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王國與現(xiàn)實人間的沖突與平衡

李權(quán)芳

《神奇隊長》是集導演、編劇、演員于一身的馬特·羅斯最新的電影作品，于2016年1月23日在美國猶他州帕克城舉行的圣丹斯國際電影節(jié)上首映。圣丹斯電影節(jié)是專為獨立電影人和影片而設的電影節(jié)之一，《神奇隊長》的參展顯示出它包裹在美國漫畫超級英雄式的片名之中的小眾文藝內(nèi)核。隨后，這部影片參加了本年度戛納電影節(jié)的展映，獲得了以影片獨特審美和新穎奇異的小眾風格而聞名的“一種關注”單元的提名，導演收獲了“最佳導演獎”的殊榮?！渡衿骊犻L》之所以屢屢在獨立電影節(jié)上大獲關注，其獨特的吸引力就在于電影通過小家庭的教育故事輻射出關于人類生存方式問題探討的大哲理。影片《神奇隊長》講述了富有激情和理想的父親本，在太平洋西北部的叢林深處開辟了一處與世隔絕的理想王國，在這里他親身傳授給六個孩子實用的野外生存技巧、博大精深的知識以及具有辯證性的思維方式，竭盡所能將他們培育成出色的人。然而當他們不得不離開森林與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接觸時，卻發(fā)生了種種捍格不入的遭遇，這讓孩子們對父親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本也開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最終在新的環(huán)境中做了改變，通過對孩子們自由意志的尊重找到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平衡點，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臻于理想的生活。

一、 理想王國：健全人的培育

影片一開始就用鏡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一個遠離塵世紛擾和喧囂的世外桃源，隨后將觀眾的視線一步步帶入主人公本精心構(gòu)筑的理想王國中去。這里空氣清新、生機熠熠，生活著一個父親和六個孩子，在父親的訓練和教導下，他們個個都擁有強健的體魄，淵博的學識，敏捷的思維。如此令人歆羨和向往不已的教育成果，來源于父親本秉持的教育理念，即類似于古希臘人所創(chuàng)造的“健全人”觀點?！拔覀円惯@個身體盡量的矯健，強壯，健全，美麗，要在一切堅強的行動中發(fā)展這個頭腦這個意志，要用精細的感官，敏捷的才智，豪邁活躍的心靈所能創(chuàng)造和欣賞的一切的美，點綴這個人生?！盵1]在“健全人”理念的指引下，本在與社會隔絕的十多年中，堅持將理想付諸實踐，構(gòu)筑著自己的理想王國。

為了保持身體的矯健、強壯、健全和美麗，本制定出了周密的野外體能訓練計劃，攀巖、近身搏斗、障礙越野、形體訓練、打坐冥想等，在我們看來挑戰(zhàn)身體極限的體能活動都是他們?nèi)粘Ｉ畹挠袡C組成部分。在這些訓練中，本嚴格遵守“局外人”的角色轉(zhuǎn)換，以盡量客觀的態(tài)度將自己和孩子們以及孩子們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懸置，盡可能地避免情感因素的過分干擾，最大程度地激發(fā)和提升孩子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如在近身搏斗訓練中中，傳授給他們在雙方的搏斗中，只有攻守雙方?jīng)]有同情、憐憫和如何一刀致命克敵制勝的理念，以適應自然界簡單卻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生存法則。再如兒子在攀巖中受了傷，仍舊沒有停下訓練的腳步，而是借此機會傳授給他以應對突發(fā)狀況的方法——“STOP”原則，保持冷靜，思考，觀察和計劃。通過以上的體能訓練，本和孩子們保持了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他們行動矯健，肢體強壯，大大超越出其他的人。

除了身體的鍛煉之外，本也十分注重孩子們思維的訓練和美的啟迪。首先讓他們進行大量的知識儲備，夜晚圍著篝火閱讀經(jīng)典作品，其中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等。這些在各自領域都堪稱經(jīng)典的大部頭書籍，對于成年人來說都不易接受和理解，片中未成年的孩子們讀起來卻津津有味，還展現(xiàn)出了非同凡響的領悟力。大兒子波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卻獲得了多所著名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正值花季的女兒已經(jīng)能夠就M理論撰寫研究報告；八歲的小女兒可以信手拈來講出《權(quán)利法案》的條款并流利地表達自己的理解。這樣的知識吸收能力離不開本對孩子們的思維訓練，他悉心地引導孩子們對書籍和問題進行獨立和辯證的思考。他不準孩子用“有趣”形容對一本書的理解，認為這是一種無意義的評價，引導女兒在情節(jié)復述之外提出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在兒子對慶?！皢棠匪够?jié)”表示反對時，本和其他孩子也鼓勵他說出理由，以證明自己的觀點或說服他人。讀書和思考之余，本也沒有忽略對孩子們藝術才能的培育，他們能隨手運用身邊的可得之物演奏出一首悅耳的交響樂。

二、 現(xiàn)實人間：“理想人”窘態(tài)的暴露

故事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患有“精神狂燥癥”的母親去世之后，本為孩子們制定了“拯救媽媽”的任務，他們試圖將母親的遺體從信奉基督教的祖父母那里“解救”出來，完成修行佛法的母親火葬的遺愿。然而，與世隔絕了十多年的一家人甫一與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接觸，原本高超的技能和智慧要么無用武之地，要么屢屢受阻，甚至在無論是影片中的社會人還是觀眾眼中都顯得怪異和窘迫。在執(zhí)行任務的途中，遇到例行公務的交警，長期受到“無政府”“無階級”“平等”觀念浸染的一家人，將其視作權(quán)力機關的代表而實施“人民的反抗”，可是觀眾看到交警明顯是受到了驚嚇的表現(xiàn)，被一家人的怪異舉動驚嚇而逃脫，并非被說服而主動離開。大兒子波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男女關系上顯得笨拙和木訥，他不知道如何回應對方的問題，甚至做出了對剛認識僅僅數(shù)小時的女孩壯烈求婚這樣的沖動舉動，遭到了女孩母女倆的訕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怪異，控訴父親本把他教育成了一個怪胎。身手矯健的女兒在執(zhí)行“解救媽媽”任務的時候，因屋頂瓦片的松動而摔落，身負重傷、性命垂危。一次次的社交危機、生命危機都在質(zhì)疑著本的“健全人”教育理念，訴說著這種理念的不健全。

事實上，危機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源于本對這種理念在理解和執(zhí)行上的偏執(zhí)。古希臘人的“健全”人生觀是產(chǎn)生并運用于一定的社會體當中的，而非在一個人際交往的絕緣體當中?！霸谙ＥD，人叫制度隸屬于人，而不是人隸屬于制度。他把制度作為手段，不以制度為目的。他利用制度求自身的和諧與全面的發(fā)展；他同時能成為詩人、藝術家、批評家、行政官、祭司、法官、公民、運動家；他鍛煉四肢，聰明，趣味，集一二十種才能于一身，而不使一種才能妨礙另外一種。他可以成為士兵而不變作機器，成為舞蹈家而不成為舞臺上的跑龍?zhí)祝蔀樗枷爰液臀娜硕蛔冏鲌D書館和書齋中的學究，他決定政治而不授權(quán)給代表，為神明舉行賽會而不受教條束縛，不向一種超人的無窮的威力低頭，不為了一個渺茫而無所不在的神靈沉思默想?！盵2]由此可見，“健全人”的培養(yǎng)并非一味地反對制度，而是讓制度為我所用，利用制度謀求自身的發(fā)展。反觀本向孩子們傳輸?shù)膬r值觀念，則與之有相悖之處，甚至價值觀念本身也存在著矛盾。孩子們在對消費主義所追求的“耐克”“阿迪達斯”一無所知之時，就被灌輸進“我們的同胞們正在把瘋狂購物作為首要的社會交涉手段”的批判消費主義觀念，并將這種批判付諸行動，用一種欺騙的手段“洗劫”了超市，從而表達出對制度的徹底反叛態(tài)度，這也是引起巨大爭議的一個情節(jié)。在孩子們得知父親將罹患精神疾病的母親送進醫(yī)院治療之時，用父親說過的話對父親的行為進行質(zhì)疑：“可是你說過，除非你很健康又想找死才用去醫(yī)院啊”，“你說過美國人都是受教育不足，又醫(yī)療過度”，“你說過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是個貪婪的婊子，只愿意向大型藥企伸出他們的肥腿”。這些產(chǎn)生于社會并致力于解決社會問題的理論經(jīng)由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們消化和吸收，仿佛空中樓閣般飄忽和脆弱，很容易就被推翻。正因如此，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窘態(tài)盡露，感到無所適從。

三、 平衡之地：自由意志取代強權(quán)掌控

偏執(zhí)造成的另一個結(jié)果就是很容易滑向極權(quán)和掌控，即使掌控是以愛為出發(fā)點，也對于獨立人格和健全人格的形成有所不利。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本對孩子們獨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維的引導和鼓勵。然而，實際上卻將他們籠罩在自己的生活理念之下，或者說是自己想讓他們看到的世界。本能夠遵循“不對孩子撒謊”的原則毫無隱瞞地告訴他們關于母親逝去的原因，也可以向尚且年幼的孩子進行性方面的科普，卻在快餐店點餐的時候?qū)⒖蓸访枋龀蔀橛卸镜乃柚购⒆觽內(nèi)L試，并且以“這里沒有真正的食物”為由掩蓋了金錢上的困窘，隨后去超市的偷竊行為使得這樣的謊言不攻而破。由此可見，試圖培養(yǎng)出孩子們獨立健全人格的本也在下意識地定義著他們的生活，剝奪著他們選擇的權(quán)利，他實際上成為了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理想王國的權(quán)力主宰者，而并不是純粹的教育者和引領者。正因如此，孩子們對本的感情也是十分復雜的，通過女兒對《洛麗塔》這部頗具爭議的小說的感受流露出來：“我恨他，但同時我又覺得他很可憐?！?/p>

在一家人與社會的接觸過程中，本不斷地遭受著來自妻子家人、孩子們的質(zhì)疑，甚至陷入了自我懷疑。妻子的自殺、兒子的逃離、女兒在執(zhí)行任務后的重傷，讓本深深地反思自己從前的生活方式，和人脫離社會生存的近乎虛無的可能性。用遠離社會的森林生活治愈妻子精神疾病的希望隨著妻子的自殺而破滅，自認為對孩子的出色培養(yǎng)卻讓他們在現(xiàn)實中步履艱難。最終，本選擇了做出改變以適應新的環(huán)境，交出了自己的控制權(quán)，尊重了孩子們的自由意志?！耙庵咀杂删褪且粋€人具有自己選擇、決定自己意志之自由，它是行為自由的表現(xiàn)，也是行為自由的標示。一個人擁有了自由意志，就意味著他具有對行為進行‘應該或‘不應該的判斷能力、根據(jù)權(quán)衡的結(jié)果做出抉擇的能力以及為自己即將實施的行為做出解釋并承擔責任的能力，就表明他具備了將自己的意愿完全置于理性支配之下，并根據(jù)自己的理性判斷抉擇行動、擔當責任的能力。”[3]他不再要求孩子們必須待在自己身旁，尊重他們希望留在祖父母身邊的選擇，也對大兒子游歷納米比亞的決定表示支持。至此，本才跨出了“健全人”教育的最后一步，即自我選擇和承擔責任能力的培養(yǎng)。影片的最后，本和五個孩子從房車里搬進了房屋，孩子們一邊接受學校的教育，一邊依舊堅守著自身精神世界的獨立建構(gòu)。與其說本是“理想”向“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不如說他通過對孩子們自由意志的尊重找到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平衡點，是另一種理想生活的實現(xiàn)。

參考文獻：

[1][2]（法）丹納.希臘的雕塑[M].傅雷，譯.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33，32-33.

[3]楊峻嶺，吳潛濤.論意志自由與道德恥感[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1）：10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