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不隱瞞,我就叫莫小琴。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迷戀過一個人。我好好想了想,就是十七,或者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我偶然到戲臺底下看了出戲,是縣劇團演的評劇《楊三姐告狀》。一個蕩氣回腸的故事沒怎么吸引我,我的注意力都被那個“高小六”吸引了。他是反派,白面相公,有點流氣。但演員的扮相俊俏,身量有點矮,穿著厚底靴。舉手投足的那個帥勁,讓我舍不得看別人。他一出場我就覺得心臟那個地方被人攥了一把,長出了許多褶皺。又被根細繩提溜起來,像個癟了的球一樣在那里晃。
這個故事是個悲劇,相信大家都知道。結尾是高小六變成了殺人惡魔,被繩之以法。這些因素都沒有影響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我分得清戲里戲外的角色。這出戲我一共看了四場,罕村,念頭,高橋,于莊,劇團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騎著父親的那輛破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剩下哪都響。我的十七八歲是一段盲目和封閉的日子,我在村與村之間穿行,路上看見狗,我會照直了攆過去,把狗嚇得卷著尾巴逃。路兩邊是大片的莊稼地。我還曾在莊稼地里解過手。從莊稼地里出來,正好碰見一個男同學去供銷社買葦席。他問我干啥去,我說去趙莊走親戚。說完,騙腿上了車。男生看我的目光有點戀戀不舍,我沒有回頭,是用后腦勺感覺出來的。我都走出了很遠,他還在后面喊:你啥時回來,我去看你!我心里說,看啥看,這不都看見了么?
我為啥騙那個男生呢,為啥不邀請那個男生一起去看戲呢?這個問題我事后分析過。先說為啥騙他。我要去的于莊離我的家鄉(xiāng)罕村十五里,十五里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那時的路疙疙瘩瘩都是土路,跑那么遠的路看場戲,會讓人覺得不正經(jīng)。尤其是我這個年歲的女孩子,鄉(xiāng)間的說法是十七大八,本身就含了貶義。稍一出格,就會被人指作瘋瘋癲癲。更不光彩的是,我還不是為看戲,而是看那個“高小六”,一個投毒殺了自己老婆的人。若是真實想法被人知道,估計只剩一條上吊的路可走。老話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我心里清楚,我是比傻子更傻的人,那樣一點虛幻的念想讓我食不甘味,其實我連人家姓啥叫啥都不清楚。如果邀請男同學一起去看戲呢?我連想都沒這樣想。當時就怕他看穿我的把戲,恨不得一步遠離他。我著急巴慌地往前走,男同學馱著一個大席筒往村里走,邊走邊回頭望,走出十幾步遠,才上了自行車。
于莊是最后一場,我以為像別的村莊一樣,是下午演出。到了那里才知道,是晚場。大半天的時光無處打發(fā),我在村里到處閑逛。一戶人家院墻外面被潑了許多水,整條街巷像是把水缸打翻了一樣。幾個丫頭在院子里尖聲辣氣地說話,明顯撇著洋腔。其中兩個丫頭手里都拿著洗臉盆,還有人拿著一面鏡子或毛巾。一伙人都是梳妝打扮時的節(jié)奏。我受了吸引,在門口站住,伸頭往里看,見那些丫頭衣著鮮亮而又隨意,比鄉(xiāng)村的顏色俗麗很多。頭發(fā)都是古怪的發(fā)型,披散著,或被定型膠固定了。其中一個高個子說,晚上也不知什么飯,我不想吃了。另一個說,還能有什么,不是饅頭就是粳米飯。高個子撒賤兒似地說,我不想吃粳米,一吃胃就酸。一個孩子拿著風車沖了過來,故意往姑娘堆里踅了一下,似乎要沖撞誰,嘴里喊:高小六胃酸嘍!高小六胃酸嘍!高個子起初閃了一下,很快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作勢追打那個孩子,那孩子從人縫里鉆出來,從我身邊跑走了。
我心里忽悠了一下,仔細端詳那個高個姑娘,臉型和眉目是眼熟的,耳朵光閃閃,穿著耳釘。她在這里顯得高,在舞臺上卻顯得矮。原來她就是高小六。我心心念念的人,原來是個女的。
天都塌了。我踩著棉花一樣推車往西走,大熱的天卻覺得渾身發(fā)冷。誰家的一只狗朝我狂吠,我直著眼睛朝它撞,它卷著尾巴邊跑邊回頭看,不明白為啥跑的是它而不是我。我平時是非常怕狗的。我把一條村路走到了頭,外面是大片的麥田,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蕪。我在田壟上坐了很長時間,麥茬是枯黃色,上面纏著綠色的野草。有螞蟻在草刺上爬來爬去,就像爬在了我的心上。我想,眼下該怎么辦呢?我不想再看戲了。見不得她在舞臺上??晌矣植辉敢膺@樣回去。頂著大太陽一路跑了來,這樣回去算怎么回事!我虛弱地尋找留下來的理由,我是來看戲的。不是來看她的。這幾場戲我都沒好好看,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了。高小六是誰或不是誰,哪里算得了一回事。不過是多看幾眼少看幾眼罷了。臺下的觀眾千百人,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莫小琴是誰!
自己想通了,世界就清朗了。雖然渾身乏力,我還是去了村南,那里是一片打麥場,戲臺就搭在兩根電線桿之間。我把車子靠在遠處的一棵白楊樹上,在戲臺下面找好了位置。鑼鼓家伙一響,高小六又出場了,我甚至不愿意朝臺上看,我假裝掏耳朵。眼睛的余光瞥見了高高麥垛,上面有三個孩子叉開腿坐著,都把嘴張成了“O”型。忽聽臺上的聲音有些沙啞,不是那個脆亮的嗓子了。我趕忙盯上一眼,發(fā)現(xiàn)男人的雞嗉子脖子扯得老高,身形像電線桿一樣。扮相也差太多,這個演員細鼻子大嘴方額頭,長了兩只扎扎耳。這讓我有點發(fā)愣,原來高小六換人了。
我提起的一口氣終于放下了,這才規(guī)規(guī)矩矩把這場戲看了下去。
這一年的夏天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因為我一直在等高考結果,讓未卜的前途折騰得心力交瘁。也是為了從那個情境中掙扎出來,我才跟著劇團到處走,無端地生出了這樣一段故事。
這種事,當然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舉全縣之力打造第一屆菊花節(jié),是1994年秋天的重點工程。那個秋天有著金黃和嫣紫兩種顏色,許多年后仍記憶猶新。轉眼我到文化館工作五年了,趕上了黃金時代的尾巴。文化館人嘴里的“黃金時代”包括:能報銷差旅費,能報銷醫(yī)藥費,能報幼兒園學雜費諸如此類。總之,別人有啥我們有啥。當時有一個口號叫“經(jīng)濟搭臺,菊花唱戲”。占地百余畝的花圃就在山腳下,花丁幾十名,一半姓黃一半姓紫。培育黃花的就叫黃花丁,培育紫花的就叫紫花丁。大朵小朵黃的紫的花朵被人從花圃運出來,打扮成各種造型。山,樹,花籃,松塔,仙女,讓一座城市如夢如幻。全縣一盤棋,各部室委辦局各司其職。光準備的請柬就有幾郵袋??罩幸蔀闃苏Z的海洋,寫標語的任務就落在了文化館。內(nèi)容提前都上了縣委常委會,宣傳部門把打印好的紙條從一只包里掏出來,桌子上就有了一堆雪。
單位三十幾個人,分了幾個小組。紅布標從商店買了來,要根據(jù)標語的字數(shù)斷開,宜長宜短。寫好的標語要掛到指定位置,高低都有講究。雖是文化部門,但寫大字是技術活兒,不是誰的字都能拿出手。任務緊急,有點火燒眉毛。單位有姓僧的老師,人古怪,整天眉眼不睜,八分醉相,但手底下有絕活。屋里擺了一長串課桌,上面鋪上剪裁好的紅布。紅布疊成四方形,用尺寸比出大字大小。兩端各有小姑娘抻扯,旁邊有人手里拿著紙條提示內(nèi)容。僧老師手拿一根鉛筆,乜斜著眼隨手朝布上畫。先寫外框,再寫內(nèi)膽。刷刷刷,一幅標語十幾分鐘完活了。外面等候的人拿著板刷往鉛字框里抹白油漆,方方正正的大字看起來有模有樣,其實都是你一個我一個涂抹出來的。
這天早晨,單位來了新人。領導給大家開會,說劇團解散了,裴紅分流到了我們單位。創(chuàng)作組人手少,就暫時在創(chuàng)作組幫忙。我這才注意到穿著碎花小腰身夾克的裴紅靠窗站著,鞋跟足有三寸高,臉上像蠟像一樣毫無表情。無論領導說什么,她眼珠都不轉一轉。會散了,我和裴紅回創(chuàng)作組,合伙涂一幅標語,她從右往左,我從左往右。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和她找話說,我是一個愛說話的人,跟賣桃賣杏的都能搭上話,打小我媽就說我有嘴無心。可我卻跟裴紅說不上話,她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欲望。這個標語一共十三個字,“熱烈慶祝首屆菊花節(jié)隆重開幕”。我瞥著裴紅干活,手下暗暗加了速度。我已經(jīng)涂完了第五個字,她第二個字還沒涂完。館長是個胖子,姓楚。他在屋里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憋不住了,楚館說:“裴紅你這樣干活不行,這速度得干到驢年馬月。”裴紅先要保證油漆不能沾手和衣服,身子盡可能地遠離桌面。然后才像繡花一樣,用排筆一點一點往鉛筆框里抹油漆。裴紅不像是在干活,更像是在磨蹭。她的兩只高跟鞋估計也難以承受,不時倒來倒去。楚館就在裴紅躬起的腰背后面,卻像在說別人。楚館碰了軟釘子,臉上掛滿了霜雪。他又咕噥了句什么,裴紅卻把排筆“啪”地拍在桌子上,順勢往身后的窗臺上一靠,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是什么破單位,我回劇團去!”
楚館嚇了一跳,鄙夷地說:“你回得去么?!?/p>
裴紅嚷:“回不去不是我的錯!”
楚館高聲說:“我說是你的錯了么?矯情!”
接下來的幾天,裴紅手熟了些,但速度仍然很慢。手笨是一方面,喝水,上廁所,包里放著帶手柄的小圓鏡,裴紅一天不定照幾次。我發(fā)現(xiàn),她會沖著鏡子扮表情,哭的,笑的,悲傷的,絕望的,欣喜若狂的……她做的時候會展現(xiàn)充分,調(diào)動所有的面部組織,就像鏡子后面是萬千觀眾。這讓我好奇,我總在偷偷打量她。創(chuàng)作組三個人,另外兩個是老廖和老柯,經(jīng)常無故曠工。老廖說腰疼,柯大姐說腿疼。經(jīng)常只有裴紅我們兩個干活。一天一天,這屋里就跟死了一樣。開始我特別不適應,總想挑頭跟裴紅說點什么??砂l(fā)現(xiàn)她不長耳朵,我就發(fā)狠地想:看誰熬得過誰!
地上紅色波浪一樣堆滿了寫了大字的標語,最后一幅就要完工了,連我都懈怠了。一個大字總也涂不完,油漆沒調(diào)適度,拉不開栓。排筆的毛飛了起來,總有白色油漆濺到畫框外。裴紅忽然說了句:“去廁所么?”我有點受寵若驚,也沒感受下膀胱,就慌忙說:“去。”丟了排筆跟她出門兒。出門左拐是個月亮門,我是急性子,幾步就竄了出去。裴紅卻走路軋八字,一步挪不了四指。單位是一個紡織廠的機修車間,有很大的院落。紡織廠倒閉了,機修車間由政府調(diào)配給了文化部門辦公用,工人宿舍成了辦公場所,大車間的廠房還原樣矗立著,里面有文藝組的人在那里扎花籃。我和裴紅從那里過,就有人探頭探腦。想起那天楚館的態(tài)度,我想安慰裴紅:“沒想到劇團說散就散了,當年多紅火??!”她停下腳步看我,眉眼突然變得生動。她問:“你看過我們的戲?”我不好意思地說:“豈止看過,還是戲迷。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蔽一貞浀谝淮蝿F到罕村來演出,村里殺豬宰羊,新媳婦把洞房騰出來讓演員住,大姑娘小伙子都像著了魔一樣,整座村莊都亢奮。家家接閨女叫女婿,三親六故奔走相告,像過大年一樣。裴紅嘆了一口氣,說:“那時真是黃金日子,一張票兩毛錢,每天數(shù)錢數(shù)的手抽筋??粗_下黑壓壓的觀眾,就覺得劇團的日子永遠這樣下去了。一天演三場,連倒臺口的工夫都沒有。為了能讓鄉(xiāng)親看場戲,有些村干部追著團長屁股后頭整盒的遞煙。后來就不行了,票賣不動,團里派業(yè)務員四處聯(lián)系包場,給人家上煙,說拜年的話,費用一壓再壓,給人家演一場戲還要好大的面子。業(yè)務越來越少,掙不出飯錢,這不,就散了?!彼p輕嘆息著,語氣像煙霧裊裊。說劇團散了家就沒了。她們都是十一二歲就進的劇團,都把劇團當家,把師傅當?shù)鶍尩?。家沒了,爹媽散了,她們都成了后娘養(yǎng)的。她的情緒瞬間變得激憤,我甚至有點鼻子發(fā)酸。我說:“這樣也好。奔波了這些年,是該過份安穩(wěn)日子了。文化館吃財政,是份死工資,撐不著餓不死,但這份工作適合女人?!?/p>
她問:“你看過我們哪出戲?“
我說:“《楊三姐告狀》?!毕肓讼?,我兀自笑了下:“當年有個女扮男裝演高小六的,我追著跑了幾個村莊連看她的戲?!?/p>
她“嗷”地叫了一聲,一下抱住了我,使勁搖了搖:“親愛的,那就是我?。 ?/p>
這算一種什么感覺呢,我有點想不出。我看不出她與當年的高小六有什么關聯(lián)。她體態(tài)有些胖,臉上有許多雀斑。身材也看不出優(yōu)勢,如果不穿高跟鞋,跟我不相上下。舞臺上的那種光鮮真的沒留印記,也許是年歲大了?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內(nèi)容,裴紅解釋說,劇團散了以后,她在家里窩了八個月,體型就是在這八個多月里走樣的。不練功,心情差,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皮肉都睡散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是年輕時的一個迷彩氣泡,得知她是女扮男裝時破了一次。眼下……又破了一次。這次破的徹底,斷了我心中所有的念頭。想起大熱的天我追了她一程又一程,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她會來到我身邊,而且是以這樣一副慵懶和憔悴的姿容。淡淡的意味里,有一種對她的悲憫,可又不全是。還有一點幸災樂禍?好吧,確實有點幸災樂禍。她也才三十出頭,藝術生命被攔腰折斷,吃了那么多苦練的童子功,到文化館派不上用場了。文化館不唱大戲,充其量在各種節(jié)日演個表演唱之類。
菊花節(jié)開了七天,經(jīng)濟效益社會效益都海了去了,當然這是廣播里的說法。單位組織看電視直播,簽約的場面花團錦簇。縣長胸前戴著花,笑得嘴都咧到耳岔子上去了。那些簽約的項目都是大數(shù)字,讓人一聽就心神激蕩。感覺一直吃緊的財政馬上就要有好日子了。我和裴紅的關系就像熱鬧的菊花節(jié),節(jié)節(jié)攀升。只要是在單位,幾乎是形影不離。一塊去廁所,一個蹲著一個看著。一塊去逛街,買了鐵蠶豆你一粒我一粒。裴紅喜歡花錢,哪天不花錢就肉皮子發(fā)緊。那天開總結會,我和裴紅主動坐到了一起。我悄聲說:“劇團解散,就是因為財政太緊張了,養(yǎng)不起。若是以后形勢好了,劇團說不定還會再拉起來。中央都在講不能一手軟一手硬,硬的是經(jīng)濟,軟的是文化。有朝一日兩手都硬起來,劇團就又活了,到那時,你還想去演戲么?”裴紅卻不降低分貝,旁若無人說:“想啊。我天生就是為舞臺而生的。你不知道我多熱愛舞臺,只要面前有觀眾,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怕?!蔽倚恼f,一個縣劇團,演到老也不會成為藝術家,哪里值得那么留戀。但嘴里說:“你可真行。聽說你們在外演出經(jīng)常風餐露宿?!迸峒t說:“只要有人愛看,風餐露宿怕什么!”此時會場鴉雀無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們。楚館斜著牛鈴鐺眼往這里瞥,看意思已經(jīng)容忍我們許久了。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裴紅卻是個不怕死的,張開嘴又要說什么,楚館厲聲說:“外頭說去!”裴紅起身就往外走。她也想拉我,我沒敢動??粗隽碎T,楚館剜了我一眼,說跟好人學,別跟不三不四的人學。我羞得滿臉發(fā)熱,嘴里咕噥了句:“誰不三不四?。 ?/p>
為期一周的“菊花節(jié)”結束了,大街上的那些花朵都凋零了。好一些被人拿走做插花,更多的被人踩爛了,成了垃圾。地上一片紅一片紫,看著那叫觸目驚心,這都是錢??!辦公室的窗臺上擺了一排罐頭瓶,裴紅撿來的大朵小朵菊花都插到了我們辦公室。柯大姐說:“你咋不把花拿到文藝組去?”裴紅說:“我不,我愿意插到這里?!笨麓蠼阏f:“快要謝的花有一種爛柿子的味道,不好聞。”老廖說:“黃花不是吉利花,你沒文化,不懂?!迸峒t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假裝看書。裴紅賭氣地把所有的花都收走了。我無言地看著她的背影,老廖踱著方步走過來,對我說:“你沒聽館長說么,裴紅是不三不四的人,你少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我終于了解了些裴紅的歷史。裴紅年輕的時候是團里的臺柱子,模樣好,嗓子也好,本行是小生,小閨門旦也能演,經(jīng)常充當救火隊救場。十七八歲的時候,團里明令不許談戀愛,裴紅不管那一套,戀愛談得轟轟烈烈。春天,劇團到山里演出,青杏只有鵪鶉蛋大。她吧唧著嘴說,想吃酸的了。吳曉東,上樹給我摘幾個。吳曉東就是她對象,人窘得不行,最后也不得不乖乖爬樹給她摘青杏。這下整個團里都知道了,裴紅懷孕了。別人不許談戀愛,裴紅居然敢懷孕!還居然敢這樣大張旗鼓!可團里拿她沒什么辦法,因為哪場戲也缺不了她。兩個人匆匆結了婚,可這個孩子沒保住,有一次,下鄉(xiāng)演出坐的拖拉機翻了,一車人都被甩到了橋底下。裴紅大出血,孩子沒了不說,子宮宮頸還出了問題,從此沒了懷孕的條件。
她跟吳曉東結婚五年,吳曉東很寵她,把她當公主。下鄉(xiāng)演出回來,她往床上一坐,說想吃雞了,吳曉東半夜也出去給她買。說肚子疼了,吳曉東就半宿半宿給她揉,把她揉睡了自己才去睡。因為婚后幾年沒懷孕,醫(yī)生都說她的子宮有問題,可她非逼著吳曉東喝湯藥。劇團的人都為吳曉東鳴不平,吳曉東人長得精神,樂隊坐頭把交椅,裴紅那么作,憑什么呀!
有一次演《穆桂英掛帥》,裴紅扮演楊宗保,去鄰縣遵化演出,一個富二代看上了裴紅。那小子是個小公雞,剛會打鳴。每個晚上都抱著一捆玫瑰等在臺后。開始吳曉東都沒當回事,裴紅比人家大五歲,還不會生養(yǎng)。富二代樂意富一代也不會樂意啊。有一天睡到半夜,吳曉東一摸身邊沒人了,才心說不好。裴紅與小公雞的這場戀愛持續(xù)了一年多,裴紅離了婚。吳曉東曾經(jīng)求過她,說富二代靠不住??膳峒t說,跟富二代待在一起才是幸福生活。哪怕這種幸福生活只有一天,都值得用一輩子去換。裴紅離了婚,小公雞卻過了新鮮勁,不想娶她了。裴紅拿了根繩子到人家家里去鬧,說哪怕跟小公雞結一天婚,也得嫁他一次。否則這輩子就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那家人怕出什么事,答應了她的要求,跟她領證,結婚??苫楹笠惶於紱]讓她進家門。二次婚姻就像進一座魔鬼城堡,她壓根沒往里面送過腳印。
難怪裴紅顯得零落,原來文化館的人都知道她的底細。
老廖是退伍軍人,說話口糙。寫出的小品相聲之類的也臟話連篇??麓蠼闶腔剜l(xiāng)知青,去過一次海邊,連續(xù)幾年寫的詩都是海腥味。全文化館的人都羨慕我們創(chuàng)作組,因為我們?nèi)艘舱家患k公室。美術組八個人,文藝組十二個人。他們的辦公室桌子擠的就像搭積木一樣。所以裴紅愛往我們屋里跑,我以為她是來找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跟柯大姐和老廖都聊得來。有時候我不在,他們也聊得很熱鬧。
老廖有一種念珠,據(jù)說掛在脖子上能治病。裴紅那段頸椎不好,有些壓迫神經(jīng),暈起來就天旋地轉。念珠賣150塊,如果多拿幾條賣給別人,自己可以白掛念珠,還能賺錢。裴紅動了心,答應先買十串。轉天早晨一上班,柯大姐拿來了一個淡粉色塑料盆子。她把裴紅叫了過來,說你先拿回去泡腳,這個盆子下面有電磁,通過神經(jīng)末梢一直往上傳導,可以直達頸椎。盆子只賣70塊錢,你如果賣出去5個,就可以賺一個盆子??麓蠼阏谶@里說,老廖沖了過來一腳就把盆子踢飛了。說你泡腳丫子治頸椎,剃頭削鼻子——好大的臉!柯大姐也不示弱,說你的破念珠能把真和尚都掛假了,還說能治病,純屬扯淡!他們在那里吵,吸引了全館的人圍觀。裴紅一溜煙地鉆出了人群。廠房后面是一大片荒草地,能拍聊齋。我找到她時,裴紅正在捉螞蚱。她用一根長毛草的草莖把螞蚱穿起來,大個的螞蚱能有兩寸長,有尖頭的,有方頭的。有綠的,有土黃色的。方頭的螞蚱稱作油葫蘆,能發(fā)出一種“咕咕”的叫聲。我問她逮螞蚱干啥用,她說油炸了很好吃,我又好氣又好笑,說老廖和柯大姐吵的不可開交,你卻沒事人一樣。裴紅說,他們吵與我沒關系。我問她是咋想的,她反問我,啥咋想?我問你到底是想買念珠還是買塑料盆,你先答應了誰?裴紅說讓他們吵去吧,我誰的也不買了,沒有他們我照樣能賺錢。
我噗嗤笑了。覺得裴紅的想法怎么像個小孩子。我問,你到底是想治頸椎還是想賺錢?
裴紅說,我想賺錢都想瘋了。你們都有靠,我靠誰?
裴紅解釋了一下那個“靠”,是指家里的那口子。兩個人有一個工資有保障,日子就不這么提心吊膽。劇團散后那八個月,她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她窮怕了。我說你那么明白怎么不再找一個。她說你以為是去市場買牲口,隨便拉來一頭就行?
傳銷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老廖和柯大姐彼此臭,誰都不跟誰說話。裴紅卻照樣來我們這里串門,那兩人不理她,她就跟我說話。有一天,她喜眉笑眼進來對我說:“快摸摸我的兩只小手,滾熱。今天我吃魚了?!?/p>
看見老廖和柯大姐交換了一個鄙夷的眼色,我也沒好意思表示什么。魚不是稀罕物,但也不是想吃就能吃。最起碼在我家還是這樣。
文化館終年處在無所事事狀態(tài)。打牌的,跳舞的,這都算是好的。最起碼人在單位。僧老師經(jīng)常人來打一晃,就神龍見首不見尾。據(jù)說他給一個廣告公司做文案,收入很可觀。縣里出臺了種種政策繁榮經(jīng)濟,提倡公職人員去夜市做些小買賣,或者以物易物。于是整個縣城都成了大市場,晚上路燈一亮,街上就像趕大集一樣??h長跟一個企業(yè)家一起逛夜市,成了報紙和電視臺的頭條新聞。他們原本是不睦的人,兩人攜手攬腕上頭條新聞,既是姿態(tài)也是信號。同屬一個系統(tǒng),圖書館的人幾乎傾巢而出,小買賣做的五花八門。賣針頭線腦,手工制品,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家里有啥賣啥。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彼此分享心得和收獲。文化館卻一個做買賣的也沒有,大家自持是知識分子,拉不下這個臉。圖書館的人說,文化館的人天生是受窮的命。市面流行一種套圈的游戲。兩塊錢給十個鐵環(huán),幾米外擺放著各種毛絨玩具或生活用品,看中什么套什么。只要能套住,東西就歸你。文藝組的人從中看出了玄機,他們在那間大廠房里用磚頭瓦塊練套圈,把手練熟了,希望能在外面套得百發(fā)百中。還真有人套來了許多東西,只不過拿回來才知道,那些東西都是偽劣產(chǎn)品,毛毛熊把肚子里的棉花都拉到外面來了。
裴紅素來不跟文藝組的人一起玩,文藝組的人也自覺閃著她。人家成群結伙去逛街,就沒人招呼裴紅一聲。她跟美術組的于一丁鰾上了。于一丁上中央美院學的泥塑,曾經(jīng)塑過《水滸傳》里的一百單八將,可他塑誰不像誰,這在文化館也是美談。于一丁高挑的個子,臉上有深深淺淺的疤痕,據(jù)說是天生的。眉毛眼睛擺放的都很合理,就是眼角眉梢往上吊得不像話,看著不像好人。那天早晨他請裴紅吃小籠包,兩塊錢一屜,裴紅吃了兩屜。我從那里過,正好看見了。我問你們倆怎么趕在了一起,裴紅說,我今天要給于一丁打工,于一丁今天是地主。原來于一丁是彩票愛好者,他經(jīng)常守在那里分析獲獎走勢和概率。如果確定彩票所剩不多而有些重要的獎項并沒有被人摸走,他會把剩余的彩票都買到手里。他最多中過兩萬塊,也中過彩電洗衣機之類的大宗商品。據(jù)說他家的很多東西都是他抽獎抽來的。那個晚上果然有喜訊傳來,裴紅在彩票攤前守了一天,斷定有個五千塊的彩票還在票箱里。于一丁當機立斷,用八百塊錢把彩票包圓了,結果沒出所料,于一丁一下就賺了4200塊錢。
裴紅對我說:“我真傻。我咋不自己把彩票包圓呢?”
我說:“是啊,你為啥不自己包圓呢?”
裴紅說:“有個事情我忘了跟于一丁說。有兩個人買了四張彩票并沒有現(xiàn)場開啟?!?/p>
我說:“那兩個人運氣差。否則于一丁就賠了。”
裴紅說:“我要賠了就麻煩了,存款一共也不到八百塊錢?!?/p>
我說:“那你就別做夢了,乖乖地等于一丁給你分紅吧?!?/p>
我去黨校交報名費,回來看見裴紅在街邊站著。我說,嗨,想什么呢。嚇了裴紅一跳。她問我干啥去了,我說,你也上黨?;靷€文憑吧,反正單位給報銷學費。裴紅撅著嘴說,我認識的幾個字都就飯吃了,哪里還上得了學。她問我學啥文憑,我說專接本。領的幾本書都在車筐里,裴紅拿起來翻了翻。裴紅說,這么多字兒,我都認不全。我說,也不一定都認得全……黨校的文憑好混。我問她站在這里干啥,她說等我。我以為她在說笑話,也開玩笑說,半天沒見就想我了?
我能感受到裴紅越來越依賴我,這讓我警惕。她跟我一起往單位走,說你能不能給于一丁說說,多給我點錢,哪怕給150塊呢。我問他給了多少,裴紅扭捏了一下才說,給了15。我驚訝地問,這15塊錢他是咋算出來的?裴紅說,于一丁說了,現(xiàn)在的小工費就是這么多。我說,你不是小工啊。裴紅說,他說我的工作就值這么多,我也沒轍,才想起讓你給我說說。我叫道,我說管什么用,他連楚館都不放在眼里。要不你就找找老廖,他們之間關系不錯。裴紅一牽嘴角,我就知道話說冒了。沒買老廖的念珠,還要找他幫忙,好像老廖不是睚眥必報的人。來到月亮門前,就見于一丁正好從辦公室里出來,左手捏著煙,使勁嘬了一口,把煙頭使勁扔掉了。他從我們身邊過,連正眼都沒瞧我們。
一股陰冷的風吹走了我心里的所有熱氣,我心里忽悠了一下。過去于一丁對我不是這樣的,他喜歡跟我開玩笑。我看了裴紅一眼。裴紅遞上去的笑臉像菊花一樣都沒來得及綻開,就枯萎了。
她還想拉著我說話,我推脫還有事,一個人悶悶地走了。
僧老師到我們創(chuàng)作組來,碰巧老廖和柯大姐都不在。僧老師坐在老廖的椅子上,笑瞇瞇地問我,想成仙么?我喜歡這個僧老師,總是黏糊糊睜不開眼,其實心明眼亮。我說我做夢都想成仙,您就告訴我怎么成。僧老師說,成仙也簡單,說成三樁婚事,你就可以上天了。我明白了,他這是要讓我當媒婆?!澳遣皇堑胗浬吓峒t了?”我靈機一動。僧老師說,你們倆關系好,你幫我滲了滲了。我特別不愛聽這話,拉長聲音說,好,我?guī)湍鷿B了滲了。僧老師說,男方在交通部門工作,雖說比裴紅大幾歲,可還是個童男子。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庭變故一直沒結婚。我說,您咋不自己跟她說?僧老師說,我跟她不熟。你們都是女人,好說話。我說,那我就試試,不成可別怪我。僧老師說,男方過去看過裴紅的戲,所以你任務不重。我說,這是男方托您出來保媒了?僧老師說,我也想成仙啊。
我把信息告訴了裴紅,裴紅也很高興。單了好幾年,估計她也寂寞壞了。因為兩次婚姻幾乎都是因為她年輕的時候耍麻包(沒事找事型),所以她名聲很響,這些年都沒人敢給她做媒。這天中午她死拉活拽要我跟她去吃飯,她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間倒房里,白天也要燈光照明。煤氣灶就安在外面的走廊上,她用胡蘿卜和雞蛋做餡給我烙素合子。房東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過來搭訕說:“你過去是不是唱戲的?”我說我的嗓子像破鑼,啥也唱不了。女人說:“裴紅過去是唱戲的,扮相真英俊?!彼业脚峒t的屋里,見墻上大大小小掛著很多相框,都是裴紅的劇照。現(xiàn)代戲,古裝戲,還真有飾演高小六的劇照,穿一身白色的中山裝,是我少女時期的偶像。想起當年連看四場戲的日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那里盯看,女人在旁邊嘖嘖有聲。看得出她是裴紅的粉絲,而且屬于一粉到底型。一頓飯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我問起女人的丈夫,女人說在外搞勞務。她問起我丈夫,不等我回答,就被裴紅打斷了。裴紅說,你們都不說我的合子好不好吃,夸我一句有那么難么?于是我和女人爭先恐后夸獎,皮薄餡大,油多肉少。裴紅“噗嗤”笑了,說根本沒放肉,哪里是肉少?
裴紅下午四點去相親,從我們辦公室門前過,特意豎起兩根指頭晃了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老廖說,她相不成??麓蠼阏f,她相得成才怪!我奇怪他們怎么會這么說,柯大姐說,你白跟裴紅好了,你不了解她。老廖說,裴紅是這樣一種人,你要覺得她是只小雞,她就覺得自己是只鳥。你要覺得她是只鳥,她就覺得自己是只孔雀。我大不以為意,像自己相親一樣激動難耐。心里不太平,腳底下也不太平。柯大姐婉轉地批評我,說你轉得我頭都暈了,你就不能坐下來歇歇?
附近有一家寺院,名曰獨樂寺,是安祿山起兵叛唐的地方,寺名有“眾樂樂不如獨樂樂”之意。想起此刻裴紅正在那里獨樂樂,我就總想笑。裴紅很快就回來了,臉是灰的,擦著墻根兒走。我心說不妙,跑過去問她,怎么樣?裴紅氣鼓鼓地瞪了我一眼,吼了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說:“交通局的啊!”裴紅說:“他是開卡車的,工人,司機!”我是有點意外,交通局有很高的樓,以為他們都坐辦公室,原來還有開卡車的,沒想到???,開卡車不也是份工作么?裴紅抹著眼睛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我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在你們眼里,我就配給個工人當老婆?!彼慌ど?,把我撇下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工人這樣的稱謂,過去多響亮,現(xiàn)在居然這樣沒身價,也是落魄的鳳凰。老廖他們一直在門口看熱鬧,此刻說:“怎么樣,我說她相不成,你還不信?!笨麓蠼阏裾裼性~:“如果是小車司機,她會說不是干部。如果是干部,她會說不是科長。如果是科長,她會說不是局長?!蔽倚睦飮@氣,嘴上卻什么都沒說。老廖在后面跟著我進辦公室,半真半假說:“都怪那個老僧,是他打了埋伏。一個卡車司機還想娶干部,這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p>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問:“裴紅是干部?”
柯大姐說:“事業(yè)單位都是干部。她頂了干部的崗,就是干部?!?/p>
我去找僧老師通報信息,僧老師比我消息還快,此刻他摸著光溜溜的下巴嘲諷說:“人家剛離兩次婚,人家且得挑挑呢!”
好日子說來就來了。裴紅穿了大擺幅的紗裙,我就知道她又要去跳舞了。開始是文藝組的人自娛自樂,后來被當做工作提上了議事日程。原來新來了縣委書記,在“三干會”上公開說,連個三步都學不會,你還能干啥?跳舞就是交際,不會跳舞就是像人不會說話一樣!跳舞被提到了這樣的高度,想不成風都難。文化單位要領風氣之先,楚館號召大家一起動手,騰空了一間庫房,抹了水泥地,安上旋轉燈,擺了一排折疊椅,把文藝組的大功放機搬過去,簡易舞廳就算完成了。創(chuàng)作組和美術組的人都笨,也不想學??麓蠼銢]有樂感,老廖舞步像沖鋒打仗一樣,沒人肯跟他搭伙。楚館把學跳舞當成了政治任務,下班不許回家,把人都關到舞廳里,他在外面把門兒。音樂放得震天響,他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也有人問他為啥不帶頭學,他比劃著自己的肚子說,實在太大了,能把人頂?shù)揭幻组_外,搭不上肩膀摟不著腰。說的有些夸張,但也是實情。
館里男人少,像我們這樣個子高的就學走男步。我們都還沒學會,文藝組的人已經(jīng)出去交際了。機關廠礦有舞會都會來請她們,管飯,還發(fā)錢。裴紅每天都興興頭頭的,久不化妝的臉,突然濃妝出現(xiàn),我都有點不敢認她了。舞姿和容貌,她無疑是最出眾的。人家經(jīng)常點名要她去,帶誰不帶誰,有時她說了算。我學了個半吊子,也在上癮階段。有天裴紅對我說,今天鎢絲礦有舞會,我?guī)闳グ?。我嘴上推辭,是有點不自信。裴紅說,你別把跳舞看得神秘,只要有好舞伴,用手一拉你就會。礦里來了輛面包車,把我們幾個人拉了去。舞廳空間不大,還帶一個刀把。我始終坐在刀把的位置,只有第一支曲子有人請我跳舞,連著踩了人家兩次腳,那人一個勁說放松,你放松。可他越說我越緊張,胳膊像樹枝一樣直挺挺,人家抖了我?guī)状?,都沒能讓我的胳膊柔軟。曲子沒跳完,我早就一身大汗了。我直不老挺的樣子大概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以后的曲子再沒人請我。我開始無地自容兼度時如年。裴紅的曼妙輕盈和美麗怎么形容都不過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大。舞廳里燈光很暗,誰都無法看清她脂粉下的雀斑。我想,舞廳真是個好地方,就好像專門為裴紅這樣的人生出來的一樣。
舞會我去了這一次,就再不敢去了。裴紅左三又四邀請我,我知道她是好意,臉上還是掛了鄙夷,說不喜歡那個地方。裴紅動手來摸,似乎想把那層臉皮摸到手。我一閃,躲開了。這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會裴紅大出風頭,她編導演的水鼓舞好評如潮。柯大姐寫了個小話劇,有點沉悶,但沾了主旋律的光。老廖寫的是相聲,像他人一樣三俗,但包袱笑料不斷,活躍了整個演出現(xiàn)場。我一年就寫了這一首歌,請人譜了曲子,好歹在晚會上唱了。演員不熟練,唱得我出了一身汗。走出影院我都要虛脫了。
一個長相帥氣的男人經(jīng)常來找裴紅。每次來,他都站在月亮門下喊:“裴紅!”裴紅就忙不迭地往外跑,臉色緋紅,神情嬌憨地像個小姑娘。小坤包的鏈子吊在腕子上,她跑,坤包跟著她來回搖擺。兩個人走出大門口,就依偎了,男人把頭伸過來,就……那樣了。門房是個多事的人,總偷偷尾隨著兩個人看,再當新聞說給別人聽。有一天,男人剛站到月亮門底下,正好讓老廖看見。老廖說:“你不是閔文利么?”原來他們住平房時做過鄰居,后來老廖搬進了樓房,把平房賣了。老廖喊他進來坐,給我們介紹時,說他是閔總,五金公司下屬賣鋼管的。兩人聊得很熱鬧,我和柯大姐偶爾交換一下眼神,聽出來了,這個閔總結過兩次婚,都是因為他不著調(diào)被女人甩了。眼下跟女兒一起過,女兒要上初中了。他坐在那里抖腿,連椅子都跟著動??麓蠼阈÷晫ξ艺f了句:“男抖賤,女抖窮。”我一口水險些噴出來,這話說的怪有趣。我問賣鋼管算不算干部,柯大姐說,你沒聽老廖說他是閔總么?大概也是工人頂了干部崗。我說,那就能跟裴紅平起平坐了。老廖問他是怎么跟裴紅認識的。閔文利說,是在舞會上認識的,兩個人都被各自的舞姿所傾倒,共同完成一支曲子,那才叫珠聯(lián)璧合??麓蠼阏f,兩人都熱愛跳舞,有法過日子么?閔文利不客氣地說,你這是花崗巖腦袋不開竅,跳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誰說熱愛跳舞就沒法過日子了?
這回我們可有話題了。三個人上班湊齊了,就開場說裴紅,預測裴紅的婚姻走向。老廖還有獨家秘聞跟我們分享。原來這個閔文利還騙過鄰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讀高中,暑假的晚上去他家聽音樂,他假裝放錯了光盤,其實放的是黃色影碟。多虧小姑娘警惕性高,跑回家去告訴了父母。人家給他兩條路,私了還是公了?結果那次賠了人家不少錢??麓蠼懔x憤填膺,說嫁給這樣的人,裴紅又要受罪了。我其實也不喜歡這個男人,走路甩胯,有點作。那天一側身,我發(fā)現(xiàn)他的褲子沒拉拉鏈,整個氣場都不好了。但我不想順著柯大姐說,我說:“他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有過失敗的婚姻,彼此應該知道珍惜了。”老廖說:“你這話說的一廂情愿,懂不懂得珍惜與年齡無關?!崩狭尾唤?jīng)常說在理的話,但這話讓人無法反駁。
柯大姐私下對我說:“你跟裴紅關系好,勸勸她吧?!?/p>
我很反感,說:“我怎么不知道我跟她關系好?”
柯大姐說:“館里都知道你們倆關系最好?!?/p>
我說:“好不好我心里知道……再說,勸她的話怎么說?她信我還是信那個男人?”
柯大姐有點不耐煩,說:“勸不勸是你的事,聽不聽是她的事。”
我說:“我說不出口?!?/p>
柯大姐賭氣似地說:“明天我跟她說,我不能看著她往火坑里跳?!?/p>
我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冷笑。我知道柯大姐不會真去說。她這樣說話不過是說給我聽,我才不會上她的當。
裴紅來送喜糖了,有關她的話題終于結束了。裴紅的幸福溢于言表,每天只要碰到我,就說的沒完沒了。男人給她洗腳,抱她上床,每晚睡覺都讓她枕著胳膊。我冒傻氣地問,你不硌得慌?需要裝修婚房,裴紅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換地板,換暖氣,換廚房用具,換床上用品,一萬多塊錢眨眼就沒了。聽得我直打冷戰(zhàn)。我說他怎么光用你的錢?裴紅說,兩口子過日子,還分什么你的我的,誰有就用誰的唄??晌蚁氲氖?,婚姻萬一出現(xiàn)波折,裴紅的這些投入摳都摳不走。有一天,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跟她一起來上班,見人就叔叔阿姨地亂喊,柯大姐不樂意,說我兒子都娶媳婦了,你管我叫姥姥吧。小姑娘真叫姥姥,又把柯大姐叫愣了。她自言自語說,我有那么老么?她在那里轉磨,把我們都逗笑了。小姑娘自報家門叫閔潔潔。柯大姐說,叫閔潔就得了,多了一個字,多繞嘴?。?/p>
裴紅對小姑娘的那種好,用柯大姐的話說,她純粹是缺孩子缺的。袋子里裝了兩只蘋果,小姑娘拿出一只想咬,裴紅趕忙擋了,拿到外面的自來水管反復沖洗。小姑娘在旁邊說,在家里已經(jīng)洗過了。裴紅說,洗過了也不行,袋子里也會有細菌。小姑娘咬了一口,也想讓她咬一口,裴紅虛虛地做了一下咬的動作,那份親昵,把我們都看愣了。老廖說,這個小姑娘也是苦盡甘來,過去她媽比她爸還不著調(diào)??麓蠼阏f,裴紅不是一個會關心人的人,那是沒遇到愛情。我再次讓他們預測裴紅的婚姻走向,兩個人都不說什么了。老廖說,閔文利再荒唐,沖女兒也該收心了??麓蠼阏f,三十大幾的人了,也沒啥可鬧騰了。
但文藝組的人都沒這么樂觀,有人私下對我說,他們出去參加舞會,閔文利每場必到,就像文化館的員工一樣。每場舞他都會從第一支曲子跳到最后一支曲子,尤其喜歡跳恰恰和倫巴。見過愛跳舞的,但沒見過這么愛跳舞的。我說,只要裴紅當優(yōu)點看,這應該沒什么。
可文藝組的人說,關鍵是,他開始喜歡跟裴紅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喜歡了。
事業(yè)單位改革的風聲從春天就開始刮,再不改革也無路可走了。工資都是財政按人頭核定的,還是八十年代初的標準。最早,文化館只有七個人,除了正副館長,一個人管圖書,一個人管文物,一個人管創(chuàng)作,一個人管放電影,一個人管組織演出。后來圖書館建了大樓,文物部門也成立了相應的機構,文化館卻驟增到三十多人,很大一部分是從企業(yè)轉過來的。比如,有個人口哨吹得好,也當人才引進了。進來了才知道,根本上不了臺。財政供養(yǎng)不起這樣多的人,便有了三年“斷奶”的說法。開始說定員定崗,楚館從外省市請來了三位老師,創(chuàng)作、美術、音樂各一位。用面試考核的辦法,決定淘汰一批人。淘汰什么樣的人,沒有具體規(guī)定。我去考試時,老師就佛一樣在床邊坐著,穿中式罩衫和老頭樂布鞋,床頭是一張字臺,他把一只胳膊放在上面,撐著自己面團一樣的上半身。他問了些基本情況,然后又問讀了些什么書,創(chuàng)作過哪些作品。我提前心里并沒有準備,但在那一刻,話說的云山霧罩。書讀的都是經(jīng)典名著,單撿外國拗口的人名說,把老師說的滿臉茫然,想是那些書目他都沒聽說過。說起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說我是寫歌的。曾寫過縣歌,在春節(jié)晚會上演唱,臺下掌聲雷動。老師原來也是寫歌的人,他看了看窗外沒人,小聲對我說,這種考核就是走過場……你還年輕,別把自己耽擱了。
說的我心里一激靈。
我說,創(chuàng)作組一共三個人,我是最小的,他們總不至于讓我下崗吧?
老師含笑搖頭,那意思是,你這樣想就太天真了。
這天該下班了我沒走,捱到老廖和柯大姐都走了,我守在窗口等僧老師。文化館誰都可能下崗,僧老師不會。因為以后還得辦菊花節(jié),滿城的標語都在等著他。僧老師坐在了我的椅子上,我坐在了他對面。我不好意思提話頭,僧老師先點破了:“是想打聽上崗的事吧?”我問他有沒有聽到什么風聲,僧老師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說:“還風聲呢,再晚你連湯都喝不著了?!蔽覇柹兑馑?。僧老師說,考核只是手段,成績不是標準。我說,屁成績,就那樣隨便一問,能有什么成績?僧老師說,你既然知道,還不趕快行動。我問啥行動。僧老師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點著我說,人家都該揭鍋了,你還跟我這打啞謎。看我確實愚鈍,僧老師湊近了我,小聲說:“這年頭,該出血就得出點血……多虧老楚還是貪財?shù)娜?,你知道么,他手里就還有一個名額……大概就在你和裴紅之間了……”
這么殘酷?我瞪大了眼睛。
僧老師詭秘地一笑:“你以為呢?”
惶惑地從館里出來,我還是覺得不甘心。穿過一條主馬路拐到了城中村的一條胡同里。依稀記得一戶人家的外面掛著藍布幌子,上寫兩個字:算命。我每次走到這里都會看一眼那扇門,猜想里面的坐堂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推開虛掩的房門,是貼在墻壁上臨時隔出來的小屋子,很狹窄。師傅是一個四十幾歲的盲人,有很高的身量。若是有眼睛,該是個大力士。他坐在床沿上,翻著眼皮對我說,是問婚姻還是問前程?我說問前程。報上生辰八字,師傅用手一掐,說我遇到坎了,是大坎。這次若邁過去,就永遠邁過去了。說得我直起冷痱子。我趕緊問,若邁不過去呢?師傅說,那就栽在坎這邊了,而且永遠都爬不起來。
我嘴里說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心里還是長毛了。
城南的那一片小平房,是塤城最早的商品房,我只知道楚館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但具體在哪一排、那一幢房子里,我卻不知道。好在并不難打聽,我問一個出來潑臟水的人楚為其住哪,她說她不知道誰叫楚為其。待我一說出文化館,她恍然說,你要找的是楚胖子吧?她看了眼我提著的袋子,說這兩天來他家串門的真多。她一直把我送到了楚館家門口,幫我喊開了門。我從沒干過送禮的事,進門都不好意思看楚館。楚館對我卻很熱情,喊他夫人倒水。他夫人是個特別樸實的人,看一眼我提來的東西,高興得眼都瞇成了一條縫。她說:“是整條牛尾骨吧?明天正想熬牛尾湯呢,剛好你就送來了?!?/p>
我說:“還有一箱酒和兩筒茶葉,也不知道楚館喜歡什么牌子?!?/p>
他夫人說:“什么牌子不牌子的,他沒啥講究。”
坐在薄餅一樣的沙發(fā)里,楚館說:“我對莫小琴印象一直不錯,比那誰都強?!彼麤]說那誰是誰。我心里打了一晃:難道說的是裴紅?
我真誠地注視著楚館,說:“我從您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希望給您繼續(xù)當下屬。”
話說的這樣赤裸,我的脊背似乎有無數(shù)只蟲子在爬。但看得出,楚館很受用。
轉天剛到辦公室,裴紅在外喊我去廁所。我說我不去。裴紅進來拉我,我只得跟著她走。裴紅問,上崗的事你有譜么?我故意嘆了口氣,說哪有譜。裴紅著急地說,你咋不想想辦法。我說,你都想了啥辦法?裴紅說,我跟你不一樣。他們總不至于讓我下崗吧?論年齡,論功夫,論身體條件,文藝組的人跟我都不在一個檔次。我看了她一眼,裴紅臉上都是自信。我說,就怕人家不跟你比這個。裴紅說,不比這個比啥?我沒說,想起僧老師的話,我對裴紅有保留。進到廁所內(nèi),裴紅小聲說,你知道么,楚館手里接到的條子都有寸把厚。我問什么條子。裴紅說,幾個局長寫來的,還有縣里的領導寫來的,都是說情的唄。我笑了笑,文化館統(tǒng)共才幾個人啊。裴紅正色說,你別笑。創(chuàng)作組雖然人少,但那兩個人都比你有背景,你是最懸的。我問你怎么知道。裴紅說,楚為其說的。我吃驚地問,他怎么會對你說這些?裴紅蹲在坑上,擺出一副特別的樣子說,他怎么不會對我說這些?我著急了,說,你別說半截留半截,不知道好奇心害死人?裴紅跟我要手紙,擦干凈了提著褲子蹭過來,幾乎貼著我的臉說,你沒發(fā)現(xiàn)楚胖子看我的眼神跟過去不一樣?他最近總找我談心。我激靈了一下,嘴里說,怎么會?裴紅說,他就會。我說,看來你是不會下崗了。裴紅說,所以我才為你著急?。∧阕吡宋疫B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比你更不希望你下崗。
裴紅像剛生完蛋的小母雞一樣,滿臉都是紅通通。脖子努力往上挺,有點唯我獨尊的架勢。我不喜歡看她這樣,沉默地離開了。
下崗名單貼出來,裴紅一下就哭了。她去找楚館理論,說你用得著老娘的時候如何,用不著又如何,純粹是狗娘養(yǎng)的。楚館貓在屋里不敢出來??麓蠼銈鞑バ〉老?,說裴紅原本可以不下崗,不知誰給局里寫了匿名信,說她與楚為其有一腿。局長找老楚談話了,問他要裴紅,還是要位子。老楚被逼無奈,只得抽刀斷水。老廖說,裴紅那樣的人老楚也敢上,明顯是饑不擇食。我端著一本雜志遮住臉,沒放過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麓蠼銌枌懩涿诺臅钦l,老廖說,還能有誰,肯定是與裴紅有利益沖突的??麓蠼阋娢野胩觳徽f話,故意說:“莫小琴,會不會是你?”她喊了兩聲,我才懶洋洋的說:“我與裴紅有啥利益沖突?”老廖說:“莫小琴不至于,她跟裴紅有感情。”柯大姐說:“裴紅如果不下崗,莫小琴也許就下崗了?!?/p>
我把雜志摔在了桌子上,質(zhì)問柯大姐是聽誰說的??麓蠼阙s緊說,你別不識逗,我這是說著玩呢。
老廖看不過,說哪有這樣說著玩的,老柯你嘴太損了。
為了應對可能到來的緊張的經(jīng)濟形勢,楚館整天外出跑項目,有一天,館里噼里啪啦放炮仗,原來楚館終于把項目跑來了。大卡車轟隆轟隆開進了院子,拉來了好幾臺機器。廠房車間是現(xiàn)成的,機器裝在里面,大筒子房居然很像樣子。楚館帶頭到車間干活,肥胖的身子套一件小背心,闊大的后背流著無數(shù)條小河。他站在哪里,哪里就像下雨一樣,地上周遭都是濕的。廠子是從河北某地移植過來的,算分廠,生產(chǎn)吃西餐的刀叉用具。局長過來開會,狠狠表揚了楚館,說文化館開了事業(yè)單位辦企業(yè)的先河,這樣將來即便財政一分錢不給,企業(yè)也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也有人發(fā)出疑問,說現(xiàn)在的企業(yè)不好干,很多國有企業(yè)都虧損,文化人辦企業(yè),能行么?局長說,那要看辦什么企業(yè),有沒有發(fā)展后勁。改革開放以后,人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西風漸行,全民吃西餐的日子指日可待。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上馬的這個企業(yè)完全可以說是技術含量高,前景好。楚館是一個意識朝前的人,全文化局系統(tǒng)的干部職工都應該向他學習。有人問,要是辦廠賠了怎么辦,會不會影響大家的工資?局長拍著胸脯說,賺了是你們的,賠了算我的。有文化局給你們做后盾,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干吧!大家“嘩”地鼓起了掌,群情振奮。為了突出主題,這年年底的表彰會就楚館一個人上臺領獎,大肚子上面頂著大紅花,把全場都笑翻了。但楚館不笑。他發(fā)言時聲若洪鐘,不時揮舞著拳頭。尤其說到產(chǎn)值利稅之類的數(shù)字時,會脫稿掃視全場,說不出的一種霸氣。柯大姐興奮地說,文化館這些年在整個系統(tǒng)的形象都是積貧積弱,以后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1997年的春天特別漫長,我們每天兩班倒,到廠里干活。白帽子,白圍裙,白套袖,像喂豬的飼養(yǎng)員一樣。大家心氣都不順,說如果知道整天干活,倒不如下崗來得自在。也有下崗的人回來瞧熱鬧,掛了一臉的幸災樂禍。關鍵是,每天忙得像陀螺似的,只比過去多為數(shù)不多的幾塊錢。我對金粉過敏,臉腫得老大,把眼睛擠成了一道縫。不能在車間干活,我到倉庫當保管??蛇^敏癥狀仍然沒有減輕。我只得休了病假。產(chǎn)品大概就走了三四批,外面的銷路就斷了。很顯然,西餐并沒有像當初預想的那樣走進尋常百姓家,而餐具又屬于耐用品,一套甚至能使一輩子。所以,這樣的產(chǎn)品沒有回頭客。原材料都是賒來的,車間仍在正常運轉,產(chǎn)品堆得到處都是。開始當禮物送人還正規(guī),有人專門負責登記。后來簡直是不拿白不拿,不送白不送,庫房的門敞開著,過路的都能進來拿幾把刀子叉子。自從企業(yè)上馬,就每天都在虧損。勉強支撐了兩年多,局長調(diào)走了,楚館某一天突然不見了蹤影,原來南下自謀生路去了,車間成了爛攤子,我們像沒了娘的孩兒一樣,整天惶惶不可終日。三個月以后才來了新館長。新來的館長姓代,每天都被要賬的圍追堵截。上班要瞅準了附近沒人才做賊一樣鉆進辦公室,下班有時要從墻頭翻出去。自從來到文化館,代館長的眉頭一天都沒舒展過。他眉頭不展,文化館就沒有哪天的日子是晴的。就像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千瘡百孔,任憑你的手再巧,也難以縫補所有的窟窿。代館長看見那個車間就煩,臉就是黑的。不知從哪里找來了木板,把車間的大門整個封堵了。那些產(chǎn)品拉到大集上去賣,一塊錢給好幾把刀子,一把刀子帶一群叉子。老百姓肯定不是拿去吃西餐了,而是去切黃瓜了。
某一天與代館長攀談,發(fā)現(xiàn)他是我的一個遠房表親,要說遠的不能再遠,是我奶奶表弟家的孫子。可既然攀得上親戚,就是良性關系。我張口就叫他老表兄。有一天他對我說,雖然是后取學歷,你的條件也算突出,又是黨員。館里正好有一個副館長指標,你要不要爭取一下?
那還用說?
我當晚就把兩條軟中華送到了他家里。因為是第二次送禮,我已經(jīng)很有些經(jīng)驗了。禮物要輕,價值要重。提前把他家的位置摸清楚,把他老婆的模樣認準了。門敲開,先喊表嫂后喊表兄。表嫂特別高興,說沒想到這個地方還有親戚,以后常到家里來。
兩條軟中華抵我好幾個月的工資。我心說,常來,來得起么。
文化館下崗的那十幾個人頂屬于一丁過得好。南方修建了許多寺廟,他的泥塑手藝派上了用場。雖然塑什么不像什么,但塑多了居然自成風格,他在南方名聲很響。當然這些名聲傳不到北方,都是于一丁自己說的。他春節(jié)回家來,渾身的名牌,脖子上腕子上金光閃閃。四千多塊錢的手機拿在手里,沒事就翻開看看。臉上的坑洼也被化妝品抹平了,看上去像打了一層膩子。他笑話僧老師太保守,只肯在小店里賺小錢。若是到南方施展身手,僧老師早發(fā)大財了。僧老師黏黏糊糊說,我不想發(fā)大財。于一丁說,不想發(fā)大財?shù)娜嗣癫皇呛萌嗣?,這是鄧小平說的。大家都說,于一丁去南方幾年,都會說政治話了。于一丁一陣游說,僧老師無動于衷,倒把老廖說得心眼活動了,老廖他倆關系最好,過去在館里一唱一和,被人譽為狼狽為奸。老廖轉天就交了辭職報告,我問他有沒有想好干啥,老廖說,不論干啥,也比在文化館混吃等死強??麓蠼愀嬖V我,老廖的岳父掌管著本地最大的酒廠,所以,老廖不愁出路。我問柯大姐怎么辦,自從辦了那個餐具廠,工資發(fā)不到百分之五十,日子顯見得捉襟見肘,連孩子的奶粉錢都成問題。可柯大姐穩(wěn)穩(wěn)地說:“只要文化館在,我就在,不管發(fā)不發(fā)錢。我這一輩子,就跟它熬下去了?!逼鋵嵨乙彩沁@樣想的,連個小買賣都不會做,放到社會上,自己能干啥。
有一天,于一丁從文藝組出來,我正在院子里的自來水管處洗手。他朝我走過來問:“裴紅呢,咋沒看見裴紅?”
我沒好氣地說:“你不問文藝組的人到來問我,什么意思?!?/p>
于一丁嘴里打快板:“嘖嘖,怎么說話呢,你不是領導么。再說,你跟裴紅是姐妹花,我不問你問誰?!?/p>
我“呸”他了一聲,你才跟她是姐妹花。
于一丁說:“裴紅就是沒心眼。你剛進館里的時候也沒心眼,后來心眼比篩子都多,都是老廖老柯栽培的?!?/p>
這話似乎有弦外之音。我把手上的水朝他臉上甩,于一丁告饒地喊“妹子饒命”,嘻嘻笑著跑遠了。
歡天喜地跨了新世紀,我們坐在館里那臺老電視前,看央視在浙江衢塘直播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大家摸著黑就來上班了,就為了在一起看節(jié)目。兩千年是個不一樣的年份,在上初中、高中時就盼望著,說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仿佛那是天堂里的日子。變化其實早就在生活中體現(xiàn)了,手機代替了呼機,小房子變成了大房子。只是,家里的寥寥存款變成了銀行的大額貸款。但這些都不能讓人滿足,文化館還是那個破院子,本系統(tǒng)的政協(xié)委員和人大代表在兩會上哭窮,希望能解決工資問題。這年的二月份,上面來了新精神,文化要吃香了。那晚代館長把電話打到了我家里,高興的像是盼到了深山出太陽。他說新上任的賀局長明天要召開座談會,這個座談會要網(wǎng)盡本系統(tǒng)的各路精英,研究文化發(fā)展方略。“三個代表”的其中之一就是先進文化的發(fā)展方向,以后我們要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了。局長覺得文化館是能人薈萃之地,所以多給了幾個與會名額,并且特意提出要求,不要因為文化人有不同意見就不讓他們說話。只要他有才,我們就給他舞臺。這個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小時,讓誰出席不讓誰出席真是窮盡心思。按說僧老師是必須要出席的,他是文化館的標志性人物??伤衷捲絹碓蕉啵?jīng)常倚老賣老讓人下不來臺。有一天,局長新買的轎車停在了院子里,僧老師圍著轉了一圈,說屁股底下一座樓,好大的屁股。借著灰塵,在汽車的尾巴上畫了個大屁股,把局長氣得臉都綠了。我和代館長一致同意把他屏蔽,估計僧老師在會上第一句話就會說工資問題,“既然我們都先進了,先把工資補齊了再說。”他沒有多少大局觀念。經(jīng)驗告訴我們,會上不能提錢,提錢領導準急。
座談會開得很成功,大家發(fā)言踴躍,但幾乎都是表決心。沒有一個人說問題,而問題往往都是令人頭疼的。文化館的工資待遇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圖書館的購書經(jīng)費問題。他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添置新書了,去年只買了一本書,說出來都是笑話。電影院的提升改造問題,觀眾還是小木板椅看電影,頭上都露星星了。你不提我不提他也不提,座談會開的祥和融洽,賀局長很滿意。他說搞文化的人素質(zhì)就是高,上下同心,何愁文化事業(yè)不興旺發(fā)達。他說他不來之前文化一直提不上議事日程,他來做局長文化突然就成了一方代表,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他與文化有緣,說明了他得在文化事業(yè)上大干一場。大家都很激動,是因為賀局長的臉上有一種久違的神采,這種神采足以影響和照耀周圍的人。他還批評了文化館干企業(yè),說搞企業(yè)的人都掙不來錢,你們一群唱歌跳舞寫字畫畫的能掙錢,還要企業(yè)家干什么!你們的任務就是活躍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這項工作干好了,就是全縣人民最大的福祉。錢的事,不用你們?nèi)ハ耄?/p>
不知代館長怎么樣,我都要淚了。聽多了讓文化人自謀出路的話,賀局長簡直就是尊活菩薩。
日子一天一天往深處走,才逐步發(fā)現(xiàn),天照樣該黑就黑,該亮就亮。座談會鼓蕩起的熱情都被現(xiàn)實中的冷風一絲一絲抽走。生活沒變化,工作沒變化,工資沒有變化,一切都和原來一模一樣。這年年底,有一次大規(guī)模的調(diào)資活動。國務院發(fā)了紅頭文件,讓各地把政策落到實處,否則嚴懲不貸。得知這個消息,大家議論說,賀局長就是為了烏紗帽,也該下?lián)茳c資金了。各單位的工資都長完了,文化館還是大窟窿小眼的債務,工資單上沒多一分錢。以僧老師為首的幾個老人準備去告狀,他們起草了一份告狀信,數(shù)說工作和生活的種種艱難,批評前任局領導當初信誓旦旦,承諾企業(yè)賠錢也不影響大家的工資,現(xiàn)在卻都撒手不管??麓蠼闶莻€胸懷寬廣的人,一向不給領導找麻煩。所以她一邊幫忙起草告狀信,一邊把告狀信的內(nèi)容告訴了代館長,讓代館長積極應對。代館長跟我商量:怎么辦,是鼓勵還是阻止?從心里說,我愿意他們把情況反映出去,現(xiàn)在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萬一縣里的領導善心大發(fā),給文化館下?lián)苜Y金,我們豈不是最大的受益者?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我們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僧老師帶人直闖縣委機關,只有一個辦事員接待了他們。辦事員看了他們的材料,說反映問題應該去信訪辦,那里專門有領導接見。二十幾個人又去了信訪辦。信訪辦的人說,你們這樣多的人談不了問題,推舉三個代表。于是僧老師喊柯大姐,柯大姐卻一溜煙去了廁所,再沒出來。僧老師等得實在不耐煩,打發(fā)人去找,哪里還有柯大姐的蹤影。有人說,柯大姐只是往廁所放方向走,一邊走一邊佯裝解褲子,其實并沒有進去。
賀局長是從鄉(xiāng)鎮(zhèn)上來的,是有名的火爆脾氣。他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在山區(qū),三年到有兩年發(fā)生了大事故。一次是山體滑坡,一次是森林失火。把他晉升的路燒窄了,他的心理遠不像表面那樣祥和如意。這天中午,他把代館長和我叫到了辦公室,劈頭就把一疊材料摔到了代館長的臉上。他說:“我看這個館長你是不想干了,這么多人上訪你連個屁都不放,你是聾子還是啞巴?”代館長看了我一眼,說他不知道情況。我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我們確實不知道情況。賀局長“啪”地一拍桌子,指著我們倆說:“撒謊!你們以為我是傻子,由著你們糊弄?你們敢說這份上訪材料你們事先不知道?”完了完了,我和代館長絕望地對視一眼,知道有人告密了。代館長腿一軟,坐到了椅子上。賀局長一指門口,大聲說:“不給我做臉,你還有臉在我這里坐著。我沒有你們這樣的下屬,滾,都給我滾——”
時間像拉長的線一樣沒有盡頭。上班喝一杯水,下班喝一杯水,一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過去這個大院落就有些荒涼,后面的那塊草地適合拍《聊齋》,現(xiàn)在就更適合了。我經(jīng)常到草地上坐著,一坐就是老半天。這日子可真是難死人了,捧著燙手,丟了不舍得。代館長開始上任時還熱火碳兒一樣,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一段時間過后,也把想法都磨沒了。
這天我去給鞋跟釘掌,怎么那么巧,碰到了裴紅,她是來補鞋子的。我們坐在兩只相鄰的馬扎上,好半天不知說什么??匆娝揖椭牢也皇亲铍y的。裴紅的日子一看就沒過好,黃臉打卦,衣服長短不齊,像個毫不修飾的市井婦女。我挖空心思想說點什么,剛要張嘴,裴紅突然小聲問我:“你知道克倫特羅么?”我搖搖頭。這么洋氣的名字我聽都沒聽過。我問:“是衣服品牌?”裴紅告訴我,是一種飲品,就像咖啡伴侶一樣,是白色的。我敷衍說,聽起來你日子過得不錯,我都不記得咖啡的滋味了。裴紅欲言又止似地說,閔文利愛喝咖啡。我問閔文利怎么樣。裴紅說,他好著呢,跳舞的癮就像抽大煙,一輩子都戒不掉。我說,舞廳都倒閉了,他去哪跳?裴紅說,他去廣場啊,每天不到半夜不回家。裴紅告訴我,她下崗后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吃人家,喝人家,人家早就不耐煩了,所以自己再煩也得忍著。我偷偷瞄了她一眼,裴紅眼睛直直地望著虛空,臉上一團寒氣。我問,你就一直沒想干點什么?裴紅說,不是我不想干,是我干不了。她把小腿亮出來給我看,上面橫七豎八爬滿了蚯蚓。裴紅解釋說,因為靜脈曲張得厲害,她站也站不下,蹲也蹲不了,整個一個廢人。我問咋不去醫(yī)院看看,她說錢呢,我經(jīng)常一分錢也沒有。我說,閔文利不管你?裴紅說,他心里沒我。鞋子修好了,她撐著馬扎站起身,趿拉著鞋子要走,轉過身來突然說:“我要離婚了。”我愣了一下,她又說:“天真要絕人之路。莫小琴,這次再離婚,我就不想活了?!?/p>
裴紅的消息我總能聽到一些。開始結婚時,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出入舞廳,珠聯(lián)璧合。后來就出了問題,閔文利不喜歡跟裴紅跳舞了。裴紅不允許他跟自己以外的人跳舞,這個矛盾日益尖銳且無法調(diào)和,吵鬧聲經(jīng)常發(fā)生在后半夜,攪得四鄰不安。一個叫小團子的女人愛上了閔文利,她有時半夜去叫門,說裴大姐給我開開門吧,讓我看他一眼,看不見他我要死了。裴紅讓她纏得沒法,就給她開了門。小團子爬到床上不起來,有時就三個人一起睡。這些情況都像笑話在坊間流傳,讓人不可思議。誰都不知道裴紅是怎么想的,她個子不小,也有力氣,模樣也不輸給任何人,怎么就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她長手長腳是干什么用的!理由只有一點,她愛閔文利,愛的很自卑。她在努力維系這段婚姻。
人一閑就喜歡胡思亂想。別過裴紅的這段日子我整天坐立不安。我想這里面似乎有差頭,這差頭似乎又與我有關,有什么關,我又說不出口。我對代館長說,幫幫裴紅吧。她好歹算文化館的職工。身體不好,沒有收入,又要離婚,連住處都沒有。代館長問我怎么幫。我說,讓她回來上班,給她解決一間宿舍。館里的工資雖然有限,但也強似她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代館長說,你也看見了,哪有空房子?我說,可以把那間倉庫騰出來。里面都是些破爛紙箱子,還有一些刀子叉子,連夢中的西餐都沒有碰過。反正文化館就是這個爛德性,沒有肉吃,只能喝湯。多一個人,多兌一瓢水的事。我軟磨硬泡,代館長很奇怪,說這個人的事你怎么這么上心?我便給他講我十七八歲的時候,追著裴紅看《楊三姐告狀》,還以為他是男的,對人家亂動心思。我說的添油加醋,代館長聽得哈哈大笑,說難得你有這份愛心,我答應這件事不是沖裴紅,是看重你有這份情誼。
我口里叫著老表兄給他作揖。他收住了笑,鄭重說:“這么幫一個遭難的朋友,你的人格值錢?!?/p>
我臉一紅,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p>
我?guī)讉€人把那間倉庫打掃出來,用木板搭了張床。床頭糊了許多大美人的掛歷。爐具安裝好,還特意試了下煙囪是否通風。這是給裴紅準備的一份禮物,她有退路也許就能硬氣做人。做完這些我打心眼里愉悅,我?guī)筒涣藙e的,剩下的就要看裴紅自己了。
我在一個午后去了裴紅家。那天刮著白毛風,我是走著去的。邊走邊想,裴紅關于離婚的話也許就是隨便那么一說。都不是小青年了,婚哪就那么容易離。還有那個叫閔潔潔的小丫頭,該讀高中了。當年裴紅對她多好啊,閔文利沖這點也不會把裴紅掃地出門吧!閔文利愿意離小丫頭也不一定依吧?我邊走邊胡思亂想。風把頭發(fā)吹的都糊到了臉上,我倒著走,躲風。我知道裴紅家的電話號碼,完全可以不跑這一趟。但我對裴紅的生存環(huán)境有些好奇,還想看一眼閔文利,這個胡同串子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我還真是挺關心。
這一路我都咧著嘴,幫人的感覺真好。
依稀記得那片住宅叫四眼井,我曾經(jīng)隨裴紅來過一次。左邊是一座小廟,里面曾經(jīng)供奉威武大將軍關云長。正殿早已坍塌了,網(wǎng)眼鐵門掛著一把大銅鎖,鑰匙不知在誰的褲腰帶上。
老遠就看見一戶人家的門口圍著一堆人,走近一看,原來是在辦喪事,門口掛著白色的掛紙,里面卻很安靜,有兩只鳥從門洞里飛了出來。再走近些就發(fā)現(xiàn)青灰色的門樓眼熟,門樓的上方還掛著一面小圓鏡,是用來照妖的。是閔文利掛在那里的,當初裴紅告訴我,把我笑壞了。我心口撲通通直跳,沒聽說她這里住著老人啊。我問旁邊的一個婦女,這家什么人死了。她嘆了口氣,說,孩子,正讀高中,真可憐。我心里一緊,急忙緊走幾步,來到了門的一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一堆紙灰顯然剛燒過,還冒著青煙,閔文利怒氣沖沖從門里出來,手里拿著一截木棍,他在地上啪啪打了幾下,被擊中的灰塵翻飛起來,四處飄散。閔文利突然直著脖子嚎:啊——像匹絕望的野獸。
我沒有往前走,順著原路回去了。沒有見到裴紅我有點遺憾,這事只能過幾天再說。
三天以后,就陸續(xù)有消息傳了過來,裴紅被逮捕了。
消息的主要來源是老廖,他是特意來通報情況的。一段時間不見,老廖像是一下長了本領。西裝領帶,褲縫能削蘿卜,光亮的茶色老板鞋,蒼蠅上去都打出溜。我從來沒見他這么講究過,原來他去一個公司做副總了,正式名稱叫下?!狭问呛@锏娜肆恕@狭我惨虼顺闪嗣?,縣里正鼓動公務人員下海經(jīng)商,可北方人傳統(tǒng)保守,任縣領導說的天花爛墜,廣大干部群眾卻都有一定之規(guī)。都心安理得的抱著鐵飯碗,跟著領導一起吃財政。縣里急于樹停薪保職的“創(chuàng)業(yè)”典型,一下就捉到了老廖。老廖在各種會議上做報告,談自己“下?!钡男牡皿w會,從不說文化館發(fā)不齊工資,而是說要實現(xiàn)人生價值,挑戰(zhàn)自我。那段老廖隔三差五上電視,比縣長的出鏡率還高。
每次在電視里看到老廖,我都會想起裴紅。心里會罵他挨千刀的,如果在競聘上崗之前下海,說不定就可以省出指標給裴紅——我總覺得裴紅就是指標擠下去的,故意忽略別的。
因為與老宅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老廖的消息應該比較準確。那兩口子,怎么說呢,總是吵啊吵,打啊打,沒有哪天能消停。離婚也不知鬧過多少場,但總離不了,是因為女人要條件,不給條件不走。女人身無分文,身體又有病,確實沒處可去??赡腥四挠惺裁礂l件?鋼管公司計劃經(jīng)濟年代效益好,一改革開放,就算沒破產(chǎn),只發(fā)些生活費。孩子在高中住校,只有周末回來。男人愛喝咖啡,最近一段,他總覺得咖啡多了苦味,但沒往心里去。但明顯覺得身體不行了,手抖,心率過速,渾身乏力。有時候去舞廳,連一支曲子也跳不下來,過一次夫妻生活,會覺得丟了半條命。這天,孩子感冒回家了。她想喝杯咖啡,可嫌咖啡苦,就沖了一杯伴侶。喝完還想喝,又濃濃地沖了一大杯。喝完就不行了,渾身哆嗦,臉上的肌肉突突亂抖。頭暈,站都站不起來。可臉上是小桃紅的顏色,皮膚粉嫩粉嫩,像新出生的嬰兒一樣。送到醫(yī)院人就沒有呼吸了,醫(yī)生說死于急性心肌炎。爺爺奶奶想直接送去火化,閔文利堅持報警,解剖,他總覺得孩子死的蹊蹺。爺爺奶奶不干,才十六七歲的丫頭,連個囫圇尸首都落不下,下輩子還能成人么!家里因為這個問題鬧得天翻地覆,到底老的沒擰過小的。解剖結果出來了,原來是中毒。你們猜,她中的什么毒?
柯大姐頗有信心地說:“一準是老鼠藥。前幾天還有個謀害親夫的?!?/p>
老廖搖頭。
柯大姐又說:“那就一定是毒鼠強!”
柯大姐總是這么自以為是。
我著急地說:“老鼠藥就是毒鼠強,毒鼠強就是老鼠藥。老廖快別賣關子了?!?/p>
老廖說:“料你們也猜不出來,丫頭吃了過量的瘦肉精,她偏又是過敏體質(zhì)。從吃下發(fā)病到死亡,一共不到三個小時?!?/p>
柯大姐說:“瘦肉精不是豬吃的么?怎么給人吃了?”
老廖說:“人也可以服用,主要用于急救或肺科病,但不能過量,過量即中毒?!?/p>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難以置信地說,這會與裴紅有關?她哪來的瘦肉精,哪來的醫(yī)學常識?
說完這話,我腦子里“轟”了一下。
老廖說,有些事,只有裴紅自己知道了。但她想用這種東西控制閔文利,不能去跳舞,或者,不去跟別的女人亂搞。于是把瘦肉精放到了咖啡伴侶里。前一段閔文利只有輕微的不適,但還能出去跳舞。裴紅賭氣加大了劑量。只是沒想到小丫頭突然回來了,而且喝了兩杯純粹的伴侶,這才出了事。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恍恍惚惚地走出了辦公室。那間倉庫簡陋卻潔凈,青磚地上甚至留著笤帚掃過的痕跡。墻上的大美人沖我甜蜜地笑,恍惚間,大美人都是裴紅的臉,各種各樣的劇照,
穿著白色中山裝的高小六一身帥氣,一點也不像個惡魔。
她是本色出演,心里沒有魔鬼。悲哀像潮水一樣吞沒了我,我想到了那次競爭上崗,裴紅遭受了一次打擊。這次是毀滅性的,這其中有沒有什么關聯(lián)?
我想是有的。假如裴紅有一份工資,男人手心朝上,就不會這般嫌惡她。男人只要不那么過分,裴紅也不會如此走極端。
我一巴掌打在了墻上,卻不知拍的是什么。
裴紅的判決下來那天,天上下了大雪。告示貼到了公共廁所的墻上,我特意找到那里,使勁眨巴著眼睛看請了判決: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眼淚落在了雪地上,走一路灑一路,想起了她說過的“克倫特羅”,到網(wǎng)上一搜索,果然是瘦肉精。
如果用手比劃“三”,大概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大拇指和小拇指搭橋,中間豎起三根指頭。一種是做成“OK”狀,大拇指和食指相頂,豎起后三個指頭。這是一般人。僧老師不是一般人,他是讓后面兩個指頭臥倒,豎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他的大拇指很短,像削禿了鉛筆頭。僧老師說,你們知道一個人發(fā)財出名需要多長時間么?不等別人回答,他就把那個“三”亮了出來,大家“嘩”地笑,僧老師的那只手像只別爪子。都以為他在說老廖,老廖昨天上報紙了,整個一個大版,是他們集團公司的廣告。上面還有老廖的照片,老廖英氣逼人。可僧老師說,于一丁的珠寶行要開業(yè)了,縣里的領導都要去剪彩的。這話讓人有點轉不過彎來,他不是在南方塑佛像么?可僧老師說,那早就是黃歷了。他昨天一天都在給于一丁布置展臺,翡翠,玉石,瑪瑙。金鑲玉,玉鑲金,都是真家伙,隨便拿一件裝進口袋,就能發(fā)財了。僧老師遺憾地拍了拍口袋,那里空空如也。正說著話,于一丁一甩一甩進來了。先給大家發(fā)煙,給女士發(fā)巧克力,然后坐在了一只桌子的桌角上。于一丁說他的珠寶行明天開業(yè),讓大家無論如何去捧個場。會唱歌跳舞的去出個節(jié)目,他已經(jīng)請了市里的演出團體,把節(jié)目報給主持人,隨便夾在哪里都行。苗乙乙端著大罐頭瓶進來找開水,于一丁眼前一亮,說這個妹子是新來的?這么長的腿可不多見。有人告訴他,苗乙乙是跳芭蕾的,來館里好幾年了。于一丁說,妹子明天去哥那里跳個舞吧。苗乙乙說,好啊,你給多少錢?于一丁說,談錢傷感情,這么著,我送妹子一件翡翠掛件,保證是A貨。苗乙乙問啥叫A貨,于一丁說,純天然的就是A貨。天然的就比人工的好,我要讓妹子永遠記住我。大家更關心于一丁怎么突然想起做珠寶生意,這得多少底墊啊!于一丁說,我知道大家對這個感興趣,這里是個傳奇故事。
于一丁說,他跟人到中緬邊界塑泥像,那里山高水深。附近有個石洞,當?shù)厝苏l都不敢進去,說里面經(jīng)常發(fā)出一種聲音,很瘆人。有一天,他閑著沒事自己舉著火把進去了,大約走了一百米,發(fā)現(xiàn)里面金光閃閃,水滴在石頭上的聲音很密集,從狹長的洞口傳到外面,就變成了一種把口哨擠扁拉長似的聲音。他乍著膽子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些金光閃閃的東西是大塊的翡翠玉石。
他許多天吃不好睡不好,這個秘密不愿意告訴別人,怕惹來殺身之禍??勺约河质譄o策。最終他們?nèi)齻€人把這個秘密分享了,另外兩個人一個是云南的,一個是四川的。
整體的石材運不過來,便在云南分割加工成了首飾。里面的驚險可以寫一本書,要和珠寶販子巧妙周旋,要和黑社會斗智斗勇。可以說,這些寶物都是他用生命換來的。
我注意觀察一張一張的臉,他們有的信,有的狐疑。于一丁卻不管別人態(tài)度如何,從桌角上跳下來,對大家說,明天上午九點十八分開業(yè),誰不去誰不夠意思。
我問代館長去不去參加于一丁的開業(yè)典禮,代館長說不去?!拔也蝗ツ阋膊辉S去?!贝^長很少冷起臉說話,于一丁到館里來沒拜碼頭,過去他不把楚館放眼里,現(xiàn)在代館長也不在他的眼睛里??伤埩宋遥@讓我很為難。轉天只有代館長我們兩個看房子,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間或有震天響的音樂。我借著上廁所拐到那里看了看,恰好看到苗乙乙在跳舞。地上鋪了紅地毯,紅的綠的花紙在天空飛揚。苗乙乙因為沒穿演出服,看不出她跳的是什么,有點像跳天鵝,又有點像孔雀。我沒敢多逗留,就從那里跑了回來。
于一丁的生意好成什么樣,只有上帝知道。旁邊的金店冷冷清清,他這里卻總是人滿為患。他隔三差五到文化館來,是為了苗乙乙。他一直鼓動苗乙乙給他做領班,工資是現(xiàn)在的兩到三倍。苗乙乙有著驚人的定力,始終無動于衷。有一天,于一丁把自己新買的越野車開了來,拉著苗乙乙去了趟北京。原來,他在王府井新開了一家珠寶店,顧客都是影視圈的人,多大牌的人都有。他對苗乙乙說,哥不說給你多少工資,錢在柜子里,想要多少你自己拿。住的地方都租好了,鄰居都是外國人,樓里能打羽毛球,樓頂上能游泳,還有專門的地方跳芭蕾。苗乙乙回來就辭了工作。她老公堅決不同意她去北京發(fā)展,兩人為此離了婚。兩年以后,于一丁跟家里的老婆也離了婚。我們以為他會娶苗乙乙,誰知他居然娶了電影明星。結婚的場面在網(wǎng)上直播,明星穿著雪一樣的白紗裙,聲音甜的發(fā)膩。她說她不圖錢,是圖于小丁這個人。他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從小就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我們都很吃驚,于一丁怎么改名了?他父母都在水庫里打魚,怎么變成了高級知識分子?有人當即給他電話,發(fā)現(xiàn)他留給我們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是空號。再看于一丁,挽著新娘的手,儒雅,從容。左吻一下右吻一下,不時低聲耳語,笑意融融,看得人恨不得抽電腦一嘴巴。他啥時候變得這么紳士,在文化館根本不是這個樣!明星的臉我們都特么熟,剛在法國拿了一個什么獎。電影院正在放她拍的電影,是我們心中神一樣的人物。這樣的彎子,轉起來真讓人覺得困難??!主持婚禮的是央視綜藝節(jié)目的當家花旦,每天晚上都在我們眼前晃。她居然管于一丁叫丁哥,丁哥!我們都不屑于這么叫!可以說,于一丁讓我們的心理徹底失衡了,幾乎每天的話題都是他。這幾年,人家過的是啥日子,我們過的是啥日子。人家發(fā)了橫財,我們還為一份全額工資吵嚷掙扎。跟他比,全文化館的人都白活了!這個塑啥不像啥的人,搖身一變成了電影明星的丈夫,如何實現(xiàn)這一跨越,實在不是我們這種腦筋的人能夠想象。
只是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多久,兩年以后,明星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對媒體訴說,于小丁自己沒錢,還把明星的錢都拿去還賬了,他根本就是個窮人。文化館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才是我們認識的于一丁,于一丁就該是這個樣子。北京城里大變活人,一下又把于一丁打回了原形。
只是從此,于一丁沒了音信,苗乙乙也沒了音信。外面的珠寶店早換了主人,當年買了第一批珠寶的人,有人拿著去做了鑒定,有人則根本不敢去做鑒定。
柯大姐的丈夫做了副縣長,正好主管文化。上任伊始先來文化館調(diào)研,讓代館長一下覺得有了希望。副縣長說,文化館的人這些年忍辱負重,拿著微薄的工資,肩負著全社會的文化使命,是最值得敬佩的人。這樣高的評價,我們都不好意思領受。代館長私下跟我說,窮的單位不光是文化館,可他第一站先到這里,這是明擺著在給誰下馬威。我問,給誰?代館長說,還能給誰,局里唄。
轉天文化局下?lián)芰巳f,財政撥來了五十萬,給大家補工資差額,文化館一下變得喜氣洋洋,人們走在路上都像要載歌載舞。聽說館里有錢了,那些債主又紛紛找上了門,上吊抹脖子的都有。代館長躲在屋里不敢出來,他用手機給我發(fā)短信,讓會計連夜造表,把錢先發(fā)下去再說。一下追了幾年的工資,過去的窮人各個成了財主。圖書館的人能在窗口看見我們,過去總是嘲笑,如今眼巴巴地變成了羨慕。代館長問我,我們怎么感謝柯大姐呢?我說,給柯大姐發(fā)塊匾吧。代館長說不好,不實用。我突然想到了柯大姐的年齡,她今年該退休了。我說,我們不單要留下柯大姐,還要讓她做重要的事。代館長說,什么事重要?我說,別的區(qū)縣都有館辦刊物,我們也辦刊物吧。代館長說,好。我鼓動柯大姐跟縣長要些專項資金,她負責遞話,我和代館長負責跑腿。連著跑了兩次縣政府,三十萬塊錢到賬了。于是找名人題寫刊名,跑出版署要書號,召集作者組織稿件,第一期刊物很快出來了。每個縣領導案頭擺一本,雖然知道他們都不看,但誰看見我們都說刊物辦得好,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工資發(fā)齊了,正常的業(yè)務也開展起來了。文化館重又有了生機和活力。過去下崗的人一個一個回來找代館長,哭天抹淚想回來上班,因為彼此不認識,代館長回絕的干脆徹底。
我?guī)缀醢雅峒t忘了,裴紅卻給我寫來了信。我把信放到了包里,夜深人靜時才打開。單薄的一張淡藍色的格紙,寥寥幾句話,每個字都有花生果大:莫小琴,你好嗎?我最近很想你,做夢經(jīng)常夢見你。你不用惦記我,我挺好的。我在里面吃的也好,睡的都好。文化館怎么樣,發(fā)得齊工資嗎?我很后悔做過的事,恨不得代替閔潔潔死。其實,我沒想害死人,這一切都是誤會……
藍色的格紙飄落在地上,夜空回響著裴紅念信的聲音,像舞臺上的道白。我不知道該對裴紅說什么,在寫字臺前坐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句話。我對這封信說,就當你沒出現(xiàn)吧。
那條老街都是槐樹,在空中搭起了帳篷,塤城人都叫它槐樹街。夏天這里都是涼陰,冬天就不行了,陰森森的,連天光都不透。這一條街都是各種各樣的小作坊,僧老師的工作室占據(jù)了中間的兩間小房子。面積不大,里面的那種雜亂就像陳兵百萬一樣。他干的還是老本行,寫字刻字制作燈箱,只是很多活計不再用手工,改用機器或電腦了。一晃,他退休好多年了,有時單位有些活需要求助僧老師,我會親自跑一趟,跟他聊聊天,回憶過去的事我們都很愉悅。講起許多年前的那次競爭上崗,僧老師曾經(jīng)指點迷津,可我日后從沒說過一個謝字。僧老師說,只是裴紅可惜了,若不是那次下崗,她的命運也許不會這樣。我說,人的命,天注定。僧老師不贊同,說你的命是天注定,裴紅的命不是。我問為什么,僧老師說,你可以謀一份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裴紅不行。她離開單位就死了。
我說,您當年還給她保過大媒呢。
僧老師說,那人其實是他的小舅子,來一次文化館,被裴紅走路的姿勢迷住了。小舅子現(xiàn)在承包了一片礦山,家里一輛奔馳一輛寶馬。
我說,當時裴紅嫌人家是司機。她不是有福氣的人,這一輩子,注定碰不上好男人。
僧老師說,好男人她也看不上。
僧老師突然問我,當初我讓你去給楚館送禮,你去了么?
我意識到他還是指當初競爭上崗的事。我遲疑地點頭,不知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僧老師神秘的說,我還說老楚手里就一個名額,只能在你和裴紅之間的選擇……我是在嚇唬你,你是不是真信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
僧老師得意了,繼續(xù)說,其實都是我編的!上崗下崗之類的事,人家哪會跟我說。你和裴紅要好,我是怕她上崗你下崗,我是在用這個辦法激將。人不傻,怎么我說啥你信啥。不過,送一次禮解決了終身上崗,你也沒咋吃虧。
我心里一陣難受,連忙問:“老楚手里不是一個名額?”
僧老師嘎嘎地笑,說:“肯定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就是有兩個名額,也不一定給你。你不像裴紅根子硬,她有老楚撐腰?!?/p>
僧老師詭譎地擠了下眼。又說:“若不是有人告,老楚不會讓她下崗。裴紅這是吃了啞巴虧?!?/p>
我暈了一下,扶住了案板。
“你怎么啦?”僧老師關切地問?!澳隳樕缓茫メt(yī)院瞅瞅吧?”
外面的蟬嘶啦嘶啦地叫,排滿了聽覺空間。煩躁突如其來,我想走,僧老師說,你還沒喝茶呢。他說是自己的配方,用枸杞桂圓冰糖芝麻等八種物質(zhì),健脾養(yǎng)神。我恍惚地說:“沒想到僧老師也騙人……我不去送禮,說不定也不會下崗……”
僧老師不滿地說:“你都當副館長了,還對這個事計較?”
我搖了搖頭。不是對僧老師搖的,是對自己搖的。
僧老師臉有些板,盯著我問:“你在怪我?”
我又搖了搖頭。這回是對僧老師搖的。
僧老師高興了,繼續(xù)說:“你知道有一天誰到我這里來了么?”他等著我問,誰。僧老師說,老楚,楚館。我問老楚現(xiàn)在過得咋樣,僧老師說,過得咋樣不知道,反正肚子沒了,人變得瘦溜了。我問,他現(xiàn)在在干啥?僧老師說,老楚一周三次去健身房。我說,那就是過得不錯。僧老師說,他把手表摘下來給我看,說老僧,你猜猜這表值多少錢?我麻著膽子說,兩千?老楚說,12萬。我說,開,開,開,你開什么玩笑。
我非常想笑一笑,可我笑不出來。
僧老師說:“老楚拍著肚子問,老僧,你猜我這條皮帶多少錢?我長教訓了,要往多里猜。我說,12萬。老楚這回有點臊眉搭眼,說皮帶一萬二。老僧你這是成心耍我吧?
我還是笑不出來。有生意上門了,我借故和僧老師告別。僧老師送我到外面,一直看著我往前走。我靈機一動,拐進了旁邊的服裝店。
我為職稱焦頭爛額的時候,代館長卻優(yōu)哉游哉。一起搭班子十多年,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看不懂這位老表兄。我和他不隔心,他有啥話卻不喜歡跟我說,比如,我無數(shù)次地勸他好歹拿個職稱,在事業(yè)單位混,仕途沒啥想頭,弄個副高正高啥的,退休工資會多些。
他總是一笑,諱莫如深。
可職稱一年比一年難弄是真的。最早要考計算機,后來又考英語。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出臺的政策反正就是為了難為人?,F(xiàn)在不考計算機也不考英語了,但要寫論文。你想寫啥就寫啥不行,題目由上面出,培訓,派指導老師,修改一遍不行,要修改兩遍。每一次修改都明碼標價。指定在某刊發(fā)表,走一步剝一層皮。皮剝完了,職稱沒評上,明年接著剝。剝了一年又一年,有人剝的連皮都不長了,結痂了。
拿下正高,我覺得人生一下子走到了盡頭。再走……就掉海里了。
有一天,代館長喝多了。他這人沒有多少量,但也從不貪杯,他是個睡著了也睜著眼睛的人。那天喝多是為了給賀局長擋酒。代館長因為館里的人上訪的事,被賀局長黑了好幾年。那些年的堅忍不拔和委曲求全連我看了都辛酸。外出開會代館長總是搶著提拎包,比司機都上心。在餐桌上沒完沒了的給賀局長夾菜,夾得賀局長很不耐煩。代館長本來是直溜溜的身材,只要看見賀局長,腰自然就塌下去。后來塌腰就成了習慣。那天他的興奮溢于言表,揮舞著手臂說,他終于要走了。我問走哪去。他打著酒嗝說,他要調(diào)到局里去了,當公務員。我驚訝地問,當副局長?他搖著腦袋說,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這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我失望地說,是虛職啊。他瞪著眼睛說,虛職怎么了?虛職也是領導干部。虛職也多少人求而不得。我這才明白他這些年的忍辱負重是因為什么。他長出了一口氣,說在文化館這些年真是窮怕了,當年從企業(yè)調(diào)進來,以為財政的飯碗旱澇保收,誰知是從屎窩挪尿窩,月月不能交工資,家屬整天跟他干仗,勸他下海。他扯起嗓子說:“我都這把年紀了,要文不能文,要武不能武,下海能干什么?三五天還不就得淹死?!蔽宜崃锪锏卣f,如今你終于捧到金飯碗了。他說退休以后拿一份公務員的工資,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
我很氣悶。我一直覺得文化館的工作不錯,跟代館長一比,原來自己是鼠目寸光。
有一天夜里,我家電話鈴聲大嘩。拿起聽筒,對方說:“你是叫莫小琴么?”
我問他是誰,他說你不認識我。你應該認識裴紅吧?
我吃驚地說,她怎么了?
那人說,裴紅整天念叨給你,背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好奇。打一下試試。沒想到還真有你這么個人。
這是什么話。我不高興地說了句。屈指一算,裴紅出獄兩年了。大概終于嫁了人,也算有靠了。
這樣想,我心安了一下。
里面半天沒有聲音,然后就自行掛了。我狐疑地看著電話聽筒,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裴紅是狐怪么,怎么總是在我忘了她的時候出現(xiàn)那么一下?
這是我上任一個月的事。代館長如約去當公務員,我接替他當了館長。過去這個角色對我有吸引,我甚至偷偷算過他的退休年齡??赡翘焖谱淼囊幌挘盐业拿篮玫母杏X都葬送了。原來這職務就像塊破抹布,是人家設法扔掉的。人家設法扔掉,我就不能視若珍寶。他把這個位置比喻成“尿窩”,傷了我的自尊。文化館的工作每天就是唱歌跳舞窮歡樂,一點啥額外的想頭也沒有。我看得重,是因為我的見識少。
所以當了館長我甚至沒能高興一下。
早晨一上班,我就找賀局長匯報地區(qū)調(diào)演的事。這次都是莊戶劇團參加邀請賽,大戲,折子戲,唱段,都行。賀局長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十多年,早由外行變成了內(nèi)行。他掰著指頭數(shù),全縣哪個村鎮(zhèn)有演出團體都了如指掌。我這次下鄉(xiāng)摸情況,就按他點出的行動路線走,先平原,后山區(qū),然后是水庫東岸和西岸。一連跑了三天,最后一站去香水窩村,那個村有個劇團能唱整出大戲。
村長干瘦干瘦。但嘴皮子很利落,他說你來得不是時候,楊三姐要生孩子了。
楊三姐是誰?
就是楊三娥啊?!稐钊愀鏍睢防锏臈钊稹J沁@村的姑娘,嫁給了這村的小伙子做媳婦。嗓子好,人也漂亮。整場戲都靠她撐著呢。
哦,他們在拍《楊三姐告狀》。我對高小六感興趣,問誰飾演。書記說,我兒子。楊三姐的婆婆演費氏,我演高貴和。
村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問了一下楊三姐的情況,書記說,孩子還沒生,懷孕七個多月了。
眼下離春節(jié)前調(diào)演還有兩個多月,無論如何是指望不上了。劇團都講究AB角,我問村里還有沒有能上位的。書記神秘地說,要說有,還真有,但不是村里人。
我問,誰?
他說一個房客,在宋家租房子。蹲過大獄,聽說在縣里的正規(guī)劇團待過。
我心里一跳,本能地說:是不是叫是裴紅?
村長拍了一下膝蓋,對,是叫這個名字。
我閉了一下眼睛,說不出是激動還是心酸。就聽書記說,她出大獄以后娘家不擱,投奔這村的妹妹。妹夫也擱不得。妹妹就給她租了個小房子,她經(jīng)常一個人對著墻自言自語。
我說,她沒結婚?
村長說,她謀害過親夫,沒人敢娶她。
我哆嗦了一下,干澀地說,那就讓她來唱戲吧。
村長指了指袋,說她唱不了,這里壞掉了。
我想起接到的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打電話的男人我還以為是裴紅的丈夫,現(xiàn)在看,也許是她的房東。
車子往西開,書記沿路一一介紹,裴紅的妹妹家,公婆家,嬸子家。一條胡同往深處走,最里面的小房子就是裴紅住的。
我一直都很糾結。見不見裴紅,見到裴紅說什么。這些年我也過得很辛苦,每每想起裴紅的事,就像有塊石頭壓在胸口……可那種感覺說不出,說不出口。我一直都想跟裴紅見個面,見個面說什么,卻沒想好。但見個面是必須的,否則總是心里的一塊病……在胡同口,村長突然喊停車,開車門下去了。我這才看到一座房子的墻根蹲著個人,揣著襖袖。下巴抵在胳膊上,頭發(fā)像亂草一樣。村長走過去,用身子擋了。我側了側身子,還是沒能看清女人長什么樣。
村長招呼我下車,說莫館長,這人就是裴紅。
我一條腿剛踏到地上,裴紅就像瘋了一樣撲住我,嚎啕大哭說:“莫小琴,我想你啊!”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傷心!
村長說:“這下就對上位了。她總念叨莫小琴,原來是莫館長啊!”
司機送村長回家,裴紅攥著我的手往胡同深處走。她的手冰涼,把我的四根手指握成了一根棍,仿佛生怕我逃跑。她走兩步偷看我一眼,走兩步又偷看我一眼。臉上的幸福模糊而又遙遠。我沒想到裴紅成了這樣,她認得人,生活能夠自理。大概這是她目前所有的本領。一身大花棉褲棉襖,已經(jīng)很臟了。裴紅還知道不好意思,說都是大集上買的便宜貨,你會笑話我吧?我胡擼了一下她亂蓬蓬的頭發(fā),說怎么不去理發(fā)店剪剪?說完我就后悔了。裴紅說,自己不掙錢,剪一次得好幾塊。這幾句話都還正常,我看了她一眼,裴紅縮了一下脖子,眼珠飛快地旋轉,像做了錯事一樣。這個動作過去沒有,不知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拐進一個更小的胡同,里面是兩扇洞開的門。我說你到街上去怎么不關門?裴紅說,我這里沒啥可偷的,小偷都知道。
“我的腦子里長蟲子了,蟲子成天咬我?!迸峒t搶先一步進院,回頭笑了一下,說太小了,我都不好意思讓你進。我跟著走了進去,院子和屋子小的就像積木搭成的。我清楚,是人家大房子邊上的小柴房,抹上白灰就成了出租屋。前面隔出胡同,就與主家形成了獨門獨院。我夸張地說,不錯,挺暖和。爐子上坐著水壺,吱吱地唱歌。我把水壺拿下來,把爐蓋蓋上了。裴紅呆呆地在一旁看。我說,你看上去好好的,怎么說腦子里長蟲子?
裴紅認真地說,我腦子里是長蟲子了,夜里經(jīng)常一窩一窩地睡不著覺。啥事都不記得 了。我要是不念叨,怕把你也忘了。裴紅突然哽咽了,說,我怕把你忘了,就總念叨,總念叨。莫小琴,莫小琴。29121230,29121230……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親人……
我依稀記得裴紅家兄弟姐妹眾多,最起碼,這村里就有嫡親的妹妹??伤麄兌紱]能讓裴紅當親人。我這個親人有什么用呢。幫不上忙,還曾經(jīng)……害了她。想起我和裴紅認識的所有日子,我從沒把她當過親人。難道她一直是把我當親人的?這怎么敢當啊!我坐在床邊,她坐在椅子上,大花棉褲蹭著了我的膝蓋,她就那樣來回蹭,像個孩子一樣。
我說,你受苦了。
裴紅直著眼睛看我。說,是受罪了。我經(jīng)常想,我咋還不死呢?死了埋到地下,就是幸福生活了??晌抑牢宜啦涣?,我還沒見著莫小琴呢。
我說,你見我想干啥?
裴紅說,跟你說話啊!我給你寫過信,你沒有收到。
得承認,我收到了……我不能再騙她。可當時因為忙,一馬虎就把回信的事忘了。我這樣跟她解釋。
裴紅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說,你收到了?我總擔心你沒收到
我難堪地點了下頭。好在這里沒有第三者,看不到我臉上的窘態(tài)。
裴紅說,我就怕你收不到,就怕你收不到……路口就是大馬路,我坐在那里經(jīng)常想,也許有一天莫小琴從這里過,會看見我……她“啪”地一拍手說,哈,你今天終于看到我了!我今天好幸福啊!
我抱怨說,你干啥不去城里找我。
裴紅一歪身子,似是負氣地說,我不去。
我看著她,想她這句話后的潛臺詞,包裹著多少舊日時光。我嘆了口氣,問她關于過去的事還記得多少。她說什么也不記得了。我掰著指頭給她算,你在文化館導演春晚水鼓舞,好評如潮。領著一群人跳交際舞,穿粉紅色的紗裙,像夢幻中的仙女一樣。在劇團演彩旦閨門旦和小生,樣樣拿得起。你還記得《楊三姐告狀》么,你演高小六,雖然是反派,可在舞臺上光彩照人……
裴紅突然激動了,捂住耳朵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她閉緊了眼,身子最大限度地扭過去,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我知道,過去的那些日子都像針刺一樣扎她,讓她不堪回首。
我看著她。
裴紅大概誤會了,一點一點回過身子,小聲說:“我不是不想聽,我腦子里有蟲,一聽這些頭就疼。小琴你別生氣2…”
當年的事在我的腦子里回閃,但很快,那些念頭就像老鼠一樣不見了。記憶都是選擇性的,不單我如此。能說出來的,都是可以說出來的。我想性格決定命運,裴紅的命運大概是早就寫好了的,怨不得別人。我這次見她這一面,也了了心中的一種牽掛。
但我想把事情問清楚?!澳阌X得,你那些年的遭遇都源于那次下崗么?”
裴紅困惑地看著我。
我換了個說法:“你知道當年為什么下崗么?”
裴紅干脆地說:“老楚騙了我。”嘆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就是被人騙的命。”
我常吁一口氣,問老楚是怎么騙她的。裴紅說,老楚后來找到我,說讓我下崗只是暫時的??晌以僬宜麜r,老楚自己失蹤了。
我還記得裴紅在院子里點名道姓罵老楚,不知他們倆算一種什么關系。
話在唇邊,我想還是算了。
我說,裴紅。
我又說,裴紅。
院子里響起了啪啪啪的腳步聲,司機回來了。我趕在司機進來之前拿出了錢包,把里面所有的大額鈔票都拿了出來。
司機說,等一等,我拍張照。
我和裴紅的手剛好都落在粉紅色的紙幣上。
尹學蕓,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已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300余萬字,曾獲首屆梁斌文學獎。連續(xù)五屆獲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等獎。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