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深與自學成才的徐重慶

包立民

上世紀60年代，我在復旦大三學習時期，中文系開始分專業(yè)，我分在文學專業(yè)。文學專業(yè)除了系統(tǒng)學“中國文學史”外，還可自選或旁聽老教授的專題講座，諸如聽朱東潤先生的《左傳》、蔣天樞先生的《楚辭》、劉大杰先生的《唐詩》、趙景深先生的《元曲》。平心而論，四大教授中，口才數(shù)劉先生最好，用才思敏捷、“口若懸河”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論趣味，當推趙先生，他講元曲，又講又唱，另加表演，尤其是表演《西廂記》中紅娘“蘭花指頭”的動作，實在惟妙惟肖，令同學忍俊不禁。這些講座，主要為高年級的學生選修而設，我只是偶爾旁聽。元曲課由趙先生的第一屆副博士研究生李平主講，趙先生的講座只是穿插。關于趙先生，同學們私下還有不少傳聞笑話，而我當年孤陋寡聞，數(shù)十年后才在諸多學兄的回憶文章中逐漸聞知。

恕我不才，對趙先生的學術著述尚沒有認真拜讀，按理不應置喙。最近細讀了新星出版社出版的《趙景深日記》（趙易林整理，2014年初版），對他的學術生活才略窺一斑。而讀他日記的緣由，本想探索徐重慶的自學成才之路。友人告知我，在徐重慶的恩師趙景深的日記中，可以找到線索。于是我從友人處借得《趙景深日記》得以細讀。由徐及趙，追本溯源。

據(jù)徐重慶在《趙景深的一首七律詩》中自述：“我學近、現(xiàn)代文學，得趙先生指導十余年。趙先生為人溫和敦厚，與夫人李希同待我如子。公子易林，至今同我保持著兄弟一樣的感情?！?982年3月，趙先生居然在整張四尺宣紙上為重慶揮寫了一首七律，詩曰：“盛年徐子擁書城，下筆萬言如有神。全力鉆研周魯迅，細心尋訪浙詩人。秦淮燈影我們社，白馬奔騰夏丏尊。浩淼煙波文藝海，此中樂趣味清醇?！保ㄒ姟读呻S筆文庫 文苑散葉 》徐重慶著 東南大學出版社 2002年 ，文中引述徐文，均出自此書） 趙先生書寫這首七律時，已是八旬老人。詩中的徐子就是指徐重慶，當年的重慶三十多歲，正值盛年。重慶喜購藏圖書，“文革”中不幸遭劫，劫后仍積習難改，不久又積冊逾萬，詩中說他“擁書城”是事實，但重慶認為“下筆萬言如有神” ，是對他的溢美之言，實為前輩對他的鼓勵之辭。一位堂堂復旦大教授，為什么對這位初出茅廬的后生小子如此看重，如此贊譽？徐重慶究竟是何許人也？他又是怎么鉆研魯迅、細訪浙派詩人的呢？

徐重慶，浙江湖州人，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出生，故取名重慶，這段時期出生的中國嬰兒，取名重慶的實在不少。由于家境貧寒，弟妹又多，學習優(yōu)秀的徐重慶只讀到初中畢業(yè)，就忍痛割愛，棄學就工。也許是在校喜好文學寫作，據(jù)我所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學生愛好文學的較多，崇拜、向往做作家的不少，重慶也可能屬于這個群體，帶著當作家的夢想，他進入了湖州電影公司工作。1963年4月下旬，年僅17歲的徐重慶，就茅盾的一篇重要文章未能收入他當時結集出版的《鼓吹集》和《鼓吹集續(xù)集》兩本文集，居然斗膽給茅盾寫信求疑，而茅公不以為忤，馬上致函回復。由此他與茅公建立了通信關系，數(shù)年通信四封（見《茅盾書簡兩題》 ）。

至于他與趙先生相識的具體年月及因何而識，徐重慶并無明說，但我推想，必因閱讀書報中的疑難問題求教而得相識。誠如他在《趙景深的一首七律詩》中所述：“七十年代初，我從研究魯迅起步，最初發(fā)表在1977年山東大學《文史哲》上的魯迅與美國名記者斯諾的友誼文章，就得趙先生的指點。隨后撰寫了數(shù)十篇有關魯迅的研究論文，大部分在發(fā)表前，就經(jīng)趙先生的審閱?！?重慶的這段表述，正可為趙詩的“全力鉆研周魯迅” 作注。關于重慶如何向趙師請教，趙先生在日記中倒有多處記載，諸如：1976年11月25日有“下午寫信給徐重慶，談北京師大解釋魯迅的《人與時》較好，其他同時的四首《雪朝》里的詩亦已看過，說得中肯的頗為不少，只是有幾句可刪去?！?同年12月7日：“午后，先看《集外集》魯迅早期五首新詩和北師大的題解，然后復徐重慶”；又如1977年4月11日：“又復徐重慶信，談魯迅初期受十月革命影響，這個論斷是可以爭鳴的?！?月7日有：“晨早點后，看《阿Q正傳》，我即將題解上的話，補到徐重慶的文章里去。” 再如1978年5月18日：“午后看徐重慶的《朱自清與魯迅》，覺得行文流利，資料豐富，大部分是我供給的?！壁w先生日記中，不但記載了其對重慶文稿的多處修改補充，并鼓勵他在學術研究上要獨創(chuàng)己見，敢于爭鳴，而且對他寫作中取得的成績也能及時表彰。趙師還不斷將家中有關魯迅的藏書和重慶在工作有用的電影資料（如《魯迅在廈門》《佚文集》《蘇聯(lián)藝術電影發(fā)展的道路》、有關《夏伯陽》的一頁，并抄了兩段有關電影《生路》的話及照片，等等）不時寄贈重慶。由此看來，重慶起步研究魯迅，在學術上的點滴進步，無不關乎趙先生，趙先生于他，也確實如師如父，其情非同一般。當然，徐重慶對趙師也十分關心愛護，雖然因在湖州工作，無法在趙師身邊照顧，但他對趙師的病體卻十分關注（趙師有糖尿病、心臟病，每天由師母、長子查體護理）。他知道出生在浙江麗水的趙師，喜歡吃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每逢過年過節(jié)，就托友人捎上當?shù)仉u鴨魚肉還有黃芪等中藥材帶給趙師（當年肉食供應要憑票，趙師家中子女眾多）。盡管重慶工資微薄，每月只有二十多元，但仍能節(jié)衣縮食，為趙師采辦食品以滋補身體。當然趙師也會投桃報李，購置了憑票供應的香煙、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托人捎回。

也許讀者要問，趙先生為什么對徐重慶如此關懷照顧？如此看重？這就要涉及上世紀70年代的特殊政治、生活環(huán)境了。先說趙師，“文革”中，他在復旦因“反動學術權威”被關入牛棚，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還被下放到干校養(yǎng)豬。1972年學校雖說“解放”了這批從干?；丶业睦辖淌?，但他們頭上的許多“帽子”還戴著，不敢“亂說亂動”，更談不上安排工作，只得賦閑在家。 “四人幫”垮臺后，形勢才發(fā)生變化，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全面撥亂反正后，這位自稱為“漏網(wǎng)右派”的“反動權威”，才得以徹底平反，恢復名譽。趙景深的這部日記真實地記錄了1976年6月至1978年5月“四人幫”垮臺前后，他賦閑在家的特殊經(jīng)歷。也正是這段特殊學術生活的經(jīng)歷，才促成了徐重慶結緣趙師的機遇。

再從徐重慶方面來看，他一無學歷，二無職稱，三無職務，是湖州電影公司的最底層的一名“三無”職員，但他好學、勤學、善學，刻苦鉆研，自學成才。他善于在讀書、讀報中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畏懼名流權威，敢于向他們寫信提出問題，虛心求教；也許正是他的這種膽識和精神，打動了茅公，打動了趙師，也打動了由趙師引出的諸多文壇耆宿，紛紛對他投以青眼，熱誠相扶相助。

徐重慶曾在文中自述：“我自甘淡泊，只顧讀書，凡有心得，則撰文發(fā)表。從不去參加什么一級一級的作品評獎，亦不去求什么所謂‘職稱，因我不相信它們有絲毫符合這些名稱的真正價值。趙先生知我為人，在詩的最后也就添上了這句‘此中樂趣味清醇了。”他與趙師的交往，全靠通信，在《趙景深日記》開篇就記上了“我把徐重慶和楊冠珊的信都釘了起來” 。這一天，正是1976年6月1日，趙先生開始寫日記的第一天（據(jù)趙易林回憶，其父此前從未寫過日記）。趙先生把徐重慶的信都裝訂成冊，可見對徐信的重視；在爾后的《日記》中，每有與徐的往返信件又都有記載，粗粗點略，約有60余封；他倆交往十余年，據(jù)徐自述，趙先生給他的信件有400余通。如果有哪家出版社想出版他們的往來信件，倒是對自學文史者開卷有益的一本出版物。

附記：本文送請趙易林先生審閱時，我才獲悉徐重慶請教趙景深教授“全靠通信”，他們生前并未見過面。本想附文刊發(fā)兩人的合影照片，既然兩人連面也未見，當然也就沒有合影了，所以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趙景深文存》的書中，借用了趙景深先生的照片；又從徐重慶友人處借用了他提供的徐氏照片，放在一起刊登，以資紀念。又據(jù)悉徐重慶病重，今年他已將生前所藏書刊、書簡、書畫全部捐贈給湖州師范大學，趙景深致徐重慶的書札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