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
在政治與愛情中探索人之存在
——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情愛探析
伍丹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政治和愛情是探索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人之存在的隱含路徑。在政治領域的公共視角中揭露個體的人的存在無意義,從情愛的個人情境中表明政治的虛無與殘酷,王躍文小說在政治和愛情的相互參照與混合糾纏中完成了對人性的深層挖掘。在對情愛和婚姻的敘寫中,自由與束縛、靈魂與肉體、輕與重等命題構成了其揭示生命本我的存在密碼,也揭示了個人在世俗欲望下的人生困頓。愛與性的分離、靈與肉的分裂,是外在力量引起內(nèi)在異化的必然結果。自由倫理困境之外,個體自我的矛盾沖撞,正是現(xiàn)代人飄忽、焦慮、分裂、恐懼的生命狀態(tài)。
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情愛;人性
從意識形態(tài)來談,社會的人是一個政治性動物,而從非意識形態(tài)來看,個體的人又是一個情愛動物。政治是現(xiàn)代公共生活的核心,情愛是現(xiàn)代人生命的永恒母題。政治和情愛是現(xiàn)代人無法繞開的人生主題,也是探索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人性主題和人之存在的隱含路徑。王躍文以冷靜旁觀的立場描寫了人物在政治和情愛中的人生困頓,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了身處官場和情愛漩渦中的人的孤獨存在和欲望渴求,在人物的情感糾結和人性掙扎中,揭露了官場生活的種種悖謬和個體生存的兩難,以及現(xiàn)代人無法逾越的情感困惑和現(xiàn)實無奈。
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作為最個人、最隱秘的私人生活,情愛總能激發(fā)出人類驚人的狂熱,而與之相反的是,政治正是社會人公眾生活的核心,是審視社會人之存在的最公開、最公共的視角。弗洛伊德從精神分析角度探明了人的普愛欲望與性欲本能,叔本華則以權力意志學說揭示了人的權力欲望和政治專制。政治和情愛不僅是題材,更是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探尋世界的方式?!霸趥€人與社會、生理與心理之間,對性愛和權力的渴望成為人類本性中追求‘自由自在’(制人而非受制于人)的生動寫照?!盵1]241王躍文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公共領域和個人領域這一隱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將政治和情愛作為敘寫的對象,顯然是其巧妙而深刻的思考。情愛主題與政治題材的結合,讓王躍文文本探索的觸角涉及到意識形態(tài)和非意識形態(tài)兩個領域,通過對這兩個或最公共化或最私人化的生活的敘寫,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直指人的心靈世界,在情愛與人性的倫理困境中探索人之存在的真諦。
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的人物形象多為知識分子:從朱懷鏡到李濟運,從關隱達到陳廷敬……官場知識分子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社會群體。他們是權力的渴望者或擁有者,又是思想的生成者和追求者。知識分子的敏感和追求,讓他們在權力的傾軋中感到個體的無力而陷入深深的苦痛。他們追求理想,渴望實現(xiàn)自我,卻在謀求與權力的結合中或墮落或消沉或毀滅。王躍文對官場知識分子心靈的刻畫準確而到位,讓其作品多少有了“思想型”小說的意味,而與知識分子形象結合在一起的政治與情愛,讓文本能從更普遍的人性角度探索知識分子的存在境況。于是,以官場知識分子為描摹對象,表現(xiàn)他們在政治和情愛中的追求和選擇,反思其所在的官場生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成了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探求人性的一個潛在途徑。而其中知識分子人物形象的自我思考與現(xiàn)實選擇與作為作者的王躍文的沉思構成了潛對話,最終生成了文本思想層面的“復調(diào)”。
身處官場的知識分子有著自覺的政治訴求,他們費盡心機“往上爬”,他們又是完完全全的人,有著自然的情愛欲念。政治和情愛喚起的是他們對權力的渴望和生活的熱情,但官場的生存法則時刻侵蝕著他們的心靈?!秶嫛分校贻p的朱懷鏡忠厚老實,工作出色,卻因不會溜須拍馬,工作“三年多了仍不見發(fā)達的跡象”。在他搜尋一切機會接近皮市長之后,“順理成章”地被提拔了,卻又因為市長間的權力斗爭而被牽連。最終,他憑借手中張?zhí)炱娴陌驯缤鼋灰装銚Q來了梅次地委副書記的位置。職位,或升或貶,都不是因為其個人能力或者工作表現(xiàn),而是因為背后人物的“提攜”或“倒臺”。無權無位之時,朱懷鏡苦悶、氣憤,春風得意之時,朱懷鏡同樣不安、自責,卻又無可奈何。身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操守,不時叩問著他的靈魂?!霸绞窃跓狒[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難耐;睡著了,在夢境里似乎還清醒些,一醒來就渾渾噩噩懵懵懂懂了?!盵2]112王躍文不遺余力地描寫著“朱懷鏡們”的“鉆營”、“麻木”,乃或“無奈”。于是,在無法躲避的政治生活中,情愛幾乎成為了日常生活和私人領域最后的藏身之處,這是“朱懷鏡們”躲避強權和自我保護的“避難所”。然而,情愛縱然是人類最本質(zhì)的存在之一,在政治之下,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權力的強制力量侵入、損害。
朱懷鏡既背叛了婚姻,也丟棄了愛情。面對鋃鐺入獄的情人,朱懷鏡是傷感的、悲涼的,但是他的傷感和悲涼更多的依于梅玉琴那無所欠牽的愛情。因為朱懷鏡的“政治”,梅玉琴被引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這似乎也不是他的錯,因為官場本亦如此。朱懷鏡甚至可以為自己找到合理的借口:身不由己。最后,妻子香妹也不再提起離婚的話題,日子就這樣過著。只是梅玉琴,依然在獄中,回憶愛情,或者等待新生。我們在朱懷鏡的故事中看到了人失去愛的障蔽之后無處可去的荒涼和失落。在這里,王躍文走向人性的深層,探討的是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生存中的焦慮和危機。
此外,性的揭發(fā)成為了政治人物的特殊手段。在這里,性,具有了玩弄權術的工具意味?!渡n黃》中的舒澤光因不肯做“差配”被誣陷嫖娼,丟官丟人,被關進了神經(jīng)病院。性不再是個人的事情,甚至成為了違法、違紀的借口。在政治家看來,性顯然具有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大張旗鼓地宣傳對手的“性丑聞”,用最卑劣的手段打倒對手,這是玩弄權術的官場中人對性的“政治內(nèi)涵”最陰暗的理解。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公共”和“個人”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政治和情愛這兩個原本對立的領域也發(fā)生著糾纏和錯位。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在政治領域的公共視角中揭露了個體的人的存在無意義,又從情愛的個人情境中表明了政治的虛無與殘酷,在政治和情愛的相互參照與混合糾纏中完成了對人性的深層挖掘。
情愛是人類心中永恒的夢。文學一直在努力營構理想的情愛,書寫“愛的相遇”的故事。王躍文曾說人生也許本來并無意義,幸而有了愛情。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也寫情愛,然而談的較多的卻是愛的無奈,甚至是愛的“夢”的破滅。在對情愛和婚姻的敘寫中,自由與束縛、靈魂與肉體、輕與重等命題構成了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揭示生命存在的密碼。
而性呢。弗洛伊德從生理和心理角度闡述了整個人類生存中的“性”,他認為“用愛一次所指的東西的核心,自然就是以性結合為目的的‘性愛’(sexuallove)”[3]39。從情感的角度來看,性的確是情愛的表達方式?!靶詯垡笸耆珡氐椎貙崿F(xiàn)合二為一,要求自己與他人完全融合。按其性質(zhì),這種類型的愛是專一的,不是包羅萬象的,因此這種愛也是愛的最能迷惑人的形式?!盵4]73“性”若是建立在這樣的“愛”的基礎之上,當然應該得到尊重和認同。它既“與愛有關,也與肉體快樂有關”[5]9。面對“性”的不再忌諱,表明了中國社會正在徹底地從封建禁欲的陰影中走出來。
作為當年轟動一時的暢銷書,《國畫》對官場生活“情愛”、“性愛”的書寫也成為了其在商品時代“暢銷”的制勝因素。對于中國官員來說,其工作生活的相對程式化和嚴肅性使得大多數(shù)人依舊對其敏感,甚至諱莫如深?!秶嫛返刃≌f對人這一基本欲望的書寫,代表著作家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中國人“性”的狀態(tài)。對性的正視,表明作家正努力將以往高大全的官員還原成血肉豐滿的人。對性的認識,也正體現(xiàn)了其對個體權力和價值的認同。就像??滤?,要從自由的角度和個人化體驗中強調(diào)性對個體存在的意義。他甚至認為人的性自由應當從社會規(guī)范的“權力”中解脫出來,通過性“把自己制造成或者被制造成倫理上、社會意義上和司法意義上的有洞察力的主體”[6]157。
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的主人公基本上為男性,身份已婚,卻都有情人或者曖昧的“紅顏知己”。朱懷鏡是愛過梅玉琴的。他為她所著迷,她為他所迷戀。一次簡單的吃飯成就了他們難舍的情素。情愛的烈焰越燒越旺。朱懷鏡意亂情迷,不能自持。面對梅玉琴,朱懷鏡裸裎相見的,是不再年輕的身體和從來不輕易坦露的真實內(nèi)心:他在情人面前居然還原成了一個本真的自我。由此,情愛成了王躍文探索人性更直觀、更有力的存在領域,它甚至成為了人物借以逃避乃至抗拒權力的神秘通道。
而對于梅玉琴而言,受盡男人話語輕浮與猥褻的她,對男性刻意保持著疏離甚至不信任的態(tài)度,卻在不經(jīng)意間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在與朱懷鏡的肉欲情歡與感情糾葛中,梅玉琴內(nèi)心極度痛苦與煎熬。她對朱懷鏡是更純粹的感情,最終超出了欲望的范疇。她最終成為了愛情的奴隸,在強烈的情愛體驗前退守到了情人的角落:作為情人,她帶給朱懷鏡的,是美艷的身體,更是精神上慰藉和工作上的支持。在這里,情愛成為了一道光,照亮了女人的生存狀態(tài),也照亮她的內(nèi)心。
王躍文曾經(jīng)在訪談中談到,“我當時(年輕時)心目中最完美的愛情版本是《牛氓》中的亞瑟和瓊瑪,悲苦,激烈,至死不渝。他們表面上共同為一個政治目標出生入死,是戰(zhàn)友,是同志,他們的內(nèi)心卻洶涌著愛的激流。”[7]梅玉琴如瓊瑪,而朱懷鏡卻非亞瑟。梅玉琴和朱懷鏡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具有不對等性。梅玉琴美麗、溫柔、風情萬種,她是朱懷鏡權力的追隨者,她也一步一步沉迷于他編織的情網(wǎng),最終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墮入牢獄。而在愛情和權力之間,朱懷鏡最終選擇的是后者。梅玉琴的真心真情曾讓這“婚外戀情”變得溫情脈脈且真實可信,然而當這動人情愛背后的“權力”被掀去的時候,所有的愛和被愛都化成了罪與罰。朱懷鏡與梅玉琴的兩情相悅,也在“仕途”和“利害”面前,煙消云散。最后,梅玉琴成了朱懷鏡結交權力的過河之橋。在這里,“仕途”與“情人”,“權力”與“愛情”在朱懷鏡心中是兩個涇渭分明的所在,“情人”朱懷鏡讓位于“政客”朱懷鏡。梅玉琴一人承擔下所有責任鋃鐺入獄后,朱懷鏡只去看了她一次,傷感且感嘆:她很落魄,沒有之前美麗了。再而后,梅玉琴僅是他寂寞時的一點念想。
王躍文曾在談及人類世俗生活時,將其簡化為“感性”、“理性”、“神性”三位一體,他認為純粹男性的精神里貫注的是理性,而純粹女性的精神里充盈的是神性,當然,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非單方面的純粹。“人性是有局限的,無所不在的局限性使天下男女悲喜交困?!盵7]
對梅玉琴而言,她和朱懷鏡的糾纏因功利始,卻因愛而終,她似乎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活。毫無疑問,這是男性欲望化想象中的女性形象。王躍文說過,愛到深處必然會做出某些非常的舉動。真正的深情,必然要以一種激烈的方式才能表達。梅玉琴毫不猶豫地將愛情置于自由之上。王躍文曾不止一次地說,他感動于女性的寬厚與仁慈,那是一種純粹的女性精神,具有了某種宗教意義的“神性”。然而,正是因為這種美好善良的天性,讓女人們不斷陷入更深的不幸?!罢鎸嵉娜诵悦垒喢缞J,同時也千瘡百孔。”在世俗生活中,女人“散發(fā)著神性的光輝,同時也用眼淚和沉默訴說著女人的脆弱和傷痛”[7]。
對于官場秩序和生存于其中的男性知識分子,王躍文的態(tài)度是冷峻的,甚至是批判的。自身的官場經(jīng)歷和知識分子身份讓王躍文具有一種基于知識分子群體的內(nèi)省意識。這種內(nèi)省的冷峻批判是對政治和情愛中的“異化”現(xiàn)象的質(zhì)疑和諷刺。
在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中,“性”無法避免地隱含了權力關系。放縱是空虛的輕,壓抑是實在的重。在壓抑的約束和放縱的自由下,是權力與情愛對立的不可更易。早期的朱懷鏡是在市委大院里低聲下氣的卑微存在。面對仕途棄兒般的可憐處境,“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剝的境地”。宋達清的牽線,雷老總的宴請,讓朱懷鏡感受到了許久沒有過的“尊重”。雷老總說:“朱處長,以后,這個……以后,擔任公事應酬你用不著我。要是你有個什么私人應酬,盡管帶來,用不著你自己買單。買什么單是不是?我交朋友有個規(guī)矩,凡是國家公務員,一律不許自己買單。”[2]41這種源自權力的“尊重”,卻是以朱懷鏡生理和心理的破壞為代價的:朱懷鏡有了人生的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嫖妓經(jīng)歷。
作為一名正統(tǒng)的中國知識分子,與妓女交媾當然是在道德層面不被允許的。性的規(guī)范依然與道德觀念、價值觀念密不可分。這是社會對人性的基本假設。朱懷鏡“心慌意亂”,“他在心里叫自己趕快離開這里”[2]43,但是肉欲和肉感徹底征服了他。在這里,女人的身體成為了情欲的象征,是赤裸裸的性的滿足。但是“心晃神搖”中,朱懷鏡突然害怕起來,然而讓他畏懼的并非道德的理性規(guī)范,他想的是,“他們憑什么給我如此高的禮遇?這是不是一個陰謀?”“這個時候若是一下子沖進幾個彪形大漢,他這一輩子就完了?!薄翱禳c走!”[2]43當縱欲和現(xiàn)實的功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人性自然地被擠壓和畸變了。這唯一的一次嫖妓,最終也改變了朱懷鏡作為知識分子的人格自負。理性沒有讓他清醒,恥辱卻讓他自責,甚至是充滿了罪感。“他心里悶得慌?!彪娞堇铮挥兴粋€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陣”?!澳闹唤泻埃亲泳褂行┌l(fā)酸。”[2]45“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卻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盵2]47嫖妓破身,失去的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操守,肉體的放縱,折射的是他人格異化的走向,從此,朱懷鏡面對的是一個對立的自我。從自矜到放縱,朱懷鏡的人生其實開始了新的篇章,這是他以后官場追逐和情感外尋的決定性鋪墊。
愛與性是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探尋人之存在的重要途徑。不同于主旋律官場小說性的展現(xiàn)中表現(xiàn)出的人物在欲望面前的道德完全淪喪,王躍文依然在其作品中尋找著在官場中迷失的人性自我,對“情愛”的渴望、對“性愛”的追求成為了人物難以遏制的精神需求。然而,婚姻如同一道枷鎖,人們渴望相互的溝通融合,又害怕失去自我,既難以忍受孤獨和寂寞,又害怕囿于其中。現(xiàn)代人的愛情,內(nèi)在地隱藏著如此心理痼疾:我們渴望與他人一起分享快樂和苦楚,但是在凡俗生活的磨損下,愛的感覺又是如此地飄忽易逝。
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中的婚姻,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撫慰和溫情,夫妻雙方表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淡然和隔膜,夫與妻更多地被設定為生活的伙伴,而非愛戀的情侶?!渡n黃》中的李濟運面對妻子,始終隔膜和疏離,無論是動情于漫山遍野的野花,還是處理大家族中的瑣事,舒瑾終究無法理解他。至于性,“他倆夫妻這么多年了,做這事仍是很含蓄”[8]11,因為“身子一動,床就吱呀一響”[8]24。為了不讓起夜的兒子聽到,他和老婆的親熱只得小心翼翼地使暗勁,為此,李濟運希望它是一張“啞床”。從《國畫》直接的情愛、性愛描寫,到《蒼黃》的一筆帶過,王躍文含蓄隱忍了很多,《蒼黃》中的“情愛”“性愛”如同上了啞床,都沒了聲音,一如李濟運的原始理想和烏柚官場的行事風格。
在《國畫》里,朱懷鏡也常?!氨M量去想女人(注:妻子)的好處,免得又心猿意馬”[2]6。在審美主義倫理預設里,愛情是兩顆心靈的投合相契,婚姻是相愛兩人的忠誠廝守,但是人生遇合的偶然性和現(xiàn)代人潛隱的疏離感,天生地與其矛盾。當年或許也有過感覺“相契”的幸福,在寂寞時有人陪伴,心碎時有人撫慰。然而一入“圍城”,愛的感覺能否經(jīng)受得起質(zhì)詢:曾經(jīng)相契的感覺能否永恒,曾經(jīng)相愛的感覺能否持久?婚姻的“痛苦”就不在于懼怕被介入的緊張,而是因生活的糾紛和瑣碎帶來的深深的厭倦和疲憊?;橐鲋械哪信谏钪懈惺艿降目鄲灍?,既可能來自于婚姻生活的繁雜瑣屑和具體的物質(zhì)困窘,也可能來自于理想愛情的幻滅,或者說,二者原本就是一體的。
對于朱懷鏡而言,“他是愛自己女人的”[2]6。妻子香妹,溫柔、賢淑,心甘情愿地陪著丈夫過著安穩(wěn)平凡的日子?!斑@女人真好”,然而缺少“韻味”,甚至“陰冷”?!斑@種女人,難得銷魂一回?!盵2]7與妻子的床笫之歡中,“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陳雁”[2]6。女記者陳雁,美麗,清高?!霸诩铱措娨?,只要陳雁一露臉,香妹就會開他的玩笑,說快看快看,別讓你的雁飛了?!痹谥鞈宴R眼中,陳雁“韻味無窮”。“那女人,眉眼自是無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風韻卻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云一樣飄起來?!盵2]5陳雁之于朱懷鏡,是刺激,是新異,是無法企及的單戀情結。而身為皮市長公開的情人的陳雁代表的是兩性之間簡單粗暴的功利關系。他對她經(jīng)由情色實踐男性對權力的占有,她對他經(jīng)由姿色獲得女人對利益的攫取。在這里,我們看到性已經(jīng)超越了生理和心理的內(nèi)涵,作為政治本質(zhì)的權力,完全可以支配并滿足其擁有者性的欲望,而性“奉獻”的主體,也得到了政治上的豐厚回報,如此,靈與肉的沖突體現(xiàn)出了“性的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性。男人用權追求性,女人用性換取權,這是這個充塞著欲望的商品時代的相互交易。性的政治內(nèi)涵徹底成為了一種權力支配。情或性已經(jīng)被權力異化,男人和女人淪落為權力的奴隸,出賣肉體成為了獲得利益最快捷有效的途徑。
然而,情愛又是如此珍貴,讓人無法不去呼喚正常的愛欲和美好的情感?;橐錾罴热槐粩懗勺屓藵M心厭倦,愛情又讓人如此留戀,以至不能缺席,為了解脫婚姻的困境,所以小說設計出了“婚外戀人”的模式,試圖來緩解這一人生困頓,如《國畫》中的梅玉琴之于朱懷鏡,《蒼黃》中的朱芝之于李濟運。王躍文為人物預設了美好的情愛,但是其對象總是一開始就處于非婚姻狀態(tài)。對于故事人物來說,他們試圖通過和情人的交往,來展現(xiàn)理想愛情的溝通方式:聲息相同,感覺相契。在李濟運心里,情人朱芝是他工作上心有靈犀的伙伴,是他情感上需要照顧的小妹。李濟運對朱芝是充滿憐惜的,一想到她,“心里暖暖的”,當然遠沒有達到愛的程度。
情愛也可能是一次偶遇,但是卻非幸福的相遇。或許曾經(jīng)的他們沒有生活在同一生命時間單位和地域空間,但是“意外”的相遇,讓他們在婚姻外彼此撫慰。朱懷鏡和梅玉琴相識于龍興大酒店雷老總的宴請。梅玉琴“總是拉著朱懷鏡搭腔”,“朱懷鏡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目光很是特別,仿佛的一種水一樣的東西向你無聲無息地流瀉而來”[2]33。當然,這種相遇對于男人和女人來說,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奔忙于妻子和情人之間,在體制化的世界里體驗著兩個自我,以對現(xiàn)實婚姻的麻木和回避,潛在著表達著內(nèi)心對秩序世界對現(xiàn)實人生的不滿。于是,對于男人來說,婚外戀人具有了拯救愛情困境的功能,而對于他的情人來說,她在欣喜、快樂,享受的同時,也焦慮和疲倦,這是來自女性心底的聲音,讓女人更感飄忽、不安,乃至破碎。這種自由倫理困境之外,個體自我的矛盾、沖撞,正是現(xiàn)代人飄忽、焦慮、分裂、恐懼的生命狀態(tài)。
在王躍文政治文化生態(tài)小說里,靈與肉的真正統(tǒng)一,最終成為了人物或者作家本人的心愿或者心態(tài),仿佛無法真正實現(xiàn)。愛與性的分離、靈與肉的分裂,是外在力量(例如政治、倫理)引起內(nèi)在異化的必然結果。人物對性愛的沉迷,是對政治異化的揭露。制度化的政治生活讓人懷疑和無望,因而選擇逃遁入內(nèi)心,渴望在情愛的世界里找尋另一個自我,彌合心靈的創(chuàng)傷。但是這一找尋是否有效依然值得商榷。
當代社會更開放,思想更包容,兩性道德更加松弛。愛情已經(jīng)失去了其神圣感,依然渴望愛情,卻被世俗欲望所淹沒。審美主義的自由倫理讓人獲得自由的同時,也帶來了婚姻和愛情的脆弱性,一切似乎都無法把握,人的焦慮、緊張,婚姻的疏離、破碎。行文至此,我不禁在想,愛和婚姻的苦痛應該如何解脫?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感受,那些飄忽的感情,心靈的恐懼,心靈世界的痛苦又該如何尋求解脫?審美主義的自由倫理可以嗎?渴望愛情,追求愛情是人的本性,它呼喚的是感性真實的自由倫理,而基于交往理性的社會倫理,對于愛情來說是什么?在社會交往中,社會的人為了交往的有效,不得不遵行一定的社會規(guī)范,以減少摩擦和沖突。在社會倫理的規(guī)范內(nèi)容里,既有道德觀、價值觀,又有傳統(tǒng)習慣、禮儀風俗,還有羞恥心等眾多內(nèi)容。在某種程度上說,倫理就是對個體感情的壓制,通過對個體自由的壓制而達到更大的社會和諧。但是,社會的終極存在依然是社會個體。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希望通過教化將社會規(guī)則內(nèi)化為人的某種感覺性情,試圖用恒定的教化限制個體情感的多變易逝,但是個體的真實情感,乃至自我被壓制一定是伴隨著這一內(nèi)化過程的。最終的結果不得而知。但是人既渴望被撫慰,又害怕被控制,這一過程必然帶來痛楚和苦悶,那么,如何不侵犯,或者較少侵犯每一個個體的心靈自由、情感自由?
當然,每一個個體都會尋求自我拯救。愛情是現(xiàn)代人意識到自我,尋求自我表達的方式。每個個體都在尋求解脫,或者選擇忍耐,或者選擇遺忘。但是,愛情的倫理又應該如何建立?在夫妻雙方都有相互忠誠的義務的倫理預設下的,社會會通過法律手段來懲治婚外情,但是在純粹偶然的機緣下,感覺相契的人真的能彼此遇合嗎?現(xiàn)代人“崇尚個人性情自由至上,以至于要遇到一個自己身體中意的同床共眠的人太難”[9]50。顯然這是一個問題。幸或不幸,我們終究無可奈何。即使是現(xiàn)代倫理學所提出的“底線倫理”,既難以追尋,也難以踐行。這種以個體的感性自由為基本前提和最終目的的最低限度的“普世倫理”,它試圖為現(xiàn)代人提供一種基本合理的價值尺度和行為規(guī)范,但是這種試圖被個體共同認可的“普世倫理”真的不會對個體的自由感性造成壓制嗎?顯然這一切都無法得到肯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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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ing Human Existence in Politics and Love:An Analysis of Love in Wang Yue-wen's Political Cultural Ecological Novels
WU Da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
Politics and love are the hidden paths to explore human existence in Wang Yue-wen'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novels. To expose the individual existence form the public view in the field of politics,and to expose nihility and cruel of politics from the personal love,Wang Yue-wen completed deep excavation of humanity in politics and love.In the love and marriage,Wang Yuewen reveals the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s and the predicament of desire with the proposition on freedom and bondage,soul and body,light and weight.The separation of love and sex i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external force and internal alienation.The self contradiction of the individual is the life state of modern people.
Wang Yue-wen;political and cultural ecology;love;humanity
I06
A
1671-9743(2017)02-0089-05
2017-01-25
2016年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從王躍文小說看湖南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16C0986)。
伍丹,1981年生,女,湖南湘潭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