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田珺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 310028)
湯顯祖《南柯記》與洪炳文《后南柯》之比較
陳田珺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 310028)
對湯顯祖《南柯記》和洪炳文《后南柯》比較分析,可領(lǐng)略其藝術(shù)魅力。兩部戲劇的本事都來源于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但主題、情節(jié)、人物形象取舍卻各有不同。因湯顯祖和洪炳文所處時代背景、個人經(jīng)歷的不同,《南柯記》 《后南柯》有不同的切入點:前者探討人生哲學,后者宣揚保家衛(wèi)國。《南柯記》以《南柯太守傳》為基礎(chǔ),卻對其主要情節(jié)加以揚棄;《后南柯》為滿足讀者的先在經(jīng)驗,細節(jié)上呼應(yīng)《南柯太守傳》 《南柯記》。在刻畫人物上,《南柯記》側(cè)重體現(xiàn)“個性” “情性”;《后南柯》注入大量政治說教色彩,著力塑造民族英雄。
湯顯祖;洪炳文;《南柯記》;《后南柯》;戲??;藝術(shù)魅力
湯顯祖(1550—1616年)《南柯記》分上下二卷,上卷共計二十出戲,下卷共計二十二出戲,完成于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庚子月[1]1。洪炳文(1848—1918年)《后南柯》寫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2]645,最早刊載于《小說月報》1~6期,據(jù)傳共十四出戲,但目前可見僅有十二出戲[2]229。兩部戲劇雖本出一事,但其主題、情節(jié)、人物形象皆不同。 《后南柯》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對《南柯記》的改編,反映了南柯故事在洪炳文所處時代的改變。
一
湯顯祖《南柯記》的本事來源于李公佐《南柯太守傳》。書生淳于棼于夢中前往寺廟游耍,被槐安國郡主瓊英相中,隨即被槐安國招為駙馬。后出任南柯郡太守。檀蘿國入侵,率結(jié)拜兄弟周弁、田子文二人保國安寧。因功高蓋主,遭朝中右相段功嫉恨,屢屢遭讒。公主病逝,淳于棼與槐安國主嫌隙漸生,被軟禁一段時日后,遣返故國。他一夢驚醒,發(fā)現(xiàn)睡臥在庭院槐樹下,所謂槐安國,不過槐樹下一蟻穴而已。湯顯祖《南柯記》沿用這一故事,在結(jié)尾處加上淳于棼尋高僧契玄禪師參解,最終大徹大悟,立地成佛的情節(jié)?!赌峡绿貍鳌芬庠诒磉_“貴極祿位,權(quán)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南柯記》承襲這一思想,題詞曰:“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1]182洪炳文《后南柯》以《南柯記》中的槐安國為發(fā)生地點,以槐安國和檀蘿國的戰(zhàn)爭為背景,以淳于棼后代淳于毅、周弁后代周子揚、田子文后代田希文為主要人物,講述三人幫助列強環(huán)伺的槐安國打退強敵,保全國土完璧。沈不沉將洪炳文的戲劇分為五類,《后南柯》屬“固團體,安君國,保種族”的第一類[2]660。
湯顯祖《南柯記》關(guān)注儒家之德、佛家之空和心學之情。淳于棼精心治理槐安國南柯郡,將其變?yōu)榇笸澜?,體現(xiàn)儒家理想;夢醒后脫度蟻族,領(lǐng)悟世事虛空,反映佛教“慈悲”“虛無”;與公主拳拳深情,生死不可間隔,是謂情由心生[3]。洪炳文《后南柯》體現(xiàn)國民自強的思想:槐安國全民抗擊外敵,攘外安內(nèi),是先自立之而后可立于外;淳于毅不曾入夢,亦不曾夢醒,夢境的虛幻感被戰(zhàn)爭的真實感取代;眾角色愛國在先,愛人在后,國族之情超越個體之情[4]?!赌峡掠洝穼憠艋茫逗竽峡隆穼懍F(xiàn)實;《南柯記》重個體,《后南柯》重民族。兩部戲劇雖用一事,主題表達卻大不相同。
《南柯記》 《后南柯》都需要處理兩個核心問題,即是人與蟻的關(guān)系和天、人、蟻三界層級的關(guān)系。湯顯祖認為,人、蟻的區(qū)別僅來自看待角度的不同,人俯視蟻,如天俯視人,天、人、蟻三界因視野大小,有高下之別,天高于人,人高于蟻。 《南柯記》題詞[1]1曰:
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耳。見其怒而酣斗,豈不吷然而笑曰:“何為者耶?”天上有人焉,其視下而笑矣,亦若是而已矣。
洪炳文指出:人、蟻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可以互相比較?!逗竽峡隆非靶蛟唬骸叭四苋缦?,其國未有不能自立者”[5]377-378?!逗竽峡隆分腥恕⑾亙山缁橛黧w,無高下之別:槐安國被其他種屬的諸蟻圍攻,正如人之國被列強環(huán)伺瓜分;蟻族保護自己的家國種族,正如人為保全疆域子民竭盡全力。至于天界,洪炳文不予涉及。湯顯祖雖承認“螻蟻之威,甚于虎狼”,也描寫周弁、田子文二人因蟻族蒙難,淳于棼為蟻所蠱,但仍明確蟻族只是執(zhí)念的載體,是執(zhí)念本身陷世人于危險之中。洪炳文卻指出在保家衛(wèi)國方面,人不如蟻?!逗竽峡隆非靶蛟唬骸按笏畬⒅?,蟻尤知避;大禍將至,而人不知懼??蓮娜硕蝗缦伜??”[5]377可見,在保衛(wèi)國土方面,洪柄文直接將人、蟻進行比較,并得出“蟻比人強”的結(jié)論。正如《后南柯》又序所說:“《南柯》以淳于生為主,而以蟻為賓;茲編則以淳于生為賓,而以蟻為主?!盵5]377《南柯記》借蟻破人之執(zhí),《后南柯》用人襯蟻之強。
二
主題的差異導致《南柯記》 《后南柯》對相同情節(jié)的處理各有側(cè)重。以歸附槐安國為例,《南柯記》中淳于棼、周弁、田子文三人自愿加入槐安國,周弁和田子文是勸說淳于棼的主要力量,三人都借助槐安國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出于成就功業(yè)的渴望和對公主的情感,淳于棼在槐安國忠君愛民,所作所為完全符合現(xiàn)實世界的道德標準。他們與槐安國的關(guān)系由內(nèi)心而發(fā),深厚、執(zhí)著?!逗竽峡隆分写居谝?、周子揚、田希文三人最初為個人自由,堅拒槐安國招安,最終為自己所愛的女人方才接受招安。淳于毅愛慕公主,田希文傾慕芙仙,周子揚與宮娥有一段姻緣。正因?qū)卑矅兴?,他們才與東宮太子談判,提出種種對自己有利的要求。這三人與槐安國的關(guān)系建立在實利交換的基礎(chǔ)上,非發(fā)自內(nèi)心,僅順勢而為。再以檀蘿入侵為例,《南柯記》將其當作推動情節(jié)的手段,檀蘿國與槐安國不存在根本矛盾,他們同為蟻族,沖突僅限于內(nèi)部,起因于爭強斗勝。檀蘿國國主自述:“……同是蟻兒能大多?分土分兵等一窩……,要那槐安安不的,俺征西旗上也寫著個大檀蘿。”[1]53兩國不分優(yōu)劣,在征戰(zhàn)的起初沒有正義或非正義之別。另外,湯顯祖認為這場戰(zhàn)爭無任何意義。淳于棼夢醒后,發(fā)現(xiàn)所謂的槐安國與檀蘿國慘烈的斗爭,只不過是兩隊螞蟻打架,體現(xiàn)了爭名逐利的愚蠢和荒謬。為幾寸土地抵死爭斗,民不聊生,與螻蟻何異?《后南柯》以入侵和反入侵為全劇的主題,強調(diào)槐安國與檀蘿國是世仇,而白義國的加入,使這場戰(zhàn)爭變?yōu)樯婕胺N族存續(xù)的外部矛盾。槐安國為正義的一方,受到白義國主導的多國聯(lián)盟的滋擾,白義國公使的一系列做法,甚至引起同盟各國的驚呼:“如此不止瓜分,直是滅種,如公法何?如天理何?”[5]387洪炳文將槐安國的境況與現(xiàn)實類比,隱喻時事,借此提出對策。他在《例言》中說《宮議》 《分藩》兩出戲“隱喻挽回之策,事屬可行,意有可取,閱者幸勿以說部小之”[5]378。正是由于兩部戲劇對戰(zhàn)爭態(tài)度不同,所用筆墨亦有多少之別:《南柯記》虛寫,顯其輕; 《后南柯》鋪陳,顯其重。洪炳文大量描寫淳于毅等先用老鸛逼退白義國,再用穿山甲打敗檀蘿國;取得勝利后,《立約》一出戲成為全劇高潮,詳敘槐安國揚眉吐氣,要求敵方簽下條約。湯顯祖對戰(zhàn)爭本身簡略言之,主要描寫淳于棼與公主的夫妻深情,以戰(zhàn)爭為背景為公主后來的離世埋下伏筆。同樣,戰(zhàn)爭也是淳于棼的好友周弁死亡的根本原因,他因酒貽誤戰(zhàn)機,被槐安國主處死。在湯顯祖筆下,戰(zhàn)爭只是破“執(zh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
《南柯記》承襲《南柯太守傳》,但又不受《南柯太守傳》的束縛,豐富主題加以改寫。淳于棼的每段遭遇,都是執(zhí)著凡情的一種表現(xiàn),或蠱于色,或蠱于情,或蠱于名利,或蠱于世情,都是“迷”,“迷”后方有“破”。色被別離破,情被生死破,名利被世情破。每破一次,就令他離最后的夢醒、頓悟更近一步。他離開槐安國,仍未破除煩惱,寄希望于祈求諸天脫度眾人,自己甘受皮肉之苦,燃指為頂,沒想到卻白白脫度檀蘿國,契玄禪師點化他:“則你有那答里冤,這答里緣,那蠢諸天他有何分辨?”[1]163此時他意識到,哪怕所謂諸天,也不過是“虛無”的一種表現(xiàn),領(lǐng)悟又更深一層。最后,阻礙他徹底了悟的是湯顯祖最重之“情”。他與公主情感深厚,卻被迫分開兩途,不得團聚。公主所言“此外便只是離恨天了”[1]169。他痛苦不堪,經(jīng)禪師點化,才連人間之情亦看破,感慨曰:“求眾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盵1]170-171
《后南柯》脫離《南柯太守傳》本事,另立主題,加入大量戰(zhàn)爭場面。但為建構(gòu)讀者的先在經(jīng)驗,繼續(xù)因襲南柯本事和《南柯記》的關(guān)鍵細節(jié),甚至為了保留這些細節(jié),犧牲部分立意的表達。如選擇主角時,洪炳文仍將淳于毅設(shè)定為淳于棼的后人,以顯示與《南柯記》的因襲關(guān)系?;卑矅髡邪泊居谝闱埃e選淳于棼的另一位后人淳于溜。他雖是淳于棼的后人,卻游手好閑,全無建樹。洪炳文本想借此說明“凡事以名下求人,不免有失實之弊”,最后槐安國主選中的救國之士,若是非淳于氏的英雄,這層立意才能明白曉暢。但為呼應(yīng)《南柯記》,淳于毅仍是如假包換的淳于棼后人,他的杰出更說明這一身份的優(yōu)越性。不僅如此,他的好友周子揚和田希文,也是《南柯記》中周弁和田子文的后代。淳于毅得以與槐安國主相見,也是建立在使者聽到淳于毅三人的談話,認為他們對“《南柯記》中事都能言之”的基礎(chǔ)上。顯然,洪炳文想表達的重才不重出身、重人不重名望的觀念,未得到清晰的闡明。再如淳于毅與公主在寺廟相見,老禪師度脫淳于棼與公主的前緣等,皆為呼應(yīng)《南柯記》,盡管占據(jù)大量篇幅筆墨,卻收效甚微。淳于毅與公主結(jié)局不明,老禪師公案未了,就連“南柯”也只成為一個抽象的地名,沒有真正出現(xiàn)。沈不沉指出《后南柯》應(yīng)有十四出戲,只是目前僅可見十二出戲,故洪炳文是否在剩余兩出戲中將這些交代清楚,不得而知[2]229。可以確定的是,因為《后南柯》的主題是國族問題,這些內(nèi)容即使得到交代,也不會成為洪炳文摹寫的關(guān)鍵。
三
兩部戲劇的人物形象由于主題、情節(jié)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南柯記》中男女主角符合儒家道德標準,《后南柯》強調(diào)實利主義和進取精神。
從人物形象看,《南柯記》中淳于棼是始終不遇、盼望賞識的儒生,成為南柯太守后,他戒除多年的飲酒嗜好,實行儒家惠政,南柯郡因此被建設(shè)成桃花源式的烏托邦,“行鄉(xiāng)約,制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1]84。因為淳于棼勤于政事,對愛妻疏于照料,讓妻子獨居瑤臺,乃至遇險,充分體現(xiàn)他以國為家的情懷。盡管槐安國主只是中庸之君,淳于棼恪守忠君之道,被陷構(gòu)依然沒有怨言,反而一心脫度槐安國眾人升天?!逗竽峡隆分写居谝銊t更多考慮個人利益,有極強的自我保護意識。與先祖淳于棼不同,淳于毅不再將介入政治作為最高人生目標,甘于嘯傲山林,寄情煙霞。他第一次被槐安國主招安時,不為富貴所動,也不接受駙馬的名分。他說:“素性權(quán)奇,素性權(quán)奇,當不起官場歷練。仕路升沉,人情幻變,加膝無端轉(zhuǎn)墜淵。持手版,入班聯(lián),怎叫我鞅掌馳驅(qū),鞅掌馳驅(qū),才博得一門寵眷?!盵5]396除天性向往自由,他還考慮到先祖在槐安國的不幸遭遇,避免重蹈覆轍,以求自保,與東宮太子談判一節(jié),充分展現(xiàn)了其精明。他心里明明想成為駙馬,卻同太子虛與委蛇,反復試探,最后求得丹書鐵券為護身符??梢?,淳于毅比淳于棼更重視利益,更考慮現(xiàn)實,不再是忠君愛國并將自我置之度外的儒生形象。
《南柯記》中瑤芳公主是符合儒家理想的完美女性。深諳三從四德,擇婿不出閨門,婚姻大事全取決于父母之令。直到新婚之夜,方與丈夫相見?;楹?,恪守婦道,面對檀蘿王子的調(diào)戲,嚴詞拒絕?!逗竽峡隆分械墓?,與瑤芳的溫柔順從相反,不僅親自出宮選中淳于毅,還由于拋頭露面,被喝醉的周子揚撞上,導致丫鬟宮娥在寺廟鬧成一團。相中淳于毅后,公主主動使巧計,借助東宮太子向其提親。對個人幸福的實現(xiàn),在這里展現(xiàn)出極強的自主獨立精神。
從主題和情節(jié)看,《南柯記》中淳于棼越光明磊落,越顯出君王誤解和小人進讒的不公,讓他最后的大徹大悟來得更為徹底。同時,作者亦表達了對世道淪喪、儒家道德式微的惋惜之意。通過淳于棼與公主之間的美好感情,作品反諷現(xiàn)實的污濁不堪?!逗竽峡隆分写居谝愕热擞杏掠兄\,在西方實用主義的基礎(chǔ)上,為自己的國家盡心出力。淳于毅的瞻前顧后,公主的蘭心蕙質(zhì),都是在努力銜接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追求個人幸福和國家完整的共同實現(xiàn)。借用東宮太子的寬容,洪炳文也試圖說明,國難當頭,居上位者應(yīng)如槐安太子一樣,為網(wǎng)羅人才不遺余力,維護和保障人才的利益,讓他們能全心全意投入到保家衛(wèi)國的大局中去。
《南柯記》 《后南柯》對奸臣段功的譴責力度有差異?!赌峡掠洝穼⑺斪髑楣?jié)的構(gòu)成要素之一;《后南柯》把他塑造成最大的反面角色,亦是形成全劇主要矛盾的直接原因?!赌峡掠洝分卸喂Τ刀蚀居阼?,反復離間君臣關(guān)系外,并沒有真正損害國家的行為。湯顯祖把段功作為幫助淳于棼覺悟的步驟,他的行徑只為說明人世的污濁和追名逐利的虛無。最后,在脫度眾人升天時,段功與淳于棼相見,感嘆道:“是同朝幾年,是同朝幾年,苦留恩怨,也只似南柯功德和那檀蘿戰(zhàn)。弄精靈鬼纏,弄精靈鬼纏,識破枉徒然,有何善非善?”[1]167兩人不僅一笑泯恩仇,還將過去的矛盾看破,意識到如同“南柯功德”和“檀蘿戰(zhàn)”一樣,這些恩恩怨怨如同浮云,轉(zhuǎn)瞬即逝。 《后南柯》中段功里通外國,損害國家利益,真正可稱為“奸臣”。洪炳文甚至把《南柯記》中檀蘿國的入侵,也解釋成段功的過錯,說他始終與敵國里應(yīng)外合,故意離間君臣,造成朝廷混亂。如此安排,一方面為襯托淳于毅的正直;另一方面為隱喻現(xiàn)實中國家外部的危難由內(nèi)部的分裂而生。正因為內(nèi)部有為一己私利而置國家安危于不顧的亂臣賊子,有被蒙蔽的昏庸上級,方造成國家的薄弱,令外敵有機可乘。
《南柯記》 《后南柯》對女性角色的描述亦有差異。 《南柯記》中對女性的刻畫細致入微; 《后南柯》中女性角色眾多,卻幾乎個個是“巾幗英雄”,有單一化、臉譜化之弊。《南柯記》中瑤芳公主雖溫良恭儉,卻也有喜怒哀樂,眼見夫君淳于棼孜孜于政務(wù),自己只能獨居瑤臺,難免有怨嘆:“他政事羈身,何暇到此?”[1]94體現(xiàn)了公主對淳于棼的纏綿深情。檀蘿國兵臨城下,她披掛上陣,當檀蘿國王子出言調(diào)戲時,她敢于當眾揉碎花蕊拋擲于泥,疾言厲色怒斥道:“哎,原來土查兒生扭做檀郎賣,女絲蘿倒被你臭纏歪,小覷我玉葉金枝胡踹。”[1]104眼見夫君的到來,她卻花容失色,露出小女兒情態(tài),反復感嘆:“奴本是怯生生病容嬌態(tài),蚤戰(zhàn)兢兢破膽驚骸。怎虞姬獨困在楚心垓,為鶯鶯把定了河橋外。射中金釵,嚇破蓮腮。咱瞭高臺是做望夫臺……”[1]105這里不僅將公主與這些歷史上有名的美人并置,說明她才貌雙全,還體現(xiàn)了她在夫君面前惹人憐惜的女性氣質(zhì)。 《后南柯》中女性角色皆以國家利益為重,公主因淳于毅有能力拯救槐安國而與其結(jié)合;周子揚的妻子,一個小小宮娥,尚在新婚之夜囑咐丈夫謹言慎行,為國出力。周子揚的妹妹周芙仙,更取代公主成為全劇主角,武藝高強,見識高卓,一心為國。出嫁當晚,周芙仙當即對田希文詢問考察,得知他確為有志之士方喜,說明他欣賞的不是在朝堂賺取虛名的普通官員,而是有勇有謀、能為國族立定功業(yè)的真英雄[5]420;婚后,周芙仙積極參與對抗侵略者,當她最先得知白義國等國聯(lián)盟的陰謀,告知田希文,田希文表示應(yīng)暫時按兵不動,周芙仙立刻反駁道:“哎,官人,你只知紙上談兵,哪曉得幾先策應(yīng)?近來軍國大事,多是誤于拘牽濡緩一班文人。官人亦未脫得此種習氣,其余不足言矣?!盵5]423這種雷厲風行的態(tài)度,一洗腐儒習氣,可謂巾幗不讓須眉。隨后,周芙仙更親自上陣,巧妙策應(yīng),打退敵軍。洪炳文對她贊譽極高:“強鄰密謀,約分祖國,槐安君臣,全然不覺。睡獅其未醒耶?而發(fā)其聵者,乃在一女子。”[5]428在洪炳文看來,周芙仙的所作所為是為保存國土完整,她的眼界遠遠高于槐安國須眉君臣。洪炳文借此強調(diào),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果一個纖纖女子,尚有如此勇氣襟懷,現(xiàn)實生活中的青年們,又怎能在國難當頭時不挺身而出?
綜上所述,《南柯記》細究人生,闡釋儒、釋二家哲學思想;《后南柯》激勵國民,反映清末民初救國、自強思潮。兩部戲劇取材相同,但主題、情節(jié)、人物形象取舍各有不同。洪炳文指出,《后南柯》與《南柯記》“雖取譬同,而主意則處處不同,事事反對”[5]377。洪炳文顛覆《南柯記》主題,從“虛無”轉(zhuǎn)為“入世”,人物形象也反映了洪炳文所處社會語境的審美要求。對《南柯記》 《后南柯》進行比較分析,可加深對兩部戲劇的理解,更好地領(lǐng)略其藝術(shù)魅力。
[1] 湯顯祖.南柯夢記[M].錢南揚,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 洪炳文.洪炳文集[M].沈不沉,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
[3] 徐宏.曲肱禪囈—湯顯祖《南柯記》禪宗思想雜談[J].戲曲藝術(shù),2005(1):33.
[4] 周真甲,劉水云.若教警醒黃民夢,待譜新聲入管弦—洪炳文寓言劇初探[J].浙江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學報,2010(2):12.
[5] 阿英.晚清文學叢鈔:傳奇雜劇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責任編輯:陳 凱]
A Com parative Study of TANG Xianzu’s The Dream of Nanke and HONG Bingwen’s After The Dream of Nanke
CHEN Tianjun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ANG Xianzu’s The Dream of Nanke and HONG Bingwen’s After The Dream of Nanke can help to appreciate the artistic appeal of both works. Both works originate from Li Gongzuo’s The Biography of The Commander of Nanke, but they differ in their themes, plots and images. Due to the two authors’different historical contexts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the two works have different focuses: the former deals w ith life philosophy, while the latter is a patriotic pla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lots, The Dream of Nanke inherits Li Gongzuo’s main content, but gets rid of Li Gongzuo’s themes and structure; to satisfy readers’ previous experience, After The Dream of Nanke echoes both The Biography of The Commander of Nanke and The Dream of Nanke in narrative details. In terms of characterization, The Dream of Nanke lays emphasis on “individuality” and “sluggishness”, while After The Dream of Nanke is imbued w ith the tone of political didacticism in order to frame a national hero.
TANG Xianzu; HONG Bingwen; The Dream of Nanke; After The Dream of Nanke; Play; Artistic appeal
I237
A
1671-4326 (2017) 02-0063-05
DO I: 10.13669/j.cnki.33-1276/z.2017.037
2017-03-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12BZW 049);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5ZDB074)
陳田珺(1992—),女,湖北武漢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