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吉娜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戴著鐐銬跳舞
——論中國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桎梏
葉吉娜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最大差異在于它的隱含對象為兒童,兒童的一切都處于生發(fā)期,因為這個主要特點,所以兒童文學被倡導(dǎo)擔負起人生教育、普及知識等任務(wù)。但也因這一層桎梏,文學創(chuàng)作的觸角被束縛于敘述禁忌之中;作家創(chuàng)作的靈性被消磨于“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中;美學內(nèi)涵、哲學思考在道德教育、知識普及面前被擠向邊緣,作品亦很難充滿靈氣了。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qū)τ趦和瘉碚f也許反而阻礙甚至扼殺了他們的哲學思考、心靈發(fā)展。
中國兒童文學;敘述禁忌;教育主義;哲學內(nèi)涵
在兒童本位論的影響下,兒童文學作品的隱含對象——兒童,被不少創(chuàng)作家、理論家設(shè)定為永遠幼小、天真、脆弱的個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小心翼翼地剔除真實社會里存在的悲劇因素,總是指向美好和純真。試圖圈定敘述禁忌,將一切社會真實悲劇排除在兒童文學門外,期望保護兒童不受沖擊。然而這種保護就像溫室,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兒童,當真正遇到人生的悲傷時,受到的打擊將會更大。另一方面,由于兒童處在人生的起點,人生觀、價值觀、知識水平都有待形成,兒童文學因此被許多理論家呼吁擔負起兒童人生教育、道德教育、知識普及的任務(wù)。在這種理論影響下,許多兒童文學作品被教育主義、科學主義主導(dǎo),成為教育、科普的工具,以至于模糊了文學的本質(zhì),作品也因之流于說教,失去了美學涵養(yǎng)、哲學深度。本文即從敘述禁忌、教育主義、知識普及三方面入手,對比西方兒童文學,分析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困境。
錢鐘書先生曾說過:“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淳樸的孩子教得愈簡單,愈幼稚了,以為人世里是非分別、善惡的回報,也像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處處碰壁上當?!盵1]48-49竊以為錢鐘書先生的這番話對中國現(xiàn)當代兒童文學作品的敘述禁忌問題正是切中要害的評論。在不少作家、理論家心中認為,兒童文學的主流讀者——兒童是天真、純潔的,是脆弱、稚嫩的。這樣的看法無可厚非,兒童處于人生初級階段,接觸社會現(xiàn)實較少,各方面的經(jīng)驗感受確實不足。但是把兒童看作是永遠天真、純粹的,而非一個發(fā)展的個體,這樣的觀點未免有失偏頗。在這樣的理念指導(dǎo)下,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始終本著保護兒童,使其遠離成人現(xiàn)實世界各種悲傷、痛苦的出發(fā)點,將一些反映社會現(xiàn)實悲傷的題材排除在兒童文學大門之外,形成了兒童文學中的敘述禁忌。這種理論觀點與創(chuàng)作方法對兒童來說也許會帶來更大的阻礙與傷害。
兒童文學中有意剔除反映社會悲劇、社會真實面貌現(xiàn)象的后果之一就是將我們的兒童永遠包圍在作家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溫室中。然而這種營造的“永遠”的安全快樂卻又只是“自欺欺人”的永遠,兒童總要成長,當他們進入現(xiàn)實社會后,面對社會的種種悲傷、風雨、困境,他們?nèi)绾文軒е活w作家小心翼翼呵護的,從未感受過風雨而脆弱的心去接受、處理這一切?我們的兒童文學面對的是未來將要獨自站在天空下的兒童,這片天空灑下的不僅只有陽光,還有雷電和風雨。所以我們應(yīng)該“給孩子們以溫暖,還要教給他們不怕寒冷”[2]87。怎樣教給孩子們不怕寒冷,首先應(yīng)當是讓孩子們知道什么是寒冷。兒童未經(jīng)歷世間的種種,不知現(xiàn)實的傷痛與悲歡離合,兒童文學應(yīng)當以一種相對現(xiàn)實而言較溫和的方式向孩子們展現(xiàn)真實的世界,如湯銳所說,讓他們在進入社會前從文學閱讀中感受心靈的震撼,為作品中人物的命運流下同情的眼淚,從閱讀中產(chǎn)生有關(guān)生與死,愛與恨的思考。這樣,當真正經(jīng)歷現(xiàn)實時,才能堅強地面對。
國外優(yōu)秀作家們深知悲劇情懷的意義,安房直子的《小狐貍的窗戶》、奧斯卡·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的《小王子》等都把握住了發(fā)人思索的悲劇的價值,帶給讀者們深沉的思考。中國兒童文學界出現(xiàn)過葉圣陶先生的《稻草人》,故事從一個稻草人的角度展現(xiàn)了生活的現(xiàn)實樣貌,失去親人孤苦無依的老人又遭受稻田蟲災(zāi)的打擊;可憐的婦人為擺脫被丈夫賣掉的命運絕望地跳入河中等等,最后稻草人自己也倒在田地里。作品的悲劇情懷從稻草人“口中”慢慢“道”出,讀者受到心靈的震驚繼而思考為何生活會有灰色的存在,從而更加全面地認識真實的世界。
但也并非說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可以泥沙俱下,兒童之為兒童,由于其處在一個特殊的、敏感的生命階段,他們的心智還未完全成熟,心理接受能力有限,怎樣的材料可以進入兒童文學作品中,應(yīng)當以怎樣的方式進入,這些在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需要嚴謹考慮。即或是寫有深刻悲劇價值的材料時,作家也應(yīng)當注意敘述方法,以一種相對溫和的形式展現(xiàn),避免悲劇夾帶著血腥、恐怖劇烈地沖向兒童。
兒童文學一直被強調(diào)需要承載教育作用。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張?zhí)煲硎挚粗睾⒆觽儭白x了以后的實際影響怎么樣”[3]446。 強調(diào)和重視兒童文學的教育作用。正如朱自強所說:“張?zhí)煲淼乃袃和膶W創(chuàng)作就是從‘針對孩子們這種問題’,教育孩子改正缺點出發(fā)的?!盵4]169在《寶葫蘆的秘密》中,張?zhí)煲硐胍幸徊糠秩丝傁胱砥涑傻膼毫悠沸?,于是安排王葆燒葫蘆、砸葫蘆。但這樣的創(chuàng)作安排卻抑制了孩子想象力的發(fā)散,作品的思想深刻度、哲學內(nèi)涵在教育主義的壓制下顯得很單薄。
兒童文學若能在帶給兒童美的享受的同時起到教育的作用,亦是其不經(jīng)意間的功勞,但當兒童文學承載教育成為一種必然的要求,就像戴上了沉重的枷鎖,兒童文學便無法發(fā)展得那么輕松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觸角被束縛于敘述禁忌之中,作家創(chuàng)作的靈性被消磨于“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中;美學內(nèi)涵、哲學思考在道德教育、知識普及面前被簡化成直接蒼白的說教,作品亦很難充滿靈氣了。這對于兒童來說也許反而阻礙甚至扼殺了他們的哲學思考、心靈發(fā)展。
當時,在兒童文學理論界就兒童文學教育觀即產(chǎn)生過不小的爭論。許多理論家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方衛(wèi)平教授沒有否定兒童文學的基本教育作用,但也明確表明把教育作用當成兒童文學觀念的出發(fā)點,客觀上造成了兒童文學自身品格的喪失。劉緒源先生批評了教育工具論,認為教育效果只能在審美之后產(chǎn)生。此后,湯銳在《現(xiàn)代兒童本體論》中指出:“作家主觀創(chuàng)作上若以審美為主,作品客觀上自然能起到教育的作用。”[5]139并不是說兒童文學不該教導(dǎo)兒童,但作為美的文學,思維深度、美學價值、哲學思考當是更深層的內(nèi)涵。當一部作品在這些方面渾然天成后,文學的教育作用也就水到渠成,自然能起到引導(dǎo)孩子進行哲學思考、體會美學內(nèi)涵的作用了。周曉先生定義兒童文學的本質(zhì)是文學,認為教育作用只是兒童文學的一種功能,要把兒童文學從狹隘機械的政治思想和道德倫理的灌輸中解放出來。這樣的評論在今天看來也是有警示作用的。也許當代中國兒童文學作品中政治思想的灌輸相比上個世紀已不再那么嚴重,但大多數(shù)作品將教育奉為兒童文學的本質(zhì)卻仍是阻礙兒童文學大步發(fā)展的重要問題,在全力注重兒童文學教育作用情況下,作品的美學內(nèi)涵、哲學思考被擠向邊緣。
兒童文學作品中的哲學意蘊應(yīng)當說是作品背后深層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作家的思想高度和美學涵養(yǎng),對兒童有非凡的引導(dǎo)作用,這種引導(dǎo)并非直白的說教所能達到的效果,而是像無形的線牽引著兒童展開奇幻、深層的哲學思考。烏沙丘夫的《大海的盡頭在哪里》在這方面堪稱極品。作品圍繞螞蟻和大象這樣一組對比鮮明的組合開展了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設(shè)置。于童趣中包含了深刻的哲學主題。當文末大象在聽金槍魚回答說“海的盡頭就在這里”后又可愛地反問“那么海的開頭在哪里”,如此追問體現(xiàn)了個體對終極的追尋,同時彼岸、此岸的轉(zhuǎn)換,盡頭、開頭的對轉(zhuǎn)又體現(xiàn)了相對命題的轉(zhuǎn)換。短小的一篇文學作品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哲學內(nèi)涵,并且這層哲學思考就像周作人先生所說的果汁冰酪里的果汁一樣,完美地融在了作品中,而非枯燥的哲學說教。此外,筆者以為,《大海的盡頭在哪里》有些接近于周作人先生在《兒童的書》中提到的那無意思之意思的作品了。
梭羅《亨利徒步歷險記》同樣是一部于樂趣、美感中水到渠成地反映人生哲學的上乘之作。亨利與朋友都想去菲茨堡旅游,有了念頭后,亨利拿起拄杖、背起行囊馬上出發(fā)了,在途中他看到了迷人的月夜、美麗的鮮花,享受掏鳥窩、摘草莓的樂趣。而朋友選擇攢夠了錢坐火車去。為此他努力除草、工作,終于攢夠了錢坐上火車,比亨利早些到達了目的地。但在圖畫書中,亨利享受的鮮花、月夜和朋友工作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作者就在這樣的對比中拋出了為目的而目的還是為過程而目的人生哲學問題。另一部優(yōu)秀作品《猜猜我有多愛你》,并沒有不斷高亢地喊出“我愛你”,而以一種充滿哲學色彩的處理方式表達出深沉的愛。臺灣作品《誰大》《猴子變?nèi)恕芬噙_到了童年的天真與哲學的邏輯之間完美結(jié)合。沒有苦口婆心地向孩子宣講哲學知識,而是引導(dǎo)兒童跟隨兩個可愛孩子的思維探討世界哲學問題與生命進化發(fā)展問題,達到了思想性、哲學思考、美學涵養(yǎng)的統(tǒng)一。大陸的兒童文學作品中也有集哲學意味與童年趣味并佳的作品,葉圣陶先生的《小馬過河》與發(fā)表在1986年第4期《小朋友》上的小詩《春天的山》是其中代表,達到了童真和哲學的和諧統(tǒng)一。但這樣的作品相對而言仍是鳳毛麟角,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在這方面需要探索的道路還很長。
在科技創(chuàng)新、知識大爆炸的時代,人們對科技文化的推崇越來越高,反映在兒童文學中,作品的科普作用也為許多作家重視。法布爾的《昆蟲記》、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吉卜林的《森林報》等,在孩子們享受文學同時潤物無聲地普及了科學知識。這些作品留給孩子的不是強迫閱讀的苦惱而是發(fā)現(xiàn)世界的樂趣?!妒钦l嗯嗯在我頭上》中鼴鼠憤怒地尋找嗯嗯在他頭上的家伙,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小動物,大家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紛紛以自己的嗯嗯作為證據(jù)努力澄清,閱讀這部作品時,讀者們不禁為其中一些畫面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間或流露出對小動物的嗯嗯“嫌棄”的表情,也正是在這樣歡樂甚至有些無厘頭的氛圍中,這部作品起到了很好的科普作用,用方衛(wèi)平教授幽默的話來說,孩子們通過這部作品,對動物們嗯嗯的形狀、顏色、質(zhì)感等都有了了解。
在歡聲笑語中增長孩子的知識,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就這樣成功達到科普的功能。將理趣與情趣完美融合,這是科普類作品成功的最重要條件,然而不少中國兒童文學作品卻出現(xiàn)只重理論而忽視情趣的傾向,普及科學知識的要求可能恰巧成為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桎梏。如林力的《機器的心臟——發(fā)動機》,極其詳盡地向讀者們介紹了什么是發(fā)動機,什么是風力發(fā)動機、水輪機、蒸汽機等,還科普了它們的工作原理。但這部作品在敘述時,完全使用科學的語言來說明,使用了大量生僻、專業(yè)的詞語,讓孩子們難以理解,如“機軸的回轉(zhuǎn)”“活塞蒸汽要先推動活塞做來回地運動”“進氣沖程”“做功沖程”等,“儼然博物館講解員,忽視、摒棄了兒童文學特色的敘述方法如:形象塑造、情節(jié)規(guī)劃等,而采用大量堆砌理論、機械說教的方法,這樣會導(dǎo)致兒童不堪知識的重負,好奇心被厭惡感取代,影響求知欲和想象力”[6]116。卞德培的《日食與月食》一書,同樣是過多知識機械堆積,導(dǎo)致作品毫無靈氣可言。
周作人先生在《兒童文學小論》中提到過:“向來中國教育重在所謂經(jīng)濟,后來又中了實用主義的毒,對兒童講一句話,脥一脥眼,都非含有意義不可,到了現(xiàn)在這種勢力依然存在,有許多人還把兒童故事當做法句譬喻看待。我們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經(jīng)覺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盵7]64他提出:“其實藝術(shù)里未嘗不可寓意,不過須做的如同果汁冰酪一樣,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決不可只把一塊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盵7]64這也應(yīng)當是兒童文學作家們應(yīng)該警惕的。另一方面,“兒童文學的深度不是故作艱深,不是玩弄玄奧,而是在單純中寄寓無限,于稚拙里透露出深刻;在質(zhì)樸平易中就悄悄地帶出了真理,傳遞了那份深重、永恒的情感”[8]159。這些充滿前瞻性、智慧性的論述向兒童文學家們提出了要求,怎樣做到作品的美學涵養(yǎng)、哲學思考與童真、靈性地完美結(jié)合,同時又能潤物無聲地起到教化作用,這是需要作家們長久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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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cingWithShackles:TheShacklesofChineseChildrenLiterature
YE Jina
(School of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The biggest difference between children literature and adult literature lies in its implicit object for children.Children are all in the germinal period of the main features. Therefore, children literature has been advocated to take on the task of life education, popularization of knowledge, and so on.However, due to the shackles of this layer, the tentacles of literary creation are bound in the narrative taboo.The writer’s inspiration is broken in the course of teaching.This tendency may hinder or even stifle children’s philosophical thinking and spiritual development.
Chinese children literature; narrative taboo; educational doctrine;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
2017-03-06
葉吉娜(1993-),女,浙江杭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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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1181(2017)04-005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