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林
(南通大學 人文社科處,江蘇 南通 226019)
林東城(1498~1541),名春,字子仁,號東城,泰州人。明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官至吏部文選司郎中,嘉靖二十年(1541)卒于任,時年44歲。東城師承于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心齋,與陽明后學王龍溪、羅念庵、湛甘泉、鄒東郭等交游密切,是泰州學派心學思想的重要代表之一,著有《林東城文集》存世。
“義利之辯”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的重要命題,也是儒學的核心命題之一。自孔子首先用“義”和“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區(qū)分“君子”和“小人”始,“義利之辯”,從原始的不同社會地位的區(qū)分上升為道德理性的層面,即以“公”與“私”劃分“義”和“利”,君子以公為心,小人以利為念??鬃油ㄟ^設定“義”和“利”不相容的二分法,在價值判斷中提倡“義/公”的一面,貶低“利/私”的一面。后世儒者自孟子“貴義賤利”、荀子“先義后利”始,到西漢董仲舒“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至北宋程顥:“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唯義利而已?!保ā抖陶Z錄》),一直到朱熹、王陽明等都繼承“義利離”這一傳統(tǒng)的義利觀。除了南宋陳亮、葉適為代表的浙東功利主義學派,他們提倡“義利雙行說”,在與朱熹的“王霸、義利之辯”中認為道義和功利并不矛盾,功利體現(xiàn)在道義之中,離開功利無所謂道義。葉適說:“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耳。”(《習學記言》)。
儒家的“義利觀”自孔孟到朱熹、王陽明,其中有兩個主要特質:
一是立教對象專指士與士大夫階層。主要是針對理想品質的“圣人”和“君子”的,即士以及士大夫等上層社會階層的,而“百姓”和“小人”(農、工、商)等下層社會階層是可以“言利”的。
二是義與利基本上是互不相容的。對于士及士大夫階層而言,或者選擇“義”,或者選擇“利”,而不能“義利雙行”。所以這二者之間的關系大致與“理”與“欲”、“公”與“私”相同。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是“士-農-工-商”等級鮮明的四民社會,在倫理綱常、社會秩序的維系中,士與士大夫擔當著“得君行道”、“化民成俗”的政治和文化雙重職能?!笆ト酥馈焙汀熬悠沸浴笔侨寮依硐氲慕K極人格,士與士大夫階層安身立命之道的自覺追求?!肮?義”是士與士大夫階層的一種道德戒律,通過修身養(yǎng)性、躬行踐履不斷格去“私/利”。至十六世紀明代中葉,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中國社會發(fā)生內在漸變,加之明代專制皇權的加劇,導致了儒家的價值意識和思想也發(fā)生重要轉向,儒家的“義利觀”也隨之轉向,“義”與“利”不再是不相容的,“公”與“私”的關系也從“離”轉向“合”。[1]543-546
林東城的“義利觀”集中體現(xiàn)在《贈汪守貴歸歙序》一文中,首先對從“士商為道相殊”開始,士與商之間“道殊相濟”,亦是“趨利義行”,秉持“義利雙行,以義主利”的原則,進而上升到“義利之辨,君子進德之幾”的道德踐履,若能“知止之幾”,從而“勵世廉貪”,最后認為商賈亦是“君子之徒”,若能辨明義利,或可“子孫相繼,傳為家法”。其具體分析從以下四個層面展開:一是“道殊相濟,趨利義行”;二是“尚義好禮,以義主利”;三是“義利之辯,君子進德之幾”;四是“知止之幾,勵世廉貪”。
林東城在送別汪守貴時,對士與商、義與利的關系進行了辯證的論述,通過“士商為道相殊”,指出士與商之間的自然差異,符合四民社會對士與商兩個階層的基本定位,延續(xù)了孔子“君子”與“小人”社會身份差異的基本結構。但林東城由“為道雖殊”進一步推論出二者“亦是相濟”,形成自己“道殊相濟,趨利義行”獨特思想。
“君之于賈,猶余之為士也。賈之為道以利,士之為道以義。以利者,未嘗不義也。以義者,未嘗不利也。其為道雖殊,而所以相濟者,則無弗同也。是故,利之所在,人皆趨之,茍惟利是趨,而無義行乎?其間雖登壟斷,競秋毫商乾,沒逐時好,無弗為者,如是則固有之良心亦蔽矣,其何以信人情孚遠爾,而能通有無以相濟哉?”①見《林東城文集》卷上《贈汪守貴歸歙序》。
林東城與汪守貴社會身份存在明顯的差異,東城是士大夫,守貴是商人。首先講明士與商社會身份角色的原始義:“賈之為道以利,士之為道以義”。進而闡明商賈可言“義”,士之可言“利”,二者之間“道殊相濟”。人(含士商等四民)皆可“趨利”,亦有“義行”,即合乎道。士與商兩種身份角色的原始屬性“士言義、商言利”,為道雖不同,但義利可以相濟,與王陽明“異業(yè)而同道”思想一脈相承。從“人皆趨利”可見“義”的立教對象,已然從“士”突破到“商賈”,亦由“可言利”突破至“利之所在,人皆趨之”的基本判斷,可見明代對“趨利”的社會現(xiàn)象已然不奇怪。“人皆趨利”是一種事實范疇,“茍惟利是趨,而無義行乎?”則是一種價值反問。但“趨利”仍應當受“義”價值規(guī)范的約束,如若不以“義行”則良心遮蔽,就不能有無相濟了??梢娏謻|城的義利觀——“道殊相濟,趨利義行”,實質就是“士商一體,義利雙行”。
林東城是陽明心學、泰州學派的思想傳人,認為“心外無理,理外無事;事外無人,即心是理;即理是事,即事是仁,一而已矣。故仁者以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繼承了心學“心與理一,萬物一體”的基本思想,良知主體之間“好德之心”存在著相互感應的關系。
“余不識守貴氏,而徵諸其子,蓋亦尚義而好禮者也。郡之士大夫皆獲禮之其信諸人,又可徵矣?豈止于利而已哉!余于是益有以驗人心之同,而好德之心不終泯也。故其為利,義實主之,其獲禮于士大夫者亦以是焉耳。其士大夫之禮之者,獨非以是之相感哉!”
林東城與汪守貴諸子相識,皆是尚義而好禮,不可“止于利”。人心相同,以好德之心相互感應。林東城“尚義好禮”推至商賈“為利”由“義主”,即“為利”應合乎“道”。在這里合乎“道”即合乎“禮”。“郡縣士大夫皆獲禮而信諸人”,可見由人心相感達到內心認可,若商賈是“合道”而獲利,才會得到士大夫群體對商賈“不止于利”的道德認同,故而“人之好德之心未泯”,才有“故其為利,義實主之”即“以義主利”。林東城“以義主利”的觀點并沒有突破傳統(tǒng)孔孟義利觀“以義制利”的基本框架,仍屬于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綱常的價值范疇。
林東城從“道殊相濟”、“以義主利”的表象論述,逐步上升到“君子進德”的形上層面,認為“義利之辨,君子進德之幾也?!?/p>
“蓋有出于賈之外,而非以利為利矣。豈非人心同,而曠世相感者哉!士之為義,亦猶是也。茍徒孤介自持,與斯人漫無相濟,則近于二氏之流矣。烏乎可?故為義于己,亦利于人。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是故,其心相同,而其禮又足以感之者,則固君子之徒也??筛ヅc乎?況于其交既久,而其爲利亦無弗義焉,使進而上之,雖古魚鹽之賢,亦以是而熟之耳。由今觀昔,人心豈大相遠哉?……是故,義利之辯,君子進德之幾也?!?/p>
“君子進德”語出《周易·乾》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知至至也,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也?!盵2]孔穎達《周易正義》“進德”釋為:“推忠于人,以信待物,人則親而尊之,其德日進,是進德也?!薄斑M德”的方法在于講求“忠信”,“修辭”的關鍵在于“立誠”。忠信是做人的基本前提,立誠才能與他人友好交往?!皫住保骸爸獛灼渖窈?!……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保ā吨芤住は缔o下》)《釋文》引鄭玄曰:“幾,微也”,即微妙、細微。另,訓“幾”為:初、始?!皝y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保ā吨芤住は缔o上》)?!皫资隆保础稗k事之始”。朱熹曾說:“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要義”。在林東城這里,訓“幾”為“微妙”和“事之初”皆可。“義利之辯”既是“君子進德”的開始,也蘊涵著“君子進德”的微妙義理。
“義”與“利”不局限于“士”與“賈”固有的社會屬性,商賈不僅僅以利為利,也能夠“為義由己,亦利于人”。何況,交往日久能夠相互感應,商賈的謀利活動出于“利”還是“義”,都能夠“以禮感知”。何況士呢?如能日進德,商賈和士都是“君子之徒”,“古魚鹽之賢”亦如是。所謂“古魚鹽之賢”典故有二:一是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段語“膠鬲舉于魚鹽,管夷吾舉于士”《孟子·告子下》;二是管仲“設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悅”《史記·齊太公世家》。膠鬲由販賣魚鹽被舉薦為士大夫,管仲舉于“士”即從獄官管制中被舉薦為相,而“設輕重魚鹽之利”使齊國富強稱霸。林東城以典故論證自古人心相同,士與商皆須進德修業(yè)。
由此,林東城“君子進德”路徑“人心相感—為義由己—亦利于人”即儒學“內圣外王”路徑“萬物一體—為仁由己—推己及人”。林東城進一步強調“義利之辨”中所呈現(xiàn)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互關聯(lián),避免“孤介自持”、“漫無相濟”,從而誤入佛老二氏之流。
林東城《贈汪守貴歸歙序》在汪守貴老而歸鄉(xiāng)時撰文送行,以“義利之辯”闡述義理,同時也寄予了美好的愿景。既憧憬守貴氏于“樂丘園”、“親友朝夕與游”中安享晚年,又能“知止之幾”而“勵世廉貪”。若能子孫相繼,亦可傳為家法。
“守貴氏之老而歸也,其子若此而其孫又足以繼之,可以歸矣。則其以賈相傳者,守貴氏歸矣,行將樂丘園洽比鄰,邀親友而朝夕與游,則其知止之幾又足以勵世而廉貪也。視彼營營祿養(yǎng)老仕不歸者,其心之義利何如哉?……余因嘉守貴氏之能歸,而將守為家法也?!?/p>
“樂丘園”者,白居易《詠懷》:“高人樂丘園,中人慕官職。一事尚難成,兩途安可得。”“樂丘園”和“慕高職”二者都追求相當困難,若此道義和功利都追求亦是兩難。商賈以賈相傳,老而歸鄉(xiāng),享“丘園”之樂?!洞髮W》云“知止而后有定”,“知止之幾”即是懂得止于至善的微妙義理,足以“勵世廉貪”,亦可“子孫相繼”、“守為家法”?!皠钍馈奔磩袷?,勉勵世人。明代劉基“臣等竊惟賞以延世,祀以廟享,二者所以報施勛臣,固帝王資以勵世磨鈍之具也?!薄顿浿u太師文成誥》,明代唐順之“名者其起于古之所以勵世乎?古之所以勵世,其法莫備于史?!薄读懔昕h知縣題名記》?!傲潯奔辞辶拓澙?。《莊子·盜跖》中云:“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足以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馀,故辭之,棄天下而不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jiān)之度?!背尚⑹瑁骸胺蛄潓嵭?,非過迫於外物也,而反照於內心,各稟度量不同也?!盵3]衡量清廉和貪婪的度量在于內心,而非外在的迫使。
由此觀之,林東城憧憬著能夠達到“知止之幾”,進而“勵世廉貪”。若以“廉貪”之度量類推“義利”之度量,“義利”之間亦是存乎“己心”,非外在迫使。若然商賈尚能如此,比較“視彼營營祿養(yǎng)老仕不歸者,其心之義利何如哉?”,反問明朝“營營祿養(yǎng)”的士大夫階層,其“心之義利”即士紳階層之“政道”觀,亦當如何?更需要認真考察己身為官或為商的動機。林東城的《贈汪守貴歸歙序》一文系統(tǒng)地闡述了其“義利觀”,整個論證分析具有極強的思辨性,義理通達,引經據典,邏輯清晰,推論縝密。今人讀之,亦是感觸良多。林東城將其“義利觀”及其心學思想,寄予贈送友人歸鄉(xiāng)的文辭之中,由“義利雙行”、“以義主利”的學理層面推至“君子進德”的踐履功夫,最后落到“己心”度量之“勵世廉貪”。
明代社會思潮的轉變以及儒學的轉向促進了明代“新義利觀”的產生,余英時認為“棄儒就賈”社會運動和明代皇權專制的惡化所造成的政治僵局,是儒學的內在動力和社會、政治的變動交互影響的結果。明代中葉商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商人形成了自足的世界,對于傳統(tǒng)“四民”社會“重農抑商”原則形成了很大的沖擊,士商互動的社會現(xiàn)象導致商人社會地位的提升,由傳統(tǒng)的“士-農-工-商”四民社會發(fā)展為“士-商-農-工”新四民社會。社會價值觀念隨之發(fā)生調整,商人的“士大夫化”和士大夫的“商人化”即“賈而士行”和“士而賈行”,士商“異業(yè)而同道”,士與商社會階層交互影響需要有新的價值觀念相適應,“新義利說”某種程度上反向推進了儒學的內在轉向。明代“新義利說”打破孔孟“傳統(tǒng)義利說”的基本特質,推進了明代社會思潮的轉向。
一是立教的對象由“士”擴展至“四民”。明代“新義利說”打破士與商、義與利的社會身份的界定,士與商“道殊相濟”,四民皆可言利,同時在合乎“義”即“道”的范疇下“趨利”。明代商人打破了兩千年士大夫對精神領域的獨霸局面,商人可撰寫“墓志銘”(不再是士大夫的專利),當然亦可言“義”與“利”。儒家立教的對象由士拓展至整個全部四民階層。這跟陽明學特別是泰州學派面向下層社會講學運動的興起有關,王陽明倡導“異業(yè)而同道”、“即業(yè)已成學”,以“致良知”之簡易教法,把“四民”都作為立教的對象。王艮更是“指百姓日用,以發(fā)明良知之學”,講學場所從書院走向田間地頭,使“愚夫愚婦與知能行”、“百姓日用即道”的通俗化和社會化的講學教法,打破了農工商賈之間的隔閡,都能聽聞圣人之道。
二是由“義利離”轉向“義利合”。與林東城同時期的韓邦奇(1479~1556)的《國子生西河趙子墓表》:士于“誦習之際,利在其中”、商于“貨殖之際,義在其中”、顧憲成(1550~1612)為同鄉(xiāng)倪珵寫的《墓志銘》:“以義詘利,以利詘義,離而相傾,抗而兩敵。以義主利,以利佐義,合而相成,同為一脈。人睹其離,翁睹其合。此上士之所不能訾,而下士之所不能測也”。他們直截了當地點出傳統(tǒng)義利觀和明代義利觀之間的區(qū)別:前者“義利離”,后者則是“義利合”。[1]527-546林東城(1498~1541)與韓邦奇、顧憲成處于同時代前后,其思想論述與二人有很多類似,三者無明顯的師承、交際關聯(lián),證明明代的“新義利說”流傳之廣,不限于一派一門之專論。
三是義利之“變”中仍堅持“以義主利”?!耙粤x主利”原則是儒學幾千年未變之信條,明代“新義利說”雖突破傳統(tǒng)立教對象以及追求“義利合”,但整體上變中仍有堅守,堅守“以義主利”的孔孟傳統(tǒng),堅守儒家義利說道德優(yōu)先的原則。這是在突破中仍堅守的儒學道德主義倫理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的主流意識,在今天的社會思潮下仍是重要的價值評判依據,對當今社會的公民行為準則具有指導意義。
林東城及第后,先后任戶部、禮部、吏部等主事,后升任吏部司員外郎,又調任文選司員外郎。因母親許氏病癱臥床,告假扶母還鄉(xiāng)歸養(yǎng)。任文選司員外郎十個月,其同事許谷謂:“君選人不私,臨事有執(zhí),司銓十月,志在獎恬抑競,務實去華,期復淳古?!奔尉付陽|城卒于任,時年僅44歲?!白渲?,猶在曹”,“發(fā)其篋,僅白金四兩,僚友棺斂歸其喪”。東城奉公職守,鞠躬盡瘁,堪稱封建官僚典范人物。孟子說:“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章句上》),王艮“淮南格物”說的主旨——“正己物正”,已期達到“成己成物”的理想狀態(tài)。林東城作為泰州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帶有明顯的陽明心學的思想特質,其“義利說”是明代新義利說的典型代表,以士和商人為立教對象,大力倡行社會理想道德化,符合泰州學派以平民大眾為傳道對象,踐行陽明學“以道覺民”的下行路線。林東城的“義利觀”對當今功利化的社會風氣及人們在道義和功利的博弈中如何端正“己心”或有參照與借鑒價值。
[1]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周振甫,譯注.周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1:5.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798-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