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1
陳知真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我學生生涯中唯一的女語文老師。
陳知真是福州知青,個子很高,至少一米七,當?shù)厣僖娺@么高的女人,也少見這么漂亮的女人,反正我沒有見到過。她漂亮得讓所有看見她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一遍又一遍。
陳知真運動發(fā)型,五官勻稱結(jié)構(gòu)精妙,瓜子臉上沒有半點瑕疵,一口齊整的晶瑩米牙,無論說話還是講課,總是慢條斯理細聲細氣。感覺天塌下來,她喊救命的時候,也是不緊不慢的。話說多了,她的嘴角溢出些許細微的白色泡沫,猶如嬰兒嘴角的奶漬。上課的時候,我總是貪婪地望著她的櫻桃小嘴,吞咽著口水,仿佛嗅到飯湯和乳汁的清香。
陳知真一年到頭穿黑布鞋,是那種有扣瓣的布鞋,鞋底是塑料的,略微高跟,走起路來輕飄飄,步伐輕盈。不用眼睛,感覺不到她什么時候走進教室,什么時候離開教室。褲子配布鞋,看不出陳知真穿布鞋的好看;裙子配布鞋,才看出陳知真穿布鞋的好看。那種好看,怎么說呢,咳,沒法說,說不出來的好看。
陳知真的粉筆字,寫得人一樣好看。其他老師板書,有如狼奔豕突,筆灰飛揚,動輒弄斷粉筆。陳知真板書,有如蠶寶寶在桑葉上蠕動,其字修長清秀,瘦骨但傲骨。一堂課下來,只需一根粉筆。不板書的時候,她的纖纖素指,始終夾著粉筆,就像民國名媛,夾著香煙,優(yōu)雅至極。
女老師尤其漂亮女老師的課堂紀律,普遍較差。古今中外,看到漂亮女老師人來瘋的男生,大有人在。按照弗洛伊德的學說,這里頭有潛在的性意識。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調(diào)皮搗蛋,不過是為了贏得漂亮女老師的關(guān)注,就像小孩子通過哭鬧,贏得母親的寵愛。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不知道其他男生怎么想,反正我這個所謂的好學生,也想瘋。當然,我只是在心里瘋,不敢瘋出來。我是多么渴望陳知真摸一摸我的腦袋啊。其渴望的程度,求生欲望般強烈。
陳知真的課堂紀律,卻好得出奇,最搗蛋的男生,也老實聽講。偶爾碰到吃錯藥,莫名其妙搗蛋的,她也不生氣,不動聲色看著對方,直看得對方羞愧地低下頭。
陳知真太會講課了,真正寓教于樂,每堂課必講一個小故事。正是這一個個精彩不重復的小故事,牢牢吸引了我們。就像那個講述《一千零一夜》的女子,牢牢吸引了國王一樣。
其實我應當知足,我是陳知真最喜歡的學生。我的作文,從來沒有不及格過,不是良就是優(yōu)良,每篇都留下她或長或短的批語,全是褒揚的。最長的批語,寫滿整整一頁作文紙。批語的最后,她這樣寫道:邱建平,希望你將來成為一位出色的作家。
我的作文,還時常被陳知真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有時我自己朗讀,有時她親自朗讀,一邊朗讀一邊點評。我在一篇作文里寫了“天氣變涼了,我跟父親一早起來去趕集。父親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我響應了一個噴嚏”,陳知真對“我響應了一個噴嚏”這句極為贊賞:“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這么寫,‘我跟著打了一個噴嚏,這么寫太平淡了,只有邱建平懂得這么寫,與眾不同,把‘響應這個詞語用活了,特別有味道。要是讓你們用‘響應造句,你們肯定會造出‘響應國家的號召‘響應上級領(lǐng)導的號召這樣平淡無奇的句子。你們以后遣詞造句,要多向邱建平學習,要有創(chuàng)新……”
一下課,同學們便活學活用,用“響應”造了大量句子:
我父親放了一個屁,我響應了一個屁。
張三吐了一口濃痰,李四響應了一口濃痰。
我們一起打籃球的時候,小明出了一身臭汗,我響應了一身臭汗。
天上烏云滾滾,突然,電母打了一個閃電,雷公響應了一個炸雷。
2
陳知真如此器重我,我卻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得到她更大恩寵,比如摸我的頭,或者到她房間去。
當?shù)仫L俗,成年男子的頭,除了親人和愛人,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是不準亂摸的,尤其不準女人摸,否則視為大不敬和大忌。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中學生,雖未成年,頭顱也是尊貴的,莫說別人,就是父母多摸幾回,也覺不妥不爽不服氣。當年的我,卻喝了迷魂湯似的,無比渴望陳知真之摸,就像嬰兒渴望母親之懷抱。
皇天不負苦心人,機會終于來了。我的一篇題為《上學路上》的作文,在全地區(qū)中學生作文競賽中,榮獲二等獎,指導老師是陳知真。我是鎮(zhèn)中學建校以來,首個獲得作文競賽名次的學生,在全校引起轟動。獎勵證書寄達次日上午,校長取消課間操,改為頒獎儀式。
當著全體三百多名師生的面,校長鄭重宣布我的獲獎消息,接著舉行隆重的升國旗儀式。平時升國旗,沒有音樂伴奏,這次升,校長特意讓音樂老師用手風琴彈奏國歌。手風琴是學校唯一的樂器。說老實話,以前升國旗,我沒有任何感覺,這回,我有一股強烈的、為祖國拋頭顱灑熱血的沖動。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易沖動啊。
然后校長和陳知真分別向我頒發(fā)獎狀和獎品(征文獎品是一套平裝的五卷本中外文學名著讀本,學校額外獎勵我一支英雄牌鋼筆和一個硬塑殼筆記本。這是我的第一支鋼筆,之前我一直用圓珠筆)。最后校長發(fā)表重要講話,高度贊揚我刻苦學習為校爭光的拼搏精神,希望我戒驕戒躁再接再厲,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爭取更大成績,為學校爭得更大榮譽,并號召大家向我學習。
校長說完,帶頭鼓掌。我出列領(lǐng)獎,校長要我跟他站在一起,也就是站在既沒有臺階也沒有桌椅的主席臺上。說透了,就是和大家面對面站。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和享受那么多那么熱烈的掌聲,真是掌聲如雷啊。我激動得打擺子般渾身顫抖,面紅耳赤,感覺臉上的血管,要炸裂開來。
其實,大家還沒鼓掌,我就開始顫抖了。我的顫抖,是在陳知真摸我頭那一刻開始的。校長頒發(fā)獎狀后,向我伸出他的手掌,我以為他要跟我握手,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萬幸,他并沒有跟我握手,而是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拍得雖輕,我卻感覺到千斤分量。
陳知真頒發(fā)獎品后,也伸出她的手掌,我以為她也要跟我握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接下來的舉動,讓我猝不及防,她摸了摸我的頭,一下兩下三下,摸得那么到位,摸得那么有水平。她的手一離開我的頭,我就顫抖起來?;氐浇淌遥疫€在抖,一直抖到上午放學,并且伴有輕微的發(fā)燒和盜汗。
好長一段時間,一想起陳知真摸過我的頭,我還會輕微發(fā)抖。戀愛時,我既渴望又害怕女友摸我的頭,她一摸我的頭,就想起陳知真,就抖。女友以為我純真,更加愛我。
3
猶如高僧撫頂,被陳知真摸過之后,我不僅作文寫得更好了,一向不及格的數(shù)理化,也開始及格了。校長希望我德智體全面發(fā)展,是有指向的,就是要求偏文的我,把數(shù)理化成績搞上去。不是有句口號,叫作“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嗎?好像學好數(shù)理化,就可以天下無敵。盡管那些怕死般怕寫作文的同學,羨慕嫉妒恨著我,我也為學校爭得榮譽,在師(語文老師除外)生心目中的地位,卻遠不如數(shù)理化尖子生。
獲獎不久,一個周五的上午,第二節(jié)是語文課,課后是課間操。下課時,陳知真讓我留在教室,不用做操,說有事跟我商量。我受寵若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陳知真說,你坐下吧。我老老實實坐下,眼睛看著課桌。
滄桑斑駁的桌面,刻著一些丑陋的字,有些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有些清晰可見,比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边@是刻在“三八線”旁邊的。又比如:“保持距離,把她忘了;年齡太小,不是時候;早戀感言,永記在心?!?/p>
這不是我的課桌。教室共有四排座位,我坐在第四排中間。陳知真叫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到第二排中間,站在那里一動不敢動。她讓我坐下,我隨桌而坐,依然一動不敢動。當我看到“早戀”兩個字時,我的小黃臉突然紅了,紅得如火如荼。
之前,我對此類字眼,有如文盲,沒有任何感覺和想法。由于家境貧寒,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農(nóng)家子弟,基本營養(yǎng)不良,營養(yǎng)不良必然導致發(fā)育不良。尤其像我這樣的寄宿生,營養(yǎng)更加不良,發(fā)育更加遲緩。我清楚記得,我直到十六歲才第一次遺精。不過,營養(yǎng)不良并沒有影響我的俊逸,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秀美,就像肺癆患者臉上的紅暈。村里的大姐大嫂大嬸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男女子”,意思是我長得姑娘一樣秀美,又不失英氣。
寄宿生一周回家一次,回家?guī)ё阋恢艿拿撞恕W校食堂只提供一項服務(wù),就是把生米蒸成熟飯,別說熱菜,連開水都不供應。冬天吃冷菜,夏天吃餿菜,由于不新鮮和缺乏熱量,即便山珍海味,吃到肚子里也營養(yǎng)不良。為了防餿變質(zhì),熱天主要帶干菜。母親炒干菜的時候,惜油如墨,放鹽倒是大方,撒化肥般喪心病狂,咸得我想哭,拉出的尿,有股海水味,沒得腎病,算幸運了。
只有極少數(shù)干部職工子弟,比如公社政府、公社糧站、公社供銷社、公社郵局的干部職工子弟,他們家里經(jīng)濟條件較好,又是走讀生,吃得好住得好(寄宿生睡上下層通鋪,四十幾人擠一個宿舍,漏雨透風,衛(wèi)生狀況跟候車室差不多,很難睡好),才能發(fā)育正?;虺?。那些字,肯定是他們刻上去的。
坐這張桌子的,男生是公社糧站主任的兒子,女生是公社供銷社會計的女兒,都是肥得流油的主。個子明顯高出我們一頭,四肢明顯比我們發(fā)達。男生臉上長滿青春痘,女生胸部已經(jīng)隆起,她是我班胸部唯一隆起的女生,就全校而言,胸脯也是高的。
陳知真看到我臉紅,笑了一下。她是個冷美人,基本不笑。她這一笑,我更加受寵若驚,也更加緊張,牙關(guān)微微顫抖起來。陳知真說,邱建平,你在《走路上學》里寫道,為了給自己壯膽,每走一段路,放一顆鞭炮,見到了搏斗在一起的老蛇和老鷹,你還爬上大樹眺望遠方,這些都是真的嗎?
陳知真一直教導我們,作文一定要寫真情實感,不能虛情假意。她問的這些,都是真的,千真萬確,我卻直冒冷汗,因為里面有段話,是我從一本書上抄來的。我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或者別人發(fā)現(xiàn)了,告到她那里,汗都嚇出來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道,陳老師,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全部是真的,不信你可以跟我走一趟。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我狠狠掐著大腿,懲罰我的愚蠢。爬上大樹眺望遠方,沒有任何問題,我可以現(xiàn)場表演,反正樹在那里。搏斗在一起的老蛇和老鷹,可遇不可求,我只遇到過一次。至于放鞭炮,那是初一下學期到初二下學期的事,現(xiàn)在是接近深秋的初二下學期,我已經(jīng)鍛煉出膽量,不用放鞭炮,也可在深山老林里的羊腸小道上獨自行走,勝似閑庭信步。
陳知真說,我正有此打算,明天是星期六,我跟你走一趟,感受一下,去你家看看,歡不歡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結(jié)巴道,歡迎,當然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說完這話,我突然不那么緊張了,因為陳知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得知我抄襲。我鼓足勇氣,抬頭看了一眼陳知真。陳知真微笑著看著我,說,那好,你準備一下,明天吃完午飯,我們就出發(fā)。
我傻道,陳老師,準備什么?陳知真說,準備鞭炮啊,沒有鞭炮,你放什么啊?我囁嚅道,我……我……陳知真遞給我五塊錢,你下課后去買封鞭炮,還有火柴,別忘了。陳真知真厲害,看出我身無分文。我這下一點不結(jié)巴了,陳老師,不需要這么多,三塊錢足夠了。陳知真說,沒事,剩下的歸你,算是老師額外獎勵你,你的作文寫得真是好,堅持下去,將來一定會成為大作家的。
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
課間操馬上結(jié)束了,陳知真看了看手表,說,那就這樣吧,明天中午你到我房間一起吃飯,吃完飯就走。陳知真說完,款款走出教室。
陳知真這話,讓我震驚了。如果說“我跟你走一趟,感受一下,去你家看看”這句話,帶給我的震撼,是八級地震;那么“明天中午你到我房間一起吃飯”這句話,帶給我的震撼,則是十級地震。
走到門口,陳知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問我,你有姐姐嗎?我說,有,我有兩個姐姐。陳知真說,都出嫁了?我說,大姐出嫁了,二姐還沒有。陳知真說,那太好了,我明晚跟你二姐一起睡。我說,我二姐睡覺會磨牙齒,我叫她去同伴家睡,把床鋪讓出來,你一個人睡。陳知真說,你家有幾口人?我說,五口人,爸爸媽媽,大姐二姐,還有我,爺爺奶奶都去世了。陳知真說,那太好了。
4
到陳知真房間去,是我的夢想。她的房間在我心目中,北京一樣遙遠,故宮一般神秘。而今,她不僅邀我去她房間,還要請我吃飯,天啊,我家祖墳冒煙了,不是裊裊青煙,而是滾滾濃煙。
無比興奮的我,接下來無比犯愁。到了陳知真房間門口,先邁左腳還是右腳?手往哪兒放?眼睛往哪兒看?該不該說話?如果該說,說些什么話?開始怎么說,最后怎么說?她去我家,肯定會在村里引起轟動,我那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母親,會不會緊張得手忙腳亂?剛卸任生產(chǎn)隊隊長的父親,倒是見過些世面,他會不會激動得語無倫次?陳知真對于我家我村而言,毫無疑問是大人物;陳知真蒞臨我村我家,無論如何是大事件。說夸張點,或者毫不夸張地說,那是仙女下凡啊。
我多想跑到郵局,給父母拍封電報,讓他們?yōu)咄コ?,磨刀霍霍向雞鴨,可是行不通啊,電報只通到鎮(zhèn)里。我多想飛到家里,告訴他們這天大喜訊,可是行不通啊,我沒有翅膀。我多想鴻雁傳書,可是行不通啊,我們這地方?jīng)]有鴻雁。我多想抓一只老鷹,替代鴻雁,可是行不通啊,老鷹飛得太高,夠不著抓不到啊。我多想買通同伴,讓他請假先回去通報,可是行不通啊,村里只有我一個人上中學,沒有同伴可收買。我多想買通其他同學,可是行不通啊,其他同學沒去過我家,認不得路,認得路也不敢走啊。
唯一的辦法,就是做夢,托夢給父母。還是行不通啊,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根本做不了夢。
晚飯吃不下,早飯不想吃,天啊,我要崩潰了。
現(xiàn)在,有必要引用《走路上學》了:
在大隊小學讀完五年級,我考上了公社中學。我是村里有史以來的第一個中學生,也是全校唯一走山路上學的學生。三十里山路好比天上垂下的兩根繩索,結(jié)頭是高高的山頂。山頭這頭連著村子,那頭連著鎮(zhèn)子。鎮(zhèn)子那頭長,十八里;村子這頭短,十二里。
山是大山,大樹密密麻麻,大晴天走在里頭照不到太陽,山路上鋪滿落葉,腳板踩在上面發(fā)出“啪噠啪噠”的響聲,好像后頭有人跟著,還要防備竄到路上的野獸,著實讓人害怕。
林深路長,給我三個豹子膽,也不敢一個人走,只好由父親接送。周六回家時,父親到山頂接我,周日返校時再送到山頂。過了山頂,森林不那么密了,我不那么害怕了。
父親成天忙于農(nóng)活,太辛苦,送了一年,說什么也不想讓他送了。母親膽小,腿腳又不方便,送不了我。男子漢大丈夫,我要獨自走路上學,盡管心里打鼓。父親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答應不再送我,但不放心,買了一封一千響的鞭炮給我,說,你實在害怕,就放一顆炮。最響的鞭炮是一萬響,上了二百響的,一律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大炮,俗稱干子,下層是小炮,俗稱細子。父親買的是一千響,一千響有筷子長,十幾顆干子,幾十顆細子。我手握一根香,每走一兩里路,放一顆細子,每走三四里路,放一顆干子。
還別說,鞭炮壯膽效果明顯,細子一響,我膽量激增,干子一響,渾身是膽。帶上鞭炮以來,再沒有遇到野豬,也沒有遇到搏斗在一起的鷹和蛇。當然,天上的鷹經(jīng)常看到,如果它飛得很低,我就故意放一顆干子?;柚械您?,聽到鞭炮聲,翅膀猛地一顫,振翅飛高飛遠。
放了十封一千響鞭炮之后,我終于練出膽量,不用放炮,也敢獨自行走。不再慌著趕路,不再害怕唐突的野獸,不再害怕傳說中鬼怪的出現(xiàn),還經(jīng)常爬上山頂那棵大松樹,眺望遠方。
初一下學期,上學路上,接近山頂時,我看見一條大蛇和一只蒼鷹驚心動魄搏斗的全過程。那一刻,孤單的我忘記了恐懼,看得很帶勁。十幾分鐘后,老鷹戰(zhàn)勝大蛇,叼著還在扭曲的獵物騰空而起。我一口氣追上山頂,爬上那棵松樹。這是一棵參天大樹,只要爬上三分之一,山色便盡收眼底。為了便于攀登,有人特意在樹上釘了墊腳的榫頭。
我站在樹上,目送它們消失在遠方,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極目眺望,綠野桑田,遠天遠山遠水,組成了一幅又一幅展示不盡、動人心弦的長長畫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無盡的天邊,可是,到了天邊,我的家呢?我的親人呢?我又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離別感,眼角不由涌出幾行熱淚。我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走出這大山,走向山外的山外……
最后一個自然段,是從書上抄來的。顯而易見,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再有天才和文才,也寫不出這樣有深度的句子。我猜想,除了放鞭炮、搏斗的老鷹和老蛇,最能打動陳知真的,就是這段文字。
5
學校有兩棟老師住的房子,一棟是平房,一棟是樓房。所謂的樓房,兩層而已,屋頂是木構(gòu)的,蓋著瓦片。樓板也是木構(gòu)的,鋪著板塊。陳知真住一樓最左側(cè)。她那個房間很大,有十三四個平方米。這么大的房間,本該給有家小的老師住,陳知真卻獨自居住。這得益于她跟校長的關(guān)系。她跟校長是上下級關(guān)系,是男女關(guān)系,但不是夫妻關(guān)系。
他們的關(guān)系,說不清道不明,像風像霧又像雨,但是大家都知道或者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很多人在背后叫陳知真校母。最早叫她校母的,應該是某個羨慕嫉妒恨的老師,含沙射影,貶義大于褒義。但在學生心目中,全是褒義,就像奶媽在她奶過的孩子心目中,全是褒義。不管奶媽長得多丑,脾氣多壞,只要奶水管夠不吝嗇,就是好奶媽。陳知真雖然吝嗇笑容,但是從來不吝嗇故事,每堂課講一個故事,從不重復。她的故事,相當于奶水。
陳知真的房間,只有一個人可以進,這個人就是校長。我是第二個進她房間的人。即便她最喜歡的女生,也沒進過她的房間,最多只讓走到門口。門上長年累月掛著一道布簾子,擋住灰塵紅塵以及窺視的視線。
陳知真的房間,不準穿鞋進入。我脫下涼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板,比她的房間地板還臟,從來沒有脫鞋進房經(jīng)驗的我,猛然意識到什么,重新穿上涼鞋,跑到食堂外邊的水池,將涼鞋和腳板,狠狠搓了一通,然后跑回宿舍,用毛巾擦干涼鞋和腳板,這才躡手躡腳進房。陳知真說,邱建平,看不出來,你蠻講衛(wèi)生嘛。我的臉一下紅了,紅得很不衛(wèi)生。
樓板糊著報紙,防止灰塵跌落。書桌上立著一個課本大的相框,照片上的陳知真,是少女時代的陳知真,側(cè)著腦袋,微微仰視,笑得含苞待放,笑得天真無邪;辮子繞過脖子,耷在胸口,她的雙手翹著蘭花指,輕輕捏著辮梢。就像我們捉蜻蜓,輕輕捏著尾梢。望著她明亮的眼神漆黑的眼球,感覺自己一腳踏入陌生遙遠、遼闊美妙的風景中。
書桌旁邊是床,掛著蚊帳,帳門垂下。蚊帳比較厚,床上的風景若隱若現(xiàn)。我像偷窺美女洗澡的流氓,偷窺著床鋪。我的目光閃電一樣,飛快地瞄一眼,再瞄一眼。瞄了第三眼,終于看清,靠書桌這頭,并排著一對枕頭,枕巾上繡著一對戲水鴛鴦。我感覺我的心,被刺微微扎了一下。
床鋪底下,放著一個蓋著蓋子的搪瓷痰盂,上面畫著一株大紅牡丹。我想我回家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二姐把她的馬桶洗干凈,灑上花露水。二姐愛臭美,死要干凈,陳知真睡她的床,用她的馬桶,我很放心。
書桌上方墻上,一左一右掛著一副條幅,左幅寫著“花香不在多”,右幅寫著“室雅何須大”。房間一盆花沒有,卻香得我鼻孔發(fā)癢,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毫無疑問,那是陳知真散發(fā)出來的體香。
字是羅文山寫的。羅文山就是我們的校長。
房間有兩個門一般高、比兩扇門還寬的大書櫥,擺滿了書。整個房間,干凈整潔得像一本剛印刷出來的新書,我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覺得眼睛不夠用。
但是我不敢多看,因為羅校長也在房間。
6
如果知道羅校長在,打死我也不敢去陳知真房間。
羅文山是莆田籍知青,他的家鄉(xiāng),在南少林附近。當?shù)亓曃涑娠L,羅校長小時候練過武功,在同齡人中藝高一籌,下放后堅持練習。羅校長宿舍有一大一小兩口缸,大口的裝水,小口的裝谷子。水缸里放一個海碗大的葫蘆,羅文山不僅能用一只手掌,把葫蘆按腦袋一樣按進缸底,還能用一只手掌,把葫蘆抓皮球一樣抓起來。小缸里的谷子,是用來練鐵砂掌的,每隔十天半月,換一回谷子。原來的谷子,已經(jīng)被他插成米糠。
羅文山很瘦很瘦,瘦得像個癆病鬼。他的眼球,乒乓球般外凸,左眼永遠布滿血絲。據(jù)說他睡覺時,睜左眼閉右眼,左眼天天熬夜,自然布滿血絲。
羅文山武功到底有多高深,不得而知。我親眼看過,他輕輕一捏,粉筆頭就變成粉末。核桃被他一捏,嘎巴一下四分五裂。羅文山個頭一米七左右,打籃球的時候,輕輕一躍,手就可以夠到籃框,蓋帽的時候,基本一蓋一個準。
羅文山原先是某大隊小學的校長。大隊附近村莊有個外號叫“草根須”的壯年農(nóng)民,因為盜賣生產(chǎn)隊耕牛,案發(fā)后畏罪潛逃,但每年會回家一兩趟,當然都是在夜晚。“草根須”的老婆,是方圓十幾里的頭號美人(與陳知真比差遠了),盡管他常年在外流浪,誰也不敢動他老婆,民兵營長不敢,大隊書記也不敢?!安莞殹泵看位丶?,都要在自家門板上,寫下一行內(nèi)容相同的粉筆大字(時間長了,字跡難免模糊):誰動我老婆,老子滅他全家!??!
“草根須”有武功,擅長輕功,來無影去無蹤,抓捕極為困難,故有此稱。每當獲悉“草根須”回家的小道消息,民兵營長就帶領(lǐng)民兵,在他家附近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可每次不是等空就是漏網(wǎng)。為此,大隊書記沒少挨上級批評。大隊書記想來想去,想到羅文山。此時,羅文山在某生產(chǎn)隊小學教書。大隊書記調(diào)羅文山到大隊小學,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讓羅文山協(xié)助抓捕“草根須”。大隊書記偶然得知,羅文山有武功。羅文山調(diào)到大隊小學那天,大隊書記對他說,只要你抓住“草根須”,校長由你來當。
調(diào)入大隊小學不久,羅文山差點抓住“草根須”。就武功而言,“草根須”根本不是羅文山對手,但“草根須”腿上功夫比他好,耐力也比他好,羅文山追了一千多米上氣不接下氣,“草根須”早已不見人影。因為這個,羅文山才練習長跑。不到半年時間,平均速度超過手扶拖拉機。一年后,當“草根須”再次潛回家與老婆尋歡作樂時,羅文山故意打草驚蛇,等他跑出一定距離后才拔足狂追,不到五分鐘就追上了。
“草根須”對羅文山說,我和你前世無冤今生無仇,你一個外江(地)佬,為什么要和老子過不去?羅文山說,在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誰與人民為敵,誰就是我的敵人,你盜賣生產(chǎn)隊耕牛,破壞革命生產(chǎn),罪大惡極,我當然要管?!安莞殹闭f,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今天栽在你手里,老子認了。不過,只要老子能活著出來,一定要把你碎尸萬段。羅文山說,你要進行報復,危險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勸你還是盡早放棄這個念頭懸崖勒馬,到監(jiān)獄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否則死路一條!
大隊書記沒有食言,抓到“草根須”不久,提拔羅文山為大隊小學校長?!安莞殹北慌刑幨迥暧衅谕叫蹋痰谌暝姜z時,被崗哨發(fā)現(xiàn),當場擊斃。
羅文山并沒有因為“草根須”被抓停止長跑,相反,跑得更起勁了。原來來回跑十公里,現(xiàn)在來回跑二十公里,一直跑到公社。除了周末,羅文山每天都跑,天未亮就出發(fā),風雨無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農(nóng)民兄弟不理解他的行為,有人甚至認為他腦子有問題?!安莞殹币呀?jīng)捉拿歸案,沒必要再跑了嘛。老這么跑,多耗糧食和鞋子?。窟@哪里是鍛煉身體,簡直是敗壞身體嘛。
如果說羅文山當上大隊小學校長,憑的是實力,那么當上公社中學校長,憑的則是運氣。適逢上頭要樹一批知青先進典型,羅文山成為不二人選,以跑步的速度,調(diào)進公社中學,然后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當上校長。
調(diào)到中學,羅校長依然堅持長跑,但是跑得少了,每周一兩次,不再往大隊方向跑,而是往縣城方向,來回跑三十公里。有人問他,怎么不往大隊跑?他說,大隊是小馬路,縣城是大馬路,大馬路好跑嘛。停了一下,又說,人往高處跑嘛。問者腦子有點短路,說,不是人往高處跑,是人往高處走。羅校長說,跑比走快嘛。問者還沒明白過來,羅校長已經(jīng)跑出老遠。
羅校長當上中學校長次年,陳知真調(diào)入中學。陳知真是羅校長插隊的那個大隊,隔壁大隊的知青,相距五六里。羅校長插隊的那個大隊,離我那個大隊,有四十里,陳知真插隊的那個大隊,離我那個大隊,有四十五六里。雖然都是山區(qū),也有“山里”和“山外”之別,我那個大隊是“山里”,大隊部通機耕道,只能跑拖拉機、板車和自行車。大多數(shù)自然村是山路,我那個自然村,是最偏遠的一個大自然村。他們那兩個大隊,是“山外”,通大馬路,可以跑汽車。雖然在山區(qū)插了幾年隊,陳知真卻從來沒有走過山路。
7
陳知真也是大隊小學老師。陳知真剛來的時候,課堂紀律也不太好。有一回,她被一個故意搗蛋的學生,氣得淚流滿面。這個學生純屬“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那種貨色,引起公憤,我們非常討厭他,如果不是塊頭太大,早教訓他了,無須羅校長親自出手。
事后,羅校長把該生叫到辦公室談話,談話效果明顯。之后,陳知真的課,成了全校紀律最好的課。她的講課水平,突飛猛進,成為最受歡迎的老師。
這位四肢發(fā)達的同學告訴我們:到了辦公室,羅校長什么也沒說,雙眼盯著他,布滿血絲的左眼,原先血絲只有頭發(fā)粗,現(xiàn)在感覺有棉線粗。羅校長抽著煙,同學進去的時候,煙剩半截。羅校長一邊抽著煙,一邊盯著他,左眼煙頭一樣紅。同學先是被他盯得汗毛倒豎,接著渾身篩糠,幾乎要哭出來。這時候,羅校長煙抽完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輕聲道,你可以走了。
同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事了?這么簡單?想走不敢走。羅校長說,叫你走還不走?你不走我走了。羅校長說著,站了起來。同學這才醒悟過來,猛然發(fā)動身體,正要逃竄,羅校長叫住他,喂,那個誰,你等一下。同學驚恐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是好。羅校長說,把你的手,伸出來。
同學遲疑地伸出手,羅校長一把握住,同學頓時哀號起來,眼淚滾滾而下,整個身子麻花般扭曲著。羅校長松開手,說,以后不要再破壞課堂紀律了,要尊重陳老師。
羅校長說罷,大步走出辦公室。
同學一下蹲在地上,一看自己的手掌,五個手指黏在一起,好一會兒才松開。同學說,我的媽喂,羅校長力氣太大了,我的手掌好像被老虎鉗鉗住一樣,他要是再用點力,我的手掌就碎了,以后陳老師上課,我們可不敢搗蛋了。
同學之言絕非夸張,此后陸續(xù)有他班同學的手掌,不幸被羅校長握過,無不鬼哭狼號談羅色變。
我們從此視羅校長為洪水猛獸,看到他便遠遠躲開,生怕被他握手。羅校長頒獎的時候,我生怕他跟我握手。在我眼里,他伸向我的不是手,而是老虎嘴老虎鉗。豈止學生,老師也對他敬而遠之。當然,陳老師除外。其實,陳老師也是“敬”他的,除了經(jīng)常吃在一起,很少看到他們走在一起,是否住在一起,不得而知。
陳知真和羅校長,只有看電影的時候,才走在一起。公社禮堂每周放一次電影,學校到禮堂,有兩里路,來回的路上,他們總是走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看見他們牽手或者挽手。坐在一起看電影的時候,除了偶爾交頭接耳,沒看見有什么小動作。他們從不單獨看電影,要么不去,要么一起去。
看電影要買票,雖然票價只要毛把錢,我們還是買不起(就是買得起票,也不敢大搖大擺走進禮堂,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挨批。學校有規(guī)定,學生晚自習不準偷跑去看電影)。除了想方設(shè)法、鬼鬼祟祟混進禮堂,最好的辦法,是趴到窗戶上看。
禮堂有六個大窗戶,玻璃殘缺不全,為蹭看者提供了方便。窗戶雖多,蹭看者更多,競爭激烈,經(jīng)常有人為此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瘦弱矮小的同學,根本靠不近窗戶,只能站在后面聽電影。
偶爾,陳知真上課的時候,羅校長從窗前緩緩走過,那只布滿血絲的左眼,一閃一閃的,令人不寒而栗。
夏天的一個夜晚,陳知真輔導我們晚自習回宿舍,開門,開燈,關(guān)門。當她關(guān)門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地板中間,盤著一條刀柄粗的棋盤蛇。棋盤蛇三角腦袋,很像犁頭,又稱犁頭蛇,也叫五步蛇,劇毒,人若被咬,不出五步倒地身亡。棋盤蛇盤成一個斗笠大的盤,腦袋枕在中間,似乎睡著了。
陳知真一連發(fā)出三聲全校都能聽到的“救命”,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從棋盤蛇前面越過,跳上床鋪,暈了過去。住在陳知真隔壁的隔壁的羅校長,正在房間批改作業(yè),聽到第一聲“救命”時,握著蘸水筆的右手,剛好伸進墨水瓶。羅校長右手猛地一抖,打翻墨水瓶,紅墨水漶漫在作業(yè)本和桌面上。
羅校長彈簧般彈起,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陳知真房間,房門已關(guān),怎么也叫不開,于是繞到房后,從窗戶跳了進去。那時的窗戶,沒有防護網(wǎng),只要里頭不拴,可輕易進入。因是夏天,陳知真開著一扇窗戶。窗上掛著深色窗簾,外面很難看清里面。窗戶外邊是稻田,即便有人想偷窺,也不容易。
羅校長雙腳沾著爛泥,跳進房間時,地上的棋盤蛇和床上的陳知真一樣,一動不動。羅校長攥住棋盤蛇露在“盤子”外的尾巴,一拎一甩,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棋盤蛇的骨節(jié)頓時節(jié)節(jié)脫臼,成了死蛇。
羅校長費了好大勁,才將陳知真喚醒。醒過來的陳知真,像一條冬眠的蛇,軟綿綿躺在羅校長懷里??礋狒[的我們,奮不顧身跳進稻田,透過被風吹得一閃一閃的窗簾,亦真亦幻看到這一幕。
事后,眾人猜測半天,猜不出棋盤蛇是怎么進入房間的。羅校長帶著三位男老師,移開櫥桌和床鋪,未發(fā)現(xiàn)地洞,排除了地洞進入的因素。陳知真習慣隨手關(guān)門,棋盤蛇不可能從門進入。唯一的可能,是從窗戶上進入。于是,羅校長讓人把窗戶砌高三尺。陳知真房間的窗戶,由此成為全校最高窗戶,幾乎夠到樓板。羅校長特意給她做了一架梯子,她要攀上梯子,才能開關(guān)窗戶。
窗戶抬高了,陳知真的房間,在我們心目中,更加神秘了。
8
由于羅校長在場,把我緊張得,只敢吃飯不敢吃菜,一筷菜不敢搛。他們見我不吃菜,就給我搛菜,羅校長搛了兩次,不搛了。陳知真不斷給我搛。
一共有四個菜:雞蛋炒西紅柿,肉片炒青椒和紅椒,油爆小魚干,薄荷紫菜湯。對我來說,只要是熱菜和新鮮菜,就是好菜,這些菜簡直就是山珍海味。那是我第一次吃西紅柿,我們村沒有西紅柿,很多人別說吃,聽都沒聽說過。西紅柿我見過,生物課本上見過,沒有吃過。豬肉大半年沒吃了,快忘記它的味道了。每次回家,我總是癡癡地看著豬欄里的豬流口水。紫菜湯吃過幾次,那是我心目中的海鮮。
魚干也吃過,油爆小魚干從沒吃過。首先是油爆這種烹飪方式,母親從未試過,也不可能試。對母親而言,油比血貴,油爆魚干,那不是吃菜,是吃命。其次是這種小魚干我從未見過,筷頭粗,小指長,無頭,背上有根紅線,跟羅校長左眼里的血絲,一般粗一樣紅。
羅校長詢問了我的學習成績,特別是數(shù)理化成績。得知我的數(shù)理化成績上去了,羅校長最后給我搛了一次菜,搛的是魚干。羅校長不愧為武林高手,十幾條魚干搛在筷頭上,一根不掉。沒了腦袋下過油鍋的小魚干,好像還活著,或者被羅校長施了魔法,吸附在筷子上。
羅校長說,邱建平,你一定要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偏科不好。偏科就像偏離方向失去目標的旅客,身體再好,腳力再強健,也無濟于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羅校長說完,把頭轉(zhuǎn)向陳知真,問她,要不要讓熊老師陪你去?陳知真反問,為什么要讓他陪我去?羅校長說,為了安全起見嘛。陳知真說,有什么不安全的,邱建平走了那么多趟,也沒出事。說到這里,陳知真給我搛了一塊肉片,說,邱建平,你說是吧?我點了點頭,一鼓作氣扒完碗里的飯菜,含糊不清地說,羅校長陳老師,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陳老師,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聽到熊老師,頭皮就發(fā)麻。我有多么喜歡陳老師,多么敬畏羅校長,就有多么討厭熊老師。熊老師長得跟他的姓一樣,虎背熊腰,并且讓我聯(lián)想起人熊。
熊老師是體育老師兼生管老師,動不動掀男生被窩,看上面有沒有精痕,這是他最喜歡的惡作劇。如果有,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興奮得大呼小叫起來,哈哈哈,某某又畫地圖了。每天早上,他手里抓一把沙子,發(fā)現(xiàn)誰逃避早操睡懶覺,掀開被窩就撒。
有一陣子,有發(fā)育良好的女生陸續(xù)反映,夜里她們的胸脯和屁股被人摸了。學校沒有圍墻,男女生宿舍有門但沒有門鎖,不法之徒輕而易舉可進入。熊老師以檢查安全為由,時常半夜造訪女生宿舍。胸脯和屁股被摸的女生,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有膽大的女生,向校長告狀,說摸她們的,不是別人,正是熊老師,賊喊捉賊。熊老師摸她們的時候,一只手捂著她們的嘴,另一只手如入無人之境。
當時的校長不是羅校長,是張校長。張校長年紀大了,不怎么管事,也管不了事。找熊老師談過一次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生怨聲載道,敢怒不敢反抗。熊老師太強悍了,誰也奈何他不得。好在熊老師只摸不干,事態(tài)沒有進一步惡化。
熊老師沒什么功夫,但是力氣奇大,單手握著籃球,站在這邊籃球架下,手臂一揚,“砰”的一聲巨響,籃球砸到對面籃板上,破舊的籃板,頓時搖頭晃腦起來。一左一右,脅下夾著兩個中等個頭的學生,熊老師可健步如飛繞操場兩圈。
熊老師水性特好,潛水可達五六分鐘。那年夏天發(fā)洪水,學校附近村民的牛犢掉入河中,熊老師奮不顧身跳進滾滾洪流,把牛犢救了起來,一時成為傳奇人物。
羅校長上任沒幾天,找熊老師談話。談話之后,女生的胸脯和屁股,從此平安無事,再沒被摸過。熊老師對羅校長畢恭畢敬,唯命是從,公開場合叫羅校長,私下里叫羅師父。不要搞錯,不是師傅的“傅”,是師父的“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父”。
據(jù)說,熊老師開始對羅校長不以為然,很不以為然,挑釁地望著他。羅校長像對待前文提到的那個同學一樣,抽著煙不說話,抽到一半的時候,抓起一把粉筆頭,兩掌一搓,搓成粉末。熊老師冷笑一聲,也抓起一把粉筆頭,放在桌子上,一掌下去,拍成粉末。
羅校長不動聲色,“呸”地吐掉煙頭,從口袋掏出幾粒彈珠,兩掌搓來搓去,搓了三四分鐘,搓成粉末。搓的過程中,羅校長牙關(guān)緊咬,兩眼圓瞪,布滿血絲的左眼,紅似通電的電爐絲。熊老師頓時傻眼色變,俯首稱臣。
熊老師不再摸女生胸脯和屁股,對我們男生下手卻更狠了,不僅賴床逃避早操撒沙子,晚上熄燈后打鬧講話,也撒沙子。撒得我們對他充滿深仇大恨。一聽羅校長要熊老師陪陳知真,一起去我家,我難過得幾乎要哭起來。若是那樣,寧愿陳知真不去,也不要他陪同。
9
我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心急如焚等著陳知真。
星期六中午一放學,同學們便作鳥獸散,以最快速度回家。沒有一個同學,會吃完午飯再走。學校是監(jiān)獄,家是天堂,煎熬了一個星期,都有一種出獄的感覺,都想在家多待一會兒,多吃家里一餐飯。母親雖然節(jié)省,但是周六的晚餐,一定會給我做一道好菜,比如炒雞蛋或者蒸蛋羹,比如油渣炒辣椒或者炒葫子干。
母親買肉,只買肥肉,肥肉切成丁,熬油熬干,熬至焦黃,即成油渣。油渣炒什么都好吃,炒辣椒和葫子干最好吃,味道那個美,舉世無雙。走到半路,我能提前聞到炒雞蛋或者蒸蛋羹、油渣炒辣椒或者炒葫子干的味道,一聞一個準?;氐郊依?,母親果然做了這道菜。
有幾回,我在半路聞到爆米花的味道,回到家里,果然有爆米花等著我。爆米花的人,挑著爆筒,隔三兩個月來一趟。那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只要不是等米下鍋,再窮的人家,也會爆點米花。有所不同的是,家境差的人家,拿最差的米去爆;家境好的人家,拿最好的米去爆。最好的米是糯米,大米中的仙米。糯米爆出的米花,又白又胖似蜂蛹,入口即化。
有幾回,我聞到冰糖燉雞蛋的味道。冰糖燉雞蛋,是鄉(xiāng)村待客的最高規(guī)格,能夠吃上冰糖燉雞蛋的,必是貴客稀客。陳知真是貴客中的貴客,稀客中的稀客,冰糖燉雞蛋吃定了。冰糖燉雞蛋那種原始的香沖動的甜,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這么說吧,嬰兒的睡眠有多香,它就有多香;新人的蜜月有多甜,它就有多甜。熱氣裊裊的青花瓷碗里,兩枚黃白相間的雞蛋,睡蓮般漂浮在童話般清澈的糖水里,莫說吃,聞一下看一眼,就醉了。
操場靜似震后廢墟。幸好同學們都回家了,要是他們看見我去陳知真房間,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同學們旋風般沖進又沖出宿舍,沖向條條歸家的路,誰也沒有在意磨磨蹭蹭的我。我獨來獨往,沒有一人與我同路。
10
終于上路了,我在前,陳知真在后。
陳知真上身穿白襯衫,下身穿黑褲子,腳上穿的不是布鞋,而是解放鞋,手里撐著一把可折疊的花洋傘,肩上挎著一個人造革黑色小包。小包開口處,有個紐扣大小的磁鐵扣盤,打開包蓋時“啪嗒”一下,合上包蓋時“啪嗒”一下,清脆好聽。陳知真看上去,既颯爽英姿,又大家閨秀。
出學校,沿河流,走了三里開闊平路,拐進一座山谷,踏上陰森坎坷的山路。
山路越來越陡,我卻越走越快,歸心似箭啊?;丶以皆纾改冈胶米鰷蕚?,雞無論如何要殺一頭,冰糖燉雞蛋無論如何要來一碗,不,來兩碗,陳知真大碗,兩枚雞蛋,我小碗,一枚雞蛋。
我們是一點鐘出發(fā)的,正常速度,四點鐘可到家。四點鐘殺雞,六點鐘肯定能燉熟。我的如意算盤是,三點鐘的時候,先飛奔回家(估計三點半可到)通知父母,讓他們準備得充分一些,然后再飛奔回來接陳知真。
陳知真跟不上我的速度,快走了一段,被我遠遠拋在身后。陳知真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叫,邱建平,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你是不是想甩掉老師啊。她這么一說,我緊張了,慚愧了,是啊,我怎么能走得這么快,把她落在身后?太不安全,太沒禮貌了。
我連忙折回,對陳知真說,陳老師,你走前面吧。陳知真說,還是你走前面吧,我認不得路,你走慢點就行。我說,我走在前面,走著走著,就走快了,還是你走前面吧,只有這條路,沒有岔路。就是有岔路,我跟在你后面,也迷不了路。陳知真說,既然這樣,那我走前面,我是第一次走這樣的山路,心里真有點緊張呢。我說,陳老師,你別害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沒什么好怕的。
說這話的時候,渾身是膽,無比驕傲自豪。我心想,如果真遇到什么危險,比如老蛇擋道野豬襲擊,我定會上前殊死搏斗。路上可能遇到的動物,天上飛的沒有威脅,地上爬的和走的,只有老蛇和野豬可造成威脅。兔子山羊猴子什么的,只能嚇你一跳。遇到老蛇和野豬,概率極小,目前為止,我分別遇到一次。野豬是頭小野豬,比我還緊張,看我一眼就跑了。至于老蛇,正在和老鷹搏斗且處于下風,最終被老鷹叼走,對我沒有任何威脅。
我雖滿腔熱血,尚不至于高燒至徒手與野豬搏斗,我準備了工具。拐進山谷時,我向谷口那戶人家要了一根棍子,借了一把柴刀。這戶人家,跟我家有點親戚關(guān)系,八竿子打不著腦袋,九竿子還是能打著腳跟的。雖然吃不到他家的飯,水還是能喝到的,棍子也是可以要到的,柴刀也是可以借到的。
棍子給陳知真用,柴刀我用。我對親戚說,上星期天回學校的時候,有根毛竹倒在路上,我要把它砍斷扔掉,別影響走路。上星期六晚上刮大風,足以刮倒根淺腹空頭重腳輕的毛竹,親戚深信不疑。即使不相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又不是借錢,又不是借刀殺人。
親戚家有六口人,我們路過的時候,只有一口在家——年紀最大的男人,其他人或在地里或在山上忙活。男人八十多歲了,天氣好的時候,總是坐在門口,消耗時光。老人的眼珠,昏暗似廚房沾滿油煙的燈泡,看到陳知真時,好像換了兩個新燈泡,瞬間明亮。得知陳知真是我老師,專程到我家做客,他興奮得站了起來,直向我豎拇指。我以為他會假裝客氣,問我們吃過飯沒有,很遺憾,他沒有。但是他一直站著,目光炯炯目送我們消失在下一個拐彎處。
我想,要是他們一家人都在家,一起目送我,那就更美了。希望明天返回的時候,六口都在家。
陳知真問我家里情況,我像回答課堂提問一樣,問一句答一句,絕不借題發(fā)揮。不是冷漠,而是怕說錯話,注意力不集中。陳知真的后背,不時讓我走神。勒在背上、隔著襯衫若隱若現(xiàn)的乳罩帶子,仿佛勒住我的胸部,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與此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驛動騷動躁動,蚯蚓般在我心里蠕動著。
此前,陳知真板書的時候,偶爾看到她背上的乳罩帶子,以為她前胸長了癤子痦子之類東西,敷草藥呢。她身上,時常散發(fā)出類似草藥的淡淡芬芳氣息。此刻,我離她那么近,觸手可及,她身上芬芳的草藥氣息,那么濃郁,那么純正。我突然明白,她胸前沒有長癤子或者痦子,沒有敷草藥,她胸上長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不是夸張,我好無知,直到那時,我還以為,男孩就是男人生的,女孩就是女人生的,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從男人和女人胳肢窩下面生出來的。雖然女人當著我們的面,掏出碩大的乳房奶孩子,我對乳房的認識,依然停留在食物層面上。乳房真是個寶貝,可提供吸之不盡的甜美飲料,可惜孩子一大,就吃不到了,得斷奶。
學校倒是設(shè)置了生理課,一周一節(jié),沒有專業(yè)老師,由副科老師代授。代授老師不愿代授,我們也不愿意學,授者覺得丟臉,學者覺得無恥,生理課成了自習課。當然不是自習生理。你可以自習任何課程,就是不能自習生理,否則你會成為過街老鼠。到了初三,備戰(zhàn)中考,索性取消生理課。
11
正胡思亂想著,陳知真突然大叫起來,豬,野豬。我猛醒,舉起柴刀,一個箭步?jīng)_到前頭,只見兩頭長著筷子長、拇指粗獠牙的大野豬,一前一后,大搖大擺走來。中間是五頭小野豬??吹轿覀兊臅r候,野豬停了下來。領(lǐng)頭的大野豬晃著腦袋,吭哧著尖嘴,看著我們,臊氣撲鼻。
我雙手緊握柴刀,冷汗直下,如果它沖過來,我就砍它。陳知真哆嗦道,別惹它們,千萬別惹它們,快放鞭炮嚇它們。陳知真的話提醒了我,我張開雙臂,護著她后退幾步。然后將柴刀夾在腋下,從書包里掏出火柴和兩顆干子。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緊張了,渾身是膽。我情不自禁想起董存瑞和黃繼光,沉著點燃鞭炮,朝野豬扔過去。“砰砰”兩聲響,野豬掉頭跑了,屁股一撅一撅的,尾巴一翹一翹的。與此同時,許多鳥從樹上驚飛,翅膀“噼里啪啦”,好像在鼓掌。
陳知真像個小姑娘,跳腳拍掌道,哈哈哈,野豬逃跑了,邱建平你好樣的,真勇敢。陳知真說罷,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我被她摸得丈二和尚馬上想還俗。陳知真從我頭上摸出滿手汗,掏出手帕要給我擦汗,我怕承受不住,也怕污染手帕,連忙往前躥,說,趕路要緊。
陳知真說,別急呢,還早著呢,給我顆鞭炮放放。我停下,手伸進書包,摸到一顆干子,捏了捏,放下,拿起一顆細子,遞給她。陳知真說,你好小氣,給我顆大的嘛。我說,先放小的,再放大的。陳知真接過細子,我?guī)兔c燃,引子一冒出火花,她慌忙往地上扔。
陳知真又要了一顆干子,這回不往地上扔,往林子里扔。我大叫,小心火災。話音剛落,鞭炮響了。我說,天氣干燥,引發(fā)森林火災,要坐牢的。陳知真吐了吐舌頭,邱建平,要是真引起火災,你會替我去坐牢嗎?我再次想起董存瑞和黃繼光,慷慨激昂道,陳老師,別說坐牢,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陳知真說,我跟你開玩笑呢,老師怎么能夠隨便讓學生,為自己做無謂的犧牲呢。我說,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時刻準備著,我是自愿的。陳知真說,不管是不是開玩笑,我都很感動,我為有你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
陳知真的手頭表揚(摸頭)和口頭表揚,讓我不再那么拘謹,我向陳知真賣弄起腳下這片森林來:
陳老師,你要是早點來就好了,你看路邊,三步一崗五步哨,到處都是楊梅樹。你只見過紅楊梅,肯定沒見過白楊梅吧?白楊梅很少很少,像大熊貓一樣少,但是這路邊就有一棵白楊梅樹,喏,就是那棵,有個大結(jié)疤的那棵。白楊梅又大又白,大得像乒乓球,白得像乒乓球,是楊梅王,咬一口,甜到心里??炜纯炜?,有只松鼠爬上樹了。這里好多松鼠,到了十一月,榛子成熟的季節(jié),松鼠更多。還有一種紐扣大的紅楊梅,叫扣子楊梅,是楊梅王子和公主。扣子楊梅和白楊梅,最甜最好吃了。楊梅成熟的時候,林子里這里紅一團,那里紅一簇,好看極了。有一次,我爬上一棵楊梅樹,把手伸向楊梅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昂著頭吐著信子的青蛇,嚇得我從樹上掉了下來,幸好樹不高,沒摔傷。
楊梅成熟前一個月,是泡泡成熟的時候。泡泡是什么?就是草莓,我們都叫泡泡。這里漫山遍野都是泡泡樹。這里的泡泡是長在樹上的,我們叫樹泡泡。其實也不能叫樹,就是一種荊棘,你看,這里就有一棵,小心,別扎著手。泡泡樹像玉米稈一樣,長大半年就死了,來年發(fā)芽重新再長。泡泡樹不高也不大,最高兩米來高,最粗拇指粗。樹泡泡長得像西紅柿,但是比西紅柿小多了,大的有拇指頭大,比楊梅好吃多了。
楊梅吃多了會酸牙齒,牙齒一咬楊梅,感覺牙齒縮到肉里了,沒牙齒了??墒秦澇缘奈覀冞€想吃,就在衣服扣眼上系一根棉繩,用棉繩切割楊梅肉,放進嘴巴,不用牙齒咬,用舌頭抿一抿,再吞下去。
陳老師,你看,那些又大又高又直的樹,是榛子樹。榛子成熟時,帶刺的榛子殼會像嘴巴一樣張開,榛子從殼里滾出來掉下來。霜降過后,榛子特別甜。打過霜的榛子,不僅甜,里面那層帶毛的膜,還不會粘在榛肉上,吃起來很方便。這么高的樹怎么爬上去?不用爬,在樹下?lián)炀托?,要是找到一個松鼠洞,一掏就是一書包。松鼠最喜歡榛子了,那是它們過冬的糧食。
陳老師,你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季節(jié)的林子,青黃不接,什么果子也沒有成熟。你下次再來吧,再過兩三個月,榛子就成熟了,你看到?jīng)]有,樹上結(jié)了好多榛子呢,這一棵樹的榛子全部撿起來,有一籮筐呢……
還有一種叫牛奶奶(平聲)的果子,牛奶奶像玉米一樣,一粒粒長在棒子上,但是它那個棒子不是長圓形的,是橢圓形的,顆粒比玉米粒大,有無名指指頭那么大。最大的牛奶奶有鴨蛋那么大,像小燈籠吊在藤上。打霜后,牛奶奶由青變紅由硬變軟,紅得發(fā)紫的時候,牛奶奶就熟透了,將牛奶奶一粒粒摳下,放進嘴里,吸奶一樣吸出里面的白汁,好吃極了……
講到這里,我猛然意識到什么,臉紅得像發(fā)紫的牛奶奶,不好意思往下講了。陳知真說,講啊,你怎么不講?。可终媸莻€大果園,什么好吃的都有。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邱建平,這個季節(jié),真的沒有一種山果成熟嗎?我說,沒有,真的一種都沒有。陳知真說,太遺憾了,我沒有口福。我更遺憾,說,陳老師,你過兩個月再來吧,到時候,漫山都是成熟的果子,讓你吃個夠。陳知真嘆口氣,哪能說來就來啊。然后就不說話了。
我心里就吶喊,山梨山蘋果呀,求求你,馬上成熟吧,讓陳老師嘗一嘗。山梨很小,只有鴿子蛋那么大;山蘋果更小,只有中指頭那么大,寒露前后成熟,霜降過后熟透,口味最佳,酸酸的甜甜的。梅花香自苦寒來,山果甜自霜風來。大凡深秋成熟的山果,不經(jīng)風霜洗禮,甜得不地道酸得不厚道。
走著走著,路邊出現(xiàn)一棵山梨樹,果實壓滿枝頭。我看了幾眼,突然覺得,其中幾顆成熟了。我讓陳知真等著,靈敏地爬上樹,摘下一顆自以為成熟的山梨,放進嘴里咬了咬,雖然不似霜降后那般甜酸,但至少不麻、不苦、不澀。要知道,未成熟的山梨和山蘋果,堅硬如鐵,又麻又苦又澀。
在陳知真的驚叫聲中,我猴子般上躥下跳,睜大眼睛,尋覓成熟了的山梨。一共找到六顆,下樹遞給陳知真。陳知真遲疑道,真能吃?我說,你放心吃吧。陳知真小心翼翼,將一顆山梨放進唇齒之間,輕輕一咬,“嘎嘣”一聲,然后咀嚼起來,眉頭舒張開來。我問,味道怎么樣?陳知真說,不錯,真不錯,好吃,真好吃。
我雙手握拳,用力晃了晃。
接下來,我又憑感覺,摘來毛冬瓜(獼猴桃)、山蘋果、柿子,讓陳知真一一品嘗,她一律吃得津津有味。我說,陳老師,你太厲害了,為了歡迎你的到來,這些山果提前成熟了。陳知真說,有那么神奇?我說,有多神奇就有多神奇,往年這個時候,山果是絕不能吃的,連動物都不吃。最神奇的是,毛冬瓜竟然變軟了,山蘋果竟然變紅了,柿子不僅變紅而且變軟了。毛冬瓜沒有變軟,是萬萬不能吃的;山蘋果沒有變紅,是萬萬不能吃的;柿子沒有變紅變軟,也是萬萬不能吃的。好神奇呀,剛才它們還沒紅沒軟,我把手伸向它們,立時變紅變軟了。
陳知真看了看手上紅軟的果實,打了個冷戰(zhàn),是啊,好奇怪,是什么力量,突然讓它們變紅變軟的?邱建平,你有特異功能嗎?我說,不是,我哪有這本事,我已經(jīng)說過了,是你的力量。陳知真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說,那就是山神的力量,你的到來,打動了山神!
陳知真將吃剩的山果,放進包里,胳膊環(huán)抱在胸前,顫聲道,邱建平,我有點害怕。我說,別害怕,山神在保佑我們。說罷,我連放兩個干子,朝茫茫大山打躬作揖道,山神爺,多謝了!
12
接下來的路程,陳知真步伐明顯加快,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我的膽子卻大得無邊無際,就是人熊出現(xiàn),也無所畏懼。
人熊是一種人形多毛、青面赤須、以人畜為食、兇狠殘忍的怪物,遍體毛色漆黑,不僅脖子長,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無窮,海碗粗的老樹,嘴一咧牙一齜,說拔起來就拔起來,遇到人便人立而起,窮追猛撲,吃人不眨眼,吃肉不吐骨頭。
據(jù)說清朝年間,村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慘事,之后再無人熊蹤跡。人熊雖然消失,卻一直儲存在村人記憶里,哪個孩子哭鬧不止,大人吼一聲“人熊來吃你”,立刻噤若寒蟬。村人堅信并迷信,人熊一定躲在深山老林某個角落打盹,等到天下出現(xiàn)亂象,竄出來吃人食牛。
我害怕的,不是野豬和老蛇,而是傳說中的人熊。放鞭炮其實是驅(qū)逐心中的陰影。直到看到人熊,陰影才徹底消除。
那些天,靡靡細雨下個不停,靄靄云霧籠罩四野,林海視線不到十米。去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也就野豬出現(xiàn)不遠處,我發(fā)現(xiàn)路邊一塊石頭上,側(cè)身坐著一個身材魁梧長發(fā)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說他似人,是因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說他非人,是因為其沒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那是上學路上,第二次碰到人。除了趕集,平時路上基本碰不到人。偶爾碰到個把人,禁不住百感交集,即使是陌生人,也倍感親切,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猶如黑暗見光明。
趕集的人天沒亮出發(fā),下午一兩點返程,如果集日恰逢周六或者周日,周六我跟他們一起回家,周日跟他們一起返校。當我一個人敢獨自行走之后,就不跟他們一起走了,總想早點回家晚點返校。那時的周末,是一天半制,周六上午上半天課。周六上午一放學,我連飯也不吃,迫不及待往家里趕。周日在家吃過午飯,才啟程返校。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測是人還是鬼之際,那家伙突然偏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看,我樂了,原來是個人,具體而言,是個乞丐。乞丐胡子眉毛一大把,穿著絨毛黑色衛(wèi)生衣,遠遠看去,很像人熊。
懸著的心轟然落下,內(nèi)心一片光明,人熊的陰影蕩然無存。
但是,此時此刻,我突然想起人熊,不是陰影重現(xiàn),而是為了英雄救美。我還想起了熊老師,如果陳老師答應熊老師陪她一起來,我會在心里,殺死他一百遍。
13
山頂?shù)搅恕?/p>
看到那棵參天大樹時,陳知真哇哇叫個不停,急不可耐爬上樹,我大叫小心,她爬得更快了。爬上樹后,陳知真不吭聲了,靜靜地眺望著遠方。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巨大的山風吹來,林海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傳來巨大幽怨的簫聲,好像千百萬人在集體吹簫,枝葉稻浪般翻滾。幾顆干枯的松果跌落,其中一顆砸在陳知真頭上,她發(fā)出一聲尖叫。我大叫,陳老師,你怎么了?陳知真也大叫,沒什么,真有意思,太好玩了。
我連忙爬上樹,站在陳知真下方,問她,陳老師,你看見什么了?陳知真說,我看見了福州,看見了閩江,看見了鼓山,看見了我的母親和兄弟姐妹,看見了車水馬龍,看見了滾燙的魚丸和熱氣騰騰的鍋邊。我很是驚訝,陳老師,你有千里眼啊,能看那么遠?我除了山,什么也看不到。陳知真說,要用心看,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更加驚訝,心又不長眼睛,怎么能看到?我不明白你的話。陳知真說,你還小,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明白我的話了,不是有一句話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撓了撓頭,問,閩江和鼓山在哪里?陳知真說,在福州呀,閩江是福建最大的江,你們這里的水,統(tǒng)統(tǒng)流到閩江,然后進入大海。鼓山是福州最著名的山,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我說,鼓山有沒有我們腳下這座山大?陳知真說,沒有,當然沒有。我說,那有什么看頭,山還不都是一個樣,我這個山猴子就想看大城市,福州是大城市嗎?陳知真說,算是吧。我告訴你,山與山是不一樣的,就像人與人不一樣一樣。我說,有什么不一樣,山上不就是樹嘛,不就是飛禽走獸嘛。人也沒什么不一樣,都是兩條腿兩只手一個腦袋,腦袋上長著一對眼睛一雙耳朵一張嘴巴一個鼻子。
陳知真扭過頭,朝下認真看了我一眼,說,看不出來嘛,說話挺有哲理的,你這話,說得對也不對,我們不說這個了。我連忙插話,陳老師,是江大還是河大?陳知真“撲哧”一聲笑了,那我問你,河大還是溪大?我說,那還用問,當然是河大。陳知真學著我的口吻,那還用問,當然是江大了。
我說,我不是沒見過江嘛,我只見過溪和河,但是我知道海是最大的。陳知真說,對呀,百川歸海,所有的江河,都要流入大海,就像所有的游子,都想回到故鄉(xiāng)??墒牵铀欢軌蛄魅氪蠛?,游子卻不一定能夠回到故鄉(xiāng)。我說,那也不一定,池塘里的水,湖泊里的水,就不一定能夠流入大海,它們有的被太陽曬干了,有的只能等下大雨滿起來的時候,才能流出去一部分。
陳知真說,你見過湖泊?我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我雖然沒見過湖泊,但是我見過池塘啊,湖泊就是放大了的池塘嘛。陳知真騰出一只手,拍了一下樹身,說,邱建平,不得了,你真不得了,我本來希望你將來當個作家,現(xiàn)在看來,你當哲學家更合適。我說,當作家不影響當哲學家嘛,為什么不可以既當作家,又當哲學家?陳知真這下不拍樹了,朝我豎起拇指,好好好,說得真好,志當存高遠,我為有你這樣的學生,感到無比驕傲。
我被她夸得低下了頭。
陳知真說,你在《上學路上》,站到這棵樹上,是怎么寫的?我說,我記不太清了。陳知真說,想想,好好想,一定要想起來。我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睜開眼睛。陳知真問,想出來沒有?我點了點頭。陳知真說,念出來,大聲念出來。
我咽了咽口水,輕聲念道:
我站在樹上,目送它們消失在遠方,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極目眺望,綠野桑田,遠天遠山遠水,組成了一幅又一幅展示不盡、動人心弦的長長畫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無盡的天邊,可是,到了天邊,我的家呢?我的親人呢?我又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離別感,眼角不由涌出幾行熱淚。我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走出這大山,走向山外的山外……
陳知真說,太小聲了,大聲一點。
我大聲了一點,念了兩句,被她打斷:不夠大聲,再大聲一點,用你最大的聲音。
我扯開喉嚨,發(fā)出最大的聲音,在山谷回蕩。這時,我感覺丹田處,有一股奔騰的熱流,蒸蒸而上,山川大地天空,全部納入我的肺腑。就像老鷹撲閃著翅膀,讓我震顫不已。
我的眼角,真的流下了熱淚。
陳知真的眼角,也流下了熱淚。
14
下了樹,陳知真坐在石頭上,看著我說,邱建平,講個故事吧。我說,我哪里會講故事啊,我只會聽,陳老師,還是你講吧。陳老師說,不行,以前都是我講,今天你非講一個不可,不然我回去了,反正野豬看到了,樹也爬了,體驗了你上學走路的情況,可以回去了。陳知真說罷,站起來,要往回走的樣子。
我急了,眼淚都急出來了,陳知真要是回去,對我打擊太大了,我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打擊。我連忙站起來,擋在她前面,懇求道,陳老師,你千萬別走,我講還不行嗎?陳老師笑道,這還差不多,快講吧,坐下來講。我抬起頭,透過枝葉的縫隙,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說,陳老師,天不早了,邊走邊說吧。陳知真說,好,聽你的。
剛要起步,陳知真又說,你走前面還是我走前面?我說,你走前面,你要是走在我后面,看著我,我很緊張,講不出來。陳知真說,今天客隨主便,什么都聽你的,開始講吧。我說,你先走,我馬上講。陳知真又看了我一眼,走在前面。
我卻遲遲不開口。陳知真催道,快講啊,怎么還不講?我說,陳老師,講之前,我想問個問題。陳知真說,真啰唆,快問吧。我說,你剛才站在樹上,說你還看到了魚丸和鍋邊,魚丸是什么東西?鍋邊是鍋旁邊的東西嗎?陳知真說,兩樣都是福州最有名的小吃,好吃死了,尤其是魚丸,咬一口,“吱”地一下,湯料濺到臉上,那個美氣,哎呀不說了,再說口水流出來了。將來你去福州,我請你吃個夠。
我說,陳老師,你要回福州了嗎?陳知真說,我沒說回啊。我說,你剛才不是說,要請我吃魚丸和鍋邊嗎,你不回福州,我去福州的時候,你怎么請我?。筷愔嬲f,你別鉆牛角尖好不好,反正只要你去福州的時候我在福州,你去找我,我肯定請你吃魚丸和鍋邊,讓你吃個飽,行了吧?快講吧。
我咳了幾聲,那好吧,我給你講個木匠的故事吧。
15
有個叫良仔的木匠師傅,中等身材,濃眉大眼,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杉木的清香,才五十出頭,就收了十幾個徒弟。良仔師傅劈木頭,跟切菜一樣輕松,木料就是他斧頭下的菜,想怎么劈就怎么劈,想劈成什么樣就劈成什么樣。良仔師傅的刨功更是了得,一口氣能刨出兩三米長的刨花。沒有一個徒弟,能刨出那么長的刨花。最厲害的徒弟,頂多刨出手臂那么長的刨花,一長,就斷了。
一般的木匠,劈料鋸板之前,要先打好墨線,以防歪斜。良仔師傅根本不用,瞇縫著眼,拎起斧頭就劈,抓起鋸子就鋸,從來不會劈歪了鋸斜了。
良仔師傅造的房子,質(zhì)量頂呱呱,可以住幾代人。最重要的是,他造的房子,從不鬧鬼。請他造房的東家,要提前幾年跟他說。我家的房子,就是良仔師傅造的,是我祖宗手上造的,一百多年了,順風順水。
造房子的木匠師傅,都會一點法術(shù),就是做手腳。凡是被做過手腳的房子,必定兇多吉少。在我們這一帶,每個村子都有一幢鬼屋,鬼屋里的人家,多災多病人丁不旺,家畜也不旺,還有全家死光光的。
木匠師傅做手腳,大多是因為東家刻薄了他,不舍得給他吃好的喝好的。良仔師傅氣量大度,哪怕東家刻薄了他,也不做手腳。良仔師傅的法術(shù),其實非常高超。有一年,有戶人家請他造房。這戶人家的老房子,被火燒了。屋后有棵大樟樹,兩個青壯年手挽手才能圍住樹干,火災時,樟樹被燒掉小半邊,但沒死,春天一到,又長出新葉子。
新房開建不久,東家做了個噩夢,夢見樟樹枯死,攔腰折斷,把新屋砸個稀巴爛。東家嚇出一身冷汗,一早醒來,盯著樟樹看了半天,看見幾支枯枝,更加堅定他砍掉樟樹的決心。東家有能力砍倒樟樹,但是沒能力讓樟樹乖乖倒在屋后,不砸塌正在建造的新屋。樟樹本來向新屋微微傾斜,砍斷后,必然倒向新屋,除非用繩子拴住樟樹,在樟樹快砍斷的時候,往后拉。可是,那么大的樟樹,誰拉得動?怕是九頭牛也拉不動。
東家請良仔師傅幫忙,施法術(shù)讓砍斷的樟樹往后倒。
砍樹那天,良仔師傅叫東家宰雞殺鴨、蒸糕打糍、斟茶上酒、燃香放炮,祭祀樟樹。祭祀的時候,良仔師傅畫了一道符,貼在樹上,雙手合掌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念些什么。
祭祀儀式完成,良仔師傅捋起袖子,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掌,操起開山斧,呼兒嘿喲砍了起來。良仔師傅先從樹干朝山那面齊腰處砍起,砍出三分之一缺口,轉(zhuǎn)到朝屋那面,至齊胸處砍起。一個時辰后,樟樹發(fā)出巨大的吱扭聲,又過了幾分鐘,“咔嚓”一聲巨響,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逆風吹來,本已向后山傾斜的樹干搖頭晃腦,反向屋子壓來。大家都為良仔師傅捏把汗,東家急得滿頭是汗,團團亂轉(zhuǎn)。
只見良仔師傅猛然對著傾斜的樟樹大喝一聲,畜生,回去!緊接著脫下衣服,朝后山甩去。衣服長翅膀似的,一下飛了起來,落到二十多米外。天啊,傾斜的樟樹居然站正了,慢慢倒向后山。樟樹倒下的方位,正是衣服降落的地方。大家看呆了,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對良仔師傅高深的法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名師出高徒,良仔師傅的師父,法術(shù)比他更高明。有一位東家,上梁前得罪他師父,竟然把兩根頂梁柱中的一根,頭朝下尾朝上倒著豎!導致東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晚輩總是比長輩先死。
頂梁柱是從深山老林砍回來的、百里挑一的百年老杉樹,筆直高大。頂梁柱最高不超過十米,百年老杉樹最高有二十米,去掉頭尾,取中間十米,兩頭一樣粗,如果頭部粗于尾部,就把頭部削得跟尾部一樣粗,肉眼根本看不出來。我們這里有句老話,木頭可以做成家具,家具變不回木頭,屋子已經(jīng)蓋好,倒豎的頂梁柱,也是無法正豎的。但是有補救的辦法,只要木匠師傅爬上頂梁柱頂端,將墨斗里的墨線沿著頂梁柱溜下,垂到一半不再往下溜,嘴里不停問下面的徒弟“到了沒有”,徒弟說“沒到”?!暗健焙汀暗埂笔侵C音,倒豎的頂梁柱,就豎正了,逢兇化吉了。
良仔師傅的師父,法術(shù)高,手藝更高,名氣大得不得了,一般人家請不起他,不是付不起工錢,而是供不起鵝肝。良仔師傅的師父,特別喜歡吃鹵鵝肝。東家請他造屋,要事先養(yǎng)好一群肥鵝。良仔師傅的師父,只吃鵝肝不吃鵝肉,鵝肝是專門給他吃的,沒人敢跟他爭。良仔師傅拜師的時候,除了送錢,還送了四個鹵鵝肝。出師之前,逢年過節(jié),還要孝敬一個鹵鵝肝。價錢這么高,拜師學藝的人,依然排成長隊,原因很簡單,名師出高徒呀,一聽說是他的徒弟,人家都高看幾眼。
良仔師傅的師父,并不天天吃鵝肝,不然再有錢的人家,也供不起,但一個月至少吃個三兩回,就算這樣,也是不小負擔。造屋的工期,根據(jù)房屋規(guī)模,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良仔師傅的師父,不可能在一家待久,一般情況下,搭起房架上好梁,便帶著另一幫徒弟,到另一家開工去了。
房架和房梁,是房子的骨架,是最重要的部分,必須由師傅親自制造和安裝,板壁、門窗、椽子的制造和安裝,由徒弟完成。
房屋竣工那天,東家好酒好肉款待全體木匠,良仔師傅的師父到場坐首席,鵝肝肯定要上。不知為什么,那天東家殺了鵝上了鵝肉,卻沒上鵝肝。沒有鵝肝,酒肉再多再好,良仔師傅的師父也沒有胃口。這不是故意刻薄我嗎?他越想越氣,瞅了個空,撿起一片刨花,用墨筆畫了只張牙舞爪的惡虎,撲向一個驚恐萬狀的人。畫完后,他咬破手指,在刨花上滴幾滴鮮血,口中念念有詞,向兩指厚的板壁吹了一口氣,板壁裂開一條筷子粗的縫。他將刨花折成筷子寬的窄條,塞進縫里,又朝板壁吹了口氣,板壁又合緊了,看不出一點痕跡。
第二天一早,良仔師傅的師父氣咻咻不辭而別,走到半路,坐下歇息,從布袋掏旱煙抽煙,發(fā)現(xiàn)袋里有團拳頭大的芋葉包,打開一看,是鹵得金黃噴香的鵝肝,切得整整齊齊。
良仔師傅的師父愣住了,抽完一鍋煙,又抽完一鍋煙,轉(zhuǎn)身往回趕。
原來,宴席上,東家還請了親友和鄰居作陪,如果上鵝肝,同桌的他們,一定會吃鵝肝。這么一來,良仔師傅的師父吃到嘴里的鵝肝,就會大大減少。平時沒有關(guān)系,徒弟未經(jīng)師父允許,別說吃,多看一眼鵝肝都是冒犯師父,良仔師傅的師父可以吃到全份的鵝肝。
那天,東家特意把鵝肝留了起來,悄悄放進良仔師傅的師父的布袋里,為的是讓他吃到全份鵝肝??赡芡耍瑬|家沒有向他說明。
看到匆匆趕回的木匠師傅,東家很是吃驚。未等東家開口,他先開了口,東家,今早走得急,忘了樣東西。問他什么東西,不說,卻說要住一夜再走。東家心里納悶,不敢多問,人家要住,哪能拒絕,不僅不能拒絕,還要好吃好喝伺候著,又殺了一只鵝。這是留著做種的母鵝,是最后一只鵝,東家心疼得像刀割一樣,但是沒有辦法啊。
半夜,等東家一家睡熟,良仔師傅的師父悄悄起床,朝著壁板吹口氣,壁板裂開一條縫,他取出刨花燒了,乘著夜色悄然離去。東家什么也不知道,他這一代人丁不旺,到了下一代卻子孫滿堂,有個孫子,還做了官。
16
講到鵝肝的時候,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鵝肉味,越往下講,味道越濃,講完的時候,濃得撲鼻,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我對陳知真說,晚上有鵝肉吃了。陳知真似乎還沉浸在故事中,不解地問我,你說什么?我大聲道,晚上有鵝肉吃了!陳知真說,你怎么知道,又沒有人告訴你?我說,我聞到鵝肉的味道了。陳知真吸了吸鼻子,說,哪里來的鵝肉味,我怎么沒有聞到?我只聞到風的味道。我說,你有沒有吃過鵝肉?陳知真想了想,說,還真沒有吃過,我吃過雞肉鴨肉,就是沒有吃過鵝肉,鵝肉好吃嗎?
我說,你沒有吃過鵝肉,當然聞不到鵝肉的味道。陳知真說,這里前不巴村后不著店,你怎么能聞到鵝肉的味道,你狗鼻子???我得意地說,我就是狗鼻子,我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能聞到故事里的鵝肉味。陳知真說,你怎么聞到的?吹牛吧你。我說,吹不吹牛,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陳知真說,你就是吹牛!
我說,那你不也吹牛嗎?你站在樹上,怎么能看到閩江和鼓山,還能看到滾燙的魚丸和熱氣騰騰的鍋邊?陳知真說,我跟你說過了,我不是用眼看,是用心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說,我不是用鼻聞,是用心聞,鼻子是心靈的門戶。陳知真說,行啊,邱建平,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敢跟老師抬杠。我連忙說,陳老師,我不是故意的,該你講了。
陳知真說,你這個故事挺神奇,我也給你講個神奇的。
17
這個故事,是完全真實的,發(fā)生在蘇聯(lián)一位著名的科學家身上。科學家有個生死之交得了重病,雖然他距朋友家有兩公里遠,而且必須走路去,但每天下班后,他都風雨無阻地前去探望。一天深夜,睡夢中的科學家,猛然被一聲近似銀調(diào)羹與玻璃杯撞擊的聲音驚醒,打開燈,沒有貓,也沒有調(diào)羹和玻璃杯,一看表,正是深夜兩點。
第二天,這位科學家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朋友,朋友已經(jīng)死了??茖W家彎腰看朋友遺容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碰了一下枕邊的小桌子,“叮”的一聲,聲音是桌子上的玻璃杯和杯里的銀調(diào)羹撞擊發(fā)出的,和昨晚聽到的完全一樣。杯子里還剩有半杯藥水??茖W家震撼不已。
朋友母親對科學家說:“正好是深夜兩點的事。醫(yī)生吩咐我在這個鐘點上,給兒子喝藥,當我用調(diào)羹舀起杯子里的藥水,小心翼翼送到他嘴邊時,他已經(jīng)斷了氣……”
若有所思的科學家,懇請朋友母親,把當時用調(diào)羹從玻璃杯中取藥的情形,表演了一次。當母親強忍悲痛,用顫抖的手拿起調(diào)羹,把玻璃杯的藥舀出來時,昨夜的聲音又在科學家耳邊作響,一模一樣,令他毛骨悚然渾身顫抖。從此,科學家把興趣和精力轉(zhuǎn)向傳感信息,成為傳感信息研究領(lǐng)域的著名專家。
18
故事講完,一朵碩大濃厚的烏云,遮住了太陽,森林暗了下來。我沉浸在故事的神秘氛圍里,許久才開口,陳老師,什么是傳感信息?陳知真說,就是心靈感應,不在一起的兩個人,隔著遙遠的距離,能夠感應到發(fā)生在對方身上的事,甚至能夠感應到對方心里想些什么。我說,我能夠聞到家里鵝肉的味道、冰糖燉雞蛋的味道,還有爆米花的味道,算不算是心靈感應?陳知真笑道,這個我可說不準,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算是吧。
走了幾步,我說,陳老師,我有過類似科學家這樣的心靈感應。陳知真說,真的?快說來聽聽。我說,去年冬天那場大雪,你還記得吧?陳知真說,記得,怎么不記得?那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大的雪,福州從來不下雪。我說,鎮(zhèn)上的積雪一尺來厚,我們村里的積雪,快兩尺了,這山上的積雪,少說兩尺半。你看那些倒塌斷裂的竹子和樹,都是去年被雪壓的。
陳知真說,今年還會下這么大的雪嗎?我說,這個難說,一般不會。我聽村里的老人說,下雪也跟結(jié)果一樣,有大年小年之分,一棵果樹去年結(jié)了很多果子,今年就不結(jié)果,結(jié)也結(jié)得很少。楊梅樹就是這樣,榛子樹也是這樣。同樣的道理,去年下了大雪,今年就不可能下大雪,下也只下小雪。我父親說,去年那么大的雪,他這輩子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他小時候,那時還是舊社會,新中國還沒有成立。
陳知真說,邱建平,你跑題了,趕快進入正題。我說,陳老師,沒跑題呢,我的心靈感應,跟這場大雪有關(guān)。那次回家時,天氣還不太冷,我只帶了件毛衣和外套,沒想到幾場雨過后,一下變冷,我正想回家取棉衣,老天爺突降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大雪封山,根本回不去。陳知真說,我記得是從星期五下午開始下的,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刻也不停,星期六早上起來,雪沒到腳踝上了。到了星期日早上,雪沒到腿肚子下面,去廁所的小路都被掩埋了。
我說,我們家,是從星期四夜里開始下的,到了星期六早上,雪快到膝蓋了,父母知道我回不來,著急啊,父親背上我的棉衣,扛著一把鋤頭,想一路挖雪,給我送棉衣??墒撬磐诘酱蹇冢头艞壛?,雪那么大,根本看不出路在哪里,不知從哪里下鋤,要么挖到溝里,要么挖到田里,挖出一身臭汗,也沒挖到路。
父母心疼我啊,怕我凍壞了,就自己也不穿棉衣,和我一起挨冷受凍,燃香禱告。父母后來告訴我,他們覺得自己這么做,會使在學校的我“不顯得冷”。還真是,那些天里,沒有棉衣的我,既沒有凍壞,也沒有冷病,心里總有一股暖流。陳老師,沒聽你的故事之前,我以為那是迷信,現(xiàn)在聽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那一定是父母通過心靈感應,把他們的體溫傳輸給了我。你說是吧?
陳知真掏出手帕,擦起眼睛來。陳知真說,我這個老師當?shù)貌缓细瘢瑳]有關(guān)心你。那些家里通了馬路的學生,要么自己回去取棉衣,要么父母送棉衣來,馬路雖然通不了車,走路還是可以的。我怎么就沒有想到,你走的是山路呢,山路被大雪一埋,肯定走不了啊。
我說,陳老師,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老天爺呀。其實也不能怪老天爺,要感謝老天爺呢,要不是這場大雪,我哪有機會感受偉大的父愛和母愛,說真的,以前我心里經(jīng)常埋怨他們呢,覺得他們對我不夠好。陳知真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永遠都是無私偉大的。我說,陳老師,你有過這方面的心靈感應嗎?
陳知真說,有啊,當然有。我離開福州,插隊到你們這里的第三年,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以前我也有睡不著的時候,那是有心事,那天什么心事也沒有,風平浪靜。深夜兩點多鐘的時候,從來沒有頭痛過的我,突然頭痛欲裂,針刺一般,持續(xù)了四五分鐘。奇怪的頭痛使我想起了父親,父親患有習慣性頭痛,老毛病了。我越想越不安,天一亮,跑到公社郵局,給家里拍了電報,問父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后我坐在郵局等家里回電報,三個小時后,電報來了,只有四個字:父亡速回。我坐了一夜半天的火車趕回家里,才知道父親當晚深夜兩點多,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死前頭痛不已。
陳知真說到這里,輕輕哭了起來。
我不知如何是好,沒話找話道,陳老師,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回福州了,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會發(fā)生心靈感應嗎?陳知真破涕為笑,我哪里知道,這樣吧,我們先握個手,先把信息的橋梁接通。我不解道,信息的橋梁,什么信息的橋梁?陳知真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手是心靈的橋梁,我們握了手,以后也許能發(fā)生心靈感應。
我又興奮起來,我只想過陳知真摸我的頭,跟她握手,從來沒想過。我伸出手,看了看,覺得它們挺臟,放在衣服上擦了擦。陳知真說,你擦什么?。课艺f,擦干凈點啊。陳知真笑道,我沒嫌你手臟啊,快握吧。陳知真說著,伸出右手。我磨磨蹭蹭,還是不敢伸出手。陳知真急了,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我被燙著似的,哆嗦了一下,卻情不自禁把左手捂在她手背上,就像嬰兒把手捂在母親乳房上。陳知真說,你接到什么信息沒有?我搖了搖頭。
陳知真說,那你有什么感覺沒有?我說,好像被電著一樣。陳知真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抽出手,語重心長道,邱建平,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學生,一定要好好念書,走出大山。我說,陳老師,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好好學習,走出大山,到福州去吃魚丸和鍋邊。
19
話音剛落,烏云飄走了,陽光灑落,森林又亮了起來,但是亮得陳舊,像新刷了一層老漆的家具。天不早了。我的掌心像春天返潮的地板,濕漉漉的,那是幸福的汗水呀。
一只老鷹,在穹頂盤旋。
我大叫起來,老鷹,快看!陳知真叫得更大聲,天啊,好大的老鷹,翅膀好像有黑板那么長。我說,確實好大,我每次回家和回學校的時候,都會看到老鷹,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的。陳知真說,它會不會是鷹王?我說,可能,很有可能。
然后,我們都不說話,張大嘴,靜靜仰望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遠忽近的老鷹,我的口水都看出來了。我偷偷看了一眼陳知真,她倒是沒有看出口水,但是看出了淚水。
我問她,陳老師,你怎么了?陳知真連忙低下頭,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說,沒什么,太好看了,太壯觀了,眼睛看酸了。說罷,她又抬起頭,看了一會兒,說,邱建平,老鷹好像要飛走了,你趕快放炮,我要看它翅膀震顫的樣子。
我連忙掏出兩顆干子,引子捻到一起,點燃,奮力擲向空中?!芭椤钡囊宦暣箜懀销棾岚蛳裢蝗皇芰Φ膹椈?,震顫幾下,箭一般升上高空,飛向遠方,轉(zhuǎn)眼消失。
陳知真喃喃自語,老鷹翅膀震顫的樣子,太震撼了。然后,她問我,邱建平,你說,老鷹飛到哪里去了?我說,飛到天上去了。陳知真說,它不就是在天上飛嗎?我說,它剛才是在空中飛,不是在天上飛,天有九重呢,九重天那才叫天,它現(xiàn)在飛到九重天了。陳知真說,那它能不能飛到福州,飛上鼓山?我說,能夠飛上九重天的老鷹,哪里飛不到?全世界都能飛到。陳知真說,邱建平,我沒看走眼,你將來一定會大有出息的。
一聽這話,我又像被電著一樣。
20
“好像被電著一樣”,其實是我的想象,因為我從來沒有被電過。我們村不通電,學校教室和宿舍有電燈沒有插頭,電燈連開關(guān)都沒有,由總務(wù)室總控制,想觸電沒有機會。我多次從書里看到,一個人特別激動興奮的時候,總是“好像被電著一樣”。
若干年后,我不小心觸電時,才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感覺。當我和戀人第一次牽手、接吻的時候,找到了這種感覺,并且想起了陳知真。那時陳知真已經(jīng)回福州多年。三十年后,我真的成了一名作家,而且遷居福州,多方尋找陳知真,怎么也找不著。那么多年過去,我還經(jīng)常呼地一下想起陳知真,呼呼呼想她的時候,就去吃一碗魚丸或者鍋邊,當作是她請客。
陳知真第二年就回福州了,是暑假期間走的,我失去送她哪怕是目送的機會。初三學生暑假要補課,補課之前,學校讓我們休整了一個星期。陳知真就是在這個星期走的。她走后,我心里空蕩蕩的,上課時經(jīng)常走神發(fā)呆,站在星空下的操場冥想她,在夢里夢見她。陳知真如果不走,我很有希望考上中?;蛘吒咧校蛔?,只考上技校。
我遺精后開始手淫,手淫的時候,我會想著某個女人,比如電影海報上的女影星,身邊的某個漂亮女人,但是我對天發(fā)誓,從來沒有想過陳知真?;楹?,我想生個女兒,名字提前取好,叫邱知真。偏偏生兒子,只好叫邱至真。
陳知真送了一個棕色塑料硬殼筆記本給我,扉頁上寫著:“送給邱建平同學留念,希望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走出大山,成為一個出色作家和哲學家?!?/p>
筆記本是由羅校長轉(zhuǎn)交的。我發(fā)現(xiàn)羅校長的左眼更紅了,紅得幾乎要淌出血淚。我們畢業(yè)當年,羅校長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把筆記本緊緊捂在胸口,眼淚雨滴般滴落。
21
走著走著,我又想到個問題:陳老師,你要我走出大山,為什么自己卻走到我們山旮旯里來呢?陳知真說,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啊。我說,你是老師,是我們接受你的教育啊。貧下中農(nóng)文化水平不高,很多人是文盲,怎么教育你們?陳知真說,教育的方式,不只是教書育人,還有教做人的。比如你父母沒什么文化,但是不影響他們教你怎么做人,你說是吧?我們主要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我們怎么做人的,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我說,很多像你這樣的人,現(xiàn)在都回去了,回到城里去了,陳老師,你會回去嗎?我村里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回去兩三年了。陳知真說,像我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怎么能跟你比,他比不上你一個小指頭。他是個男的,經(jīng)常偷雞摸狗,還偷看婦女洗澡。我的意思是,他也是從大城市來的,他那個城市,有個門字,什么門我記不清了。
陳知真笑道,是廈門吧。我說,對,廈門,沒錯,就是廈門,他抽的那個海堤牌香煙,就是廈門卷煙廠生產(chǎn)的。陳老師,福州離廈門遠嗎?陳知真說,挺遠的。我說,陳老師,是你自己不想回去,還是有人不讓你回去?
陳知真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答非所問,我口渴了,有沒有水喝?陳知真這么一說,我也口渴了,渴得厲害,連忙說,有,前面不遠有窩泉水。
喝完泉水,陳知真說,我想方便一下,方不方便?我根本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一點心理準備沒有,結(jié)巴道,方便什么,什么方便?陳知真笑道,就是上廁所,上廁所你不懂?。课业哪槺患t漆刷過似的,一下紅了,更結(jié)巴了,方便,當然方便,山里頭到處都可以方便。陳知真前后張望了幾眼,問,沒人嗎?我說,沒人的,你放心,我給你站崗放哨。
說罷,我轉(zhuǎn)身往后跑。跑出兩步,又折回,從書包里摸出火柴和一個干子,遞給陳知真,眼睛不敢看她,低聲道,陳老師,要是有什么情況,你就放炮,我馬上回來。陳知真說,能有什么情況?我說,沒有情況的話,你方便好后放炮,我就知道你方便好了。陳知真說,你跑那么遠干嗎?你別跑遠,我會害怕的。
我說,陳老師你別害怕,我不會跑遠的。話雖這么說,我卻一口氣跑出兩百多米,跑得熱血沸騰。如果不是擔心她害怕,我會跑得更遠。停下時,感覺小腹?jié)q得厲害,熱得厲害,小便好像在里頭開了鍋。我掏出硬邦邦的老二,咬牙切齒,尿不出一滴尿來。我惱羞成怒,暗罵自己流氓不要臉,扇了老二兩個耳光,不扇還好,一扇,雄赳赳氣昂昂了。我只好扇臉兩個耳光。
正羞恥著,炮響了,我連忙把老二塞進褲襠,用書包擋著襠部,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回沖。也許心里有鬼,也許跑得太急,接近陳知真時,驚心動魄摔了一跤。陳知真驚叫起來,手忙腳亂將我攙起,問我摔疼沒有。地面有碎石,還有潛伏在泥土表面的石塊,豈能不疼?骨頭雖然沒摔裂摔斷,皮肉傷在所難免,只不過被衣褲遮住,看不見而已。我也不想讓陳知真看見,那多沒面子。能夠看見的,是磕破的上唇和流血的門牙。
痛,好痛,很痛,非常痛,但是我忍住不叫不哭。很快,我就痛并快樂著了。陳知真把她的手帕,用泉水沾濕,輕輕地、不停地擦拭著我的上唇。沾濕的手帕,香氣猶存,仿佛靈丹妙藥,減輕了疼痛。我禁不住呻吟起來。
最讓我高興的,是讓我生氣的老二,一下軟回原形。
陳知真停止擦拭收起手帕時,做了個意想不到的動作,擰了一下我的臉蛋!問我,現(xiàn)在不疼了吧?
若是別人擰我的臉蛋,我會怒發(fā)沖冠,渾身雞皮疙瘩。陳知真擰,心花怒放,身體爆米花般膨脹著喜悅,老二又硬了起來。
我連忙把書包移到襠部,連聲道,不疼了,一點都不疼了。
村里的大姐、大嬸、大嫂,都擰過或者想擰我的臉蛋。這么說吧,所有見過我的女人,都想擰我的臉蛋。甚至少數(shù)男人,也想擰我的臉蛋。前面提到的那個廈門知青,就多次擰過我的臉蛋。一則那時我還小,二則他每次都賄賂水果糖,我并不太反感他擰我的臉蛋。
小時候不懂事,擰就擰了,現(xiàn)在懂點事了,覺得臉蛋被擰好比老二被擰,往小處說,是調(diào)戲,往大處說,是強奸??偠灾?,是污辱。除非偷襲,很難擰到,僥幸擰到了,我會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甚至吐痰,大打出手,以死相拼。十歲之后,再沒人敢擰我臉蛋。
22
再過十幾分鐘,就要到家了,已經(jīng)看見坐落在山坳里的村莊了。我對陳知真說,陳老師,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別亂走,我回去通報一下。不等陳知真說話,我像一只豹子,向坡下沖去,向村子沖去。沖出幾百米,我停下來,分別放一顆干子細子,然后繼續(xù)往前沖。我一共停頓了六次,放了十二顆干子和細子。
我停下放炮的時候,看了一眼路邊含苞待放的野菊。不知是被炮聲嚇著了,還是被我的熱情感染了,它們突然爭先恐后怒放,隨風搖曳。虛幻之中,我看見良仔師傅的師父,帶著良仔師傅和徒子徒孫,浩浩蕩蕩從我身邊閃過,散發(fā)出濃郁的杉木清香。
我要父母準備好鞭炮,準備好冰糖燉雞蛋,準備好殺雞。不,不用殺了,我沖進家門的時候,母親正在拔鵝毛。二姐正在屋前潺潺流過的小溪旁刷馬桶。
我最后放了一顆干子,二姐嚇得刷子掉到溪里,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弓著身的母親,驚叫一聲,一下直起腰,抬頭看見我,笑罵道,你神經(jīng)病啊,好端端的放什么炮,嚇我一大跳。
我興奮得腸子都直了,顫聲道,媽,鵝怎么了?母親說,你好有口福呢,剛才它經(jīng)過墻壁,那根豎著的木頭,突然倒了下來,正好壓在它身上,一下把它壓死了。
我手舞足蹈歡呼起來,噢,太好了,死得好死得妙,死得鬼子哇哇叫!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