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飛
論孟子“盡心”思想的道德教化理路及其啟示
葉 飛1,2
(1.南京師范大學 道德教育研究所,江蘇 南京210097;2.南京師范大學 基礎教育人才培養(yǎng)模式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江蘇 南京210097)
孟子在儒家“心”“性”這兩個概念范疇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從心性分立到心性合一的創(chuàng)造性思想變革,開創(chuàng)了中國心性哲學的思想傳統(tǒng),并構(gòu)建了以“盡心”思想為核心理念的道德教化模式。孟子這種盡心道德教化模式以心作為道德的本體,肯定了人之本心與先賦之性善、天命之義理的同一性,由此而主張道德教化以人之先驗善性作為心性基礎,以存養(yǎng)、擴充、求放心為主要方法,最終達到盡心、知性、知天的道德人格境界。孟子盡心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孔子以來所形成的儒家思維框架,為儒家道德教化理論做出了重要的學術(shù)貢獻。對于當代道德教育而言,孟子以盡心為核心的道德教化思想,可以推動人們重新理解道德教育的邏輯起點、本質(zhì)屬性、主體關(guān)系以及最終旨歸等,實現(xiàn)道德教育與心靈世界的有機融合,最終促進個體的心性與品格的完善。
孟子;盡心;心性;求放心;道德教化
論及孟子的心性哲學及其“盡心”思想,不少學者認為它以抽象的、形而上的邏輯思維來詮釋人之道德本性,缺乏對人性的具體而全面的把握,同時它也使得“心”“性”脫離于現(xiàn)實視域,導致儒家道德教化思想走入更為“虛幻”的境地。這種觀點從表面上看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深究則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上并沒有準確把握住孟子心性哲學和盡心思想的實質(zhì)。孟子作為中國心性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第一次系統(tǒng)地運用心、性這兩個范疇對人性本質(zhì)展開了深刻反思,并建構(gòu)了以存養(yǎng)、擴充、求放心為核心架構(gòu)的道德教化模式。孟子主張,人先驗地稟承仁義禮智之道德本心,因此,道德教化應當由內(nèi)而外地擴充人之道德本心,而非由外而內(nèi)地壓抑人之本心。由此觀之,孟子盡心模式采取的是內(nèi)向的道德教化理路,強調(diào)道德教育和心靈教育的根本聯(lián)系,它同時也強調(diào)了人在道德教育過程中的主體狀態(tài),堅持了道德本體與道德主體的合一。孟子盡心思想推動了道德教化更加關(guān)注人之本心,避免了道德教化與心靈世界的割裂,這對于解決當代道德教育的心靈隔離、主客對立、強制灌輸?shù)谋撞【哂兄匾膯⑹疽饬x。
孟子盡心思想產(chǎn)生于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shù)背景,那就是孔子關(guān)于心、性這兩個范疇的探討。但是,孟子的心、性思想又不囿于孔子的思想,而是在孔子思想的基礎上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shù)建構(gòu)。我們首先來看看孔子是如何談論心、性的。孔子在《論語》中一共6次提到了“心”,其中有些討論只是泛泛言及,而惟有“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這兩句話最能反映孔子對于“心”的理解,即心不僅表征著人的生理器官,同時還表征著人的心理活動、情感意識和知覺能力。但是,在孔子的思想架構(gòu)中,心并不先驗地具有道德性,心可以與德相合,也可以與德相離,這與孟子所談的“心”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此外,孔子關(guān)于“性”的討論就更少了,其學生子貢曾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金景芳先生曾指出,孔子言性在《論語》中事實上只有一條:“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金先生認為,這里所謂的“性相近”,主要是指人與犬、牛相區(qū)別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普遍特性,它表明人共有的本質(zhì)屬性[1]。而孔子“性相近”的表述,在一定意義上認可了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普遍特性,因而形成了中國古典時代關(guān)于人的認識的重大理論飛躍[2]。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孔子的思想中,心與性仍然是分離的,心并沒有與性形成穩(wěn)固的聯(lián)系,“心、性并不成為一對相對應的精神范疇,也沒有統(tǒng)一起來使用”[3]。也就是說,孔子提出了心、性這兩個核心概念,但是他對于心、性既沒有形成系統(tǒng)性的哲學思考,也沒有著重去闡明心、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并沒有關(guān)于心性合一的哲學自覺,為此,這一哲學任務也就自然地交給了孟子。
孟子對于儒家道德哲學的重要貢獻之一就在于,他對心、性范疇進行了更加自覺的學術(shù)探討,并且以德性來統(tǒng)攝人之心與性,因而從心性分立走向了心性合一,開啟了中國心性哲學的理論源頭。在孟子之前,哪怕是在孔子的思想中,心都只是一個具有情感、知覺能力的生理器官,而與性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到了孟子的思想中,心與性開始趨近,心具有了倫理道德的內(nèi)涵,而性作為一種善性則與心取得了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達成了心與性的有機融合。孟子之心與其說是一個生理器官、思維器官,毋寧說是一個道德器官,孟子把心視為道德的本體,并且從心上尋求人性的道德根據(jù)。因此,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盡心上》)在孟子看來,人性本是善的,人之本心就是仁義禮智之心,此“四心”標示了人的先驗善性。因此,在孟子的思想架構(gòu)中,人之本心與人之本性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心、性范疇被真正地聯(lián)結(jié)了起來,心性合一模式由此得以形成[4]。也正是這種心性合一,使得孟子思想具有了獨特的開創(chuàng)意義,它推動了儒家道德哲學從“心性分言”走向了“心性合一”,從而建構(gòu)了以盡心思想為核心的道德教化模式,并產(chǎn)生了深遠的文化影響和教育影響。
那么,孟子盡心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是什么呢?通過對《孟子》原典的探析,我們可以把它歸納為“盡心”“知性”“知天”這三個基本層面。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對孟子的這段話給出了釋義:“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5]101由此可知,孟子所謂的盡心,不僅有認知的涵義,同時更是一種道德的自覺體悟,它是極盡本心之量從而全面理解和把握人之道德本性、天命之義理的過程。同時,人之道德本性已具天命之義理,因此,從人之本心就可以理解人之本性,而從人之本性也就可以窺見天命之義理。因而,孟子盡心思想事實上包含了三個主要層面或者步驟。第一步即是盡心。盡心不僅要求個體去認知事物(格物),同時更要求個體“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5]101。這是一種深邃、冷靜的道德沉思,它從道德本心中去理解道德之價值、人生之意義,再轉(zhuǎn)而不斷涵養(yǎng)和保護此本心。第二步是知性。性是人之本心所具的義理,亦即人本心之善性。知性意味著人必須知曉本性中所蘊含的善,同時體悟本性的仁義禮智之“四端”,并且在實踐中擴而充之以實現(xiàn)本性之善。第三步是知天。知天并不是一個用望遠鏡去“仰望星空”向外求索的過程,而是一個“低頭沉思”向本心去體悟的過程。所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中庸·第1章》),人之本性即是天命之性,天命之義理蘊含于人之本性,因此,領(lǐng)悟了人之本性也就自然知曉了天命之義理,從而達到知天的道德境界。
概而言之,在孟子盡心思想中,人之本心、本性與天命之義理是統(tǒng)一的,人之本心先驗地蘊含著先驗之善性與天命之義理。因此,人之本心既是道德教化的出發(fā)點,同時也是道德教化的歸宿點。道德教化通過盡心(極盡本心之量)而知性(體悟本心之善),通過知性而知天(覺解天命之義理),促使天命之義理回歸于人之本心,以本心來發(fā)揚先驗之善性與天命之義理,從而完成人的心靈凈化,最終實現(xiàn)道德教化的目標。
孟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核心而建構(gòu)的道德教化理路,把心視為本體與實體的合一。心不僅是思維、情感與知覺的實體器官,同時更是超越于實體的一種本體存在,即心是道德的本體。心作為道德的本體,它與人性之善、天命之義理是統(tǒng)一的?;诖?孟子主張道德教化應當以心性統(tǒng)一的哲學理論為基礎,以“極盡心之全體”“極盡本心之善”為前提,以存養(yǎng)、擴充和求放心為主要方法,最終達到盡心、知性、知天的道德境界。由此,孟子開出了一條道德教化的新理路,這條新理路從人性基礎、主體意識、方法機制以及理想目標等多個維度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建構(gòu),從而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孔子以來所形成的儒家思維框架,對后世道德教化思想產(chǎn)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
(一)道德教化的心性基礎
孟子認為,人先驗地具有道德本心,此心是秉持天命之義理而生,因而道德教化的根本任務就是發(fā)揚人的本心之善,盡心以遵循天命之義理,從而培養(yǎng)道德高尚的仁人君子。孟子反駁了告子的“性無善無惡”的觀點,主張“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告子上》),認為人之善性是人與其他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所在。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孟子·離婁下》)但是,也正是這“幾?!?細微)的差別,蘊含著人的本質(zhì)屬性,它是人類的共通本性。這“幾?!睒酥局瞬粌H具有自然的生命,受生存本能和感官欲望的束縛,同時人還具有道德生命,人的道德本性要求人超越于自然生命而達至更高境界的道德生命。因此,人之初始并不是一個道德上的“零”,而是具有某種先驗的道德心理圖式,具有不學而知的“良知”和不學而能的“良能”[6]。孟子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在孟子看來,每個人都具有先驗的道德善性,稟承仁義禮智之“四心”。而這“四心”正是人之本心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是人之先驗的道德稟賦的展現(xiàn)。孟子通過這“四心”,闡明了人的先驗善性,從道德哲學和人性理論的高度肯定了人的本性之善,主張從道德本心出發(fā)來展開道德教化,從而奠定了儒家道德教化的人性論基礎。
(二)道德教化的主體意識
在孟子盡心思想中,仁義禮智發(fā)端于人之本心,而人的本心具有自主性和自覺性。心的自主也就是人的自主,這種自主性可以外化為人在道德觀念和道德行為上的主體性。因而,人先驗地就是一個道德主體,因為它先驗地具有道德本心,所謂“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但是,人的這種先驗的道德主體性是否可以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性呢?在孟子看來,這種轉(zhuǎn)化不僅是可能的,同時也是必要的。人應當通過存養(yǎng)和擴充道德之本心,來實現(xiàn)這種道德主體性的現(xiàn)實轉(zhuǎn)化,從而使自身不僅是一個可能的道德主體,同時成為一個現(xiàn)實的道德主體。事實上,道德教化的過程就是不斷地發(fā)揮人的主體意識,自主自覺地擴充仁義禮智之“四心”(或“四端”)的過程。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也就是說,個體必須以主體性的道德身份不斷涵養(yǎng)和擴充自己的仁義禮智之心,即所謂“盡心之全體”,從而達到領(lǐng)悟本性之善、知曉天命之義理的道德境界。由此可知,孟子道德教化思想的主體意識,就在于它始終強調(diào)人是主體性的存在,盡心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發(fā)揮道德主體的道德本心的過程。對于道德教化而言,它并不需要通過壓制個體的道德主體性來進行道德價值觀的強制灌輸,而是需要凸顯道德主體性來發(fā)揚人的道德本心。要想真正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就必須以主體性的精神不斷地擴充自己的仁義禮智之心,使自己的內(nèi)心充滿著向善的動能,從而把人性中所蘊含的良知、良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來。
(三)道德教化的方法機制
在孟子看來,以盡心為理路的道德教化模式,主要不是向外界去尋求道德知識,而是向內(nèi)心去尋求道德智慧。道德教化與其說是一個外在的知識教育的過程,不如說是一個內(nèi)在的以存養(yǎng)、擴充、求放心為核心的心性教育的過程。在孟子道德教化的方法機制中,首要的就是從道德本心出發(fā)來涵養(yǎng)心性,實現(xiàn)對自我的盡心,并且通過盡心而知性、知天。在孟子看來,天命之義理并非高不可攀,其理自然地內(nèi)含于人的本性當中,而人的本性又在本心中顯現(xiàn)。只要人的本心沒有被外物所遮蔽,那么義理自然就在人的本心之中。如此,一個人只要深切地體悟了本心之理,那么他就能理解自身的先驗的道德善性,也就能理解這種道德善性是承接著天命之義理,從而按照天命之義理來行事。因此,對于道德教化而言,最為重要的方法就是存心養(yǎng)性、擴充本心。一方面,道德教化要使人“存心養(yǎng)性”,使人始終保持一顆如赤子一般的道德本心,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道德教化對本心的存養(yǎng),要保證道德本心之不喪失,避免道德本心被欲望或者外物所遮蔽而使人“失其本心”。另一方面,道德教化還要引導個體不斷去擴充仁義禮智之善端,也就是所謂的“擴充四端”,使本心之善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最終,通過存心養(yǎng)性、擴充本心的過程,可以達到求放心的道德教育目標。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求放心”意味著道德教化要引導個體把失去的道德本心找回來,從而使自身成為真正的仁人君子。顯然,這種以存養(yǎng)、擴充、求放心為核心的道德教化方法機制,構(gòu)成了孟子獨特的道德教化理路,它使得心性的力量得以彰顯,也使得道德教化更加關(guān)注人的心靈世界。
(四)道德教化的理想目標
孟子認為,道德教化的理想目標是培養(yǎng)如堯舜一般的圣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的圣人觀與孔子的圣人觀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孔子傾向于把圣人加以崇高化和神秘化,認為圣人之心與凡人之心處于不同的等級序列,因此“圣人是不可學而至”的。但是,在孟子看來,圣人的心與我的心具有同一性,圣人與我處于同等的道德地位,從而體現(xiàn)出了一種普遍平等性的原則[7]。孟子之所以持這樣一種觀點,是因為孟子哲學及其道德教化理論是以本心為出發(fā)點,同時建構(gòu)了以盡心、知性、知天為主要邏輯的道德教化理路。因此,孟子提出了圣人之心與我心同然的道德命題,主張圣人的心就是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圣人雖然超凡脫俗,但是歸根結(jié)底圣人也是人,具有人之共通的道德本心,所謂“圣人,與我同類者”(《孟子·告子上》)。孟子更進一步解釋,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并不是因為它具有比普通人更高的道德稟賦,而只是因為他先體悟到了道德本心,先完成了盡心、知性而知天的過程,所謂“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孟子·告子上》)。因此,孟子認為圣人并非是高不可攀的道德偶像,而是可以成為每一個人的道德目標?;诖?孟子解構(gòu)了孔子圣人觀的神秘性和崇高性,使圣人重新回歸于人間而不再虛無縹緲,同時也使得圣人成為了道德教化的理想目標。只要不斷地發(fā)揮自身的仁義禮智之心,那么“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孟子的這一思想打破了儒家道德教化目標的神秘性和等級性,體現(xiàn)出一種更具現(xiàn)實關(guān)懷意識的道德教化理念,這可以視為孟子對于儒家思想的重要創(chuàng)新,同時也是其盡心思想自然推進的必然結(jié)果。
孟子盡心思想以人之道德本心作為出發(fā)點和歸宿點,以人心、人性與天命之義理的統(tǒng)一性為哲學基礎,以道德本心的存養(yǎng)、擴充、求放心為主要方法機制,最終奠定了儒家道德教化的人性論、主體論、方法論和目的論的基礎,建構(gòu)了道德教化的新理路。這條新理路使得儒家道德教化思想與心性哲學形成了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道德教化不再是一個向外去求取道德知識或道德觀念的過程,而是一個不斷向內(nèi)去存養(yǎng)、擴充和發(fā)揚道德本心的過程。因此,孟子的盡心思想不僅在理論上具有極強的創(chuàng)新價值,同時也蘊含著超越時空的道德元素和教育理念,對當代道德教育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道德教育的邏輯起點是人之本心
孟子盡心思想對于當代道德教育的首要啟示是:道德教育的邏輯起點是人之本心,而不是外在的知識或者觀念;道德教育不是向外去求索良知,而是向內(nèi)去挖掘和擴充人之本心和善端。事實上,當代道德教育總是處于一個不斷向外求索、拓展、尋覓的過程當中,一度主張道德教育就是把外在的道德知識或者道德觀念傳遞、灌輸給受教育者,通過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來約束和控制受教育者的行為,以達到道德培養(yǎng)的目標。顯然,這種德育模式把道德教育的邏輯起點視為外在的知識和規(guī)范,而不是內(nèi)在的本心之善。當代德育在向外求索的道路上仍然在不斷地擴展,德育的課程和教材在不斷地增加而不是減少,與德育工作有關(guān)的政策文本也在不斷地強化德育作用。但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道德教育越來越脫離學生的本心,與學生的心靈世界越來越失去聯(lián)系。歸根結(jié)底,其根源就在于道德教育在邏輯起點上出現(xiàn)了問題,德育的實效性不僅沒有得到提升,反而出現(xiàn)了下降。正如康德在《論教育學》一書中所強調(diào)的,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成為人,但是這種教育應當是一種合乎人性的教育[8]??档碌倪@個觀點無疑與孟子的盡心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皆看到了人的天性和本心在教育過程中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注意到了教育只有以合乎人性的方式來發(fā)揮人之本心,才能真正達到教育效果。所以,孟子盡心思想啟示我們,道德教育不能遠離人之本心、壓抑人之本心,而是要親近人之本心、發(fā)揚人之本心,如此才能真正實現(xiàn)道德教化的目標。
(二)道德教育的本質(zhì)是一種心靈教育
孟子盡心思想的啟示還在于,它告訴我們道德教育與其說是一種以知識、觀念為核心的智性教育,毋寧說是一種以存養(yǎng)心性、發(fā)揚善端為核心的心靈教育。人之善端隱含于人之本心,雖然這種善端只是萌芽狀態(tài),但是只要通過合理的存養(yǎng)、擴充就能使它發(fā)揚光大。因此,孟子主張通過存養(yǎng)本心之善并擴而充之的道德教育理路,以直達本心的方式來實現(xiàn)道德教育的目標,這是一種心靈教育的理路。但是,反觀當前的道德教育,總是試圖通過智性的培養(yǎng)來達至人的心性,通過知識、觀念的灌輸來完成人的心靈教育,從而陷入本末倒置的境地,這與現(xiàn)代社會的主客體分離、認知與心靈分裂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雖然智性教育可以推動人的思維、認知和智力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進人對于道德知識、道德觀念的理解,但是智性教育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它無法達至人的心靈,甚至可能以知識壓抑了人的心靈、以智性壓抑了人的靈性,從而導致人之認知思維與心靈世界的隔離,使得道德教育成為一種心靈缺失的教育。這種教育是“主客體在完全疏離的情況下,將我(主體)的意志強加于他人身上”[9],最終,教育也就淪為了一種控制,它導致了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之間的心靈隔絕,從而也就失去了啟迪心靈的契機。顯然,孟子的盡心思想對于醫(yī)治當代道德教育的這些弊病具有特殊的意義。孟子強調(diào)道德教育是一種存心養(yǎng)性、心靈融合的心靈教育,它要求教育者通過自己的本心通達受教育者的本心,通過擴充本心、發(fā)揚本心之善來實現(xiàn)道德品格的提升。孟子對于心靈和心靈教育的強調(diào),為當代道德教育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和教育路徑,它可以改變主客體分離、心靈割裂的道德教育理念,促進當代道德教育更加關(guān)注受教育者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道德品格的培育。
(三)道德教育的主體意識是向內(nèi)的意識
孟子盡心思想強調(diào)了個體在道德教化過程中的主體身份,主張道德教化就是通過引導個體自覺地展開道德反省和覺悟、通達本心之善,從而完成道德教化的目的,這對于當代道德教育也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孟子的盡心思想中,個體扮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即道德主體的角色。盡心就是道德主體“極盡本心之全體”,知性、知天即是作為道德主體的我通過領(lǐng)悟我之本心,從而覺解本性之善及其所含的天命之義理的過程。在孟子的道德教化理論中,我是作為一個道德主體而存在的,道德教化的過程是道德主體不斷向內(nèi)去盡心、以求本心之善的過程。因此,孟子的道德主體意識并不要求道德主體向外去孜孜以求,而是要求道德主體向內(nèi)去反省和自修。所以,孟子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孟子這一觀點無疑告訴我們,道德主體意識是一種向內(nèi)的主體意識,向內(nèi)反省是提升道德境界的重要途徑。雖然當代道德教育也強調(diào)人的道德主體性,但是主體性理念主要停留于向外的階段,它要求受教育者不斷地向外去探索道德知識、道德觀念、道德行為等,同時也向外去追求對于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理解。因而,當代道德教育也就成為了一種不斷向外拓展的教育,這種教育可能使人愈益遠離人的本心,它雖然也會有一定教育效果,但是由于忽略了向內(nèi)的維度,從而也就無法培養(yǎng)人的更高的道德境界。孟子向內(nèi)的主體意識要求道德教育注重人的反省能力,主張道德主體的心靈反思和內(nèi)在體悟,這可以完善當代道德教育的主體意識和思維路向,有助于培育更健全的道德主體人格。
(四)道德教育的歸宿點是“求放心”
對于當代道德教育而言,孟子盡心思想還提供了關(guān)于道德教育歸宿點的深刻思考,具有極強的啟示意義。道德教育的歸宿點究竟是什么,我們依然沒有思考清楚,當代道德教育在尋求歸宿點的過程中,也面臨著重重的困難。但是,孟子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并且得出了他的答案。在孟子看來,道德教育的歸宿點是尋找失去的本心,所謂“求放心”是也。在孟子的道德教化思想中,人之本心具有先驗的善性,但是它容易被外物或者欲望所遮蔽而導致失其本心。孟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孟子·盡心下》)本心之善就像是山間的小路,常行乎善心、善行,路就越走越寬廣了;但如果你總是不走這條路,那么必然也就“茅塞之矣”。因此,在孟子看來,道德教化就是要引導個體不斷去發(fā)揚人之道德本心,走這條仁義之路,以使心靈不至于被遮蔽,最終達到“求放心”的道德境界。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仁是人心之本體,而義是人之道路,外物或者欲望的遮蔽會使人失去這個本體和道路,因而,道德教化的作用就是去除本心之遮蔽,掀開堵塞心靈的“茅塞”,從而把丟失的本心尋找回來(所謂“求放心”),“求放心”也就是道德教育的歸宿點。顯然,以孟子思想言之,當代道德教育不僅沒有為受教育者去除本心之遮蔽提供幫助,反而以各種課程、知識、觀念等堵塞人之本心,使人“失其本心”,這是孟子所堅決反對的。孟子的“求放心”為當代道德教育提供了新的歸宿點,它有助于道德教育回歸人之本真存在,去除人心之遮蔽,實現(xiàn)道德教育與心靈世界的融合,最終促進個體道德品格的完善,這是孟子盡心思想對于當代道德教育的重要啟示。
概而言之,孟子盡心思想對儒學及其道德教化思想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這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主要方面。一是孟子的心性哲學及人性善論為儒家道德教化理論提供了堅實的人性論基礎。孟子以人心本然之善作為道德教化的起點,雖然有過于強調(diào)人之先驗善性的嫌疑,但是以人的本心之善來詮釋人之不同于其他動物的本質(zhì)屬性,卻也合乎人性之理。人的本心之善比較好地解釋了“道德的可教性”,為道德教化提供了人性的基礎和邏輯的起點。二是孟子基于心性哲學而構(gòu)筑了以盡心為核心的道德教化新理路,他強調(diào)以本心為出發(fā)點,以存養(yǎng)心性、擴充本心、求放心為主要路徑,通過直追本心的方式來實現(xiàn)道德教化之使命,這不僅具有理論的開創(chuàng)意義,同時也具有極強的實踐意義。三是孟子的盡心思想可以推動當代道德教育的理論反思。當代道德教育在邏輯起點上偏離人之本心,在本質(zhì)上成為了智性教育而不是心靈教育,在主體意識上只知向外探求而不知向內(nèi)涵養(yǎng),在歸宿點上沉陷于人之本心的遮蔽而不是人之本心的敞亮澄明,如此等等。這一系列的道德教育弊病在現(xiàn)代性的思維框架下均難以得到有效的矯正,反而可能愈演愈烈甚至病入膏肓。而孟子獨特的思維視角和道德教化理路,則可以彌補當代道德教育所缺乏“心性”與“靈性”的弱點,有助于道德教育重新回歸于人之心靈世界,通過本心之善與道德教育的視域融合,推動道德教育在變革自身的同時實現(xiàn)本真的道德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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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彭國慶]
B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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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9-3699.2017.05.016
2017-09-05
江蘇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項目.
葉 飛,南京師范大學道德教育研究所副教授,教育學博士,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訪問學者,主要從事德育原理、教育基本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