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汽船

郭仲白

大學(xué)在新校區(qū)，校址位于一個江南縣城偏僻的郊外。學(xué)校的宿舍樓緊鄰一條京杭大運河的分支，站在宿舍的陽臺能看到過往汽船上，船家養(yǎng)的白狗跑來跑去。宿舍樓前面是一大片荒地，每每晨起，薄霧彌漫，睜著惺忪睡眼站在陽臺伸懶腰時，總能看到三兩農(nóng)婦在荒地上開墾。短短幾月每日感受天氣，順便見證了一塊荒地是如何被農(nóng)婦的巧手料理得井井有條。

來這里終于到了大學(xué)生涯的最后一個年頭，很多不適都被慢慢淡化，但依然不能習(xí)慣潮濕的氣候，這大概和鄉(xiāng)音難改是一個道理。深夜，躺在床上，白日嘈雜慢慢消去，便能聽到不遠處過路汽船低沉的轟鳴。此時，是游子思鄉(xiāng)的好時候，我總會想到我的姥爺。

記得上小學(xué)時，父母上班忙，姥姥姥爺來我家照顧我。一大早，姥爺會叫我起床，和我一起吃早飯，幫我梳小辮兒，騎車載我去上學(xué)。記得姥爺?shù)谝淮谓o我梳頭的時候，我很不信任他。因為按常理來說，姥爺是不會扎小辮兒的。我拿著皮套和梳子，披頭散發(fā)地歪著頭問姥爺：“姥爺你會梳嗎？”姥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對我說：“會啊，當(dāng)然會，你媽、你小姨她們小時候的小辮兒都是我梳的！”一聽這話我興高采烈地把頭發(fā)交給姥爺梳，梳完一看效果真不錯，甚至超過了從小就給我扎頭發(fā)的媽媽。于是，給我扎小辮兒的重任就由姥爺全權(quán)負責(zé)。

過了一段時間，媽媽問我：“每天早上都是姥爺給你扎頭發(fā)的？”我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說：“對呀?！眿寢屄牶蟊阈α耍骸澳憷褷斂烧媸怯羞M步呀，都會梳頭發(fā)了。”小時候的我認為和姥爺是最好的朋友，任何時候都維護姥爺。這時我覺得媽媽是在笑話姥爺，于是便氣鼓鼓地說：“姥爺梳的可好了，比你扎的都好，你和小姨小時候的頭發(fā)都是我姥爺扎的呢！”我沾沾自喜地以為這一席話已經(jīng)讓媽媽心服口服，可萬萬沒想到一聽這話，媽媽笑得更厲害了。媽媽說：“你就聽你姥爺瞎說吧，小時候他從來沒給我們倆梳過頭發(fā)！”我一聽急了，有人敢質(zhì)疑姥爺梳頭的手藝那還得了，于是趕忙辯解道：“怎么可能，這是姥爺跟我說的，而且姥爺還梳得這么好！”媽媽總算不笑了，慢慢解釋說：“那是他想讓你放心才這么說的吧，我們小時候你姥爺很忙的，基本不著家?！?/p>

當(dāng)時年齡尚小，一直無法理解為何姥爺會和媽媽說法不一，于是便覺得媽媽是嫉妒姥爺?shù)暮檬炙嚥挪怀姓J。直到幾年前，我在姥爺家翻到一張相片，姥爺穿著及膝的呢子大衣，帶著黑色絨帽，踩著錚亮的皮鞋，站在北京的一條馬路上，笑盈盈地看著鏡頭外，那應(yīng)該是20世紀80年代左右的事情了。我被姥爺帥氣的外表迷倒的同時，終于解開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問題。聽媽媽講，姥爺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很多事情，所以媽媽小時候家里從不缺糧食。姥爺還開過汽水廠，小時候別人喝一口分五次咽下去的美味，媽媽他們都當(dāng)水喝。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還讓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可想而知姥爺?shù)糜卸嗝?。一年到頭家都很少回，更何況每天早上能給女兒們扎頭發(fā)了。其實姥爺完全沒必要為安慰我而說好話，畢竟我只是個小屁孩兒。梳完頭發(fā)，吃完早飯，姥爺還要拖著他年輕時因打狍子而受傷的腿，一拐一拐地騎自行車送我上學(xué)。

時間就這樣過去，我從一個頭發(fā)都要姥爺給扎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能在異鄉(xiāng)生活的成年人。我走過了很多路，看到了不同的風(fēng)景，卻無比懷念和姥爺玩捉迷藏藏在洗衣機里的時光。今年暑假，媽媽回家看望姥姥姥爺，我以路途遙遠為借口沒有同行。與到達姥姥家的媽媽視頻通話時，姥爺在一旁說：“孫女你怎么不回來啊，你快回來呀，你想去哪玩姥爺陪你去，就咱們兩個人，不帶別人……”當(dāng)時的我欲語凝噎，我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回答我為什么不回去。現(xiàn)在我也想問自己，為什么不回去？后來聽媽媽說，姥爺?shù)膫仍絹碓絿乐亓?，腳腫得跟個饅頭似的，都不能穿襪子。前些日子，他自己出門遛彎兒，家門口有個小斜坡，坡上有些小石子兒，別人一腳能踢老遠的石子兒卻把姥爺絆倒了，因為他的傷腿挪不開步。

錢塘自古繁華，每每去西湖總能聽到《鴻雁》這首歌，江南的人們只把它當(dāng)成一首旋律悠長的舞曲。可對于一個草原的孩子來說，其中蘊含的感情可想而知。鴻雁，向南方，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天蒼茫，秋水長，你聽，又一條汽船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