了。

    蕭陳氏喃喃說:不是老林的,不是老林的,是成娃的。

    月村說:可我連成娃都沒見過。

    蕭陳氏說:你是成娃媳婦,生下娃就是成娃的。

    月村說:是老林的。

    蕭陳氏說:一定是成娃的,成娃給你托夢了,你說過,夢里成娃上了你身,成娃和你睡了,你生下娃就是成娃的,以后娃要姓蕭。

    月村說:我知道,姓蕭。

    蕭陳氏說:明兒個,叫你爹來,商量這事。

    和以往叫我爺爺拿主意不一樣,這回蕭陳氏自己已經(jīng)拿定主意,叫我爺爺來,只是幫忙跑腿。她畢竟是婦道人家,不常出門,安置懷有身孕的兒媳,還得靠我爺爺。

    得知女兒和老林相好,有了身孕,我爺爺嚴(yán)俊儒并不生氣,反而暗自替女兒高興。上次他對親家母說女婿沒死,其實他自己也吃不準(zhǔn),萬一被土匪殺死的人真是成娃,以后,女兒怎么辦,親家母怎么辦。女兒與老林相好,正好成全了這個家。老林一直喊親家母媽,說明他離不開蕭家,以后,蕭家也離不開他,沒有了成娃,蕭家還是完整的一家人。即使女兒生了,老林傻乎乎的,也不會認(rèn)兒子,再說老林是隊伍上的人,身材魁梧高大,犯病時也算英氣勃勃,配得上女兒。可兩個人相好,沒有名分,丟蕭家人,也丟他嚴(yán)俊儒的人。親家母說讓女兒出去躲幾個月,他覺得不如索性等孩子生了再回來,這樣好對外人交代。

    蕭陳氏說:月村是蕭家媳婦,既是月村生的,就是我孫子,就要生在我蕭家院,再說月村沒媽,一個人在外,人生地不熟,生孩子,坐月子誰招呼。

    我爺爺說:還是親家母想得周到。

    那幾天,河灣村的人都知道,出門在外十多年沒有音信的蕭道成來信了,說轉(zhuǎn)到甘肅平?jīng)鲎錾?,離家近了,讓成親七年多沒見過面的媳婦去平?jīng)鱿砀!?/p>

    我爺爺將姑姑安置在陜西韓城草市街東學(xué)巷的一戶民宅中,他一個表弟在韓城做生意。送姑姑去韓城時,他特意帶上了老林,為的是讓老林知道姑姑去了哪,省得傻勁上來瘋鬧。爺爺騎了毛驢,姑姑騎了蕭家的灰驢,由老林牽著,雇了村里蕭春林的板船,趁天沒有大亮過了黃河。三天后,在韓城草市街租房子,為姑姑安置好了生活,離開前,約定三個月后與老林一起來接她。

    11

    三個月后,我爺爺與老林再次趕毛驢,將姑姑接回河灣村。

    在韓城躲了三個多月,月村名正言順地懷上了娃,肚子微微凸起,面色紅潤,體態(tài)豐盈,面對老林時,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

    老林天天圍著月村轉(zhuǎn),望著她凸起的肚子傻笑。這回,他腦子里開的那道縫更大了,真真切切地想將蕭陳氏叫媽,蕭陳氏說:憨娃,我不是你媽。

    老林又愣了,點點頭。

    蕭陳氏說:還記得你媽長什么樣嗎?

    老林點點頭。以后好長時間,再沒有喊過蕭陳氏一聲媽。

    他喊琳時,蕭陳氏說:憨娃,她是月村,不是你媳婦。

    老林沉思一會兒,說:她是月村。

    蕭陳氏說:憨娃,到外頭可不敢這么憨,人家笑話哩。

    老林又點點頭。與月村親昵時,開始知道避人,不再喊琳。

    姑姑已經(jīng)沉浸在當(dāng)母親的喜悅中,看見老林,再沒有以前的羞澀,趁蕭陳氏不在時,會輕輕叫一聲春霆。每當(dāng)她這么叫時,老林的眉頭頓時有了英武之氣。眉毛上揚(yáng),眼睛熠熠放光。姑姑很喜歡老林這種神氣。在她心里,羅春霆與老林完全是兩個人,她不想讓她的孩子父親是老林,希望是那個從天上飄落下來,帶一身英武氣的羅春霆。

    可是,即將做父親的羅春霆更加老林了,月村以前見過的英武氣一點點消失,不再喊琳,也不再喊黃隊長。沒有了月村陪伴,他要一個人去河邊的田里干活。他學(xué)會了做所有的莊稼活,犁地、耕地、耙地、搖耬、播種,連有些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人不能做的活他也能做。他把自己看做這個家庭的一員、一個即將做父親的男人。每天清晨,趕著那匹曾經(jīng)將月村馱回蕭家的灰驢去河邊,默默從村頭經(jīng)過,從不跟村里人說一句話。有人打招呼,只是嘿嘿笑。再沒有唱過歌,再沒有一群孩子跟著他起哄。黃昏,他又趕著灰驢回來。他身上,灰驢身上都馱著從河灘割來的青草,山一樣高。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蕭家的長工,一個能吃苦,力大無比又不善言談的老實莊稼漢。

    河灣村的人都覺得蕭家婆媳撿了個大便宜。

    在我姑姑嚴(yán)秀梅看來,她撿的豈止是個便宜,簡直就是老天爺專門給她派來的福星。她喜歡老林,心里想的卻是那個從天而降的兵。那天羅春霆落到河里的景象,不知在她腦里出現(xiàn)過多少次。盡管她始終將這個秘密藏在心里,臨死都沒有向外人說,可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將身子獻(xiàn)給那個叫羅春霆的兵,而不是家里老實巴交的長工老林。

    四個月后,姑姑臨產(chǎn),生下了個大胖小子。蕭陳氏給孩子取名蕭夢恩,乳名恩娃。

    孩子滿月那天,蕭陳氏擺了幾桌,將能請的親戚都請到。席間,蕭陳氏抱著孩子向所有人展示,告訴親戚蕭家有后了,兒子蕭道成忙完柜上生意就會回來。

    老林一大早就趕驢去了河邊,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直到黃昏才回來。仿佛根本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也不清楚和姑姑在蘆葦叢中的野合,與這個過滿月的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讓姑姑沒有想到的是,孩子出滿月后,蕭陳氏再不允許老林碰孩子,甚至不許老林再進(jìn)她和姑姑住的正院上房,連看孩子一眼也不行。她鎖上了通往西跨院的門,老林只有吃飯時,才從大門繞過來。老林變成了蕭家地地道道的長工。

    12

    大表兄蕭夢恩四歲那年,日本投降了。這四年,老林沒有犯過病,每天早出晚歸,去河邊地里干活,因為有孩子,姑姑再沒有陪他去過地里。黃河一如既往地流淌在地頭的崖下,老林干累了,扯下頭上包的羊肚子手巾,擦一把汗,蹲在崖頭,手握旱煙鍋,望著河對面發(fā)呆。河水似乎永遠(yuǎn)那么平靜,霧靄中的山崖永遠(yuǎn)那么神秘。往事仿佛在他的腦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他木木地蹲著,抽幾口煙,等煙鍋里的火熄了,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又木木地回到田里,呷一聲,趕起同樣歇好的了牲口,在田壟間翻起一行新土。

    他還唱那首歌,不過,是因為不會再唱別的,隨著驢尾巴擺動,他哼起那首歌,聲音舒緩平靜,懶洋洋,把一首雄壯的軍歌哼成了民間小調(diào),再沒有以前犯病時唱的那么激昂。

    那年秋收季節(jié),月村手牽著恩娃來田里給老林送飯。太陽熱辣辣地將田野籠罩,月村望著光著脊梁,在谷子中晃動的老林,高喊一聲,老林,吃飯了。老林直起身,拿起鐮刀往地頭走,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恩娃學(xué)媽喊:老林,吃飯了。老林粗糙的臉面悸動了,現(xiàn)出笑意。月村嗔怪孩子:以后不許這么喊,叫叔。恩娃稚氣地喊一聲叔,老林的笑意卻沒有了。木然拿起月村送來的饃,望著崖下亮亮的河水,大口吃。

    月村輕聲說:春霆,蕭家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老林肩膀動了動,眼睛死死望著河對岸,不回頭。

    月村說:這是命,認(rèn)了吧。

    老林回過頭來,望月村一眼,再望恩娃一眼,已是淚水盈眶。

    月村說:是為娃好,知道嗎?

    老林木木地再看恩娃,眼睛里放出光來,突然抱住了恩娃,死命親吻,粗硬的胡薦扎在孩子粉嫩的臉上,恩娃被扎疼了,大聲哭。月村在身后也放聲哭,抱住了老林,連同孩子。那一刻,月村覺得他們是一家人了。

    恩娃掙脫了老林,抱住月村的腿,瞪著驚恐的眼睛。

    月村說:春霆,日本投降了,找你的隊伍去吧。

    老林眼里又閃出了英武氣,站起身,朝河對岸望去,月村又看見了幾年沒見的羅春霆。

    月村說:今晚,我對婆婆說,你走吧,你早晚不是蕭家的人。

    老林望望恩娃,再看看月村,張開臂膀,將兩人攏在一起,緊緊抱著,淚眼汪汪。恩娃再次被老林強(qiáng)勁的胳膊勒疼了,又大聲哭叫。

    月村將兒子抱在懷里,說:回去看看你的琳,看看你媽,我不是琳,恩娃奶奶也不是你媽,可你記住,這是你兒子,你的種。

    老林說:我兒子。

    第二天中午,我爺爺騎毛驢來到河灣村看女兒外孫。他帶來了一大包東西,點心、糖果、蒲州產(chǎn)的桑落酒和幾塊綢緞,算是給老林回家探望父母妻子的禮物。進(jìn)門后,和蕭陳氏寒暄兩句,先去了西跨院,對老林說:娃呀,你本是隊伍上的人,時也,命也,老天讓你帶上一身殘疾,落到秀娃身邊,不是秀娃無情,也怪不得我親家母心狠,如今日本投降,天下太平,你該去找隊伍了,這么多年,也該回去看看你媽了。

    老林木木的,雙眼盈淚,一言不發(fā)。

    那晚上,天黑得讓人心里發(fā)蒙。蕭陳氏點了油燈,嗡嗡嚶嚶地?fù)u開了紡車,恩娃睡了。月村呆坐在紡車前想心事。燈光晃動,墻上投照出兩個人的身影。蕭陳氏停住紡車,撥亮了燈芯,從懷里掏出一把鑰匙,對月村說:去吧,去西跨院給老林收拾收拾東西,他明天要走了。

    月村眼淚汪汪,叫一聲:媽——

    蕭陳氏說:去吧,老林苦,你也苦,都不容易。

    月村打開了西跨院門??缭豪?,漆黑一片,老林住的房間里沒有燈光。月村推門進(jìn)去,黑暗中,她脫去了衣服,赤條條站在屋里,點亮了油燈。

    老林端坐在炕頭,他聽見了跨院側(cè)門聲響,感覺到一個人腳步輕盈,進(jìn)了屋門,在黑暗中晃動,他嗅到了月村熟悉溫暖的氣味,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燈光亮起,美麗豐盈的胴體已在面前。他有些恍惚了,喊:琳!琳!

    琳的身子在燈光下放出圣潔的光,朝面前移動,倒進(jìn)了他懷里,他覺得熱血注滿了全身,緊緊抱住了琳,撫摸親吻。琳卻在懷里扭動,說:春霆,春霆,你醒醒,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琳,是月村,嚴(yán)秀梅,秀娃。

    老林醒了,說:月村,你是月村。

    月村說:是,我是月村,嚴(yán)秀梅,秀娃,記住,今晚,和你睡的是月村,嚴(yán)秀梅,秀娃。

    老林好像不認(rèn)識眼前的人,喃喃自語,說:月村,嚴(yán)秀梅,秀娃。

    月村說:你也不是老林,是羅春霆,我要睡的是羅春霆,那個從飛機(jī)上掉下的兵。月村說出了埋在心底多年的話,覺得自己是個蕩婦。

    老林動情了,急促地喊月村,將月村壓到了身下。

    那可能是姑姑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一晚,她與老林盡情地發(fā)泄著積攢了許多天的情欲,肆無忌憚地哦吟呼喊,兩個人都精疲力竭,才擁抱在一起睡去。

    窗欞外強(qiáng)烈的陽光刺醒了兩個幸福纏綿的人兒。月村望著赤條條的老林和光溜溜的自己,臉上一陣發(fā)燒。昨晚,打開西跨院側(cè)門,她就沒打算回去,她要和老林在屋里睡最后一晚,彌補(bǔ)當(dāng)年洞房花燭夜獨守空房的遺憾。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中,她仔細(xì)打量沉睡的老林,他老了,身上強(qiáng)健的肌肉沒有了,那雙烏黑的眉毛,好像也稀疏了許多。她伏在老林身上,將脹得隱隱作疼的雙乳貼上去,老林睜開了眼,緊緊抱住了她。這時,月村想起了嚴(yán)厲而又慈祥的婆婆蕭陳氏,起身穿好衣服。

    走向跨院側(cè)門,她發(fā)現(xiàn),門從大院那面反鎖上了。心里暗叫一聲:媽——

    13

    那天吃完早飯,我姑姑帶著恩娃與蕭陳氏一起將羅春霆送到了鷹咀崖下的渡口。我爺爺嚴(yán)俊儒銀髯飄飄,騎著毛驢趕來了。渡口上,一只渡船孤零零泊在水里,幾位船工朝這邊指劃。河水很大,在渡船邊打起了水漩,船被鐵錨牽著,一漾一漾,纜繩嘣嘣響。

    姑姑望著羅春霆,再次想起幾年前在鷹咀崖看見他從天而降的情景,如今的羅春霆已是滿面滄桑,從神情到相貌,都變成了一個木訥的莊稼漢,任誰看見,也不會將他和當(dāng)年那個英武的兵聯(lián)系起來。

    蕭陳氏拉住羅春霆的手,說:娃,這一去沒人招呼你了,可不敢再憨。

    羅春霆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磕個響頭,喊一聲:媽——

    蕭陳氏被喊得淚水漣漣。說:見了你媽,就說是黃河沿子有個老婆子問她好。

    羅春霆點點頭,回頭望姑姑和恩娃。

    我爺爺拍拍羅春霆,說:娃,這一去找到隊伍,忘了這里吧,忘了秀娃,忘了恩娃,你有家,有大事要做。

    我姑姑看羅春霆一眼,眼淚簌簌,將恩娃拉到面前,說:我會把恩娃拉扯大。

    羅春霆蹲下身,摸恩娃的小臉蛋,恩娃動也不動由他撫摸著。

    羅春霆從懷里掏出件東西,裝進(jìn)恩娃衣袋,頭也不回地朝渡船走去。

    船開了,幾個赤膊袒胸的船工喊起號子,奮力扳動船槳。渡船先向下斜刺,緩緩向河心靠。波濤起伏,濁浪滾滾,河面上異常蒼涼。羅春霆直直站在船頭,一動不動。我姑姑跟著船朝下游走,恩娃也跟著媽朝下游走,手里攥著個熠熠生輝的東西。過了河心主流,船又向上游折返,這一來回,需要兩三個時辰,姑姑就這么一點點隨船移動,河風(fēng)吹散了她的發(fā)髻,吹紅了她帶上皺紋的臉龐,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送別羅春霆的地方。蕭陳氏還站在那里目送船頭的老林,我爺爺也沒走,望著癡癡的女兒,喃喃說:秀娃,忘了他吧,不然,這苦楚什么時候是個頭。

    恩娃手里拿著個東西玩,金光閃閃。蕭陳氏要過來,問:哪來的?

    恩娃說:老林叔裝在我口袋里。

    蕭陳氏遞給我爺爺:親家,快看看是個什么東西。

    爺爺接過來端詳一會,說:這是枚勛章啊?這娃不憨,把這東西留給恩娃,可不是讓他玩的,他是想讓恩娃知道他是個什么人。秀娃,替恩娃收好,等恩娃長大成人后再給他。

    送走羅春霆,蕭家院里像失了魂。姑姑一天沒有吃東西,攥著羅春霆那枚勛章,默然垂淚。蕭陳氏說:月村,別想他了,老林和你的緣分盡了。

    蕭陳氏和我姑姑都沒想到,第四天黃昏,高大遲鈍的老林又呆呆站在了蕭家院里,滿臉悲傷,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姑姑驚訝地瞪大了眼,問:你怎么回來了,沒找到隊伍。

    羅春霆不語。

    蕭陳氏問:誰欺侮你了?

    羅春霆豆大的淚水往下掉。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琳,琳。

    蕭陳氏說:你媳婦怎么了。

    羅春霆一言不發(fā),木木走向西跨院。

    他又變成了老林,比以前更加癡呆。

    14

    沒有誰欺侮羅春霆,他遇上了一個人。

    登上黃河岸后,羅春霆急于找到他的航空隊,一刻不停地向西趕。第二天就到了渭南,找了個小店住下來。

    大通鋪上睡滿了人。一位同樣身材頎長壯實的大漢翻起身來,盯著他長時間地看,突然大喊:羅春霆?是你嗎,羅春霆?

    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那人已一瘸一拐撲到面前,喊:羅春霆,真是你,你還活著?怎么變成這樣?

    他看清楚了,眼前一臉驚訝的瘸子,是他的中隊長黃泮揚(yáng)中校。

    他挺直身體,雙腳磕碰,將手舉起,向黃隊長敬禮,喊:黃隊長,少尉飛行員羅春霆歸隊。

    黃泮揚(yáng)抱住了他,又拍又打,說:好兄弟,你還活著,還活著。當(dāng)年看到兩架日機(jī)同時向你開火,我以為你完了,沒想到你還活著,是不是墜到黃河里了?

    羅春霆說:是。

    黃泮揚(yáng)說:七年前,政府已為你家發(fā)過烈士紀(jì)念章,你現(xiàn)在是烈士了。這些年你在哪里?

    羅春霆怔怔站著,眼淚往下流。

    黃泮揚(yáng)說:咱兄弟都不容易,走,找個地方喝幾杯。

    清冷的小酒館里,黃隊長要了西鳳酒、臘牛肉和幾盤小菜。昔日戰(zhàn)友相對而飲,酒酣耳熱之際,黃隊長黯然神傷,告訴羅春霆,三年前的一次對日空戰(zhàn)中,他身負(fù)重傷,落下了腿部殘疾,不得已離開航空隊,被安置在寶雞榮軍院療養(yǎng)。可他想,正當(dāng)國家用人之際,作為軍人,不能飛上藍(lán)天報效國家也罷,怎能以一己之私拖累國家。黃隊長也是商家子弟,傷勢稍輕,即任榮軍院消費合作社采買,這幾天,正在渭南與人談一筆買賣。不想與西去尋找航空隊的羅春霆相遇。

    羅春霆問起航空隊,黃泮揚(yáng)說:抗戰(zhàn)八年,航空隊的老戰(zhàn)友除我受傷茍活外,其余隊友全部殉國,無一人幸存。如今,第十七航空隊建制尚在,卻已轉(zhuǎn)至上海,你當(dāng)年戰(zhàn)機(jī)墜落,杳無音信,政府已以烈士公告全國,再想歸隊,恐怕不易。

    羅春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自語:都戰(zhàn)死了,我還活著?

    黃泮揚(yáng)將酒再倒上,先自飲一碗,說:我倆都活著,可再也飛不上天空,為國效力了。

    幾碗酒下去,黃泮揚(yáng)說: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你我能在這里痛飲,也算撿了條命,來,再干。

    又一碗酒下去。黃泮揚(yáng)問:春霆,既已不能歸隊,以后有何打算?要不,先和我去榮軍院?

    羅春霆說:找琳。

    黃泮揚(yáng)知道,那次空戰(zhàn)前,羅春霆妻子袁琳已懷孕三個月,算下來,孩子七歲。

    黃泮揚(yáng)問:這七年,你與袁琳通過信嗎?

    羅春霆說:沒有。

    黃泮揚(yáng)半晌不語,再飲一碗,說:春霆,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你陣亡消息傳出后不到一年,伯母悲傷過度,已不在人世。袁琳不得已改嫁給九中隊曹雨生,你不要責(zé)怪袁琳,她以為你已陣亡,戰(zhàn)爭時期,她一人拉扯不了孩子,嫁給雨生,生活也算有了著落。

    羅春霆怔怔的,眼睛發(fā)呆,喃喃喊:媽,媽,琳,琳。

    黃泮揚(yáng)看到羅春霆木木的,眼神發(fā)直,感覺不對。喊:春霆,你怎么回事。

    羅春霆端起酒碗再次一飲而盡。

    那一晚,兩個人酩酊大醉,等黃泮揚(yáng)醒來,羅春霆已不知去向。

    15

    果真像我爺爺嚴(yán)俊儒預(yù)料的那樣,姑父蕭道成還活著,而且很快回到河灣村。

    羅春霆從陜西返回蕭家第二年秋天,蕭陳氏收到一封信。她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卻認(rèn)得兒子的名字。“蕭道成”三個字,將她已死去的心驟然激活,喊一聲,老天爺呀!舉著信顫巍巍小跑,一路不知跌了幾跤,念叨,成娃來信啦 !站在河邊臺地上,對著嘩嘩作響的包谷地喊:月村,成娃來信啦!

    月村正與老林在地里掰包谷棒子。一年前,老林回蕭家后,更加迷糊,天天圍著蕭陳氏喊媽。想起二十多年杳無音信的兒子,再看獨守十年空房的月村和虎頭虎腦的恩娃,蕭陳氏心軟了。她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兒子,認(rèn)了吧,她對自己說,月村權(quán)當(dāng)女兒,老林權(quán)當(dāng)招贅女婿,任由他們在一起。

    通往西跨院的側(cè)門不再鎖,老林從地里干活回來,在西跨院拴了牲口,恩娃聽到響動,一溜煙跑過去,喊老林叔吃飯。飯桌擺在正院廊檐下,太陽暖暖地照著,月村先給蕭陳氏舀好飯,雙手捧上,再舀好一碗,放在老林面前,接著是給恩娃舀,最后才是她自己的。老林不那么暮氣了,有時候從河里抓條魚,有時候從蘆葦叢中捉只小鳥,掏幾只鳥蛋,逗得恩娃咯咯笑,月村也跟著笑。蕭陳氏心里隱隱作疼,眼前分明就是一家人,她自己是個外人了。

    她死守一條底線,無論月村和老林再好,晚上老林仍要睡在西跨院,月村和恩娃跟自己睡在正院上房。月村常去西跨院幫老林收拾屋子,洗衣服,一去就是幾個時辰,她認(rèn)了;月村要和老林一起去地里干活,她也認(rèn)了。但是,晚上不能和老林住西跨院,月村頂著蕭家兒媳婦的名,得守蕭家規(guī)矩。等她死了,月村和老林怎么住,就管不著了。

    在她心里,兒子蕭道成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回蕭家院。

    就在她對兒子心無幻想時,兒子來信了。一行行黑字在眼前跳動,仿佛兒子在說話,她看不懂,聽不懂,再也顧不得什么,帶著恩娃來到地里。

    黃河岸邊秋風(fēng)凄瑟,包谷葉已經(jīng)發(fā)黃,嘩啦啦響。月村將黃燦燦的包谷棒子咔嚓掰下,放進(jìn)竹筐里。她聽到了婆婆蕭陳氏的喊聲。嫁到蕭家十四年,婆婆很少來地里,這回,婆婆來了,聲音一驚一乍,像出了什么事。

    直到月村從包谷地鉆出來,婆婆蕭陳氏仍站在地頭喊:成娃來信了。

    聽清了婆婆的喊聲,月村頓時臉色煞白。

    蕭陳氏沒有注意到月村的神色,說:成娃來信了,月村,你識字,快念念。

    在迎風(fēng)作響的包谷地頭,面對明亮蒼涼的黃河,月村神情木然,一字一頓地念,蕭陳氏聽得老淚縱橫。老林從地里挑出一擔(dān)包谷,放下扁擔(dān),呆呆站在一邊聽。

    父親母親大人臺鑒:

    兒自民國十二年烏魯木齊學(xué)商,已歷二十余載矣,其間無一日不念父母恩德。蒙蕭氏先祖保佑,兒在外雖無大成,亦有小獲。此前,惟念父母大人思兒心焦,多次傳書,均不得回音,兒亦因戰(zhàn)亂阻隔,不得回鄉(xiāng)跪拜行孝。而今天下太平,兒思念父母大人心切,慈于七月初動身,中秋時節(jié),當(dāng)于父母大人團(tuán)聚于河灣矣。

    不孝兒道成泣淚頓首

    月村讀完,腦里一片空白,望著河水發(fā)愣。

    蕭陳氏沒聽明白,問:成娃說什么?

    月村說:他說中秋回來。

    蕭陳氏長嘆:蕭家祖先保佑,我兒還活著,要回來了。

    月村喃喃說:可今天都八月十七了。

    蕭陳氏一怔,說:新疆這么遠(yuǎn),路上稍一耽誤,幾天就過去了。

    在蕭陳氏的催促中,月村留下老林一人干活,與婆婆回到家里。這次,蕭陳氏相信兒子即使耽誤幾天,也肯定回來。一進(jìn)家門,就讓月村打掃他們成親用的新房。打開了廂房門,一股霉味彌漫,月村黯然神傷。當(dāng)年,她被騙嫁空房后,在這間屋里獨守三天,又在娘家“住七”三天,就鎖了房門,與婆婆蕭陳氏同住,再沒有在這間房里睡過。如今,房內(nèi)已落灰塵,油漆味沒有了,喜慶氣沒有了,更加清冷。那幅拜天地用的照片又被婆婆掛起,孤零零呆在墻上,好像永遠(yuǎn)在稚氣地笑。月村怔怔站了一會,蕭道成仿佛從照片中跳下來,開始變化,二十多年了,他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像老林那么高大?還是像公公那么瘦小?他就要回來了,她應(yīng)該怎樣面對,見了面,會是一種什么情形?還有老林、恩娃怎么辦?這么多年,月村早將老林看作自己的男人,現(xiàn)在名義上的男人要回來了,老林到哪里去,恩娃到哪里去?月村腦里亂哄哄,兩個男人交替出現(xiàn)。

    當(dāng)天下午,蕭陳氏就帶著恩娃去鷹咀崖親自迎接兒子。這回她沒讓月村去,她想最早見到兒子的應(yīng)該是她,而不是還沒與兒子見過一面的兒媳婦。

    河水漲了,葫蘆灘被淹了一多半,孤零零懸在河里,綠生生若一枚翡翠。水勢浩渺,河里不見一只渡船,蕭陳氏每天早出晚歸,帶了板凳,坐在鷹咀崖上的老柿樹下,眼望河對面,雙手合什,一次次禱告,希望兒子平安回來。

    恩娃站在奶奶身旁,等得不耐煩,問:我們等誰?

    蕭陳氏說:等你爹。

    恩娃問:我爹是誰,為什么不回家?

    蕭陳氏說:你爹出門做生意了,咱等他回來,憨娃呀,見了面要先喊爹,你爹肯定帶了好吃的。

    兩天過去了,蕭陳氏到底沒等到兒子。

    16

    月亮早早就掛在了天上,將蕭家大院門前灑得皎潔生輝,蕭家大門洞開,門前凈潔。自從接到兒子的信,蕭陳氏讓月村每天早晚兩次打掃門前,不到入睡,大門不關(guān)。恩娃因此可以去巷頭和一群孩子瘋玩。蕭陳氏與月村坐在院里,眼望半院月光,卻無話可說。西跨院側(cè)門又鎖上了,除了幾聲驢鳴,再無動靜,老林干了一天活,可能早早睡了。

    恩娃從巷頭跑過來,一路喊:回來了,回來了,我爹回來了!

    蕭陳氏站起身,身體晃了晃,險些跌到,老淚縱橫,感嘆:我兒回來了,回來了。

    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車輪碾壓地面,隆隆響,一聲“吁”,馬車在門前停下。不一會兒,又轟然趕走,卻不見有人進(jìn)來,忽然,漆黑的門洞里傳出一聲凄厲地喊:爹,媽,成娃回來了。一個人在黑暗中匍匐,雙膝跪地,兩手交替,膝行過來。蕭陳氏雙唇抖動,喊:成娃,成娃,我兒回來了!

    月村也站起身,卻沒有朝她等了十多年的丈夫走去,悄無聲息進(jìn)了廚房。

    那人膝行到蕭陳氏面前,抱著蕭陳氏的腿,哭喊:兒子不孝,讓爹媽操心了。

    蕭陳氏雙手捧了那人的頭:說:讓媽看看,讓媽看看,是不是我成娃?

    那人說:媽,是成娃,是你兒成娃。

    蕭陳氏拍打著兒子脊背,哭喊:成娃呀,還知道回來,還知道回來?

    那人說:兒也想媽呀!

    蕭陳氏說:再不回來,你媽這把老骨頭也等不及了。

    恩娃站在身旁傻傻地看,蕭道成問:這誰家孩子?

    蕭陳氏說:你兒子啊,都六歲了。恩娃,這就是你爹,快叫爹。

    恩娃一臉恐懼,朝后退幾步,轉(zhuǎn)身朝廚房跑去,撲進(jìn)媽懷里。

    娘倆進(jìn)了屋,看見條幾上擺放的蕭銘三遺像,蕭道成明白爹已過世,又是一陣痛哭,頭在地上磕得嘣嘣響。蕭陳氏說:你爹十四年前就去了,到底沒把你等回來。

    哭畢拜畢,蕭陳氏將兒子拉到面前,說:媽有二十多年沒見你,當(dāng)年你走時,才十二歲三個月,如今,都人到中年了,讓媽好好看看。

    蕭道成說:媽,你也見老了。

    廚房里傳來呼嗒呼嗒響的拉風(fēng)箱聲,炊煙彌漫到院里。蕭道成問:誰在廚房?

    蕭陳氏說:你媳婦。

    蕭道成驚愕:我媳婦,誰是我媳婦?

    蕭陳氏說:月村,大名叫嚴(yán)秀梅,你忘了,五歲和你訂婚,十四年前,你爹給你娶回來。

    蕭道成瞪大了眼,問:有這事?

    蕭陳氏說:娶月村那年,你爹剛?cè)氚嗽戮屯腥松尤牛屇阍缧┗貋沓捎H,難道你沒收到?

    蕭道成說:這二十多年,前幾年還收過爹的書信,后十多年,柜上生意轉(zhuǎn)到伊犁,黃沙戈壁,山高路遠(yuǎn),孩兒不知多少回東望家鄉(xiāng),哪怕有封書信也好,可這十多年,何曾收到過片紙只言。

    蕭陳氏說:月村是個好媳婦,我做主,給你抱了兒子,你別怪她。

    蕭道成說:難道她一過門就守空房,等了十四年。

    蕭陳氏說:月村是個苦命女人,你要對她好。

    蕭道成說:是蕭家對不起她,我也對不起她。

    月村端著方盤進(jìn)了屋,低眉順眼,恩娃跟在后面,扯著媽的衣襟,一步不離。月村輕聲說:媽,吃飯了。

    蕭道成站起身問他媽:這就是月村?當(dāng)年和我訂親時還是個小姑娘。

    月村抬眼看男人一眼,又低下頭。她腦子亂了,一遍遍向自己證實,這就是我男人,這就是我等了十四年的男人。男人果然身材瘦小,滿臉透著精明,一雙不大的眼睛好像查驗貨物般打量著她,突然跪倒在地,朝她一拜,說:月村,這十四年,你代我照顧父母,蕭家虧待你了,受道成一拜。

    月村淚眼簌簌,捂嘴跑進(jìn)廚房,坐灶口板凳上流眼淚。

    月亮已經(jīng)西下,蕭家院里黑漆漆一片。恩娃趴在月村膝頭睡著了,廚房里的小油燈撲閃撲閃。上房里,蕭陳氏母子還在說話,一陣哭一陣笑,仿佛有說不完的往事。

    月村在等,等男人再和她說話。

    上房里傳來蕭陳氏的聲音。月村,你和恩娃先睡,我和成娃再說會兒話。

    月村將恩娃抱進(jìn)東廂房。屋內(nèi)已經(jīng)收拾一新,除了沒有窗花、紅燭和成親那天的喜慶氣,一切都和十四年前一樣,還是成親時娘家陪嫁的新炕單,新被褥,干凈整潔,一塵不染。月村端坐在炕沿上,又回到了新婚夜的寂寞無助中。那年,坐在這面炕上,她淚水漣漣,抱怨蕭家欺騙了爹,抱怨爹不心疼女兒,抱怨老天不公。今天,苦等十四年的男人回來了,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想一會兒男人過來時,該是什么樣子,會像老林那樣瘋狂激動,不顧一切地?fù)ПвH吻,還是像老戲里的小姐相公,文質(zhì)彬彬,相敬如賓。老林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會想自己嗎?自己又怎么向男人解釋與老林之間發(fā)生的事,怎么解釋恩娃。又想起剛才男人的那一拜,她確實被感動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這么大的禮,而且施禮的是自己的丈夫。有這一拜,十四年的守空房,十四年的委屈,十四年的長夜漫漫,通通都被化解了。她是蕭道成明媒正娶的媳婦,蕭道成是她名正言順的男人,這一切好像都是應(yīng)該的,能說什么呢?

    上房里,蕭陳氏母子的說話聲停了。誰家的公雞咯咯打鳴,叫過三遍了。西跨院里,那匹老灰驢跟著昂昂長鳴。院里響起了男人的腳步聲,她的心驟然收緊,門簾一撩,男人站在門口,沒有一絲表情。月村站起身來,同樣沒有一絲表情,大膽地望著這個帶給她一生痛苦的男人,露出幽怨的眼神。男人說:你睡吧,今晚我和媽睡,想多說會兒話。

    男人腳都沒跨進(jìn)門檻,撩門簾的手也沒放下,一閃身又離開了。

    她心里一陣輕松,卻默然無語。

    又想起了十四年前,月村用被子蒙了頭,嚶嚶哭。

    17

    月村一夜無眠,瞪著眼,翻來覆去。

    蕭陳氏與兒子也一夜無眠,哭哭笑笑,說了一夜話。

    天亮了,月村起身來到院里。往常,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將夜壺里的尿倒進(jìn)茅廁,然后,拿起笤帚將門前、院里清掃一遍。再從缸里舀了水,先自己洗過臉,再將盆里舀上水,端進(jìn)上房,伺候婆婆洗。上房還靜靜的,說了一夜話的母子也許剛剛睡著,她在院里輕手輕腳走動,不知道該不該像往常一樣,給婆婆舀好洗臉?biāo)?/p>

    蕭道成走出了上房,手里端的正是月村倒了十多年的夜壺??匆娝驹谠豪?,蕭道成一愣,卻不說一句話,朝后面茅廁走去。

    月村開始掃院,這個大院她同樣掃了十多年,今天掃起來,條帚好像格外重。男人從茅廁出來了,站在她面前,看她掃,她停住了笤帚,低頭站在男人面前。

    男人說:昨晚,媽給我說你和老林的事了,說他是個憨憨。

    月村說:他不憨。

    男人說:一個大男人,不要一分錢工錢,在咱家一做就是好多年,不憨嗎?

    月村說:他不憨。

    男人說:因為你嗎?

    月村說:他本來是干大事的。

    男人說:我聽媽說了,我敬重他,憨了我也敬重。他和你的事,媽也說了,這么多年,兵荒馬亂的,你苦,他也不易,我不怪你,也不怪他。

    月村沒想到男人會這么說。喃喃說:你也是個好人。

    男人開了西跨院側(cè)門的鎖,說:我去看看他,我給媽說了,以后,再不用加鎖,我回來了,他就是咱家人,我兄弟。

    月村說:這會兒,他不在,去陂池提水了。

    去陂池提水,是老林每天早晨首先要做的事,趁清晨陂池水清,先給大院里提幾桶,洗衣做飯用,再給西跨院提幾桶飲牲口。說話的工夫,高大的老林已經(jīng)提著兩桶水進(jìn)了院里,望見月村與陌生男人站在一起,并不理會,進(jìn)了廚房,將水嘩嘩倒進(jìn)缸里。

    蕭道成走過去,說:老林哥,我是成娃,月村男人。

    老林木木地看蕭道成一眼,面無表情,提了水桶走出去。

    蕭道成嘆一聲:好一條魁梧壯漢,怎么會傻了。

    按照禮數(shù),這天上午,蕭道成和月村一起去看了我爺爺,他二十多年沒見的老岳父。回來已是黃昏時分,蕭陳氏將月村叫到上房,說:昨晚,成娃剛回來,路上勞累,是我特意留下他,這么多年,我娘倆有話要說,你別怪我。今天我就不再留他,你與成娃成親十四年,卻一直沒有圓房,現(xiàn)在成娃回來了,你們就再拜一次天地,然后圓房吧。

    月村低頭垂淚,說:媽,我已拜過天地。

    蕭陳氏說:可當(dāng)年成娃不在。

    月村說:媽,我已當(dāng)了十四年蕭家兒媳婦,不能嫁給成娃兩回。

    蕭陳氏嘆氣,說:你說得也有理,罷了,今晚讓恩娃和我睡,你們圓房吧。

    那天,月村的固執(zhí)讓蕭陳氏吃驚。這十四年,月村言聽計從,從沒頂撞過婆婆,這回,她不想讓自己十四年的苦楚白費。再拜一次,讓時光倒流,那這十四年我算蕭家什么人,恩娃又算蕭家什么人?蕭陳氏一說起再拜天地,月村就這么想。

    東廂房里,月村點亮了兩根紅燭,將蠟盞放在條幾上,房間里頓時彌漫出喜慶氣。當(dāng)年用來拜天地的相框還孤零零掛在墻上,她摘下相框,反復(fù)擦拭,望著相框里的稚氣少年,感覺異常遙遠(yuǎn),又異常陌生,如今,相框里的少年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大男人,她感到更加陌生。老林現(xiàn)在睡了嗎?這念頭一閃,她便罵自己,這時候不該再想老林。

    炕頭兩只并排放的枕頭鋪上了嶄新的枕巾。月村將相框放在靠外的一只枕頭上。當(dāng)年,新婚合巹,洞房花燭,相框就這么陪她度過那個難熬的夜晚。

    蕭道成仍在上房與母親說話。月村感到,這時候她還不是這個男人的女人。從他回來到現(xiàn)在,他始終沒有把自己當(dāng)他的女人看。整整一天,與他媽有說不完的話,和她,一個苦等了十四年的女人,卻只有寥寥幾句。她隱隱感到,自己對蕭道成有些多余,仿佛家里不該有這么個女人。甚至她與老林的偷情,與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上房里,蕭陳氏娘倆的說話聲停了。院里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蕭道成走進(jìn)來,對屋里紅燭洋溢出的喜慶氣好像渾然不覺,淡淡說:跑一天,我累了,睡吧?

    他看到了枕頭上的相框,說,人都回來了,還擺它做什么?

    月村說:當(dāng)年,我是嫁給它的。

    蕭道成一愣,說:這些年,你受苦了。

    月村說:它不知道,現(xiàn)在還不知道。

    蕭道成嘆口氣,說:收了吧,以后再別擺。

    紅燭搖曳,爆響個燭花。月村靠里睡了,將自己平擺在炕上。蕭道成熄了蠟燭,屋里頓時漆黑一片。嫁空房那晚,她在這黑漆漆的屋子里流淚到天亮,她不知道今晚會發(fā)生什么,不同的是她身邊有了個男人,一個陌生冷淡卻又和藹客氣的男人。

    男人在黑暗中脫了衣服,躺下了,半晌無語,兩個人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月村感到男人的氣息與老林是那么不同,淡淡的,帶一種怪怪的味道。他的呼吸很均勻,房間里很靜,好像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

    一只冰冷的手伸過來,在她身上機(jī)械移動,像隨便摸一件東西。接著,黑暗中傳出男人的嘆息:脫了吧,媽說,今晚我們圓房。

    她平靜地脫掉衣服,讓自己一絲不掛,男人動了動,緩緩移過來,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身體冰冷,她的身體也一樣冰冷。男人抱了她,輕輕撫摸她哺育過的乳房,接著掠過她光滑的腹部,向下探去,她顫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平靜。男人說:這么多年,能想出我是什么樣子嗎?

    月村說:想過?你就是相框里的人。

    男人的嘴唇湊過來,輕輕地吻,又爬起來,壓到她身上。她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仿佛兩個人在配合做一件平常事,不是她這十幾年想象的,也不是她無數(shù)次夢到的情景。

    男人并不急切,沒有男歡女愛時的沖動,好像可有可無,有條不紊地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怎么會沒有那種顫栗驚悚的感覺?反倒像被強(qiáng)迫一般。她想不明白,到底誰在強(qiáng)迫她,不是蕭道成,那是誰呢?對了,該是十四年的苦熬,還有蕭家媳婦的名分。她走神了,想起老林雄健的胸脯,想起葫蘆灘上的激情野合。河水奔流,水鳥翻飛,寧靜的房間里,似乎有了蘆葦搖擺的沙沙聲。她抱住了男人,一股潮水從雙腿間往外涌,她呻吟,喘息,嬌聲喊:春霆。

    男人也在喊,卻又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兩個人的聲音在漆黑的房間里碰撞在一起,廝打得鮮血淋淋,又迅速分開,朝各自的方向走去。

    房間里恢復(fù)了平靜,兩個人都睜眼望著黑乎乎的頂棚,男人說:我回不回來,你都是老林的女人。

    月村說:可我這十四年等的是你,和他好也是因為你。

    男人說:你等的是相框里的那個娃,不是我,我早不是那個娃了。

    月村說:我想給你生個娃,和相框里一模一樣的娃。

    男人說:為什么要這樣?

    月村說:給你生了娃,不枉我嫁到蕭家一回,不枉我苦守十四年,蕭家也不枉娶我一回。我是為自個兒,也是為蕭家。

    男人說:我知道。

    和月村在東廂房睡了十天,蕭道成就搬到上房和蕭陳氏住了。說是他媽身體不好,晚上需要人照顧,他二十多年不在母親身邊,現(xiàn)在要盡孝。

    18

    第二年夏天,月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蕭陳氏為孩子取名蕭夢祥。

    這是真正的蕭家后人。兒子在外二十多年,回家不到一年,即喜得貴子,蕭陳氏開始張羅,準(zhǔn)備為孩子辦個熱熱鬧鬧的滿月宴。

    蕭陳氏的打算再次落空。不等孩子出滿月,天下又不太平,世道變了。

    那年,黃河岸邊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因日本人占領(lǐng)河?xùn)|,停渡七年,剛剛擺渡了一年多的渡口,再次停渡,因為河那面還是另一種世道。鷹咀崖下,幾只木船被結(jié)結(jié)實實凍在河邊。黃河也凍實了,在寒風(fēng)中閃著凄冷的光,兩岸河灘上的蘆葦蒲草干枯荒蕪,搖曳出了河的蒼涼。

    天寒地凍,田里沒什么活可干,老林仍天天來到河邊,坐在鷹咀崖上,望著河邊的一座新墳發(fā)愣。墳里埋的是如同母親一樣的蕭陳氏。是他和月村男人親手將已形容枯槁的蕭陳氏埋在鷹咀崖旁的。墳丘面對著黃河,后面就是他為蕭家耕作了十年的那片土地。這十年,他與月村在那片土地上喜怒哀樂,發(fā)生過許多事?,F(xiàn)在,他的身份變了,不再是蕭家的長工,有了另一種身份——雇農(nóng)。那片土地的歸屬也變了,不再完全屬于蕭家,有一半歸到了他的名下,地契上端端正正寫著他的名字:林翻身。這是那個嚴(yán)肅的工作隊長給他取的名字,還有,他住了十年的西跨院和他趕了十年的那匹老灰驢,都屬于他——林翻身。

    他又發(fā)了一次病,因為這個名字、這個身份,還因為月村的婆婆蕭陳氏。

    蕭陳氏病了,病得奄奄一息,臨去前,盯著老林,說:成娃,成娃,你要好好待月村。

    月村說:他是老林。

    媽說:成娃呢?

    蕭道成更顯瘦小,本來精明的眼睛里,露出萎靡的光。撲倒在蕭陳氏面前,嗚嗚痛哭。

    蕭陳氏還有一口氣,對蕭道成說:成娃,你要對老林好,把他當(dāng)兄弟。

    蕭道成哽咽,泣不成聲:他是我兄弟,親兄弟。

    蕭陳氏說:這就對了,他沒做錯什么,月村也沒做錯什么。

    午夜時分,蕭陳氏去了。

    老林又犯病了,伏在蕭陳氏面前,牛吼一樣哭,孩子一樣喊媽。

    我姑父蕭道成死于1960年秋天,享年49歲。從1947年回到河灣村,到他死去那年,與老林共同陪伴我姑姑近十三年。姑父蕭道成是吊死在鷹咀崖老柿樹上的。蕭陳氏死后,他仍住在上房,與姑姑分居。臨死前幾天,他天天去鷹咀崖,直愣愣站在河邊,望河對面,念叨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他不知道,當(dāng)年,姑姑也是站在相同的地方盼他歸來。那天,他站到了太陽落山仍不肯離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姑姑發(fā)現(xiàn)他整夜未歸,去西跨院喊了老林,一起到河邊尋找,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身體冰涼僵硬,干瘦的尸體面對著黃河,吊在老柿樹上晃蕩了一夜。

    我爺爺嚴(yán)俊儒比蕭道成早死一個月,他老人家是得浮腫病死的。

    一月之內(nèi),姑姑失去兩位親人,凄凄慘慘,又是一場大哭。

    19

    姑父去世后,老林陪伴姑姑生活了十九年,平平淡淡。

    老林和姑姑雙雙死于1979年秋季的同一天。此前三年,與河灣村隔河相望的馬軍營村附近,悄然修起了一座軍用機(jī)場。站在鷹咀崖上,能看到銀色戰(zhàn)機(jī)在陽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每隔幾天,一隊?wèi)?zhàn)機(jī)從河灣村上空掠過,飛至遼闊的黃河河谷上空,盤旋環(huán)繞,俯沖下來,朝葫蘆灘投下炸彈,又沖向天空。

    河沿子的人都知道:葫蘆灘成了空軍靶場。有人看見過,老林多次站在鷹咀崖,癡癡地望著排列整齊的戰(zhàn)機(jī)說胡話。

    他又犯過一次病。天空飛來一隊?wèi)?zhàn)機(jī),轟鳴的引擎聲刺激著他遲鈍的大腦,將他再度帶到四十年前。隊長黃泮揚(yáng)中校又出現(xiàn)在眼前,向他召喚。他挺直了胸脯,一臉英武,向黃隊長喊:少尉飛行員羅春霆到。該升空了,他為什么還沒有坐進(jìn)機(jī)艙。戰(zhàn)機(jī)一架接一架起飛,他朝坐機(jī)跑去,大聲呼喊。

    他覺得自己被遺忘了,坐在地上嗚嗚哭。眼前的景象在變幻,湛藍(lán)的天空中,幾架戰(zhàn)機(jī)盤旋轟鳴,他看到了日軍炮兵陣地,大喊:投彈,投彈。幾顆炸彈從機(jī)艙投放,地面騰起一股煙塵。他大聲向黃隊長報告:羅春霆擊中目標(biāo)。

    任務(wù)完成,該返航了。一架架戰(zhàn)機(jī)鉆進(jìn)了云層。他掉隊了,日機(jī)從三面向他圍來,一串串火舌朝他的座機(jī)射來,中彈了,座機(jī)開始搖晃,機(jī)尾拖起濃煙,向河面墜落,他看到黃河水亮亮的拐了個彎,干黃的蘆葦在風(fēng)中搖擺。他按下了彈射鍵,整個人瞬間被拋向藍(lán)天,迅速下落。他打開了降落傘。人便與白云相伴,在空中飄,緩緩落到了河里,頓感渾身冰涼。河水在身邊漾動,頭部鉆心地疼。他聽見有人喊他:春霆,春霆。又抱著他往后推。他清醒了,怎么會是月村,她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月村也站在河里,涌動的河水已經(jīng)齊胸。月村老了,已是六十多歲的女人,滿面皺紋,頭發(fā)花白。

    月村在喊他:春霆,春霆,你醒醒。

    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幕幻影,四十年前的那個小媳婦,站在黃河邊,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抱住了月村,喊:琳,琳,我的琳。

    月村伏在他胸前,說:春霆,我是琳,你的琳。

    轟炸聲停了,黃河又開始平靜地流淌,葫蘆灘上,蘆葦起伏,白絮飄飛。那只鷹又出現(xiàn)了,優(yōu)雅地伸展雙翼,上下盤旋,天空仿佛是屬于它的,沒有什么能阻擋它飛翔。他又想起了那首軍歌,脫口而出:

    得遂凌空愿,

    空際任回旋,

    報國懷壯志,

    正好乘風(fēng)飛去,

    長空萬里,

    復(fù)我舊山河。

    ……

    月村在大口喘氣,望著他笑,說:春霆,真好聽,沒人能把歌唱得這么好聽。

    他又唱了一遍,聲音從胸腔里發(fā)出的時候,感覺眼前奔涌的黃河,對岸霧靄中的華山,好像在和著他唱,天地間,到處都是歌聲。

    月村挽著他的手瑟瑟發(fā)抖,身體搖晃,倒在他的懷中。

    月村病了,高燒不退,開始說胡話,一會兒地喊羅春霆,一會兒喊蕭道成。四周一片漆黑,她覺得自己被放在一張飄浮的床上,緩緩升高,四面白云繚繞,霧氣氤氳,她感到孤獨無助,兩個男人在眼前不停地出現(xiàn),交替變換,一個高大淳厚,一個瘦小儒雅,都遠(yuǎn)遠(yuǎn)站著對她笑,那么親切,又那么陌生。后來,瘦小的男人扭身走了,再也不回頭。高大的男人仍在笑,緩緩向她走來,抱起了她,胸膛厚實,手臂有力,她安全了,蜷縮在了男人懷里。

    老林清醒了,蒼老的臉面上,英武氣沒有了,完全是個憨厚樸實,動作遲緩的老農(nóng)。剛剛還在身邊的琳,變成了面容憔悴的月村。喊了聲:月村。眼淚便下來了。

    那幾天,他寸步不離蕭家大院,守護(hù)著月村,天空中,戰(zhàn)機(jī)一次次飛過,他再沒有犯病。

    蕭家大院里,響起了哭聲,上房廊檐下,兩條長凳撐起了一口棺材,大門前臺階上斜放著棺材蓋,這座古樸的大院再次彌漫出哀傷。他知道月村像蕭陳氏一樣去了,再也不可能像姐姐一樣呵護(hù)他,像妻子一樣愛憐他。又想起了站在水邊的月村,想起了幾天前在河水中一邊死命拽推他一邊痛哭的月村。河邊的蘆葦開始在他頭腦里搖蕩,月村年輕俊俏的臉在向他微笑。他頭疼欲裂,漸漸,月村又變成了他的琳。

    夜晚,蕭家院上房里,靈前白燭搖曳,香煙徐飄。月村還沒有入殮,仰面躺在一張門板上,軀體筆直,臉上蓋一張白麻紙,雙腳并攏,穿一雙白底布鞋,被一根細(xì)細(xì)的紅繩扎起,躺得中規(guī)中矩。老林默默走過去,解開了月村腳上的紅繩,掀開了蓋在月村頭上的白麻紙,久久看。月村面色平靜,睡著一般,她再也不會朝他微笑,再也不會偎在胸前,輕聲喊春霆了。這個世界上,把他當(dāng)羅春霆的所有人都離去了,他輕輕喊:月村,月村。

    旁邊守靈的恩娃已是三十多歲的漢子,望著老林哭出聲來:老林叔,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

    月村不在了?老林一愣,再看月村一眼。輕輕唱起了他的軍歌。得遂凌空愿,空際任回旋……歌聲肅穆,充盈靈堂,又傳至漆黑的夜空。唱完,老林挺直了胸膛,抬手朝月村行了軍禮,轉(zhuǎn)身離開靈堂,神情恍惚地進(jìn)了西跨院。

    他又聽到了黃隊長的呼喚,機(jī)場的警報聲又響了,他要換上飛行服,戴上風(fēng)鏡,還有琳送的那條絲巾。飛行服呢,風(fēng)鏡呢,絲巾呢?他手忙腳亂,一陣亂翻,怎么會藏在柜子里?被一塊藍(lán)色包袱皮裹得整整齊齊。他操起了包袱向外面沖去。機(jī)場不見了,戰(zhàn)機(jī)不見了,戰(zhàn)友也不見了。他知道機(jī)場的方向,拼了命地跑。

    他被一條明亮的大河擋住了,又想起了琳,還有葫蘆灘上起伏的蘆葦。他覺得現(xiàn)在不是想琳的時候,應(yīng)該換上軍裝了,不然,會遭到黃隊長訓(xùn)斥。

    黑暗中,那條大河閃爍出亮光,浪濤嘩嘩,滾滾流淌。他又蹚過了水,在黑暗中奔跑。機(jī)場為什么會這么遠(yuǎn),為什么沒有燈光,沒有指揮塔?他跌跌絆絆地跑,氣喘噓噓,他不明白,自己的身體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虛弱。

    終于看到了燈光,看到了一排戰(zhàn)機(jī)整齊排列在停機(jī)坪上。還好,隊友還沒升空,他邁開了正步,朝自己的機(jī)位走去,這時候,該唱軍歌了,他大聲歌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嘹亮雄壯。雪白的燈光朝他掃來,有人朝他喊,警報聲凄厲響起,該登機(jī)了,他走到機(jī)艙旁,等待機(jī)械師打開艙門??墒?,艙門遲遲沒有打開,警報聲響得更加凄厲,機(jī)場上彌漫著戰(zhàn)前的氣氛。有人朝他喊,不是黃隊長,是誰呢?他還沒想清楚,突然一聲槍響,他感到胸脯一陣灼熱,血腥味泛到嘴里,沉重的身體后仰,重重倒在地上。

    他又看見了他的琳,一會兒長發(fā)飄逸,一會兒白發(fā)蒼蒼,緩緩朝他走來。這回,他看得很真,那不是月村。

    韓振遠(yuǎn),1958年生,山西臨猗人。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200余萬字。著有散文集《家在黃河邊》《山西古祠堂——矗立在人神之間》《遙望遠(yuǎn)古》等。曾獲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冰心散文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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