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 慶 治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中國的全球氣候治理參與及其演進:一種理論闡釋
郇 慶 治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中國自聯(lián)合國哥本哈根大會以來的全球氣候治理參與政策調整,尤其是在《巴黎協(xié)定》談判、簽署與批準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積極立場,同時是情境性的和階段性的,分別致力于清理并不怎么成功的哥本哈根氣候大會的政治“遺產”和更加積極地尋求創(chuàng)建一種更為有效的全球氣候治理體制。這使得中國無疑正在成為全球環(huán)境政治舞臺上的主角,并將逐漸從全球氣候治理體制中的道德責任主體演進成為政治與法律責任主體,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未必會無條件接受或愿意擔當一種世界領導者的地位。
全球氣候治理體制;哥本哈根大會;《巴黎協(xié)定》;環(huán)境政治;中國
從理論上說,如下三個方面的因素將共同決定中國政府采取一種更加積極主動的全球氣候治理政策和行動:一是中國的溫室氣體排放總量,并且有充分科學證據表明這種排放的國內與全球性不利影響;二是歐美工業(yè)化國家的積極性示范效應,以令人信服的和富有成效的態(tài)度方式來踐行相關國際條約;三是不斷提升的國民生態(tài)環(huán)境意識,以強大的綠色社會政治共識或壓力促成一種國家政策的方向性調整[1]?;谏鲜隼斫?,我們可以對中國過去幾十年來的全球氣候治理參與歷程及其政策演進加以系統(tǒng)梳理,并對中國政府自哥本哈根大會以來的全球氣候治理政策調整,尤其是在《巴黎協(xié)定》談判、簽署與批準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積極立場,作出一種更合理的闡釋。
如果把一個國家的全球氣候治理參與劃分為分別承擔道德、政治和法律等不同層面上責任的過程,那么,我們就可以把中國逐漸加入以聯(lián)合國為核心的全球性氣候治理體制的歷程大致區(qū)分為如下三個階段:1972-1992年、1992-2015年和2015-2030年[2]。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中國呈現為不同類型的國際責任或行為主體。
具體地說,在第一階段,中國政府盡管也參與了包括聯(lián)合國1972年斯德哥爾摩人類環(huán)境大會等許多應對全球環(huán)境議題的國際行動,但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外圍性參與者”,因其彼時并沒有太多應受到指責的“過錯”,尤其是在政治與法律責任層面上。換句話說,中國政府所強調的經濟發(fā)展或消除貧困議題,被普遍認為是相對于為全球環(huán)境保護作出貢獻更優(yōu)先的事項。
當然,出席斯德哥爾摩大會對于當代中國的全球環(huán)境或氣候治理參與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標志性意義。一方面,我們更為清醒地意識到局地性或行業(yè)性現代化已然造成的某些嚴重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現象,作為回應,以次年的第一次全國環(huán)保大會為標志,我國開始構建國家層面上的環(huán)保政策或行政監(jiān)管體制。因而,雖然在個別政策或行政舉措上還可以追溯得更久遠,但參與斯德哥爾摩大會無疑是當代中國環(huán)境政策或政治形成發(fā)展的“元年”[3]。另一方面,作為重返聯(lián)合國后的重大外交活動之一,中國政府以一種積極活躍的發(fā)展中大國形象,奠定了在日后其重要性不斷凸顯的全球環(huán)境或氣候治理體制中的“創(chuàng)始會員”地位(尤其是考慮到前原聯(lián)東歐國家的集體性缺席),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標明或彰顯了國際環(huán)境(氣候)政治上的“發(fā)達國家-發(fā)展中國家”維度(比如大會通過的《人類環(huán)境宣言》對二者間“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原則的最早闡述)。
相比之下,在第二階段,根據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的規(guī)定,中國一方面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國家只需承擔工業(yè)排放削減上的非約束性責任,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迅速膨脹的新興經濟體也遭遇到了日漸增強的政治壓力,要求采取更為積極的切實行動和國際參與?;谶@雙重性考量,中國可以說已成為一個“被動性參與者”,同時肩負著道德與政治層面上的責任。
應該說,國內外的多方面原因共同造就了這一階段以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為核心的全球氣候(環(huán)境)治理或政治,以及中國政府的國際責任從道德領域向政治領域的擴展。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包括我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國家借助新一輪經濟全球化浪潮得以實現的經濟現代化成效,或者說由此導致的對歐美工業(yè)化國家長期性經濟優(yōu)勢的沖擊,還沒有充分展現出來,而這構成了歐美國家之所以會“大度”應允一個“雙軌制”全球氣候變化應對框架的重要前提。但另一方面,部分基于發(fā)展中國家已經達致的絕對排放量水平,部分基于歐美國家繼續(xù)保持其經濟政治競爭優(yōu)勢的需要,該公約及其議定書體系又明顯蘊含著一個“雙軌制”終將“并軌”的未來前景。換言之,也可以闡釋為,暫時的“雙規(guī)制”不過是通往未來“單軌制”的一種過渡或“演練”。從中方的視角或相關性來說,以《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為核心的全球氣候治理或政治,不只意味著明確的國際法責任的暫時性排除(至少在《京都議定書》履約的第一目標期是如此),還意味著幾乎同樣明確的國際政治責任的擔當,或者說致力于從道德責任向法律責任延伸的階段性過渡,而這兩者之間顯然有著某種程度的張力。
因此,2009年底舉行的哥本哈根氣候大會,構成了中國全球氣候治理或政治參與的一個多重意義上的重要轉折。以對哥本哈根大會參與及其所取得的有限成果的反思為契機,再加上國內環(huán)境政治演進的“溢出效應”,到2015年前后,中國政府逐漸調整為不再拒絕達成一種有雄心、有力度的國際協(xié)議的積極性立場,從而成為構建一種后京都體制進程的熱情推動者。而這也就意味著,中國已經準備承擔某些有約束力的責任或整體性責任(同時包括道德的、政治的與法律的責任)。
對于中方來說,實現這樣一種向較為積極或主動立場的轉變,需要解決如下兩個直接性問題:一是對《京都議定書》框架之“雙軌制”或“發(fā)展中國家免責”條款的簡單化理解。其關鍵性內容是,對于發(fā)展中國家的這種免責實際上是暫時性的或有條件的,或者說,這種暫時性免責正是以其應允未來的更明確擔責為前提的。相應地,對于中國而言,我們所成功爭取到的《京都議定書》第一目標期的“雙軌制”規(guī)定,不過是一種時間機會而已,是遲早要受到挑戰(zhàn)或被突破的??陀^地說,直到哥本哈根氣候大會前后,我們對此仍缺乏全面充分的認識。二是如何超越《京都議定書》框架對于約束性責任之“約束性”的制度化模式或構型——即基于“三可原則”(可測量、可報告、可核查)的強制性(絕對量)減排,使之不再呈現為一種明顯的主權性限制或僭越。對于中國來說,除了短期內尚無法承諾的絕對量減排,一種并非多余的擔憂是,在自身多種制度尚不健全的情況下,所謂的以國際組織或“第三方”為主體的外部性履約監(jiān)督都難免存在主權干預甚或國家安全意義上的風險,因而是無法接受的。而需要指出的是,2015年底簽署的《巴黎協(xié)定》中的“自主貢獻”原則,恰好從體制構架上規(guī)避了這一難題。
因而不難理解,對中國政府來說,妥善處置哥本哈根大會所留下的“遺產”是實現“承上啟下”的一個中樞性環(huán)節(jié),并構成了其全球氣候治理參與的第二、第三階段的轉折點[4]。
中國政府在2009年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的立場,可以概括為如下三個要點[5]:一是維持《京都議定書》中關于工業(yè)排放削減的“雙規(guī)制”而不是合并為單一體制,強調這不但是1997年簽署的《京都議定書》的核心性理念,也是1992年簽署的《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所最終確立的“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原則”的直接體現。因此,至少在哥本哈根致力于討論的第二個目標期(2012-2020),這是不容妥協(xié)的談判底線。二是發(fā)達國家應該(繼續(xù))承擔溫室氣體排放削減的主體(約束性)責任,并向發(fā)展中國家提供資金與清潔技術上的實質性援助。其中的一個主要吁求是,西方發(fā)達國家應該兌現其到2020年和2050年時與1990年相比分別削減絕對排放量25%~40%和80%的政治承諾,并逐漸提升其向發(fā)展中國家或生態(tài)脆弱國家財政援助的比例至GDP總量的0.5%~1%。三是中國承諾單位GDP排放量的相對性減少,而不是排放總量或人均排放量的削減,并將通過本國的自愿自主行動來實現。換言之,中國拒絕提供何時將會成為一個全球碳排放削減的直接貢獻者的時間表與路線圖,并且反對由西方國家或國際組織主導的對國內碳減排所做努力的核查監(jiān)督。在談判的最后階段,曾一度有跡象顯示,中國政府也許會對自己的上述立場或“出價”作進一步的讓步(《參考消息》2009年12月15日),但結果是,相關政策建議未能得到更充分闡發(fā),并被適時納入中國政府在哥本哈根的談判進程。
在哥本哈根大會之前,清華大學的經濟學家胡鞍鋼發(fā)表了一封公開信,呼吁中國政府立即采取一種明確承諾具體的減排路線圖的政策立場[6]。并不奇怪的是,他的這一主張未能得到政府與學界主流的積極回應。此外,另一位著名的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茅于軾也指出,當前的經濟困境或危機不應成為中國拒絕承擔其全球性減排責任的理由。在他看來,承擔適當的全球責任首先是一個道德層面上而非經濟層面上的問題,而且,中國在這方面并非面臨著無法克服的困難[7]。
胡鞍鋼的主要看法是,為了促成關于氣候變化應對的全球性共識并達成全球范圍內的約束性減排目標,需要引入兩條新的考量原則[8]。其一,所有國家應該依據其人類發(fā)展指數(HDI)的高低分成四個等級,而不是簡單劃分為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這兩個類型。其二,主要溫室氣體排放者應該承擔較大的責任。他認為,如果同時考慮這兩條原則,那么,中國在2010年就會成為人類發(fā)展指數較高的國家(高于0.8),并因而需要承擔溫室氣體減排的無條件約束性責任。依此,他還提出了一個中國溫室氣體減排的路線圖:2020年實現二氧化碳排放量的封頂,2030年和2050年的總排放量分別減少到22億噸和11億噸(即1990年水平的一半)。
但相比之下,國內學界的主導性立場是,中國政府不應倡導和促成一個關于2012-2020年目標期的有約束力的溫室氣體減排國際協(xié)議。中國社科院潘家華研究員對此所作的闡釋是,其一,國際談判中的氣候議題也是一個發(fā)展問題,而不只是一個環(huán)境問題;其二,中國目前仍然缺乏大規(guī)模削減溫室氣體的能力;其三,西方國家不太可能提供中國大幅減排和發(fā)展低碳經濟所需的技術與資金援助[9]。因而,他認為,中國在國際氣候談判中必須保持自主性,有的學者還將其進一步概括為,“用西方主導的話語服務于中國的可持續(xù)發(fā)展”[10]。
因此,中國政府在哥本哈根大會上的立場及其表現,從表面上看是對一種包含著自身明確國際法律責任的協(xié)議或制度安排的拒絕,實質上則是由于被當時的國際語境所進一步激化或“誘導”(尤其是在大會談判最后階段)的“中國利益”的認知與闡釋:全球氣候變化抑制與適應正在成為當代國際競爭的另一個前沿領域,而且很可能并不存在所謂的“雙贏”或“多贏”結果;因而對于中國來說,應當關注的不只是地球的生態(tài)安全,還有自己的歷史性發(fā)展權和在一個全球化世界中的經濟競爭力。結果是,與其他發(fā)展中國家一起,中國堅定地捍衛(wèi)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發(fā)展權利及其話語,并因此展現了其作為新興經濟強權的現實政治影響,但卻在客觀上相對忽視了其迅速凸顯的引領全球生態(tài)公益或地球保護方面的責任——即如何促成一個使《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體制得以真正存續(xù)的階段性機制及其路徑(而這本來是哥本哈根大會的直接使命)[11]。畢竟,更多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退出甚或這一機制的終結,并不符合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根本利益——一種顯而易見的“多輸”的結果。事實也證明,依據《哥本哈根協(xié)定》得以在第二目標期中勉強保留的“雙軌制”上的成功,并不足以抵消隨著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的陸續(xù)退出所導致的“京都議定書體制”名存實亡的遺憾,尤其是就以聯(lián)合國為核心的全球氣候(環(huán)境)治理體制的一種不同前景而言。
由此可以理解,對哥本哈根大會結果及其中國所扮演角色的反思,首先集中于如下兩個問題:其一,《哥本哈根協(xié)定》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好成果嗎?其二,中國政府在哥本哈根是否真的做錯了什么,或者本可以做得更好些?對于前者,溫家寶總理在大會之后不久指出,《哥本哈根協(xié)定》是一個好的協(xié)定,因為它是多方經過艱苦努力后所達成的協(xié)議,尤其是再次確認了國際社會所達成的全球氣候治理目標與原則。但他也明確承認,這一協(xié)定離全球氣候變化趨勢所要求的應對力度還有較大差距。對于后者,溫家寶總理強調指出,中國政府代表團闡明了中方“自愿而堅定減排”的立場,并盡了最大努力來達成一個全球性協(xié)議。就此而言,中國政府在哥本哈根并未做錯什么。盡管如此,他在2010年“兩會”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也透露,如果中國代表團得到更平等與禮貌對待的話,也許可以作出更多的政治妥協(xié)和讓步。在學術界,盡管只有胡鞍鋼等少數學者主張中國應當盡快調整在哥本哈根大會上的政策立場,但一個漸趨清晰的認識是,中國需要在國際氣候政治舞臺上有著更加積極的表現或“做更多正確的事情”[12]。
因而,在哥本哈根大會之后的最初幾年中,中國對于全球氣候治理的立場可以大致概括如下:中國政府承諾積極支持《哥本哈根協(xié)定》的落實,并將采取越來越嚴格的國內政策來實現節(jié)能減排的目標,但對于2012-2020年以及之后是否承擔約束性的國際減排義務并沒有明確的政治共識。其中爭論的焦點性問題,并不是中國的碳排放總量應該在哪一年達到峰值,而是是否決心加入一個基于“三可原則”的國際氣候治理體制——即是否明確同意盡快開啟從國際政治責任向國際法律責任的轉變。而正是在這方面,十分明顯的是,中西方之間依然存在著尖銳的分歧:后者急切地希望實現這樣一種一體化——明確將其作為一種后京都體制的前提,而前者并不愿意立即這樣做——希望盡可能地維持與延續(xù)《京都議定書》所確定的“雙軌制”構架。據此,可以作出的一個合理推斷是,中國官方或社會主體似乎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消化”來自哥本哈根的如下信息:鑒于中國的新身份——取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溫室氣體排放國、迅速崛起的新興經濟與政治大國、快速工業(yè)化進程中的發(fā)展中大國,僅僅承諾說“讓自己的后院更干凈”已是遠遠不夠的[13]。
從環(huán)境政治的視角來說,哥本哈根大會對于中國的“遺產”是雙重意義上的:中國政府更加熟悉如何運用傳統(tǒng)政治手段來捍衛(wèi)傳統(tǒng)國家利益,但與此同時,中國政府也更加明確必須建構一種新型戰(zhàn)略來更好應對像全球氣候變化這樣的新政治議題[14]。依此可以設想,中國在短期內(比如2012-2020年)不太可能激進重塑其現行的國際戰(zhàn)略與形象,從而成為一種嚴厲的全球氣候治理體制的熱情倡導者,但就長期而言,中國又確實擁有一種巨大的世界綠色轉型引領或領導潛能。
這是因為,在國內層面上,中國政府正面臨著日益增加的社會與政治壓力,要求通過強化國內與國際政策的一致性來解決不斷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難題。否則的話,地方政府在貫徹執(zhí)行環(huán)境法規(guī)過程中將會繼續(xù)采取一種類似的“雙重”標準與策略——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或“地方保護主義”[15];在國際層面上,面對全球氣候治理體制構建過程中日趨多元化的利益格局,中國政府日益認識到,保護自身利益的更好方式是維持或加快一個由聯(lián)合國主導的后京都體制的談判進程,而不是任由少數西方國家來壟斷行事。
應該說,上述趨勢在很大程度上已被2010年代以來的中國氣候政策演進所證實。中國政府在國內層面上逐漸采取了更富于雄心的環(huán)境治理政策,比如對于大氣污染(城鄉(xiāng)“霧霾”現象)、水污染和土壤污染,先后出臺了修改后的《環(huán)保法》(2014)和“大氣十條”(2013)、“水十條”(2015)、“土十條”(2016)等重大法律與行政舉措,而2016年初推出的“中央環(huán)保督察”,更是將環(huán)境行政監(jiān)管提升到一種遠高于環(huán)境議題政治本身的水平,盡管更為綜合性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戰(zhàn)略或話語還遠未得到充分落實甚或理解*這尤其體現在把生態(tài)文明及其建設理解為一種“五位一體”的組合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環(huán)境污染治理或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參見郇慶治,李宏偉,林震:《生態(tài)文明建設十講》,商務印書館,2014;盧風,等:《生態(tài)文明新論》,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在國際層面上,由于歐美國家陷入經濟與金融危機而導致的環(huán)境政治壓力的弱化,中國政府成功做到了在坎昆、德班、多哈和華沙等地的后續(xù)性氣候年度會議上并未達成或簽署任何有約束力的新國際協(xié)議,但另一方面,盡管堅持將《京都議定書》的適用時效擴展到第二目標期并主張發(fā)達國家承擔更多的減排任務,中國作為發(fā)展中國家的“領頭羊”明確表示原則支持德班平臺建設,而這一平臺將會最終導致2015年前后達成一個有約束力的后2020全球氣候協(xié)議。
因此,并不奇怪的是,2014年6月3日,在奧巴馬政府宣布美國將于2030年減少火電站碳排放的2005年水平的30%的目標之后,中方也披露將會考慮在“十三五”(2016-2020)期間開始制定碳排放總量減少的具體時間表。2015年6月,中國政府宣布,將會在2030年之前達到碳排放的峰值,并將單位GDP的碳排放量降低2005年水平的60%~65%。隨后,習近平主席先后出席了2015年9月在紐約舉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地球峰會和12月在巴黎舉行的聯(lián)合國氣候大會,表明中國將會在《巴黎協(xié)定》的談判、簽署與批準過程中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結果是,《巴黎協(xié)定》于2015年12月12日在巴黎氣候大會上獲得通過,并于2016年4月22日在聯(lián)合國紐約總部正式簽署。2016年9月3日,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加入《巴黎協(xié)定》,并促成了它于2016年11月4日的正式生效。
《巴黎協(xié)定》的最主要意義或價值,在于它終結了全球氣候(環(huán)境)政治在2009年底所陷入的停滯狀態(tài),從而為“后2020時代”或“后京都時代”的全球氣候治理體系構建提供了一個共同性平臺——重新涵蓋了包括美國等在內的世界主要經濟與政治主體[16]。至于與本文討論相關的兩個問題,即它所提供的作為《京都議定書》體制替代性框架的性質和中國是否因此會成為全球氣候治理的世界性領導者,是需要作出謹慎分析的。對于第一個問題,筆者的基本看法是,《巴黎協(xié)定》作為一個繼《京都議定書》之后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氣候協(xié)議,意味著將后者所基于的“雙軌制”框架統(tǒng)一為前者所基于的“單軌制”框架,從而致力于實現《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所規(guī)定的總體性目標,即通過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來抑制與適應全球氣候變化,尤其是將全球氣溫的升幅控制在不超過工業(yè)化初期2攝氏度的水平,因而這是對整個國際社會以及所有簽署國的法律性約束——無論是美國、歐盟還是中國都不例外。就此而言,該協(xié)定的確體現了一種遠超出《京都議定書》的約束力責任范圍的廣泛性。但也必須看到,它并未能夠對簽署國家的具體削減指標作出像《京都議定書》之中那樣的硬性規(guī)定(盡管歐美國家大都沒有如期完成所規(guī)定的減排任務),而各個國家自主申報的削減貢獻額是否能夠滿足全球控溫不超過2攝氏度的既定目標,是存在著不確定性的。也就是說,《巴黎協(xié)定》當然要比《哥本哈根協(xié)定》“硬”得多,但與《京都議定書》相比還是要“軟”一些[17]。換言之,一種以《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巴黎協(xié)定》為核心的新型治理體制的清晰輪廓,還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隨后的后繼性談判和階段性評估。因而可以想見,該協(xié)定的未來落實過程中必將面臨著眾多的障礙與分歧,不會一帆風順[18]。
對于第二個問題,盡管中國和美國的確呈現為比歐盟更為重要的《巴黎協(xié)定》的積極促動者,但似乎仍不足以得出結論說,中國的國際氣候變化談判與治理的立場已發(fā)生一種根本性轉變。筆者認為,國內環(huán)境政治的“溢出”效應(尤其是作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實踐的國際性延伸)、日益重視的對負責任大國國際形象的考量(提出并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與美國氣候外交的同步性(奧巴馬政府致力于打造其執(zhí)政的“綠色遺產”)等因素,可以大致解釋中國在《巴黎協(xié)定》談判、簽署與批準過程中的較為積極的立場*可以大致確定的是,中國政府在2014年末、2015年初形成了對于即將到來的巴黎氣候大會及其《巴黎協(xié)定》談判的較為積極立場(尤其是與哥本哈根氣候大會時相比)。筆者的看法是,對于這種立場轉變或重塑的決定性因素,似乎是國家高層屆時審時度勢所作出的一種政治決斷,而不能僅僅從官方文件相關論述(比如黨的十八大報告的有關段落)作出解釋。。由此也可以理解,在《巴黎協(xié)定》時代,中國很可能是一個更為認真負責的履約者,而美國則會由于隨后發(fā)生的執(zhí)政者(政黨)更替而存在著嚴重的履約不確定性(再考慮到當年《京都議定書》批準上的遭遇)。換言之,中美合作或“共進”只是決定中國全球氣候治理參與政策的諸多考量因素中的一個,而且未必是最重要的一個。在筆者看來,遠為重要的是,一方面,中國政府已逐漸認識到,全球氣候治理參與是日益強大與開放的當代中國的必然性戰(zhàn)略選擇,就此而言,《巴黎協(xié)定》已不再(只)是當初理解意義上的國際性“綠色負擔(羈絆)”,而是一個學習與演練形成中的全球規(guī)制的制度性平臺,另一方面,就像《京都議定書》中的“雙軌制”一樣,作為《巴黎協(xié)定》關鍵性技術原則的“自主貢獻方法”也是最令中方滿意的要素。而這也恰好表明,中國政府對于《巴黎協(xié)定》的“積極性”立場,更多是成為一個主動的國家參與者、踐行者,而不是擔當任何意義上的全球性掌控者、規(guī)劃者[19]。
中國全球氣候治理參與的新進展——尤其是在《巴黎協(xié)定》談判、簽署與批準過程中的驚艷表現,同時是情境性的(以短期考量為基礎的)和階段性的(著眼于中長期目標的),分別致力于清理并不怎么成功的哥本哈根氣候大會的政治“遺產”和更加積極地尋求創(chuàng)建一種更為有效的全球氣候治理體制。
由于諸多方面的原因,比如本文開篇提及的溫室氣體排放總量、歐美發(fā)達國家的積極示范效應和不斷覺醒的國民生態(tài)意識,中國正在成為全球氣候政治舞臺上日益活躍的角色,盡管不太可能很快成為一個世界性領導者。換句話說,中國的全球氣候治理參與幾乎肯定會變得越來越主動積極,但卻并非是無條件的或“霸權性的”[20]。在筆者看來,中國所偏好的全球氣候治理體制的關鍵性元素包括:一種更新后的“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原則,一個以聯(lián)合國為核心而不是少數大國或區(qū)域集團主導的多邊共治體制,一種充分考慮到民族國家間能力差異和生態(tài)區(qū)域間差別的責任分擔機制,等等??梢哉f,2015年達成的《巴黎協(xié)定》,總體上滿足了中國對于這樣一種全球性體制的階段性政治預期。相應地,中國將會逐漸改變自己在全球氣候治理體系中的國家形象,從最初單純的道德責任主體提升成為復合型的政治與法律責任主體。當然,上述三種責任之間的關系是互動性的。要想在政治與法律層面上負起責任,中國就必須深化與拓展作為國際責任主體的倫理基礎,而擔當政治與法律責任也是在履行某種形式的道德責任[21]。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中國的這樣一種政策與認知轉變將會是一個復雜而長期性的過程,因而來自內部力量的“拉動”和外部力量的“推動”,都是十分必要的和值得期許的。但在筆者看來,國內政治的不斷綠化始終是更為重要的影響因素,而任何來自外部的推動都必須是互惠性的或相互學習性的,而不是單向度輸入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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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家鹿]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01
郇慶治(1965-),男,山東青州人,政治學博士,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環(huán)境政治、歐洲政治和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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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7)04-0001-06
2017-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