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敬
(安徽蕭縣函授學(xué)校,安徽 蕭縣 235200)
論王維《相思》詩的兩處“異文”
馬 敬
(安徽蕭縣函授學(xué)校,安徽 蕭縣 235200)
自從晚唐范攄在《云溪友議》中提及王維的《相思》詩后,此詩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版本,異文很多。其中,又主要以詩題和“春來”還是“秋來”爭議最大。在此認為詩題以《相思》最為合理,“春來”雖然屬于明人的修改,但從詩歌時空設(shè)置的角度看要優(yōu)于“秋來發(fā)幾枝”。
王維;《相思》;異文;春來;秋來
王維的《相思》詩在學(xué)術(shù)界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學(xué)者們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處異文,即詩題和“春來”還是“秋來”。筆者不揣淺薄,對此亦有自己的一點理解,以求正于方家。
王維《相思》詩最早的記載來源于晚唐范攄的筆記小說《云溪友議》: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斈暝诓稍L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1]
可惜作者并沒有注明詩題。令人不解的是,后世很多文獻在選錄此詩時卻有了題目,陳鐵民先生說:“今存王維集的宋、元、明初、明中葉刊本,都未收錄這首詩。它最初載于《云溪友議》,沒有題目,《唐詩紀(jì)事》收此詩,亦失題;《萬首唐人絕句》錄此詩,題作《相思子》,嘉靖三十五年(1556)顧氏奇字齋刊王右丞首次將此詩收入集中,題作《相思》,明末凌濛初刊王摩詰集,又題作《江上贈李龜年》?!盵2]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此詩的題目有三個,即《相思》《相思子》《江上贈李龜年》。明代嘉靖年間,張之象在其所編的《唐詩類苑》中收錄此詩,題為《詠紅荳》。那么,究竟哪個題目更合理呢?
范攄在創(chuàng)作《云溪友議》時究竟有沒有看見過此詩的題目,目前很難判斷。他沒有錄詩題,這一方面說明從盛唐到唐末的一百多年間,此詩題目可能已散佚;另一種可能就是此書屬于筆記小說性質(zhì),不夠嚴(yán)謹,沒錄詩題也屬于正常現(xiàn)象。宋人紀(jì)有功在《唐詩紀(jì)事》中沒有擅自加題目,說明他的態(tài)度還是很嚴(yán)謹?shù)摹?/p>
《相思子》和《詠紅荳》兩個詩題則明顯具有詠物的性質(zhì)。唐人李匡文在《資暇集》中說:“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盵3]另“荳”與“豆”,雖字體不同,但是實則無異,方勝說:“紅豆在《唐詩類苑》和《唐音統(tǒng)簽》中都寫作‘紅荳’……他們可能以為王維《相思》中的‘紅豆’是草本科的植物,《唐詩類苑》則更是明確將這首詩改成了《詠紅荳》,將其歸屬到草部?!盵4]看來這只是選詩時的歸類所致。我們單從這兩個詩題就可以斷定其為詠物詩。從此詩最后一句“此物最相思”,強調(diào)紅豆可以引發(fā)相思的特性,也的確可以將其視為詠物詩。同樣,《相思》這個題目也具有詠物的成分。但千百年來,大多數(shù)讀者通常把它視為贈別題材。這是為何呢?筆者以為這種解讀主要來自于“勸君”二字。另外,明末凌濛初刊王摩詰集,將題目定為《江上贈李龜年》,更被很多人所認同。但是凌濛初將題目定為《江上贈李龜年》的依據(jù)是什么,為何在晚唐七百年后才出現(xiàn)這個題目?筆者認為,凌濛初的依據(jù)仍然來自上文所引《云溪友議》的那段引文中。但這段引文只是提到李龜年唱王維的這首詩,并沒有提到這是王維贈送給李龜年的。凌濛初僅僅憑借這一點就將題目定為《江上贈李龜年》,顯然屬于自己的臆測。另外,王維和李龜年之間確實也相識,據(jù)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可知,李龜年在安史之亂前是岐王李范府里的座上客,經(jīng)常出入岐王府。而王維與岐王交誼頗深,且也精通音樂,因此與李龜年這個宮廷樂師之間可謂知音。李龜年對王維的詩歌肯定非常熟悉,因此,李龜年后來流落到潭州,在特殊的宴會場合,有感于安史之亂,唱起王維的詩歌也屬正常,但這首詩歌未必就是王維贈送給李龜年的。
且據(jù)《王維年譜》天寶十五載(756),“玄宗奔蜀,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服藥取痢,偽稱瘖疾。祿山素知其才,遣人迎置洛陽,拘于菩提寺,迫以偽署。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改元至德。八月,祿山宴群臣于凝碧池,命梨園樂工奏樂,諸工皆泣?!盵5]王維在長安淪陷后即被安祿山俘虜,拘于洛陽。宮中人皆散,李龜年也在逃難者隊伍中,此時他們不可能有見面的機會,更不要提王維寫詩贈別他。從此詩內(nèi)容來看,也沒有透露出當(dāng)時極度亂離時代的信息。另外,756年,安祿山在洛陽大宴群臣,樂工中也沒有李龜年,說明此時的李龜年早已經(jīng)逃往江南。綜上所述,《江上贈李龜年》這個題目是凌濛初的杜撰。此詩可能是王維的詠物詩,即便是贈別詩,到底是贈送給誰的,也不可知。
至于《相思》這個詩題,因為它既有詠物的特點,又包含相思贈別之意,兩者兼顧,以致孫洙在《唐詩三百首》中將其確定下來后就迅速獲得認可。
王維《相思》詩異文之爭歷來以“春來發(fā)幾枝”還是“秋來發(fā)幾枝”為最。從《云溪友議》開始直到明代萬歷年間,所有版本都是“秋來”。但是萬歷三十一年(1603)鄭明選的《鄭侯升集》刊刻出版,在卷三十五“紅豆”條曰:“王右丞詩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贈君多採摘,此物最相思?!盵6]隨后,萬歷四十一年(1613),焦周的《焦氏說楛》刊刻出版,他在卷三討論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相思子”時,云:“李龜年歌‘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7]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關(guān)于“春來”異文的記載。
筆者認為,范攄的《云溪友議》記載的“秋來發(fā)幾枝”最接近于王維原作。陳鐵民也說各版本都作“秋”字,改為“春”,“無版本依據(jù)?!盵1]125故“春來發(fā)幾枝”基本屬于明人的改動。明人改唐詩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連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維揚》都沒能逃脫明人的刀斧。問題的關(guān)鍵是,明人的修改是否合理。施蟄存先生就給予了否定,他說:“‘春’和‘秋’的問題,我認為應(yīng)作‘秋’字,紅豆子結(jié)于秋天,發(fā)幾枝是說結(jié)出幾枝紅豆,不是說紅豆樹的枝葉。因此‘發(fā)故枝’肯定也是錯的,因為如果指枝葉而言,則‘故枝’早該在春天就萌發(fā)了?!盵8]146筆者卻認為明人的改動有一定的道理,“春來”要優(yōu)于“秋來”,因為這一改動使得這首詩更具有詩意化。下面從古典詩歌時空設(shè)置的技巧談?wù)劚救说目捶ā?/p>
時空設(shè)置是詩歌藝術(shù)的核心問題。它設(shè)置的成功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意境的建構(gòu)。詩歌時空設(shè)置的關(guān)鍵部件是意象,而意象的跳躍性強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三大特點之一。詩人所選擇意象的跳躍性的強弱直接影響到詩歌時空的大與小,進而會影響到情感的表達。
《相思》詩表達了作者對友人的思念情懷,這種思念是悠長的,連綿不斷的。如果是“秋來發(fā)幾枝”,那么這種思念就被壓縮在秋天這個狹小的時空中,友人的相思之情好像只有看到秋天紅豆成熟了才會被激起出來,時空缺少彈性,情感力度減弱。相反,“春來發(fā)幾枝”則使此詩的時空被放大了。施蟄存先生認為“故枝”或者“幾枝”不是指紅豆樹的枝葉,實際上也不必如此計較。春天紅豆樹發(fā)出了幾枝新的枝葉,又有何不可呢?況且“春”與“秋”兩個意象之間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時空。古人經(jīng)常以“春秋”代指一年、數(shù)年或者是一段歷史。比如孔子的《春秋》就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概念。屈原《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薄按骸迸c“秋”即代歲月。指白居易《長恨歌》:“桃李春風(fēng)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币浴按骸迸c“秋”兩個意象對舉來描述唐玄宗在楊玉環(huán)死后整整一年中對她的思念。
《相思》詩中雖然沒有“秋”這一意象,但是在“多采擷”中已經(jīng)有暗示,與前面的“春”意象正好構(gòu)成呼應(yīng)。這樣就表達了與朋友離別后對其綿長的思念之情,增強了感情的力度,更富有詩意。
以上論述有不當(dāng)之處,請專家批評指正。
[1] 范攄.云溪友議[M].《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印常熟矍氏鐵琴銅劍樓藏明刊本.
[2] 陳鐵民.也談紅豆與《相思》[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2(2):124.
[3] 李匡文.資暇集[M]//四庫全書.江蘇巡撫采進本.
[4] 方勝.從春到秋的思念:談王維《相思》的版本嬗變及其文化意義[J].南昌航空大學(xué)學(xué)報,2016(2):83.
[5] 張清華.王維年譜[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88:122.
[6] 鄭明選.鄭侯升集[M].明萬歷三十一年刻本.
[7] 焦周.焦氏說楛[M].明萬歷四十一年刻本.
[8] 施蟄存.唐詩百話[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146.
2017-10-10
馬敬(1972—),女,安徽蕭縣人,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I206.2/.4
A
1671-8275(2017)06-0081-02
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