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以
一
分明時維孟秋,松花鎮(zhèn)卻烈日當(dāng)空,一派盛夏之景,有風(fēng)拂過仍熱感不去,世人都道稀奇。孑然一身漂泊于六合八荒的我來到此地,是為見一個久別的故友。這家伙是只由雪幻化的萬年精怪,叫銀霜子,人如其名,一襲銀緞,風(fēng)骨出挑,無瑕雪發(fā)襯得他愈發(fā)顯得皮膚白皙,只是不知一向四處逍遙的他為何盤桓松花鎮(zhèn)許久都不曾離去。
“幾百年不見,又去哪兒瀟灑了?”他向來直來直往意態(tài)不拘,來了我棲身的客棧便一屁股坐在梨花凳上,提起青花壺便往嘴里灌。
我敲著桌案,悠然道:“比不得你自在?!?/p>
他似被觸動了什么心事,放茶壺的手一抖,沉吟片刻才彎了彎唇角:“彼此彼此。”
喝罷酒,我隨他行至鎮(zhèn)郊,走了一段不算很長的黃花小道,小道左拐右拐,盡頭處一方茅舍靜臥紫竹林間,香徑雜草叢生,綠蔭如蓋。他招呼我到房里喝那萬年不換的茶水,自己卻跑到灶間做起了晚膳。一墻相隔,我望著掛了四串大蒜的小鎖窗,問他:“你來松花鎮(zhèn)多久了?”
他答:“兩月有余。”
“為何不回自家老巢?”他一介雪怪不歸雪山,非在煙火俗世安家,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俱全,倒真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平凡男子??蓳?jù)我所知,像他這類精怪不可離開誕世之地過久,否則有化為一攤水的危險。這里到底有什么羈絆著他?
“我樂意,怎么著?”雖被柴火的濃煙熏得睜不開眼,他仍是很欠揍地回了這么一句。有蟬鳴聲隱約從窗外傳來,我卻從他抬起的眉目間,瞥見難得的溫柔。
二
果然不出所料,飯間,一貫沒心沒肺的銀霜子竟表現(xiàn)出幾分食不下咽的愁緒。盡管很淺,卻逃不過我的眼。他故作散淡的神情里,分明有著幾分心不在焉。只是我不知,能讓他掛懷的東西會是什么。
入夜,鳥雀偶鳴,星辰寥落。我和衣而眠,卻刻意不曾真正睡去。約莫三更天時,這家伙果然不安分,戴著墨箬笠,迎著燥熱的晚風(fēng)往松花鎮(zhèn)的方向去了,穿林而過,瞬時不見。這可奇了,大晚上不就寢,卻為何故?
我正兀自琢磨著,是否前去尋他一探究竟,卻在此時聽到他房里傳出輕微的聲響。我小心翼翼行到屋前叩了叩門,許久無人應(yīng)答,這才推門而入。漆黑的房間里,床沿有個小東西閃著莫測的幽微青光。我忙掌燈靠近,才看清竟是一只蟬。
房內(nèi)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瘴氣,我順著這股氣味尋到一間密室。推開密室暗門,撲鼻而來的竟是死人味,低頭一看,里面擺放著幾具僵硬的男子尸體,且還有不少動物的殘骸。
“哥哥。”我正疑惑間,身后傳來男童的稚嫩嗓音,回頭一看,竟是那蟬在說話。原來是只蟬妖!我舉步過去,問:“你和銀霜子什么關(guān)系?”
“哥哥既是銀霜子的朋友,便快去阻止他,讓他不要再殺人了?!?/p>
“他為何殺人?”
“他殺人是為了我,但沒用的,我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p>
我伸手碰了碰那只蟬,感覺到它身上有世人精氣。難道說,銀霜子殺這些弱冠之齡的男子,是為了用他們純正的精氣來延續(xù)這只蟬的生命?
蟬說:“他施法讓松花鎮(zhèn)籠罩于夏日之下,一心認為只要這樣我便能存活,徒勞罷了,我們蟬族本就活不長?!?/p>
外面?zhèn)鱽硪魂囋絹碓浇哪_步聲,隨著房門被推開,銀霜子將墨箬笠隨手一扔,肩上的麻袋利落甩下,無聲地瞪了我一眼,隨即上前護住那只蟬,悄然紅了眼眶。
我飛快扯開麻袋,露出一名少年的臉龐,想必定是銀霜子見那蟬命不久矣,又到了鎮(zhèn)上抓了個人回來。
銀霜子面無表情地推開我,指尖躥起流光準備吸那少年的精氣,蟬急切出聲:“你收手吧!”
見他置若罔聞,我速步上前阻止:“你莫要執(zhí)迷不悟,篡改他人命格有違天道。”
他淡然道:“所以,你不要多管閑事。”
那蟬卻在此時發(fā)出一聲微鳴,眼看命不久矣,銀霜子也顧不得再吸精氣,立刻將蟬護在掌心,滿眼疼惜。
只聽蟬微弱地說道:“我想看一場雪,我們蟬族從未看過雪?!?/p>
銀霜子堅定頷首,捧著它行到屋外,迅速捏了個訣,一場蒼茫大雪漫天卷地而來,頓時洗去了滿林悶熱。
蟬說:“謝謝你。”
銀霜子眼睜睜地看著他手中的蟬不再動彈,直到徹底失去意識。
“阿枯。”他喚它的名字,任雪覆上眉目,“我還想聽你唱歌。”可是阿枯再也不會唱了。
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
初遇時,它曾攜著破土而出的純真喜悅,用歌聲為銀霜子帶來天地間僅有的溫暖。
三
彌天大雪里,我問銀霜子:“你和蟬認識多久了?”
“兩個月?!?/p>
銀霜子神色黯然,收起術(shù)法,徒手在地上瘋了似的挖坑,任憑寒土侵傷手指,始終不皺一下眉。他小心翼翼地葬了阿枯,輕聲道:“它是個特別可愛的小妖?!?/p>
夏季不再,秋夜清寒,黑云翻垂著催來一場冥冥細雨。
銀霜子說,他是兩個月前來的松花鎮(zhèn)。路癡的他在這片紫竹林原地打轉(zhuǎn),遲遲找不到出口,而彼時的阿枯正趴在樹間唱歌,便好意為他引路。銀霜子常年形影相吊,心無掛礙,可是遇見了有著一顆赤子之心的阿枯,不知觸動了他心底的哪根弦,竟讓他堪堪停下悠游的腳步,在林子里化了個小茅舍,長住下來。
阿枯的鳴叫,許是世人耳中的噪音,但在銀霜子聽來卻是天籟般的美妙歌聲。
阿枯告訴銀霜子,它潛于泥土中三年才得以破土而出,卻只能存活短暫的一個夏季。它說自己艷羨那些可以活得長久的生靈,譬如銀霜子,可以活上萬年。哪怕世人的數(shù)十載,它也羨慕得不行。他每日伴著銀霜子,不停地叫,像要把一生的歡喜都唱給他聽??墒窍募窘咏猜曋畷r,阿枯就撐不住了。
銀霜子卻施法讓盛夏維持,且宰殺了一些小動物,用它們的靈識來替阿枯續(xù)命,但還不到半月,他發(fā)現(xiàn)阿枯的狀況越來越差,于是開始用盛年男子為阿枯延續(xù)生命。
他舍不得阿枯,雖然只有短短兩個月的相識。
尾聲
我看著檐下水洼被雨水激起一圈圈清波,嘆了口氣。大抵紅塵三千,能得一知己,乃生之幸事。蟬雖不識雪,萬物卻有靈。
只是,銀霜子后來再聽不得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