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薩日娜
當我長到八九歲的時候,我還覺得黃昏是阿爸用四胡聲喚來的。因為,每當阿爸的四胡聲響起來的時候,太陽像個看到心上人的大姑娘一樣羞答答地捂著臉退去,黃昏卻像個依著大人的膝蓋聽故事的小孩子一樣靜悄悄地來臨。
有著阿爸的四胡聲音的黃昏是美麗的、清亮的、安靜的。村子的中央有一個小池塘,池塘里總會傳出青蛙的合奏。池塘邊有一棵年頭很長的大柳樹,那是孩子們的天堂。上山的、放羊的、放學的,大的、小的孩子們都聚在那棵柳樹邊,嬉笑玩耍。孩子們像海底自由游玩的小魚,絲毫不驚擾黃昏的安靜。
太陽已經(jīng)從村子西邊的沙丘后面掉下去了。不過這個時候,沒有人會擔心太陽掉下去碎了,或者是惋惜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孩子們玩得歡實,根本顧不上擔心和惋惜。大人們呢?他們也顧不上,因為阿爸的四胡聲已經(jīng)響起了。
我家在村子西南邊的一個沙丘上。我家東邊是一小片像嬰兒的小胖屁股一樣光溜溜的沙地。很多時候都是阿爸第一個從家里出來的。他吃飽喝足以后,手里拿著四胡從家里出來。他的臉上堆滿了微笑,眼里綻放著自豪。他也不需要凳子、石頭之類的,直接席地而坐。阿爸非常認真地先調(diào)一調(diào)音,調(diào)一調(diào)調(diào)子,調(diào)好了音調(diào),等一切準備就緒后他才松一口氣般望向村里。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鄰里循聲過來湊熱鬧了。他們先互相交換一下旱煙,心不在焉地嘮幾句。人們的心思不在聊天上,他們就像等待一場演奏會般期待著阿爸的四胡聲。當然,阿爸不是唯一的演奏者,村里還有幾個老人是特別會拉四胡的,鄰居巴雅爾大伯是笛子高手,敖啟爾大爺是潮爾高手。巴雅爾大伯每天來得比較晚,但是人們看在他笛子吹得特別好聽的份兒上從不責怪他。等巴雅爾大伯來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圍著阿爸盤腿而坐,圍成了一個小圈子,就等著演奏開始。不遠處,孩子們的笑聲使這時的安靜變得美麗又活潑。阿爸看一眼敖啟爾大爺、巴雅爾大伯,然后一聲悠揚低沉的曲子很默契地如泣如訴地開始了。《烏尤黛》《達那巴拉》《白虎哥哥》《諾恩吉雅》……阿爸他們拉的都是民歌曲子,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會了這些民歌。
家鄉(xiāng)的黃昏就像個慈祥的母親靜靜地注視著她的孩子般靜靜地充滿慈愛地注視著這個小村子。
夏天的傍晚天氣清爽、清風柔和。美中不足的是有蚊子。不過,這個還真不用擔心。早有幾個手腳麻利、喜歡獻殷勤的孩子先用牛糞起火,然后從草叢中薅來幾捆艾草,等牛糞燒旺后把艾草放上去,馬上就有一股濃濃的灰煙冒上來,直沖天,遠看像狼煙。這個時候天也不早了,星星都跑出來了,孩子們再貪玩也是不喜歡黑暗的,他們早已悄悄地跑到大人們身邊。并不是他們想靜悄悄的,而是大人們不讓他們鬧哄哄,怕影響他們的雅興,或者怕影響演奏者的興趣。所以孩子們的喜悅在這個時候是被控制和壓抑的,但是越壓抑,他們就越想爆發(fā),他們看什么東西都想笑。當一個孩子掩著嘴笑的時候其他孩子也莫名地被感染。他們并不知道他在笑啥,為啥笑,但是就是跟著傻乎乎地笑。時常有孩子被他們的父母拽出來唱上幾句。那被拽出來的孩子就在黑暗中紅著臉哼哼一首,起初是帶著羞澀的,但是慢慢地自然了、聲音變高了、嗓子亮開了。這時候,有的孩子圍著大人互相追逐,有的已經(jīng)趴在爺爺奶奶阿爸阿媽的膝蓋上睡著了。
女人們在這個時候是最幸福的和安靜美麗的。她們放下了白天一刻不離手的針線、鍋碗瓢盆,安靜地坐著,也不去責罵她們的男人,而是用一種曖昧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男人。此刻,她們心里是甜蜜的。我阿媽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偶爾也會亮開嗓子,高歌一曲。
達古拉的悲傷在這里得到了合理的出口。達古拉是個可憐的女人。幾年前,她的兒子在捕魚時不小心掉進湖里淹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是人間極大悲傷之一,但是日子還得過下去呀。達古拉每天都會來聽。她一邊聽一邊在黑夜的掩護下默默地流淚。人們先是對她柔聲細語地好言相勸,久而久之,也就不聞不問了。
當那狼煙般雄壯的濃煙變成一縷淡淡的煙霧,在黑夜里繚繞的時候,人們?nèi)齼蓛傻厣㈤_了。阿爸每天都是最后一個離場的。他像舉辦了一場成功的演唱會的音樂人一樣,手里拿著四胡,站在原地,目送著每個人陸續(xù)離開,眼里盡是喜悅和慈祥。不一會兒,每家每戶的窗戶上一盞盞燈亮起。村里的夜晚就會變得突然靜悄悄的。沒有了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也沒有狗兒的叫聲。夜格外地安靜。
沒有阿爸四胡聲的日子是寂寞的。我想村里人也會這么想吧。所以夏天下雨的時候,人們就會聚集在我家里。阿媽炒幾道酒菜,放上炕桌,來合奏的人們會在炕桌上圍坐著小酌幾杯,然后悠揚的琴聲就開始飄揚而出。
就是忙碌的春耕季節(jié)和秋收時節(jié),阿爸的四胡聲音也從不間斷。
那時候,我們家的冬季是擁擠的、暖和的。冬季天短,外邊又冷,所以阿爸的四胡聲音總是在屋子里悠揚。由于空間小,加上人多,琴聲就變得有點委屈和抑郁,但還是不影響人們的好心情。
八歲的時候,阿爸打過我一次。僅僅一次挨阿爸的打就是跟四胡有關(guān)。那是冬天的黃昏,家里來了很多聽四胡的人。阿爸小酌幾杯后拿起了四胡,看著在炕上玩的我說:“薩日娜,你來給大家唱一首吧!”這個提議太突然,羞澀的我有點束手無策。我鉆進了那些人的背后,但是又被他們揪出來送到前面了。“就唱《諾恩吉雅》吧!你唱得挺好的?!卑肿宰髦鲝埖卣f著拉起了四胡開始伴奏了。我沒法再逃脫了,但是羞澀和膽怯就是不讓我開口。我就那樣低頭啃著手指頭不說話,也不抬頭看阿爸。阿爸再次催我的時候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惱怒,但我還是那么低著頭站著。
阿爸送走了村里人后進屋,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巴掌就落在了我臉上。我用手捂著臉不敢大聲哭泣。阿爸把我抱到自己的膝蓋上,給我拉四胡,我看見阿爸的手指在顫抖。
那一年,我們村里通電了。村書記在通電后的第十五天去蘇木買來一臺黑白電視機。那是一個美麗的金色的黃昏。吃完晚飯的村里人像約好了似的,齊刷刷地到村書記家看電視去了。阿爸依舊拿著四胡,坐在東面的沙丘上。阿爸看著紛紛走向村書記家的鄉(xiāng)親們,臉上的表情變得有點孤獨。但他還是調(diào)了調(diào)音,開始拉四胡。阿爸還是那么全神貫注地拉著四胡,身子隨著四胡的音調(diào)輕輕搖晃著,他的眼睛是半瞇著的,嘴角邊帶著一抹陶醉的微笑,四胡聲音還是那么婉轉(zhuǎn)動聽,但曲子里還是能聽出一種落寞和孤獨。阿爸的琴聲第一次被冷落了。
接著,巴雅爾、蘇和、吉日木圖家相繼都買來了電視機。村里人像酷夏的綿羊一樣,三五成群,這家一波,那家一群。已然沒有了對四胡的迷戀。
鄉(xiāng)親們表現(xiàn)出來的對阿爸的四胡的冷漠讓阿爸一度很沮喪。阿爸拿起四胡走出屋子的腳步都沒有了以往的有力和矯健了。就在這個時候,雪上加霜般,我也發(fā)現(xiàn)了,原來黃昏跟阿爸的四胡聲音沒有半點關(guān)系。還好,我一直沒有表達出這類的觀點和想法,所以我的這個想法的轉(zhuǎn)變并不會刺激到阿爸。
阿爸雖然倔強,固執(zhí),但是始終拗不過時代的發(fā)展。他唯獨能有的就是沮喪和孤獨。他始終堅持在每個黃昏拉四胡。他的琴聲也就多了一份落寞和悲傷。
我十三歲那年夏天是騰格里最傷感的夏天。早上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它在哭,晚上睡覺的時候它還在哭。它有時候伴著電閃雷鳴號啕大哭,有時候淅淅瀝瀝地低聲啜泣。無論哭聲是高還是低,淚水絕對是充足的。村子中央的小池塘突然展現(xiàn)了史無前有的威武,居然把旁邊相依為命相鄰多年的老柳樹給淹到一半。離村子較近的河水、湖水、溪水都被騰格里的淚水感動得一塌糊涂,隨處尋找著宣泄口。莊稼、棚舍遭殃了,整個村莊都搖擺了。村中間隨處可見冒著水泡的泉眼。好好的地,不經(jīng)意地一踩,水就隨著腳印冒上來,蔓延開來。
阿爸阿媽商量了數(shù)日后,在一個黎明時分,趁著天空歇息的當兒,把簡陋的家具搬上一輛軍綠色的東風汽車奔向遠親。送我們的幾個親戚再三推脫后同司機坐進了車棚。阿爸特意囑咐司機,把他的四胡放進了車棚。天還下著蒙蒙細雨。司機給車廂蓋上了苫布。苫布底下是我們一家人和那些不值一提的家具、米面等日用品。一家人像囚徒一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小妹妹年紀還小,是從被窩里硬揪出來的,瞇著睡意蒙眬的眼睛任人擺布。我們不知道將要去哪兒,也不太懂得離愁,所以感覺很好玩兒,像捉迷藏。阿爸臉上的表情特別凝重,阿媽不停地擦眼淚。那些家具在沿途的顛簸中怪聲呻吟著,有的已經(jīng)支離破碎。
黃昏時分,車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翠綠的草原,夕陽的金色光輝灑下來給草原增添了幾分華麗和神秘。十幾座老居民的土房遠近散落著。阿爸阿媽帶著離愁,帶著一種闖入別人邊界的忐忑和膽怯下了車。我們不是旅行者,我們要在這兒定居,所以我們對眼前美景的驚嘆聲都不太純粹。
從車上卸下那些有用沒用的家具后,阿爸從車棚里拿出了他的四胡。這一路顛簸,有些東西碎了,但是四胡完好無損。親戚們幫著搬東西,整理收拾屋子,吃完晚飯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微醉的阿爸拿起四胡在燭光下拉起來。阿爸瞇著眼睛仍然那么全神貫注地拉著,身子隨著琴聲輕輕搖動著,但是有一抹憂傷深陷在他的眉宇間,始終未能消散,拉出來的曲子在這蒼茫的黑夜中顯得憂傷、迷茫和無助。
經(jīng)親戚介紹,阿爸承包了一群羊,開始了每天在山上與天地做伴、與羊群為伍的羊倌的日子。生長并生活在農(nóng)業(yè)地區(qū)的阿爸不會騎馬,所以只能徒步放羊。第一天,他帶著干糧和水,拿著四胡上了山。放出去的羊群是一群喜歡自由、喜歡奔跑的不知疲倦的白色精靈,它們爭先恐后地趕路、爭先恐后地尋找更嫩的綠草、爭先恐后地去感受清風,于是,阿爸跟著它們蹚過傲牧仁河,爬過塔布嘎山,翻過阿貴溝,走過希日塔拉……夕陽把最美的光芒灑給草原的時候,羊群挺著滾圓滾圓的肚子氣定神閑地回來了,尾隨它們的是筋疲力盡的阿爸。長途跋涉中兩只耳朵都顯得沉重,更何況是一把四胡。第二天,阿爸沒拿四胡,而是從箱子底翻出一本書揣進了兜里,恰巧在這一天,下了傾盆大雨,阿爸和他帶的書淋得滴水了。后來阿爸除了酒什么也不帶了。
阿媽的酗酒有點突然,說不上從哪一天開始,也說不清從哪件事兒開始,總之,我們每天都提心吊膽地又無可奈何地接受黃昏的降臨,接受阿媽醉酒后的、日復一日的帶著咆哮的哭訴。那時候我太年輕,不懂得生活的艱辛,體會不到遠走他鄉(xiāng)的那份憂愁和不適。阿爸每天放羊回來,面對的也都是阿媽的咆哮和眼淚。
四胡被阿爸冷落了,即便是最美麗的黃昏阿爸也不再拿起它了。從沙漠到草原一路追隨著阿爸的四胡就像被戀人拋棄的姑娘般頹廢了,被塵封了。
阿爸、四胡、沙丘、村里的黃昏……
阿爸、四胡、草原、他鄉(xiāng)的黃昏……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希望自己是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