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抒情

郭曉亮

夏天里的事

1

一只蜻蜓，緩緩地落在草葉上

在它雙翅靜止的瞬間

風向由西轉(zhuǎn)向南，驅(qū)散了地面上的塵埃

眺望里，有雨云，天際，日影的清澈

一波一波天空的浩蕩，明媚

猶如突然降臨的圣境，令人目不暇接

地平線盡頭，群山的影子

在光亮里漸次復現(xiàn)

恍若一個天真少年，信手

在畫布上涂抹出的夏日靜態(tài)的平面

你為此驚喜不已，久久沉浸于

目光所及的風景中

并且開始遐想，六月綠藤一樣

攀過小暑天的尋常日子

生活多么像最初被召喚回來的那個樣子啊

2

夏天就此展開，隱隱約約的人語、花香、蟲鳴

當你靠近斜陽臉被映得紅潤時

流水的畫面撲面而來，你看到的是

水磨溝的一方山水，靜止的樹蔭

亭臺、廟宇，卷軸一樣徐徐展現(xiàn)

畫面上樹影婆娑，一只手張開五指

抓住酒杯，伸向納蘭酒莊的半山

引領汩汩流淌的山泉，落入一場詩歌的晚宴

瞧：久未謀面的詩人們就在眼前

你能感受到，在此刻

矜持和隱喻都是多余的

而談笑間的酒紅，像漣漪

一圈一圈散開，漫過即興的杯盤、桌椅

把連綿起伏的意象，引向清泉寺

托付給天空的鐘聲

3

于是，烈日下?lián)]汗奔走的芒種天

出現(xiàn)在遠端的那個星期五

一個空蕩蕩的下午

有白色的粉塵從半空落下來

伴隨密集的陽光，落在一個男人的頭發(fā)、

肩上

男人在打噴嚏，眼角涌出淚水

他所在的街區(qū)，一支異族送葬的隊伍

向南行進，人們的表情

像鉛一樣沉在令人窒息的空氣里

男人喃喃自語，久久徘徊在街頭

用專注的目光，將隊伍送達另一個路口

隊伍消失了，烏魯木齊的六月

暑氣盡現(xiàn)，一只在垃圾堆里扒食的流浪狗

骨瘦如柴，它在那里氣喘吁吁地游蕩著

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全部的氣力

男人這時轉(zhuǎn)身走進和平北路的一條小巷

他在那里望見了山西大寺

用綠色琉璃瓦鑲嵌的半月形尖屋頂

4

那是記憶中的一天，一連串的嘆息

伴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夢境

在正午時分變幻成刺目的紅色和黃色

老榆樹止步不前的繁茂

對誦經(jīng)者而言，是另一種啟示

在他半亮半啞的嗓子里

殘留著一個夏天的影子，一個

恍恍惚惚的七月，高燒的街區(qū)

長長的車流、尾隨的警笛

日歷上存留的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當沿街的大廈生起一片熱風

吹過老人、孩子的面龐

夏季的城市在你看來，就像沖過海灘后

又擱淺在沙岸上的一只船，總是擺脫不了

艱難的掙扎，以至于在一天的每個時間里

你都在搜尋你所處的方位、天氣指數(shù)

以及生活的可信度，總之個人的體驗

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你命運的一部分

現(xiàn)在門前的一小片天空里，燕子在飛

它們看起來比空氣更輕，比風更透明

也比它們自己更渺小

它們飛啊飛，一群又一群

在仲夏日落與日出之間

飛出熙熙攘攘的星空

飛出像思緒那樣清晰的一個夜晚

完整地虛構(gòu)出夏天里的那些人和事

5

早睡的鴿子收回了貪婪的眼神

時間再次回到你身上

月亮在耳邊談起麥穗和麥浪

呼呼酣夢的大田浮現(xiàn)在你身前

從故鄉(xiāng)延伸的寫作，是一種慢性病患

終生纏伴著你，而且已無藥可醫(yī)

直到有一天，你老得不能再老了

丟下筆或鍵盤，向字和詞繳械投降

像個徹底的失敗者

終場離席，或許才可回歸

初始的自我、原本的生活

也就是說，在六月里

在每個熟悉的事物中

你就是我遠在夏天的那個替身

那個在長長短短的詩行中

與我同呼吸，共命運

活過百次、千次的另一個我

6

時光流轉(zhuǎn)，夏季的早晨

一位長者進入你的視線

他在述說年輕時有別于今天的一段歲月

伊犁河南岸

布谷鳥叫過一遍又一遍

八個牛錄，河谷的陽光

土城頭扎眼的藍，加上

沙棗樹上沙沙響的銀灰

便是星火般遙遠的1946年——

延安、莫斯科、伊寧、察布查爾

西行的電波，猶如徐徐吹過的夏風

在舊時代的頁面上寫下一段文字、一片風景

一個個遠景里的主人公

那是曾經(jīng)的一切啊，九十四歲的父親

話音時斷時續(xù)，滿頭的白發(fā)

像他剛剛寫的詩句，一行一行排列在往事中

清晰可讀，歷歷在目，讓你感受著

同樣的夏天，同樣的活生生的人們

同樣的以自由為名的交流和寫作

同樣的不可復制的個體體驗

7

月菊、紫露草、油葵、野蘭花和長在樹叢里

的雜草

全都沾滿七月的暑氣，人的影子

散亂地投射在大地上，你看見的一天

快過日歷上的每一天

快得像露水，像飛螢

8

除了取景，描寫夏天

還需要不同的視角、維度

世界的同在恰好佐證了

諸多事件發(fā)生的同時性

因此，一首詩隱含的客觀性也應歸功于所

處的歲月

它除了包含日常生活、自然風情以及人的

所思所想

還應當包括各種動蕩的世態(tài)和困境

由此伸延，無論距離是否遙遠

你詩句的外延才可穿透時間和空間，去觸及

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此刻的南海

抑或非洲、中東的某個夏日現(xiàn)場

無處不在的天災、人禍、血淋淋的畫面

陡然間，使你的語言在“現(xiàn)實”的陰影下

少了一點抒情，添加了幾分痛苦、悲憫

并且獲得了某種自治的啟示，相對于以往

它們多了不斷轉(zhuǎn)換的細節(jié)

這細節(jié)在我看來，就是韌性和一絲光亮

現(xiàn)在，它們以自行的方式

正穿過詩行之間分布的疆土、海域

像一滴海水那樣，暗含了

遠景中最明亮和最黑暗的一部分

9

小暑。大暑。碎步相伴的雨天

風熱戀的是鴿群拋下的一大片屋頂

棋局般密布的樓廈，如此高大、林立

阻隔了你詩意迂回的那條路徑

同時也在警示寫作：適度的節(jié)制是必要的

而關于夏天的這首詩寫到這里

你似乎，也已經(jīng)窮盡了所有

谷雨時節(jié)

1

滑過掌紋的雨珠細密，清亮

帶著順流而下的陽光一路向西

把白云里的靜物，一件件還原給

新的山川大地，使舒展在你眼前的一頁稿紙

突然擁有了輝映的春天

2

一只，兩只，桑樹上開始看見綠鳥

沐浴在清風中的一把陽傘

向往人影空蕩的四月天

而手藝人帶來的南方口音

是另一種問候，帶給你母語之外的驚喜

3

小窗里探出早起的倦意

可以想象，在你睫毛上跳躍的這個早晨

多么不同尋常，多么像微信點贊的一個新詞

生活和時代，加速朝對方演變

越來越清晰的，卻是它們留在原地的空白

4

天氣日見清明，在“雨生百谷”的第六個節(jié)氣

迎來颯颯作響的工作日和農(nóng)事

經(jīng)過風、暖陽耕耘的苜蓿地

有英年的風范

綠瑩瑩的，凸顯出盎然的未來

5

沙漠以北，雨水浸濕曠野

嚶鳴的麥苗蹀躞僻壤，漫不經(jīng)心地

蹣跚出又一片良田

然后在數(shù)次破曉的雞鳴聲中

迎接北疆四月還鄉(xiāng)的畜群

6

僅僅是一次短暫的陳述，而不是定義

輪回的純粹邏輯，像活在無聲處的漣漪

幫助我們找回遠方的暖意

在美好的谷雨時節(jié)

被春光催生的萬物，就是一部祖國之書

于迫近的現(xiàn)實，喚回漸逝的夢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