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式副詞“活活”的歷時發(fā)展探源

姚雨芃

(安徽大學 文學院，合肥 230039 )

漢語虛詞中，副詞是數(shù)量最多、包括范圍最廣且最為復雜的一類。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副詞內部需要分類,可是不容易分得干凈利索,因為副詞本來就是個大雜燴?！蹦壳罢Z法學界對副詞所應包括的范圍尚未形成共識,還需要進一步加以研究。而要進一步探求近現(xiàn)代漢語中副詞詞義的構式來源，就必須追溯到古代漢語，以傳統(tǒng)訓詁學的研究方法尋找答案。

在古漢語中，單音副詞主要來源于實詞的虛化,而復合副詞則有聯(lián)合式和重疊式兩種形式。一直以來，學界對于重疊式副詞的歷時研究基本局限于宏觀概括的層面，缺乏微觀層面的細致描寫。對于重疊式副詞的個案分析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本文將就現(xiàn)代漢語重疊式副詞“活活”所存在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進行描寫，并從歷時角度分析其意義演變的過程。

1 “活活”的語義構成及其特殊性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12年，第六版)中，對“活活”一詞的句法語義差異歸納為三類，即“活活(一)”：在活的狀態(tài)下，如例1；“活活(二)”：生硬地，強制地，如例2；“活活(三)”：簡直，表示完全如此或者差不多如此，如例3。

1.(某人被)活活打死。

2.兩個相愛的人被活活拆散了。

3.瞧你這樣子，活活是個瘋子。

除此之外，“活活”也有在句法結構中用作定語的情況，如例4。

4.一個活活的孩子怎么能丟了？

有學者認為：“活活”是形容詞“活”的重疊形式，本文認同這種觀點，在此不作詳細討論。

本文基于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CCL)中的相關語料，對“活活”一詞進行了窮盡性檢索，剔除與上述句法語義無關者共得1 077條，得出頻率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如下表1。

表1 “活活”句法語義頻率統(tǒng)計表

由此可見，“活活(一)”的使用頻率遠高于其他兩個意義。

結合單音節(jié)形容詞“活”的意義，將“活活(一)”作為本文主要討論對象。有趣的是，副詞“活活”在表示“在活的狀態(tài)下”的意義時，與其共現(xiàn)的動詞后補語成分只能是形容詞“死”，即：“活活 + VP + R(死)”，也就是補語只能表示極量，且不能是程度較輕的負面義詞。如：

5．a爺爺最終也沒能吃上一口饃，就這樣活活地餓死了。(人民日報)

*b爺爺最終也沒能吃上一口饃，就這樣活活地餓瘋了。

6．a是一具女人的尸體，已被燒沒了下半截，懷里還抱著一個被活活烤死了的小孩。(林海雪原)

*b是一具女人的尸體，已被燒沒了下半截，懷里還抱著一個被活活烤傷了的小孩。

7. a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死。(保衛(wèi)延安)

*b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殘。

上列例子中將補語“死”替換后的句子顯然是不合乎規(guī)范，不能成立的；但在少數(shù)句子中似乎有例外，即補語位置上出現(xiàn)所謂的非“死”成分，這些句子雖然在表述上不直接出現(xiàn)形容詞“死”，但在事實上也表達著“死亡、滅亡”的內在意義，因而仍然未能脫離“死”的范疇。如：

8．當時的鄉(xiāng)長是山河村蔣子金的父親，這個依仗官勢、血債累累的地頭蛇，被暴怒的人們活活地埋進沙坑。(迎春花)

9．這小子看到自己暴露在仇恨的空氣里，這才稍稍老實了一點，老先生才沒有被扔在鐵路邊上活活地喂了野狗。(當代小說)

通過案例收集與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副詞“活活”與動補結構搭配的過程中，對于該動補結構中補語成分R具有較強的語義限制性，不可隨意替換。當然，這一現(xiàn)象僅僅分布于表達“在活的狀態(tài)下”的“活活(一)”中，對其他兩種意義下的副詞“活活”并不具有約束性。

2 對于“活”的歷時考察

“活活”作為重疊式副詞的成詞性至今依然存在一定爭議。一方面，副詞“活活”已被收錄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之中，可認為已經凝結為一個典范的重疊式副詞；另一方面，張誼生提出，副詞的重疊現(xiàn)象具有“構詞”與“構形”兩種方式，構詞重疊是接連反復某一音節(jié)或詞根以組成新詞的一種構詞方式，而構形重疊則是對某一個詞連續(xù)反復以表示某種語法意義的變化形式[1]。由于副詞重疊有其相對于名詞、形容詞、動詞重疊的特殊性，因而兩者之間的界限相當模糊，所以不應對重疊式副詞與副詞重疊式進行嚴格的界定與區(qū)分。這里采用這一觀點，以更開闊的視野分析副詞“活活”及其相關問題。

重疊式副詞由“副1”“副2”兩個成分構成，此處的“副1”即為單音節(jié)詞“活”，由于副詞重疊式大都由其單音節(jié)基式演變而成，故而對于“活活”的分析還需從其基式“活”入手。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活”的副詞性釋義為：真正，簡直，如例10。

10.孩子說話活像個大人。

此處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副詞的“活”在重疊虛化后，生成的重疊式僅僅指向“活活(三)”的語義，而本文所討論的“活活(一)”實際上是由表達“有生命”的作為形容詞的“活”重疊而來(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在張誼生先生看來，構成重疊式副詞的基式“副1”與后綴“副2”在語義功能上存在著四個方面的區(qū)別，即缺略、增添、偏重和分化?！盎罨睢敝械膬炔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偏重”上，所謂“偏重”就是指“副1”在“副2”的基礎上產生后在使用的過程中，各自的使用范圍發(fā)生了偏移，各義項的使用頻率產生了較大的差異。“活活”具有(一)(二)(三)三個義項，理論上與音節(jié)詞“活”的義項存在著對應關系，但目前表“有生命的”的副詞“活”的義項已經基本不用，現(xiàn)代漢語工具書中也未收錄。

在古漢語中，“活”一般作為動詞、名詞和形容詞使用，作為狀語修飾動詞的案例較為少見，但與其同義的“生”卻早在隋唐時期就出現(xiàn)了做狀語修飾后面謂語成分的案例。《說文解字》：“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逼浔玖x就具有“生存”“生命萌發(fā)”的隱含義，其與“死”搭配連用早見于中古時期，如例11、12。

11.蜀王性好奢侈，嘗欲取獠口以為閹人，又欲生剖死囚，取膽為藥。(隋書·元巖傳)

12.活剝張昌齡，生吞郭正一。(大唐新語·諧謔)

“生”“活”與“死”語義相對，因而此處的“生”即可視為“活”。而事實上，“活”的本義并非直接表“生存”“生活”。《說文解字》：“活，水流聲。從水舌聲。”如例13。

13.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詩經·衛(wèi)風·碩人)

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對于“活”字的釋義為：“流聲也。衛(wèi)風：北流活活。毛傳曰：活，流也。按傳當作流貌，其音戶括切，引伸為凡不死之稱。許書當亦本作流貌，淺人妄改竄之耳?！盵2]段氏認為，許慎釋“活”的本義為水流不息的樣子，而被后人所誤會篡改；并且引申為“生存”“有生命”的意義。在古人看來，“流水”即“活水”，如“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敝链恕盎睢北毁x予了與“生”相近的意義與用法，這一過程至少在上古時期就已經發(fā)生，如例14、15。

14.于嗟闊兮，不我活兮。(詩經·邶風·擊鼓)

15.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韓非子·解老)

另一方面，在中古之前，雖然“活”與表“死亡”的語義成分鮮有現(xiàn)代漢語中“活”+ V +“死”的凝固構式，但已經不乏“生”與“死”對舉的案例。如：

16.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孟子·梁惠王上)

到了中古時期，“活”與“死”并舉的情況才開始出現(xiàn)，如：

17.義故及三代,死活相憑托。(王梵志詩)

及至中古前后，“活”才基本完成虛化，作為狀語與動詞搭配使用。如：

18.或生剝牛羊驢馬，活閹雞鴨，三五十為群，放之殿中。(十六國春秋別本)

19.誰能借斗水,活取轍中魚。(寒山詩)

由上述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上古時期“活”就與表“死”意義的成分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中古時期“活”完成虛化并開始應用；到了中古以后的明清時期，重疊式副詞“活活”方才出現(xiàn)且廣泛運用，此時補語位置上的限制性已經與現(xiàn)代漢語中出現(xiàn)的情況基本一致了。如：

20.這幾般毒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面前，也要活活敲死，卻也沒甚罪過。(醒世姻緣傳)

21.抬禮物來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一名水兵，止剩得一個頭在。(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22.薛大爺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婦，都喝醉了生事，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打死的。(紅樓夢)

通過上述語料的歸納總結可以發(fā)現(xiàn)，“生”“活”早在先秦時期就出現(xiàn)了與“死”對舉使用的情況；而“生生/活活”與用作動補結構的補語“死”以線性組合方式出現(xiàn)，最早出現(xiàn)在明清時期。因而現(xiàn)代漢語中“活活”+ VP + R的限制現(xiàn)象有其自身的歷時發(fā)展源流；而其在歷時演變方面的規(guī)律也符合漢語中單音節(jié)詞雙音節(jié)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此過程中，單音節(jié)詞“活”逐漸呈現(xiàn)語素化的趨勢，最終在重疊過程中虛化為副詞語素“副1”，形成雙音節(jié)重疊式副詞“活活”進入現(xiàn)代漢語的使用當中。

3 方言中的“活”+ Adj/V +“死”與“缺失的一環(huán)”

前文對于“活活”歷時發(fā)展的分析，事實上存在著“缺失的一環(huán)”，即“活”在虛化以后并未直接出現(xiàn)“活”+ V +“死”的情況，而直到重疊為“活活”之后，此類情況方才發(fā)生突變式的應用。對此，可以從方言入手，尋找其在歷時演變過程中存在的蛛絲馬跡。

時至今日，部分方言中還保有單音節(jié)詞“活”作為狀語修飾動詞表極量的現(xiàn)象，如河北滄州的孟村方言，仍然存在著“活”+ Adj/V + 死的語言結構，表示程度達到極致的夸張說法[3]。如：

23.你活窩囊！

24.我讓他活惱悶死了。

根據(jù)李行健《河北方言詞匯編》，作補語的“死”見于黃河以北的部分方言區(qū)；還見于分布于南部的衡陽方言、婁底、柳州、廈門、武漢、于都、黎川、太原、梅縣、哈爾濱以及陜西渭南方言、河南羅山、澠池和鹿邑方言等。作狀語的“死”見于“婁底、廈門、武漢、烏魯木齊等方言”，及河北孟村、青龍方言?！盎睢薄吧痹诤幽峡？h、東北等方言中也有程度副詞用法，如“他簡直活受罪”“那目光活像一只狼”“累得手生疼”等說法。

當然，此處“活活”與“死”的搭配在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一種夸張的用法，“活活氣死”“活活熱死”凸顯氣憤或炎熱的程度超出常態(tài)，其程度足以讓人由生到死，包含極度夸張的意味和極強的主觀性。極度夸張所表達的核心語義，不是字面上的“死”和“從活到死”， 而是表達“程度達到極致”。但方言中存在的此類現(xiàn)象仍然可以看作是“活”到“活活”歷時演變中可能存在的現(xiàn)象，即在“活”重疊為“活活”之前，就存在著這一存在于方言中的限制性搭配的語言現(xiàn)象。

這一語言現(xiàn)象可看作是古漢語中“活”+ VP + R語義限制的方言殘留，可能具有補充“缺失的一環(huán)”之價值，關于此類問題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

通過上述幾個角度的討論與分析，本文對于重疊式副詞“活活”+ VP + R中所出現(xiàn)的限制性及其相關的一些語言現(xiàn)象作了歷時層面上的探索，最終得出結論，即此類現(xiàn)象由來已久，有著漫長而復雜的虛化構詞歷史。重疊式副詞情況復雜，種類繁多，限于文章篇幅與自身學力，未能對問題進行全面而深入的考察與分析，當俟諸異日以進一步完善與補充。

[1] 張誼生.副詞的重疊形式和基礎形式[J].世界漢語教學,1997(4)：43-55.

[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3] 董淑慧.河北孟村方言“活adj/v死”結構及其演化[J].滄州師范學院學報,2013(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