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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望書

    2017-03-05 00:04簡默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車庫麥子

    簡默

    在頭頂養(yǎng)雞

    世上總有一些奇葩的人,做著一些聽上去不可思議的事。

    譬如我家樓下六層的那個女人,竟然在自家的車庫打了一眼井。我沒去過她在小區(qū)內(nèi)別的樓下的車庫,但每天走來走去,我看見過我們樓和鄰樓的車庫。這些車庫一律方方正正,水泥地面,三白落地,一扇遙控電動卷簾門,抖索著身體上下如猴子爬桿。她有一天突生奇想,找來兩個打井的在車庫的水泥地上向下鉆出了一眼井,眼睜睜地看著有些渾濁的水被壓水井從深深地下提升上來,穿過水泥地,汩汩地往外噴涌,她感到了莫名的興奮。我許多次看見她提著一塑料桶打好的面糊,說是到車庫去烙單餅,也見過她推著一輛自己焊的小鐵車,轱轆轱轆地載著水上電梯。這輛車結(jié)構(gòu)簡單,四個膠皮輪子托起一個平面,上頭立著三個圓筒狀架子,前面兩個小的,后頭一個大的,一只傾斜成六十度角的扶手。推時車子在前,她在后,當(dāng)三只塑料桶都盛著滿滿的水,被一一固定到架子中時,就像一大兩小三個孩子被拴在了搖籃中,總有上百斤吧,回家路上,發(fā)出很大的動靜,似乎一路都在打雷,也仿佛一點一點地沉入了地下,扎了根,拔得地?fù)u動起來。開始我以為她是在門口那間廁所里接的水,我們小區(qū)里有些愛占便宜的人常常提著各種桶到那兒接水,直到有一天下午在電梯上,我聽見有人問她在哪兒接的水,她答我在車庫打了一眼井。那一刻,我和問她的人都驚呆了,我們的常識和想象力是真的還沒到這個地步。

    有些日子了,我碰到她不是從十二層下到六層,就是自六層上到十二層,我與她在同一時間乘電梯上下。說實話,對她為何頻繁地乘電梯在六層和十二層之間穿梭,我很納悶,但我不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想一想也就扔到了腦后,有那么多要緊要忙的事情等著我去做,我沒有精力更沒有興趣去關(guān)注她和她的舉動。直至有一天早晨,外面的天色似亮非亮,像一幀混沌的水墨小品,在衛(wèi)生間,我聽見頭頂瀉下一串雞鳴,清清亮亮,不含雜質(zhì),如天籟之音,也的確是橫空自由落下的,緊接著更多雞鳴唱和呼應(yīng),起起伏伏,天乍然睜開眼,光明之水四泄,沖走了我的睡意。我的好奇涌了上來,起初我猜測是樓上某戶人家買了或人家送了幾只公雞,一時吃不完,就暫時關(guān)在籠中養(yǎng)了起來,我們這兒有逢年過節(jié)送公雞當(dāng)節(jié)禮的風(fēng)俗。但當(dāng)我循聲找到它們時,我狠狠地吃了一驚,不禁佩服起它們的主人的心思。我們樓總共十二層,第十二層上面是閣樓,據(jù)說這些閣樓沒賣給個人,仍在開發(fā)商手中。此刻,我樓上的這間閣樓每個房間都養(yǎng)著雞,空蕩蕩的門口用木板擋住了,防止雞們像潰堤似的逃亡。這些雞有公有母,或立或臥,無不處于青春期,我聽見的雞鳴就是從它們中發(fā)出的。嚴(yán)格地說,它們的鳴叫正處在變聲中,有點兒初試啼鳴的意味,不像經(jīng)過成年禮的公雞叫得那么斗志昂揚,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但因為離得近,就在我的頭頂上,也因為四周靜悄悄的,所有的喧嘩與狂歡都被包裹在了黑暗的琥珀中,尚未被雞鳴啄破和吼開,聽上去倒也嘹亮和真切。

    乘著電梯,我沒回家,而是徑直下到了六層,在她家門口,我看見一大袋飼料,還有一大袋玉米粒,它們都是雞們的美食。樓大了啥人都有,搬進(jìn)來前我不認(rèn)識他們中任何一個人,也不清楚他們都是干啥的,但現(xiàn)在我對六層的她有了一些了解,我基本可以判斷她是一個會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的主婦,她節(jié)省每一分錢,自己烙單餅給全家人吃,自己到車庫壓井水給全家人洗衣服,自己一趟趟地推著車子載著井水回到家中,等等。我感興趣并記住她的不是這些,而是她在閣樓中,在我們的頭頂上養(yǎng)雞。在我看來,這與在車庫打一眼井一樣,都是一個大膽甚至有些瘋狂的舉動,但我更喜歡她的養(yǎng)雞行為,也許因為它暗中契合了我曾經(jīng)的某種心愿和渴望。我從小就盼望自己能夠養(yǎng)一只大公雞,它要冠子火紅,毛色艷麗,會打架,響亮地打鳴,但我生來便住著各種各樣的樓房,家里偶爾買了一只公雞,因為沒地方養(yǎng),更怕它餓瘦了,不等它和其他雞打架,也不等聽它響亮地打鳴,就將刀磨得鋒利如水,還要擱到手指肚上試試,然后一刀割斷了它跟塵世的聯(lián)系。我不知為此哭了多少次鼻子,但有香噴噴的雞肉吃,便很快啥都忘了。漸漸地,我將精力放在了養(yǎng)蠶和魚這類體積更小、性情更溫馴的動物上,仿佛雞被拎進(jìn)我們家就是該被殺戮吃肉的。而最近的一次收養(yǎng)一只雞的念頭,是在臨山下一個賣雞的攤子買雞,我常到這個曹姓小伙子的攤子買雞,那天在等候的工夫,鐵籠子中的一只公雞不早不晚地引頸長鳴了一嗓子,聽上去高亢而嘹亮,是那種經(jīng)過成年禮的公雞從內(nèi)心喊出的歡欣,一下子便叫到了我心里。小曹的雞都是他駕駛機動三輪車從農(nóng)村一戶一戶地收來的,是真正的土雞——在農(nóng)村土地上散養(yǎng)的雞。我順便跟他聊起了自己小時候想養(yǎng)一只公雞的事,他說不久前對面賣香油的大哥,從他這兒抱走了一只雞,專門養(yǎng)著它每早打鳴喚醒他和他的妻子起床磨香油,比這只叫得還高亢還嘹亮。又感慨道以后養(yǎng)雞的越來越少了,因為地都被征用了,人都被上樓了,誰來又到哪兒去養(yǎng)雞呢?我聽后內(nèi)心一動,馬上想起了兒時的渴望,沖動地盤算著把這只會打鳴的雞抱回家,聽它每天按時打鳴,將我喚醒,像一只步調(diào)精準(zhǔn)的鐘表,卻有體溫和活力,不是一件很田園很詩意的事情嗎?但我立即澆滅了這差點兒熊熊燃燒上來的念頭。雞抱回家了,我在哪兒養(yǎng)它?這是一個大問題,也是從兒時至今一直困擾我的問題,過去我住筒子樓,現(xiàn)在住的是電梯繁忙地上上下下的樓房,總不能將它養(yǎng)到空中吧。

    但那個女人已經(jīng)替我想到了辦法,將那些雞養(yǎng)到了我們頭頂上,叫我們在雞鳴聲中踏實睡去和幸福醒來。她矮矮的個子,黑黑的臉龐,與我平時看見的那些農(nóng)婦差不多,我不知道她是干啥的,但我至少可以認(rèn)為她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婦一樣熱愛勞作,心中殘存著對土地和養(yǎng)殖的記憶。

    那天早晨,我去買菜,路過一戶庭院,只見兩扇紅漆鐵門緊閉,左邊貼著:天作之合,右邊是:白頭偕老,大紅色調(diào)已然褪色,漸露斑白,唯有這八字墨跡淋漓如新,仿佛甜蜜祝福仍在眼前和耳邊。我望之愀然,突然院內(nèi)傳來一長串雞鳴,我聞之釋然,熱鬧的馬路邊,紅塵滾滾掀起濁浪,有雞鳴的日子才配叫日子,活色生鮮,保持著生機與滋味。我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隔著兩橫一縱三條馬路,斜對過是一個回遷安置小區(qū),我漫無目的地散步走到那兒,經(jīng)常聽見自鐵欄桿密植的院內(nèi)傳來一串串雞鳴,此起彼伏,牢牢地固定在某個角落,不是撒歡兒地到處亂跑。他們原先的平房被征用拆遷了,新房子越蓋越高,離土地越來越遠(yuǎn),電梯載著他們向天空靠攏,滿地奔跑的雞被收容進(jìn)了籠子,遣送上了樓,占據(jù)了陽臺一角,低矮逼仄的空間叫它們窒息,它們第一次感到生不如死,唯一的自由是尚能啼鳴,卻無法接觸地氣,昂首挺胸,閑庭信步,引頸長鳴。此刻,它們的鳴叫中扯著血絲,含著淚滴,就像它們的某些主人。

    遍地鳥鳴

    相對于綿亙的群山,湖溝僅是個嬰兒,躺在大山溫暖舒適的襁褓中。

    在湖溝的日子,每天早晨,是鳥鳴喚醒了我。

    我住在村委會院里,這兒應(yīng)有盡有,只要儲存足夠的食物,我可以許多天不邁出兩扇大鐵門。四面都是圍墻,至少比中等身材的我高了幾頭,輕易攀爬不過去。一幢兩層辦公樓,坐北朝南,張偉住樓上,我住樓下。我住的屋有三間,外頭一間,里面兩間,面朝院子的里間安放著我的床。隔著墻壁和圍墻,是村民們的土地,白天我已看過了,由于無人侍弄,壩堰橫七豎八地倒了,地里生滿了荒草,比草更高的是碗口粗的日本楊。這種樹是樹家族中的鄉(xiāng)村男孩,淘氣、潑辣、皮實,仿佛見陽光和風(fēng)雨即長,村民們看重短期效益,正好相中了它這點,在地頭田間廣泛栽種它,視它為每天生長利息的綠色銀行。但也因此帶來了一些問題,譬如它幼時尚不要緊,待到枝繁葉茂根扎得深了,遮住了陽光,與莊稼爭奪養(yǎng)料和水分,莊稼便不長了,一株株面黃肌瘦,像饑餓的災(zāi)民,村民們管這叫泄地了。眼前這些樹高大挺直,濃蔭蔽日,在風(fēng)兒吹拂下葉子沙沙響,瞪大眼睛俯瞰著樓房,和矮矮在下的我。

    有樹便有鳥,有巢,有鳥鳴。我不止一次地抬頭望見喜鵲銜著干草和枯枝,優(yōu)雅地舒展扇動雙翅,攪起小小的幸福的漩渦,登上枝頭在筑自己的巢。沒鳥住時,巢是一棵樹空蕩蕩的嘴巴,除了風(fēng)吹樹葉嘩啦啦響,鳴蟬喋喋不休的聒噪,再無其他聲音,一旦鳥住了進(jìn)去,嘴巴長了牙齒,就叫出了聲,紛揚如雨,從天降臨,喚醒了我。

    湖溝的夜晚包容孕育著層出不窮的靜。高高挺立的太陽能路燈,白天源源不斷地吸納太陽的光芒,到晚上打開身體滔滔不絕地釋放出來,這光渺小而微弱,僅照得亮腳下和周圍有限的距離,是一粒米的光。沿著水泥路走過這些散落在鄉(xiāng)野的路燈,便進(jìn)入了湖溝,一路高低起伏,將這些路燈撇在身后,就出了湖溝。路上車輛稀少,偶爾冒出一輛,像螢火蟲浮過,兩束前燈將黑夜捅開一個小縫隙,幾米之外仍淪陷在黑暗中。有星星的夜晚,我喜歡站在天底下,像站在很深很深的井底,四壁石頭森然,蒼苔寂然,仰望龐大無邊的星空,星星稠密而碩大,互相保持著紳士的距離,綻放著各自的耀眼光華,我忽然想到了坐井觀天,恍然覺得自己變形為了一只青蛙,披著一襲黑斗篷。誰拄一根拐杖的篤的篤地敲點著路面,深一聲淺一聲的,村莊里臥著的土狗聽見了,興奮地叫囂起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土狗都跟著叫了,像點燃捻子放了一掛鞭炮。鳥鳴急促地響了,是布谷鳥,山里人俗稱“燒香擺供”,前一只喊著“燒香擺供”,話音沒落,后一只立刻接上了嘴“一壺一壺”,似乎天衣無縫,側(cè)耳諦聽,破譯得出“阿爹阿哥,割麥垛垛。割麥垛垛,家家吃饃……”的農(nóng)事密碼,這也是山里娃們麥香彌漫的催眠曲。有一種鳥,我從未看見過它的真面目,從白天到黑夜,它都在鳴叫,在遠(yuǎn)處的山間,在路旁的栗子林中,我躡手躡腳地試圖走近它,它看透了我的鬼把戲,卻不急于戳穿我,待我越走越近,猛地屏氣噤聲了,茂密的枝葉遮住了它的身影,濃郁的栗子花香熏暈了我,我當(dāng)然尋不到了,只有它聽上去像是“好啊好啊”的鳴叫,回蕩在我的耳邊,仿佛拼了力在為我喝彩。群山是最好的回音壁,狗吠抑或鳥鳴,都借助它寬闊強勁的肺活量,被無限放大了,撞到對面彈了回來,黑夜愈加沉寂深廣了。

    我摸著鄉(xiāng)村的黑回到城市,迎頭痛擊我的是滿城燈火,急不可耐的汽車鳴笛,日以繼夜的工地吶喊,這是我的日常生活,日復(fù)一日的喧囂與騷動。偶然鳥鳴也會喚醒我,譬如說今天早晨,有一只不知什么鳥,棲息在窗臺上,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它,我看不見它小小的身體,但它的聲音就像在我的枕邊,將我從沉沉睡夢中叫醒。從早到晚,斑鳩的鳴叫是我常聽見的歌唱,“咕—咕咕—咕咕”,由短促到悠長,最后一聲加重了,帶著回音,響亮悅耳,反反復(fù)復(fù),時間久了,聽得多了,我視它為預(yù)言家,這樣說是因為每逢聽見它的歌聲破空傳來,總有一場雨尾隨而至,雨中這歌聲潮濕如苔。與斑鳩類似的,還有喜鵲,它不怕人,在路上,在草坪間,它翹著尾巴,蹦跳和覓食,一次次地與我相遇,看我的目光單純而善良,像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舉頭三尺有神明,說的就是喜鵲,在它的身上神性與佛性兼具。它將巢筑在樹木的枝杈間,以及變形金剛似的建筑物上,與我們比鄰而居。有一天傍晚,在食堂吃過飯后,我環(huán)繞著會展中心轉(zhuǎn)了一圈,這座設(shè)計成船形的建筑巨大而冰冷,像一具恐龍的殘骸,我數(shù)了數(shù),上頭總共有十三個鳥巢——都是喜鵲在城市屋檐下的家。它居高臨下的生活和視角,使它一眼覷見了我們內(nèi)心的歡喜,也包括憂愁,但它報喜不報憂,橫豎都是好事,沉不住氣,迫不及待地喊了出來:“喳喳喳喳”。有時聽見它的鳴叫,觸動我想起一件或幾件事,假如喜事真的臨門了,我會沾沾自喜地認(rèn)為它未卜先知,如果事情落空了,又禁不住在心里埋怨它“謊報軍情”,這其實是我盼好結(jié)果心切了,油然生出的自我安慰與期望,我就是這么一個貌似強大內(nèi)心卻虛弱得千瘡百孔的人。

    城市是個巨大的發(fā)光體。白天,我走過一面面玻璃幕墻,它們一律站立起來,像真正的墻,不會行走,也不會歌唱,映照著匆匆忙忙的人影和車流,反射著熾熱白亮的陽光;我住十層,坐在書桌前,目光穿過陽臺,能夠看見對過那些六層的樓房,首先闖入我眼簾的是樓頂那一排排聳立的太陽能,它們閃爍的筒體令我暈眩,差點刺瞎了我的眼睛。到了晚上,無數(shù)燈光徹夜不眠,仿佛另一個白天,我們在聲色犬馬中溺死黑暗,而那些隱匿于各個角落的鳥也將黑夜當(dāng)成了白天,一邊睜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大聲歌唱自己的愛情。

    幾天后,我回到湖溝,村委會院外的那些日本楊被悉數(shù)伐倒了,代之種下的是一株株桃樹苗,它們瞧上去單薄羸弱,隨風(fēng)搖擺俯仰,像鄉(xiāng)間營養(yǎng)不良的留守孩子,托不住那一樹稠稠密密的鳥鳴。

    曬麥路上

    仿佛一夜之間,城里的一些商鋪關(guān)門了,在它們門口的兩邊墻上,紅紙黑字地寫著:回家收麥,停業(yè)一天。

    又是一年麥季,麥?zhǔn)煲簧?,熟透的麥子像受孕等待生產(chǎn)的嬰兒,攢聚在挺拔的穗上,熱辣辣的夏季風(fēng)吹過,沒有人收割,也沒有鐵器撞它們的腰,它們紛紛閉上眼睛彈了出去,似在跳遠(yuǎn),比誰跳得遠(yuǎn),劃過細(xì)長的弧線,落入時光偶爾閃現(xiàn)的縫隙中,被從天降臨的雨水浸泡,小心地發(fā)出牛毛似的芽兒,重新開始一株麥子的旅程。

    在湖溝的日子,我一晚一晚地聽著蛤蟆的叫聲,一天一天地看著麥子成熟。我住的村委會院外,有一口水窖,水泥砌就,呈長方形,四面光滑筆直。它一覽無余地敞開內(nèi)心,接受天空的恩賜,再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它周圍的土地。今年這片土地運氣不錯,沒喊過渴,算得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水窖儲滿了水,上頭漂著去秋至今的落葉,蚊蠅嗡嗡地繞飛起哄,蛤蟆穿著樹葉的隱身衣藏匿其中,是真正的偽裝者。個別蛤蟆耐不住寂寞,白天也會叫,聽上去寥落而稀疏,叫得四周空蕩蕩的群山更空了。到了晚上,蛤蟆齊鳴,綿綿密密,汩汩滔滔,翻墻越窗,進(jìn)入室內(nèi)。在寂天寞地的山里,水窖是熱鬧的中心,就像一枚石子丟進(jìn)一池春水,蕩開一波一波的漣漪,這個夜晚陡生了無窮的動感,一端連接著我的夢境。我知道,在這個山里,過去人們普遍貧窮,到了青黃不接的日子總盼著池塘里的蛤蟆開叫,那意味著土地上的麥子就要成熟了。是蛤蟆在青與黃兩種日子間穿針引線,以稠密如針腳的呼喚,接續(xù)起饑餓和溫飽。

    墻上的草帽被取了下來,它賦閑快一年了,落滿了塵世的灰土,曾經(jīng)的金黃黯淡了,像個垂暮的農(nóng)人,但仍條分縷析得出陽光、雨水和農(nóng)諺;一起被摘下的還有鐮刀,它掛在墻上,鋒刃向下,像個大寫的“7”,現(xiàn)在它被擱到磨刀石上反復(fù)磨礪,清水洗去了它隔年的銹與塵,體內(nèi)的鋒利和光芒重新洶涌澎湃。

    收割后的麥子面臨著脫粒和晾曬。來到湖溝走訪了幾戶人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院子小得曬不開麥子,有的人家看得遠(yuǎn),想得周全,翻蓋房子時在房頂上打了水泥地,可以由房內(nèi)提了糧食上去攤開晾曬。有一條名為“村村通”的水泥路,像一根牛绹?yán)K,牽起了山里和山外,湖溝就是這上頭的一個繩扣。這條路迎合山勢而修筑,漫長而曲折,僅可容一輛車駛過。村民偶爾會挑平坦的路段撒上剛收割的麥子,叫來來往往的汽車、驢車、自行車、拖拉機、摩托車碾軋過,幫助麥粒在塵世的履帶下應(yīng)聲脫落。他們也沒辦法,過去固定的打麥場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搖身變成了梳篦似的樓群,他們都被上樓了,住進(jìn)了像火柴盒一樣越摞越高的樓房,整個村莊中再沒有那一片地方,沒了夏夜勞力們各種話題的集散地,也沒了孩子們嬉鬧玩耍的樂園。

    他們盯上了村委會門前那一片水泥地,盡管它不夠?qū)挸ê瓦|闊,還有兩個高高在上的籃球架,但仍叫他們想起了記憶中的打麥場。他們一車一車地拉來麥子傾倒在上頭,自然不忍心套上牲口趕著車一遍一遍地碾,更不舍得浪費金貴的油駕駛車兜著圈子地軋,剩下的只有辛苦自己出力流汗了。他們的肩頭扯著碌碡,轟隆轟隆地滾過麥子的身體,像平地炸響了一個個驚雷,麥子嚇得靈魂出竅了,麥粒紛揚如雨。

    石榴大道是一條真正的旅游道路,在它的左右前后,自由生長著難以計數(shù)的石榴樹,五月看花九月摘果,既養(yǎng)眼洗肺又享受豐收的喜悅。上路后我碰見農(nóng)民在打場曬麥,就他和他的妻子,兩人各站一邊,操著杈子翻曬麥子。一個好漢三個幫,一根木棍三個叉,說的就是這種桑樹杈。作為生活之樹上長出的枝杈,它有著三角形的穩(wěn)定,只要你有足夠的力氣,甚至能夠搬運一座小山。

    車來車往,一溜煙地,這不是天堂,而是塵世。接下來木锨素面登場了,它活在歇后語中: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邊,“大頭”是說它的锨面,既薄且寬,高高地?fù)P起麥粒,借助風(fēng)力吹掉糠殼和塵土,撒下干凈飽滿的籽粒。

    鄉(xiāng)村沒了打麥場,麥子、玉米、黃豆等魚貫上路了。水泥公路和瀝青公路,條條都能通往你想去的地方,已經(jīng)有麥子們提前覆蓋在上頭了,有時四周放以石塊圈起了它們,似乎在防止它們拔腿逃跑。

    車輪滾滾,一趟趟地飛速駛過,帶來了絲絲熱風(fēng),帶走了一些麥子,進(jìn)入了城里。

    那個開羊湯館的中年人,剛剛回家收麥歸來,正將揚過的麥粒倒在飯館門前的水泥地上晾曬。這兒地處城里的腹地,昨晚憑空下了一場小雨,今天上午這一小片麥粒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這兒,曬著城里的陽光,一點一點地被抽干水分。

    中年人熟練地卷起一根煙,迷離的目光越過地上的麥粒,望向高樓阻隔的遠(yuǎn)方,巨大的陰影像籬笆擋住了他,他感到手足無措,內(nèi)心壓抑,只想號叫一聲,喉結(jié)滾動,卻發(fā)不出聲,淚水無聲地劃過臉龐,墜落如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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