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純(湖北工業(yè)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4)
矛盾與抗爭
——解讀《純真年代》中的梅·韋蘭
陳麗純(湖北工業(yè)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4)
美國女作家伊迪絲· 華頓《純真年代》成功塑造了兩位互為對照的女性角色:梅·韋蘭和艾倫·奧蘭斯基,重現(xiàn)了十九世紀末紐約上流社會。但是相比后者,少有學(xué)者對前者分析。從梅·韋蘭與男主角的關(guān)系,可見書中對其有限的描寫和不可靠的敘述者,給這個角色帶來了誤讀。事實上,她并不完全是一位守舊女性,身上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陰影下女性的矛盾處境,反映了作者的女性主義傾向。
梅·韋蘭;矛盾;對比;純真年代
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1862-1937),原名伊迪絲·紐伯·瓊斯(Edith Newbold Jones),出生于紐約很有名望的瓊斯家族,自幼在家庭教師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深受歐洲文化的熏陶,11歲就開始寫作,16歲時自費出版一本詩集,同時也練習(xí)寫了一些短篇小說。之后,華頓長期旅居歐洲,空閑之余經(jīng)常寫作。1885年華頓回到美國,與波士頓銀行家愛德華· 華頓(Edward Wharton)結(jié)婚。但是,丈夫雖富有,毫無情趣,兩人沒有共同語言。于是,華頓以創(chuàng)作來排遣苦悶。在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不幸的婚姻后,離婚并定居巴黎,全身心投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37年華頓去世。她一生發(fā)表了19部中篇和長篇小說,11部短篇小說集以及詩歌、評論。她的主要作品包括《歡樂之家》(The House of Mirth, 1905)、《伊坦·弗洛美》(Ehtan Frome, 1911)等,其中1920年的《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被認為是華頓最成熟和最優(yōu)秀的一部小說。
旅居歐洲期間,華頓與很多作家保持著良好的交往,包括菲茲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等,對華頓的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當屬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評論家們往往把她歸為亨利·詹姆斯心理分析派小說家,因為兩人的美學(xué)思想確實很相近。但與亨利·詹姆斯不同的是,華頓的小說并不局限于對人物思想的探索,而是著重表現(xiàn)社會的物質(zhì)和精神力量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影響。華頓早年生活的舊紐約上流社會,為她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所以她的作品常常是以對美國上流社會精確的觀察和鮮活的描繪見長。
伊迪絲·華頓將《純真年代》的背景設(shè)定在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紐約上流社會,當時,美國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幾十年,社會財富迅猛增長,大批新興 “暴發(fā)戶”開始涌入保守衰落的貴族社交圈,社會結(jié)構(gòu)也發(fā)生了巨變。表面看,當時的美國疆土擴張,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一片欣欣向榮,實際為了財富和地位,人和人之間展開了激烈的斗爭。紐約作為美國最繁華、歷史最悠久的大城市,集中體現(xiàn)著社會激烈的變化:一方面,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被拋棄,社會習(xí)俗和傳統(tǒng)道德受到嚴重挑戰(zhàn),出現(xiàn)許多激進思潮;另一方面,保守的上流社會反而愈加頑固守舊,對世界的新變化視而不見。在華頓的作品中,她總是用優(yōu)雅的詞句描述衣香鬢影的名利場,不動聲色地揭露上流社會的虛偽,同時又以她獨到的洞察力,精確簡潔地指出人物的道德沖突。她的作品不僅真實反映了那個歷史時代,展示社會習(xí)俗的變化對于人們精神生活的影響,而且還有很高的美學(xué)價值。
《純真年代》真實重現(xiàn)了十九世紀末美國紐約上流社會,描述了發(fā)生在三個貴族青年之間的愛情糾葛:出身優(yōu)渥男主人公紐蘭·阿切爾即將與門當戶對的美麗少女梅·韋蘭訂婚,梅的表姐艾倫·奧蘭斯基因為一段失敗的婚姻,從歐洲倉皇逃回紐約。在阿切爾的眼中,艾倫和梅是那么不同:梅非常純潔、害羞,而艾倫則成熟、大膽。紐蘭很快愛上了艾倫,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在紐蘭打算和艾倫私奔的前夕,梅卻告訴紐蘭她懷孕了。最后艾倫獨自回到了歐洲;梅和紐蘭則在紐約結(jié)婚生子,過著平靜安寧的生活,直到梅去世?!都冋婺甏返墓适虑楣?jié)并不復(fù)雜,但是伊迪絲·華頓憑借細膩流暢的語言、巧妙獨到的敘述角度,尤其是立體生動的人物刻畫受到中外讀者的喜愛?!都冋婺甏芬唤?jīng)出版就大受歡迎,出版次年即獲普利策獎。
華頓在文壇的聲望在她去世之后曾一度下降,但是隨著女性主義思潮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批評家開始注意到華頓作品中當中的女性主義傾向。在《純真年代》當中,華頓通過男主角紐蘭·阿切爾的視角,為讀者展示了兩位表面上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性格熱情奔放的艾倫·奧蘭斯基,從小就是個“大膽的、無拘無束的小姑娘,愛問些不相宜的問題”,她精神獨立自由,勇于挑戰(zhàn)男權(quán)社會制度,積極追求個人幸福,很想“獲得自由”,“徹底擺脫過去的生活”;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書中著墨不多但實際上十分重要的梅·韋蘭,她甫一出場,是紐蘭美麗單純、天真無辜的未婚妻,是他最心愛的人,但自從成了艾倫和紐蘭愛情道路上不討人喜歡的一顆“絆腳石”,就變得工于心計,面目可憎了。與書中的另外兩位主角比較,梅·韋蘭并沒有得到足夠的描寫。因此,她經(jīng)常被讀者和批評家忽視,認為她是一個陪襯角色。很少有學(xué)者對梅·韋蘭進行專門的分析。大部分批評家提及她時,常常只是用她和艾倫·奧蘭斯基作對比,認為她是舊紐約傳統(tǒng)思想的化身。梅·韋蘭與艾倫·奧蘭斯基的關(guān)系也被認為是男權(quán)制度下女性之間的傾軋和競爭。
但是,如果結(jié)合時代背景和華頓個人經(jīng)歷去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僅僅將梅·韋蘭歸類于守舊女性未免過于武斷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當時的美國社會,女性地位不高,對女性存在著嚴重的雙重標準,文壇雖不反對女性作家加入,卻對其作品層層限制。在華頓之前,女性作家只能在符合傳統(tǒng)道德范圍內(nèi)寫一些說教類作品。但是在華頓的筆下,她描述了女性當時低下的社會地位和悲慘命運,如在《歡樂之家》中,莉莉·巴特只能通過找一個有錢的丈夫才能生存下去,因為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女性無法獨立出來工作,脫離男性完全無法生存。殘酷的現(xiàn)實卻讓莉莉·巴特根本無法找到合適的人選結(jié)婚,無奈之下,她只能選擇自殺。通過描寫這些女性不幸的遭遇,華頓表達了她對女性的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在華頓的筆下,從來就沒有臉譜式的“平面”人物。在她的作品中,每個人都身處大時代變革的漩渦中,面臨著道德的困境。尤其是華頓筆下的女性,她們往往處在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前夜,她們一方面要反抗男權(quán)種種壓迫,一方面要探索自身存在的特殊性,時常處在自我批評和自我反思當中,所以他們不像后期的旗幟鮮明的女性主義作品當中塑造的人物那樣果斷、決絕。他們時??赡軙萑朊墚斨校踔劣袝r還會選擇暫時的妥協(xié)。但是,這正是華頓作品的真實之處:她以冷靜甚至有時是疏離的筆調(diào)記錄著女性所遭遇的一切,沒有夸張,甚至沒有明顯的傾向性,但通過她的描寫,當時眾多女性的悲劇躍然紙上。在華頓筆下有些故事里,甚至女性人物本身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個體的意識正在覺醒,而正是因為這種覺醒,她們遭遇了男權(quán)社會傳統(tǒng)道德的壓迫和不公,但是讀者自然而然就會對人物產(chǎn)生共鳴和同情。所以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嘉伯都認為華頓在理論和實際創(chuàng)作上都不能算一位徹頭徹尾的女權(quán)主義者,但是她的小說卻是她那個時代所有小說家中對于女性的建構(gòu)所作的最深刻也是情感最強烈的女性主義分析。
當《純真年代》剛出版時,對梅·韋蘭的評價大多是正面的,肯定了她維護婚姻的行為,認為她是一位忍受丈夫出軌的高尚的妻子。但是,隨著時潮的變化和女權(quán)運動的發(fā)展,批評家開始站在了艾倫·奧蘭斯基這邊,認同她對不合理的舊婚姻制度的反抗。在褒獎艾倫的同時,大多數(shù)批評家會把梅·韋蘭拿來做比較。一般有兩種看法:一種對梅·韋蘭表示同情,認為她也是男權(quán)社會制度的受害者;一種認為梅·韋蘭已然淪為了男權(quán)社會的幫兇,成為了壓迫女性的一方。但是近幾年,批評家在梅·韋蘭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現(xiàn)代女性的特征,認為她不僅僅只是一個守舊的妻子,她的個性遠比小說里呈現(xiàn)出的復(fù)雜。
批評家普遍認為梅·韋蘭是一個外表與內(nèi)心世界形成強烈對比的人物。她容貌非常美麗,性格溫和柔順,時常很天真,甚至還有點害羞,是純真的化身( the personification of innocence)[1]。實際上這個形象是為紐蘭·阿切爾這種渴望婚后成為妻子的絕對權(quán)威的男子量身定制的一件商品:他們希望婚后成為妻子的“老師”,妻子不需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要像“學(xué)生”對“老師”一樣對他們言聽計從,好被塑造成他們喜歡的樣子。這樣的女性就好像是一個個精致的人偶,她們是嚴格按照傳統(tǒng)道德對女性的要求悉心教導(dǎo)出來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經(jīng)過精細的雕琢,好讓他們未來的丈夫能夠滿意,在婚姻市場上“高價出售”:嫁給像紐蘭·阿切爾這樣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在梅·韋蘭這個美麗的人偶的外表之下,她實際上是一個冷漠、缺乏激情的人,無法對感情給予真誠回應(yīng)[2]。梅·韋蘭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看上去美麗純潔,優(yōu)雅高貴,但內(nèi)心空無一物。批評家還認為梅·韋蘭智力不高,缺乏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梅·韋蘭既無法回應(yīng)男主角紐蘭·阿切爾的情感訴求,也無法滿足他在藝術(shù)且和智力上的對于配偶的要求。正是梅·韋蘭的這種麻木不仁,讓紐蘭·阿切爾無法忍受他和她繼續(xù)生活。
評論家認為實際上梅·韋蘭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現(xiàn)出的那么“天真”,相反,她有一種“本能的狡猾?!泵贰ろf蘭自己并不覺得她是被男權(quán)社會傳統(tǒng)所束縛的。相反,她對這種情形還是十分滿意的。[3]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紐蘭試圖逃離她,逃離舊的社會制度時,她便使出“從她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陰謀詭計”,給紐蘭設(shè)計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套,讓他動彈不得;又向艾倫暗中施壓,迫使她遠走歐洲。最后紐蘭·阿切爾不得不徹底放棄追求艾倫,回歸家庭。梅·韋蘭精確地安排著紐蘭·阿切爾生活中的每一分鐘,希望將他訓(xùn)練成一個完美的配偶,并且讓他遠離那些“粗俗的”、“過分的”人。批評家諷刺地說,梅·韋蘭的那低下的智力水平從始至終沒有變化,但是一旦涉及到操縱紐蘭·阿切爾,她忽然就變得智力超群了。批評家認為梅·韋蘭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是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淪為男權(quán)社會維護秩序的一個工具,用來壓迫那些挑戰(zhàn)傳統(tǒng)道德的人。
對梅·韋蘭一直以來的傳統(tǒng)解讀認為她天生就是男權(quán)的附庸和犧牲品,但是同時她也淪為了男權(quán)用來壓迫其他女性的工具[4],是一個可悲又可恨的人物。
但是,有一個問題一直以來被大多數(shù)對梅·韋蘭的傳統(tǒng)解讀所忽視:書中的敘述大多是從男主角紐蘭·阿切爾的角度出發(fā)的,而紐蘭·阿切爾對梅·韋蘭一直是懷有偏見的。他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男主角年輕律師紐蘭·阿切爾是上流社會里一位體面的紳士,出身優(yōu)渥,談吐風雅,對女士彬彬有禮。無論是職業(yè)還是家庭出身,都讓紐蘭顯得自信、強勢、冷靜和果斷。但是實際上紐蘭的內(nèi)心是非常脆弱的,當真正面對問題時,他顯得怯懦軟弱,猶豫不決。這主要體現(xiàn)于他在梅與艾倫當中舉棋不定,而這已給兩位女性帶來傷害。
紐蘭的父親早逝,他是家中唯一的男性,也是家長,母親和妹妹都非常依賴他。為了不辜負她們的期望,紐蘭也極力在家中扮演著好兒子好兄長的角色,可以說他的一言一行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工作場合中,都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必須符合舊紐約的社會規(guī)范。毫無疑問,紐蘭選擇與梅·韋蘭的訂婚正是在履行這種規(guī)范:梅·韋蘭容貌美麗,天真無邪,與紐蘭門當戶對,是紐蘭再理想不過的傳統(tǒng)妻子。紐蘭對舊紐約的這種社會規(guī)范并不反感,甚至是維護的,所以他起初這樁婚姻是非常滿意的,直到他遇到梅的表姐艾倫。
艾倫與梅截然不同,她成熟浪漫,充滿激情,一下就讓紐蘭墜入了愛河。艾倫不幸的婚姻遭遇也讓紐蘭意識到了紐約上流社會的對女性的壓迫和雙重標準。他試圖拯救艾倫,但面對強大的社會傳統(tǒng),他個人的力量顯得很渺小。于是紐蘭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一再退縮,要么是利用他人來做決定,要么是寄希望于偶然事件。當紐蘭第一次意識到他已經(jīng)愛上了艾倫,他感到很害怕,所以他沒有向艾倫或者梅坦白這一事實,去解決問題,相反,他選擇馬上去見梅,要求梅提前嫁給他,所以他就能“永遠地解決這一問題(solve the problem once for all)”[5]。事實上,紐蘭根本沒有“解決問題”,他只是在利用梅作為借口來幫助自己逃避現(xiàn)實、他在和梅的婚禮上甚至整個蜜月期間都還在想念著艾倫。紐蘭這一自私懦弱的行為無疑是為三個人后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在這之后,紐蘭甚至寄希望于一些偶然事件來幫他做決定,比如在他和梅結(jié)婚以后,他一直希望梅能夠突然死去,這樣就能把他從道德的兩難境地中解脫出來,讓他去自由地追求愛情。
紐蘭·阿切爾把他愛情的悲劇全部歸咎于他的妻子梅·韋蘭,殊不知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才是真正的根源。比如,梅·韋蘭阻止紐蘭·阿切爾與艾倫·奧蘭斯基私奔這一行為,在男主角阿切爾的角度看,是陰謀詭計,是造成三個人悲劇的根源。但是,從梅·韋蘭的角度看,何嘗不是一種對自己的保護。在女性作為弱者的舊紐約社會,如果梅·韋蘭與阿切爾離婚,她很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艾倫·奧蘭斯基,失去財產(chǎn)和對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重演悲劇。
如果只從紐蘭·阿切爾的敘述視角出發(fā)去看梅,看到的永遠是兩個極端:要么是總是穿著白色的衣服,戴著一朵白色的鈴蘭花,天真、可愛、無知、無私的“完美”妻子;要么就是工于心計、復(fù)雜、丑陋、刁鉆、自私的小婦人。這兩種形象自相矛盾,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無疑都反映了紐蘭作為當時男性的代表對女性的偏見、懼怕、壓迫和不公,是在純粹以男性的幻想來臆造和再現(xiàn)女性的形象。
如果我們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伊迪絲·華頓在書中多次暗示,梅·韋蘭并非紐蘭·阿切爾臆造出來的兩種形象之一。相比外表堅強但內(nèi)心懦弱的男主角紐蘭·阿切爾,梅·韋蘭看似外表脆弱、純真,但實際上內(nèi)心非常強大。在處理問題的時候,她冷靜、果斷,有條理。她甚至還有很多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特質(zhì)。比如,梅·韋蘭非常擅長射箭——這一特質(zhì)在當時的上流社會女性當中并不多見。射箭是一項對于身體力量和心理素質(zhì)要求都非常高的運動。正如書中所描寫的:“她一身素裝,腰間束一條淡綠色的絲帶,帽子上繞著常春藤編織的花環(huán),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然的神態(tài)就跟訂婚那天晚上走進博福特家舞廳時一模一樣。此刻,她目光中似乎沒有一絲思緒,心里也沒有任何感覺。她丈夫雖知道她兩者兼?zhèn)洌瑓s再次驚異于她的超凡脫俗?!弊髡咭恋辖z·華頓曾多次用他人或通過男主角紐蘭·阿切爾強調(diào)過梅·韋蘭是一位完美的如同女神一般。然而這里她選取的“狄安娜女神”這一意象絕不是隨機的,而是有著深意的。狄安娜(Diana)在古羅馬神話中是狩獵女神,擅長射箭,傳說中她住在森林當中,與野獸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狄安娜還是貞潔少女的守護神,傳說她曾經(jīng)用箭射殺了偷看她洗澡的獵人。[6]作者把梅·韋蘭比作這樣一位擅長狩獵、性格果決的女神,無疑是在向讀者暗示梅·韋蘭正如狄安娜一樣,堅強,果斷,是一位優(yōu)秀的“獵人”,很少有“獵物”能逃過她的“追捕”。
作者伊迪絲·華頓還詳細描寫了梅·韋蘭射箭的全過程:
……她手握弓箭,站在草地上的粉筆標記后面,將弓舉至肩頭,瞄準目標。她的姿態(tài)十分典雅,一出場便博得一陣輕輕的贊美聲?!逶≈⑾牡墓廨x,姑娘們個個年輕漂亮,卻沒有哪一個像他妻子那樣如寧芙般從容自如。這時,只見她繃緊肌肉,笑眉一顰,全神貫注地使足了勁。
“天呀!”阿切爾只聽勞倫斯·萊弗茨說,“沒人會像她那樣拿弓的。”博福特回擊道:“不錯??芍挥羞@樣她才能射中靶子?!?/p>
這里梅·韋蘭少有的展示了她強勢的一面,然而紐蘭·阿切爾卻沒有意識到這才是真實的梅·韋蘭。他把妻子長于射箭看做是一種無用的優(yōu)雅,用以掩飾她精神的空虛:“假如’優(yōu)雅‘到了最高境界竟變成其反面,帷幕后面竟是空洞無物,那將怎么辦呢?”但是,實際上在紐蘭內(nèi)心深處少有的感到了一絲困惑,他是否真的了解梅·韋蘭?是否“揭開過那片帷幕”?這種脫離他掌控的困惑讓他感到“一陣無端的憤怒”,卻不知憤怒從何而來。
紐蘭·阿切爾不了解梅·韋蘭,也無法了解,原因在于他總是帶著性別的偏見去看梅·韋蘭。他沒有意識到,長期以來他所享受的男性的權(quán)力和優(yōu)越地位實際上是來自于女性處在被動和劣勢地位。紐蘭·阿切爾以為他對梅非常了解,實際上卻是梅·韋蘭對紐蘭·阿切爾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甚至?xí)r常讓紐蘭·阿切爾大吃一驚。每當紐蘭想要越界,離開梅·韋蘭去追求艾倫時,梅總是適時地提醒他。而當梅·韋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是冷靜和小心的,并且很隱秘,以至于紐蘭·阿切爾都意識不到,還認為每次都是巧合而已。比如每次當紐蘭跟梅·韋蘭提到艾倫的事,梅都認為艾倫應(yīng)該回到她丈夫身邊,其實也是暗示紐蘭不要出軌。當梅·韋蘭意識到紐蘭想要和艾倫私奔時,梅搶先一步找到艾倫,告訴艾倫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但實際上她并不確定。艾倫因為羞愧離開紐約,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梅·韋蘭所表現(xiàn)出的觀察力和決斷力絕不僅僅像紐蘭認為的那樣,是從她母親那里繼承的小聰明。梅·韋蘭成長在等級森嚴的男權(quán)社會當中,她深知其中的規(guī)則,也知道無法與它正面抗衡。在當時的社會,女性無法出來工作,人生的幸福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梅·韋蘭為了嫁給理想的丈夫,在婚姻市場上占得先機,給自己盡可能地按照男性的審美眼光制造了一個完美的偽裝:天真純潔,優(yōu)雅迷人,溫柔賢淑。但是梅·韋蘭并不是像紐蘭所想象的一樣,甘心淪為男權(quán)社會的玩偶。她與紐蘭·阿切爾的結(jié)合并非因為向當時的舊紐約社會習(xí)俗妥協(xié),而是因為她對紐蘭是有真感情的。這體現(xiàn)在她對紐蘭·阿切爾極為細致的洞察上。比如當梅在圣奧古斯丁度假,紐蘭·阿切爾來看望她。梅告訴阿切爾他有權(quán)力去找他愛的另一個人。紐蘭誤以為梅指的是他與索利拉什沃斯太太的風流韻事。在紐蘭都沒有意識到他對艾倫·奧蘭斯基的感情時,梅卻敏感地意識到了,并且給了紐蘭選擇。這說明梅認為婚姻是要建立在愛情而非僅僅是門當戶對的基礎(chǔ)上的。而當梅·韋蘭發(fā)現(xiàn)紐蘭·阿切爾傾向于拋棄她與艾倫私奔時,她不得不借助紐蘭·阿切爾不敢與之對抗的強大的男權(quán)社會傳統(tǒng),這無疑是諷刺的:梅·韋蘭是紐蘭·阿切爾按照傳統(tǒng)禮法選出的完美妻子,這完美妻子現(xiàn)在又用禮法束縛住了他。梅·韋蘭不得不這么做,因為丈夫?qū)λ齺碚f不僅是愛情,還有經(jīng)濟來源和社會地位的保障。由于作者伊迪絲·華頓是從紐蘭·阿切爾的角度去敘述的,所以我們無法得知梅·韋蘭在這一時間段的心理歷程。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梅·韋蘭絕不是像紐蘭·阿切爾所想象的一樣無知無覺,只是純粹的工于心計。梅·韋蘭肯定是痛苦的:因為她深愛著紐蘭·阿切爾。梅·韋蘭知道,雖然能通過舊紐約的社會傳統(tǒng)留住紐蘭·阿切爾,但是他精神上早已與艾倫私奔了。
《純真年代》塑造了追求自由的新女性艾倫·奧蘭斯基,在社會禮法和精神自由之間猶豫不決的紐蘭·阿切爾,對梅·韋蘭卻很少著墨。她似乎是模糊的,隔膜的,與社會架構(gòu)融為一體。梅·韋蘭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雖然自小生長在男權(quán)社會陰影下,但是樸素的女性意識正在逐漸覺醒。受社會現(xiàn)實的束縛,她們雖然無法完全脫離男權(quán)社會習(xí)俗的桎梏,卻在重重束縛下盡力與之斡旋,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利益。如果說艾倫·奧蘭斯基寄托著作者追求精神自由的理想,那么梅·韋蘭則代表著現(xiàn)實,更貼近作者真實的生活經(jīng)歷,寄托著伊迪絲·華頓對于這些女性深深的同情,對于后世追求自由獨立的女性有參考意義。
[1]Morgan, Gwendolyn. The Unsung Heroine-A Study of May Welland in The Age of Innocence. Heroine of Popular Culture. Ed. Pat Browne. 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 1987.
[2]Paige, Joy. Roman Mythology: Mythology around the world. The Rosen Publishing Group, 2005.
[3]杜冰月.從女性主義敘事學(xué)淺析《純真年代》[J].語文建設(shè),2015,(5):2-3.
[4]華 頓. 純真年代[M]. 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5.
[5]楊仁敬.20世界美國文學(xué)史[M].山東:青島出版社,2000.
[6]Kathrine Joslin. Women Writers: Edith Wharton[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1.
(責任編輯:胡光波)
2017—01—18
陳麗純,女,湖北黃石人,湖北工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師。
I109.5
A
2096- 3130(2017)04-0039- 05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