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金鱗
1
打從我記事的時候,父母就經(jīng)常吵架,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一句不和他們就嗆起聲來,互不相讓。暴脾氣的父親像炸彈,隨時能被母親點燃。我們正吃著飯,他就猝不及防地爆炸,一把掀翻了桌子,飯菜和碗筷散落一地。我因此學會察言觀色,見機行事。一旦覺察到他的語調(diào)高了幾分,我立馬起身,抱起桌上的飯菜,收起廚房的菜刀跑出去。他像發(fā)怒的獅子,臉頰脹紅,瞪大了眼睛。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和擔憂,害怕“獅子”失去理智把瘦弱的母親給吞了。
然而,我終究抵不過他的速度。一次爭吵之后,生氣至極的父親把榔頭擲向母親,因為用力過猛,砸到了院墻外的路人。他還摔壞了電視機。那臺黑白電視機,一家老小除夕的時候圍著看春晚,吃餃子,在貧瘠的歲月里承載了一個家庭的寄托和歡樂。
說到底了,那個時候的爭吵根源在于物質(zhì)上的貧瘠。我記得,每月午飯很難得有一兩次葷腥。母親通常買半只雞骨架,然后摻上很多的蘑菇粉絲煮上一大鍋。我們幾個孩子正是長個子的階段,放學回家,餓得嗷嗷叫。父親干了一上午的體力活也需要補充能量,恨不得把鍋吞了。五雙筷子撈呀撈,雖然母親很矜持,很少夾菜,但每次大家都是吃到最后一根粉絲都撈不到了,再用雞湯泡飯,也是無比美味。母親經(jīng)常說:“吃魚不如喝湯,吃肉不如聞香。傻孩子,聞聞估計就飽了吧?!备改笧榱艘患疑嫳疾?,母親嘴巴的細碎和小肚量與父親的暴脾氣就在這樣的困頓之中碰撞。戰(zhàn)爭的硝煙讓我極度想要逃離,我不想提心吊膽,不想在他們吵架的時候,用瘦小的身軀擋在他們中間,被父親像提小雞似的把我扔到一邊。他們推搡著,撕扯著,我號啕大哭,心碎一地。
2
我怨念極深,極度想要逃離這讓我提心吊膽的家。
這個念頭,在我心中扎根,并茁壯成長起來。終于,高考后填報志愿時,我偷偷地報了幾千里之外的南方的一所大學,雖然我可以選擇省內(nèi)更好的大學。
父母沒有說什么。臨行母親幫我收拾行囊的時候,父親在沙發(fā)上一個勁兒地抽煙。母親邊整理東西邊叮囑我這個那個。我悶聲不說話,直到她哽咽說不下去。但我內(nèi)心依然渴望離開,越遠越好。
父親堅持送我去學校,那是我和父親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乘坐火車。
我們搭乘大巴車到省城,然后轉(zhuǎn)公交車到火車站。正值開學季,只剩下硬座車票。我們一路風塵仆仆,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到了學校腿腳都腫了。
一路無言。
暑氣彌漫在大學校園里。
父親在前,我跟在后頭,一起采購生活用品并辦理了宿舍入住和入學手續(xù)。
全程無話。
父親送我回宿舍后就雙手背后走開了。我不知道在這陌生的城市,他晚上住在哪兒。
第二天,軍訓的操場上,父親拎著一兜蘋果找到我,一臉憔悴:“丫頭,你自個兒照顧好自己,我回家了,沒錢花了打電話。”說著把蘋果遞給我,又從衣服貼身口袋里掏出錢塞到我手里。
一瞬間我鼻子一酸,猶如掙脫了鳥籠的鳥兒茫然四顧又害怕。我扭轉(zhuǎn)過頭,極力掩飾此刻的崩潰,硬生生把眼淚逼在眼眶邊,氤氳著不落下。父親也扭轉(zhuǎn)過頭,看向別處,說:“孩子勇敢點,現(xiàn)在是鍛煉自己的時候了,你這樣我怎么放心走?”
我說:“爸,沒事的,你回家吧。”
父親轉(zhuǎn)身走了,沒有回頭。已經(jīng)是傍晚了,落日余暉無比柔和,灑在父親的后背,我卻覺得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無比熱情濃烈,燒灼我的雙眼,手中皺皺的錢幣散發(fā)父親身上特有的煙葉和汗氣。我想,我真的離開家了,離得遠遠的……
3
直到畢業(yè)后,我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當年到學校的那天晚上,我住在宿舍,父親在男生宿舍樓下的自行車停放處鋪了幾張報紙將就了一個晚上。我的父親,那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你本來就不舒服的脊背如何忍受?我們在那座陌生的南方城市沒有一個親友,周邊的賓館都被定光了。也許,父親只是為了節(jié)省,給我留多點生活費。
對于初次出門的父親,回家的路途異常艱辛。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向當?shù)厝藛柭?,我不知道大城市里的人有沒有和善地對待我憨厚的父親,他第一次坐地鐵,坐反了方向。等他趕到火車站的時候,只剩下站票了,他帶著小馬扎經(jīng)歷了漫長的煎熬,然后倒汽車回家……
母親拉家常地說著這些,我的淚水忍不住泛濫。我的心開始慢慢回歸,慢慢找回一種我還無法確切定義的感覺。
“你爸和我說,走的時候你哭了,他都不敢回頭,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么遠的地方,他心里很難受,怕也哭了。”我想起父親當時決絕的背影,該是飽含了多少的不舍和心疼。
4
熱鬧喧囂的大學生活之后,我留在南方工作。我遭遇過學習的困難,找實習,找工作,以及職場上被騙等等,我都強忍眼淚,獨自承擔。我知道,我選擇獨立,獨自奮斗,我一定要做出成績來。
直到有一天,深夜加班后,我獨自走了很長一段夜路回家。我想起以前晚自習的時候,無論多晚,母親都會到路口接我回家,家門口的燈光永遠是亮著的,直到我回家。我走到小區(qū)的時候,抬頭看到一戶人家的廚房那盞橘黃色的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家常菜的香味透過窗欄散發(fā)出來,鉆入我的鼻孔,鍋碗盆瓢碰撞的聲音,小孩的哭鬧聲和電視機里的喧鬧,讓我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我想家了。
春運的火車票我沒搶到,飛機票也售罄。我在內(nèi)心苦悶:家兒,怎么離得那么遠?
我在出租房里面,趴著窗戶,捧著冷了的外賣,看到外面的萬家燈火,我不知道哪一盞是屬于我的。我找不到心靈的歸宿。春晚和窗外的炮聲應和著,母親打來電話:孩子,家里包了你的餃子,你什么時候到家?
我在南方漂著,內(nèi)心卻越來越牽掛家人。因為我心中的那個風箏的線兒拽在父母的手中。我一心想要逃離的家,才是我內(nèi)心真正的歸宿。
母親說:“孩子,累了就回來了吧,我們需要你?!?/p>
5
當時義無反顧遠行的船兒,在外面經(jīng)歷了狂風暴雨,也際遇了陽光彩虹,是時候回歸到港灣了。我揚著風帆,朝著那燈塔滿心歡喜地前進。
南方積累的工作經(jīng)驗,讓我在家鄉(xiāng)附近的省會城市謀得一份不錯的工作,父母很高興。以前我一年頂著春運回家一次,呆三天就匆匆離開?,F(xiàn)在每周末我們都會聚在一起吃頓飯。母親給我打下手,剝蔥蒜洗菜切菜,還充當技術指導的角色。我挽著袖子掌勺。父親在灶臺下填充秸稈木柴,哼著小曲兒,說:“閨女,等會咱爺倆走一個?”
我說:“奉陪到底,不醉不歸!”
以前我很不耐煩的聲音,如今成了我覺得最動聽的天籟,我心中是滿滿的幸福和安寧。
也許生活寬裕了很多,也許是孩子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yè),能替父母分擔、解憂,也許是歲月磨平了父親的棱角,父親不再暴跳如雷,母親溫婉嫻靜。以前我不喜歡母親嘮叨,如今換作我絮絮叨叨,叮囑他們晚上要用熱水泡腳,堅持飯后散步。
我享受這靜好的歲月,在一起,相互陪伴照顧,有憧憬。父親會在村子里遛彎的時候,帶著滿臉喜悅和自豪說:“我丫頭英語好,天天往國外跑,讓人擔心。”
我偷偷抿嘴笑。
父母在看著我,我看著他們。生活得有盼頭,就挺好。我陪著他們一起慢慢變老,掉光了牙齒,佝僂了脊背,染霜了鬢發(fā),皴皺了皮膚,他們看著我長大,畢業(yè),工作,結婚,生子,然后接著陪伴我的孩子長大,長牙齒,掉牙齒,長個子,過生日……
我在時光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劃了一個圓,無處安放的心,找到了歸宿。而父母,是我不變的原點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