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小遲自小就是個好孩子。
趙小遲的媽媽李四妮是個苦命的女人,當時兒子才六歲,丈夫下井遇難,她在痛失丈夫的同時,還被婆家無情地咒為克夫女,婆婆小姑一齊上陣,不到半年的時間便硬將李四妮趕出了家門。
李四妮嫁的第二個丈夫趙大喜大她七歲,還是個酒鬼。
丈夫不僅是個酒鬼,還視錢如命,常常喝醉了酒就打老婆,這種日子一過就是七八年,讓李四妮感到無比絕望,三番五次有了輕生的念頭。第一次是上吊,被鄰居王大啞巴救了過來。第二次喝農藥,被醒酒的丈夫弄到了醫(yī)院灌腸洗胃,折騰得沒有了人樣。第三次,李四妮決定死就死個痛快,她趁著月色,拿了農藥,跑到了離家十五里外的水庫,她做足了準備。就在她拿起藥瓶的時候,她的肚子里動了一下。她已經快四個月沒有來身上了。她有了。
那一年,她四十一歲。
李四妮一直視趙小遲為自己的命根子。這在雨花鎮(zhèn)也是眾所周知的。趙小遲長得漂亮,自小要強,學習好,小學至初中一直是班長,但是老爹覺得女孩讀書多了沒用,不如大了嫁個好人家。于是趙小遲不得不初中一畢業(yè)就去了雨花鎮(zhèn)百意超市做了售貨員,婚事卻是一年年的耽誤了下來。原因是,趙小遲長得太漂亮了,老爹趙大喜總是覺得女兒能賣個好價錢,所以要的彩禮就格外高。趙小遲最早自己談了一個,是往百意超市送貨的小伙子,兩個人郎情妾意,交往不到兩個月,就被老爹知道了,不分青紅皂白就棒打了鴛鴦。趙小遲傷痛未絕,知道自己的婚事自己是作不了主的,李四妮也只是抽抽答答的哭,說,小遲,人再強,都逃不開命運,像娘,左不也過著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娘就你一個命根,咱都熬著過……說完,抽抽答答哭起來。
趙小遲有三個舅舅,三個舅舅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村支書,一個開著汽車維修中心,還有一個是個高中老師。村支書的舅舅財大氣粗,趙小遲小時候跟著媽媽去走親戚,記得舅舅家是富麗堂皇的,皮沙發(fā)、花吊燈、席夢思大床,還有不知名的卷毛狗。舅母燙著卷發(fā),對趙小遲一家趾高氣揚。這讓趙小遲對大舅舅一家無比厭惡。二舅舅家住的是別墅,趙小遲和母親去,常常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二舅舅多數(shù)都不在家,二舅母倒是平易近人,二舅母一說話就眼淚汪汪的,給李四妮訴苦,趙小遲知道,二舅舅外面有人,不僅有人,還有孩子,因為二舅母只給二舅舅生了兩個女兒,后來據(jù)說是想了種種辦法,去鄰縣吃過六十服中藥,那個村子里有個祖?zhèn)鞯睦现嗅t(yī),要夜里兩點去排隊,二舅舅帶著二舅媽去了,那戶人家巷子里小車已經排到了村外,中藥吃起來讓人苦不堪言,二舅舅說,一回到家里,就被藥味熏得頭疼。但是二舅媽決心特別大,她一連喝了六十服,并且嚴格按照老中醫(yī)指定的日子同了房。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三個月一到,做了B超,還是個女孩,當時二舅舅說,女孩就女孩,咱們有條件,兩個是養(yǎng),三個也是養(yǎng),但是二舅媽死活不同意,她想引掉,再去另一個地方做調養(yǎng),說什么也要生個帶把兒的出來。二舅媽拖延到四個多月的時候做了引產手術,沒有想到引下來卻是個男孩,這讓二舅母萬分后悔,二舅舅無比憤怒,二舅舅和二舅媽關系從此也有了間隙。二舅舅開著幾家汽車維修中心,資產百萬不止,總不能后繼無人。于是二舅舅就大張旗鼓的在外面成了小家,二舅舅的小三趙小遲見過,開著一輛保時捷跑車,大紅的,很是拉風。
三個舅舅家最早都有往來,只是在三年前,就斷交了。原因是趙大喜把李四妮打得住院了。要在平時,打個鼻青臉腫的,三個哥哥也就裝憨賣傻了,但是那一次,李四妮也是瘋了,她平常挨打都是往趙小遲的小屋跑,死死的抵住門,那一次,是因為趙小遲的婚事,趙小遲同事給趙小遲介紹了一個對象,對象家境挺好,父母都是老師,獨生子,兩套房子,但是趙大喜開口便要見面禮十萬,說是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要十萬還嫌多?李四妮瘋了一樣要和他拼了,趙大喜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的反抗,桌椅板凳都上了陣,李四妮腦震蕩,右大腿骨折,頭縫了十二針。三個哥哥再不出面,就被人家視為娘家無人了。于是,哥兒三個一商量,就聲勢浩大的去了趙大喜家。趙大喜當時半斤小酒剛下肚,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對前來質問的人群根本就沒有放在眼里,三個哥哥大手一揮,就把趙大喜打了個落花流水。
就斷了來往。
二
趙小遲的婚事成了李四妮的心病,也成了雨花鎮(zhèn)茶余飯后的談資。鎮(zhèn)上的王大麻子悄悄給趙小遲算過一卦。說李四妮四十一歲得此女,只奈趙小遲紅顏命薄,只怕是一場空。這些話經過雨花鎮(zhèn)人們口口相傳、不斷演繹,到了李四妮的耳朵里,已經成了趙小遲恐怕結不了婚就得死。李四妮在暮色里踩著拖鞋就去了王大麻子家,把王大麻子罵了個狗血噴頭。王大麻子屁都沒敢放一個,只是搓著手搖頭。
李四妮著急了。畢竟趙小遲二十七歲了。二十七歲的女孩,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剩女了。
她想到了娘家的三個哥哥。第二日,便去了大哥家。大哥不在家,大嫂說是前幾日打了玻尿酸,整個臉還腫著。三年沒有聯(lián)系了,大哥的車也換了,換成了四個圈的標志,李四妮聽趙小遲說過,四個圈的叫奧迪,記得趙小遲說過,我的夢想不是奧迪,要個奧迪的弟弟就行。李四妮說,奧迪還有弟弟???趙小遲說,老媽,奧迪的弟弟是奧拓。嘻嘻。
大嫂腫著臉聽李四妮說了趙小遲的婚事,大嫂說,行吧,這事我知道了,回頭你大哥回來,我告訴他一聲,讓他看著點兒,我給你說,你大哥成天忙的,我都見不著人影?,F(xiàn)在書記是不干了,又整了個公司,比干支書時還忙。我給你說,你去你二哥家看看,讓你二哥也操操心,他朋友圈子也大得很。
大哥二哥都沒見上,但是不到一個星期,便有了轉機。大嫂二嫂都牽線搭橋,見了兩個對象。第三個是二舅舅的小三介紹的,說是小三也不合適,畢竟舅舅和小三已經公開生活在一起了,并且有了一個男孩。小三年齡不大,才二十五歲,比趙小遲還小兩歲。趙小遲不知道怎么稱呼。李四妮說,蘿卜雖小,也是長在輩上,你該叫嘛叫嘛,不過,可不能讓你二舅媽知道,你也知道你二舅媽,過得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咱們和張艾艾聯(lián)系,還給你介紹對象,不得瘋了???
張艾艾介紹的小伙子叫朱迪,和趙小遲一見面,就一見鐘情了。朱迪的父親是市人事局局長,家有四間門頭房,又是獨子,趙小遲的老爹一聽,更是喜笑顏開,心里的小算盤一打,彩禮的數(shù)目由原來的十萬上升到了十二萬,老爹半斤小酒下肚,就唱了起來,誰說女大不——中——留。
趙小遲和朱迪的關系一經確定,便激起了幾層浪。
趙小遲從雨花鎮(zhèn)小石巷上一過,就有人指指點點,也不怨趙小遲是雨花鎮(zhèn)的焦點,她長得膚白又細,眼睛大而含情,身材錯落有致,走到哪里都會成為焦點。三個舅舅家里也是變化巨大。特別是大舅二舅,因為朱迪的父親,都爭相與趙小遲修補這幾年的關系。大舅母打了玻尿酸的臉已經消腫了,確實年輕了很多,她拍著趙小遲的手,雙眼含情地說,你說我這外甥女,長得仙女也比不了啊。呶,這是我上個月在莎蔓利莎辦的卡,你拿去用啊。趙小遲推辭,大舅母要急了,大舅舅也腆著肚子過來了,說,你舅媽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你不和我們的孩子一樣嘛!趙小遲猛然間想起五年前,媽媽生病住院,派趙小遲來舅舅家借錢,舅舅和舅媽臉色都抻得很長,說,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人都是救急不救窮啊。那一次,舅舅只給了趙小遲五百元錢,并且交代不用還了。想起這些,小遲眼里涌滿屈辱的淚水。
看大舅舅和大舅媽一再堅持,小遲不好再推辭,就放進了包里。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看到大舅母如此和藹過,她甚至有了錯覺,那么和藹可親的舅媽,自己原來怎么那么恨她呢,太不應該了。
二舅舅和張艾艾也來了,張艾艾本就不大,和趙小遲在一起,就像姐妹。其實張艾艾人不錯,就是家在東鄉(xiāng)山里,實在是太窮了,下面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還有一個癱瘓的老爹,家里四面漏風,自從張艾艾跟了二舅,家里不僅蓋了三層樓,兩個妹妹和弟弟也上了大學,村子里,都夸張艾艾是個好閨女,特別是她的紅色跑車一開到村子里,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圍觀,那輛跑車一百多萬,把整個村子里的人的心都刺得生疼。那天張艾艾約了趙小遲去做瑜伽課,剛走到瑜伽館門口,二舅媽竟然出現(xiàn)了。二舅媽身材早就發(fā)福了,雖然這些年來一直注重保養(yǎng),但是臉上的斑化妝品是蓋不住的。前年聽說做了激光嫩膚,沒有想到,當時皮膚細得像蛋白,兩年過去了,皮膚上的斑又一層層的起來了,比之前還要重一層。趙小遲看看二舅媽,看看張艾艾,心虛。二舅媽說,你們好啊,都勾搭到一起了!張艾艾想逃,不料被二舅媽一把抓住,身后竟然閃出來幾個膀大腰圓的婦女,呼啦都上來了,抓頭發(fā),扇臉蛋。趙小遲被裹在其中,她喊著二舅媽,別打了,我求求你,二舅媽!趙小遲的聲音太小了,被撕打聲淹沒了。外邊圍了一群人,有些人在拍照,有些人說,打得好,現(xiàn)在的小三太他媽猖狂了,這個女人還有輛紅色小跑車,憑什么?不過就是×年輕,要我說,先撕了她的×,讓她浪!有的人說,這也沒人管沒人問的,這樣打人是犯法的吧?趙小遲的手機已不知去向,她向人群里呼喊,打個110。人群無動于衷,有的津津樂道,有的忙著拍照。她在那一刻無比的恐懼,此時此刻,她才知道,人是最可怕的。她費勁地撥開人群,看到縮成一團的張艾艾,當時正值四月,風還有些冷,張艾艾的衣服都被那群瘋狂的人們剝光了,只有一個文胸、一個粉色褲頭。那群人打累了,撤退了,圍觀的人們還在拍照,一個男人拿著相機說,不看白不看。趙小遲幾乎立刻就瘋了,說,你們這些冷漠的人,你們還不如狗!圍觀的人看到趙小遲瘋了一樣,立刻散了。有個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過來了,把工作服脫了下來包上張艾艾,說姑娘,快打輛車吧,這世道,人不是人,真是,唉!
三
其實趙小遲一開始是同情二舅媽的,但是,自從那次打人事件后,趙小遲反而覺得張艾艾是個受害者。她勸過張艾艾報警。張艾艾說,我不報警,她既然這樣對我,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做其他事了。果然,這之后,二舅舅和二舅媽開始辦理離婚了。二舅媽頂著一臉雀斑,瞬間變成了祥林嫂,她到處訴說,說去打張艾艾,當街脫張艾艾的衣服,不是她的主意,是一個微信群里的人出的主意,她們那個群叫保衛(wèi)家庭群。趙小遲勸過二舅媽,說,你現(xiàn)在雖然沒離婚,其實也就是守著個空殼,還不如和我二舅離了,多要些錢,享受享受生活。二舅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說,你不懂小遲,你不懂,等你結婚了你就知道了,只要不離婚,我和你二舅還是一家人。趙小遲實在不懂,二舅媽守著這個婚姻,到底意義何在呢?
之后,還是離了婚,二舅媽得到了那個大別墅,離婚之后,李四妮帶趙小遲去過一次,二舅媽自己在那個別墅里,別墅好大,趙小遲覺得那里好冷,像古代皇宮里的冷宮。二舅媽更顯老了,短短半年多沒見,幾乎脫相了,頭發(fā)更少了,露出了二寸長的白茬,嘴巴法令紋太明顯,讓人感覺二舅媽就是一具木偶。
趙小遲和朱迪雙方家長見面后,朱迪父母對趙小遲很是滿意。趙小遲雖然長得漂亮,但是不傲氣,每次去朱迪家,都會陪著朱迪媽媽擇菜做飯,重要的是趙小遲對金錢不敏感,朱迪爸爸說過幾次,要給趙小遲換個工作,趙小遲卻不同意,她認為自己只是初中畢業(yè),在百意超市做售貨員沒有什么不好的,累是累點兒,但是她已經習慣了。
經過雙方的敲定,婚禮定在了五月。朱迪家給趙小遲買了一輛車,是高爾夫,李四妮說,小遲,你不是說過想要奧迪的弟弟嗎,怎么又買高爾夫啦?趙小遲說,老媽,高爾夫總是比奧拓好一些嘛,我倒是想要奧拓,新款的就不錯,也才五六萬,但是朱迪爸爸不同意,說是他的兒媳婦,開那個檔次的車,沒面兒。
給車掛牌子的時候,朱迪說選個好車號吧,選個好車號也就花個千兒八百,趙小遲拒絕了,說,車牌號不過是個數(shù)字,干嘛花這個冤枉錢啊。朱迪說,我的老婆大人,娶你我可是幸福了,你對什么事都要求那么低,你不知道,我表哥找的對象,成天事兒特別多,把我姑姑氣得都快抑郁了呢。我姑姑說買個馬六,人家不同意,非要奧德賽,這不,都冷戰(zhàn)兩個月了。趙小遲說,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是希望我們兩個能永遠在一起。一說這話,鼻頭就紅了,朱迪說,唉,你說你,經歷了你二舅媽這個爛事,你怎么變得那么傷感了,再說,我稀罕你還稀罕不過來呢,我怎么會離開你。喂,老婆,咱們證也領了,認識也快一年了,你也知道我,早就想你想得不行了,今晚你就住我那里吧?寶貝。趙小遲臉刷的就紅了,雖然現(xiàn)在身邊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別說登完記了,就是沒有登記的,動不動就住到一起去了,說是試婚,趙小遲姑姑家的妹妹,才十九歲就生孩子了,說是先生孩子,如果不是兒子不結婚,繼續(xù)生。這讓趙小遲無法接受。趙小遲的同事問趙小遲你們嘿咻怎么樣,趙小遲說什么嘿咻?同事說,你真不懂?趙小遲說真不知道啊。同事說,就是你和朱迪做那個事。趙小遲打那個同事說,你看你說的,現(xiàn)在我們還沒結婚呢,老爸看得嚴,說是女孩不自尊就得不到幸福,我還是聽老爸的吧,反正我們到五一就結婚了。同事做個鬼臉說,小遲,你和朱迪也真是奇葩,你不生生把人家朱迪憋死?我給你說,男人總是憋,會出毛病的,嘻嘻。趕緊讓人家如愿吧。
趙小遲知道,朱迪一直在盼望那個美好時刻的到來。那天買車回去,趙小遲吞吞吐吐,臉白了又紅,李四妮看出來了,說,我看朱迪在外邊車里等著你呢,你們這車也買了,還有兩個月就結婚了,今天你爸去你二姑家了,說是明天回來,你今天就住到他那里吧。
就那么一晚,趙小遲竟然有了。
她看著測孕試紙的兩條紅杠,眼淚都出來了。這可怎么辦啊。趙小遲通知了朱迪,朱迪倒是蠻高興,他說,老婆大人,你老公我可是彈無虛發(fā)啊。沒事,有我呢,我回頭告訴爸媽去,他們要升級當爺爺奶奶嘍。趙小遲告訴了李四妮,李四妮也高興萬分,說,這時候懷孕也沒什么,也就不到一個月你們就結婚了,現(xiàn)在不都說是雙喜臨門嘛。我給你說,像你這種情況懷孕,我看啊,大多數(shù)都是男孩呢。你也真是有福!只是這事,別讓你爹那個老頑固知道,瞞著他點兒,不然,咱娘兒倆的日子都不好過了。
婆婆知道消息后,喜出望外的馬上就給趙小遲打了電話,話里話外都是興奮,還一并轉達了公公的囑托,叮囑趙小遲一定抽出時候去醫(yī)院做個B超。趙小遲嘴上答應了,卻遲遲沒有去。
四
這一拖就是半個月。
這天早上起來,趙小遲就感覺小肚子老是隱隱的疼。李四妮說,小遲,你沒事吧,要不今天別去上班了,讓朱迪陪你去做個B超看看。小遲說,媽,沒事,懷孕了,不舒服是正常的。我上網看了,沒事。我今天先去上班,明天再去做吧。李四妮說,你這孩子,說了多少次了,讓你去做B超,你就是不聽。人家現(xiàn)在生完孩子再結婚的多的是,何況你和朱迪都領完證馬上要結婚了呢。小遲說,媽,你就放心吧。今天我和朱迪約好了,中午他接我下班,我們去選選窗簾,婆婆怕我相不中,錢都付上了。李四妮說,嗯,去吧,多注意點兒,不舒服就去醫(yī)院。你這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媽還指望能跟著你享幾天福呢。你那房子,就連你大舅和你大舅媽都說好,也別說,你公公婆婆也是舍得,光裝修就花了近二十萬,就怕你結婚了,不愿意回這個狗窩嘍。趙小遲說,媽,看你說的,這兒始終是我的家,以后,我接你去我那里住,那里三室二廳二衛(wèi)呢,一起住方便,你就等著幫我?guī)Ш⒆影?。嘻嘻。老媽。李四妮眼淚瞬間就來了,說,好啊,對了,你那個哥哥昨天下午又來了,前幾年咱們過窮日子時,那次我得腸梗阻,當時以為自己得了孬病,想見他一面,他都不見?,F(xiàn)在好了,聽說你公公是人事局局長,隔三岔五的就來,說是他今年競爭副處,讓你公爹幫忙呢。小遲說,他的事,讓他給我公公說吧,公公能幫不能幫我說了也不算。李四妮說,嗯嗯。隨你哥吧。昨天你哥把給你隨的錢給我了,你猜多少,五千呢。你哥這次是真舍得啊。好了,我一會兒發(fā)喜帖去,還有幾家沒有發(fā)完,我今天給王大麻子送去,讓他那個嘴再胡說八道。趙小遲說,媽,你可別再罵王爺爺了,我上班去了。
趙小遲到了單位,肚子依然疼。臉色蒼白。同事說,小遲,你不會是懷孕了吧?趙小遲臉都紅到脖子了,說,瞧你說的,我還沒有結婚呢,怎么會懷孕呢。同事說,我看你最近臉色不對,懨懨的,我還以為你懷孕了呢。如果不舒服就去醫(yī)院看看,這兒有我呢,我可以幫你盯著。趙小遲說,我真的沒事,你快去忙吧。
肚子依然疼,而且愈來愈厲害。小遲能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肚子疼,小遲放學回到家,看到爸爸一個人剛剛喝完酒,于是便自己一個人偷偷在小屋蹲著,直到媽媽從地里收工回來,李四妮看到小遲蹲在角落,滿頭滿臉的汗,心急火燎的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再晚送會兒,恐怕得穿孔了。李四妮嚇出一身冷汗,她可就這么一個嬌疙瘩閨女,容不得半點兒閃失啊。李四妮說,孩子你不舒服不能硬挺啊,為什么不給爸爸說?小遲說,我怕他,寧可疼,也不求他。
小遲跟同事說,我去樓上值班室休息會兒,肚子有點兒不舒服,有事叫我。同事說,你快去吧。朱迪這時候來電話了,問小遲中午想吃什么,說是美團網有火鍋,有小遲喜歡吃的海底撈。小遲說別定火鍋了,肚子還是不舒服,中午去老滿客喝粥吧。朱迪說,我現(xiàn)在去接你吧,咱們去醫(yī)院看看去,以防萬一。小遲說,不用,我休息會兒就好了。你忙吧,中午十一點半我在超市門口等你。
朱迪依舊是不放心,之后又打了兩個電話,小遲卻是沒接,朱迪想小遲或許是睡著了。
十一點一刻,朱迪就到了超市門口,車一停下,趙小遲同事就來了,說,看你們車牌子號碼,尾號355,有錢就是牛,連車牌子號碼都是名貴的香煙。哈哈。朱迪說,這個車號我還真相不中,只是趙小遲不讓花錢辦號碼,不然怎么也得弄個666999的。對了,趙小遲呢?趙小遲同事說,你去樓后值班室吧,在二樓,房間號我也不記得了,我們都不大常去。同事們隨禮的錢我都幫著收齊了呢。朱迪說,好,我先去接小遲。
到了后樓,有個門衛(wèi)大爺,大義凜然地說,這是女職工宿舍,外人是不允許進的,你給她打電話,讓她出來就是。我們做門衛(wèi)的,掙這倆錢可不容易,不能違反紀律。朱迪連撥了三個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朱迪說,大爺讓我進去吧,我對象身體不舒服,我擔心別出事了。老大爺說,你可別嚇唬我,一個大活人,不舒服早打120了。朱迪再打電話,頭上虛汗都出來了。老大爺打了宿舍電話,沒人接,才放了朱迪進去。朱迪飛步上樓,他不知道趙小遲在哪個房間,他只知道她在二樓,他在樓道里狂喊,趙小遲,趙小遲。你在哪里?二樓的一個做衛(wèi)生的大姐出來了,說,你找誰?朱迪說,我找趙小遲。衛(wèi)生大姐說,是不是一個漂亮姑娘?朱迪說對。衛(wèi)生大姐說,我領你去,十點多那個姑娘就來了,那個姑娘長得太漂亮了,要不然,我可記不住。到了209,朱迪敲門,沒人應。他一腳踹開了門。趙小遲躺在一攤血泊中。朱迪抱起她,喊著,小遲,小遲,你這是怎么了,你醒醒啊。衛(wèi)生大姐也傻了,說這可怎么辦,怎么都是血,被人害了還是?朱迪說,大姐,她懷孕了,是不是流產了啊。大姐說,快打120。朱迪撥電話的手抖個不停,手機怎么也撥不對,大姐說,我有手機,我打。
五
趙小遲一直沒醒。
大夫說趙小遲是宮外孕。
朱迪看到大夫、護士進進出出,他腦袋一片空白。他通知了雙方家長。趙小遲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很快趕了過來。李四妮幾乎是爬著進的醫(yī)院,她無論如何是走不成路了。雙方父母看到滿身血污的朱迪,都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朱迪說,小遲還在搶救,大夫說趙小遲腹腔都是宮外孕出的血,她是腦缺氧導致的深度昏迷。
李四妮已經哭不出聲了,嗓子啞了。她本身年紀也大了,快七十歲的人了。趙小遲父親不吭聲,卻也沒有掉一滴淚。李四妮說,趙大喜,我在這里看著,你回家把錢都取出來,這小遲,肯定得花不少錢。趙大喜不動,只是拿眼睛看朱迪。朱迪說,錢的事,我來辦。朱迪父母說,對對,親家,錢的事,我們來想辦法,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們已經領證了,趙小遲就是我們朱家的人了。還有,我已經找過院領導了,省里的專家下午三點左右就到,你們放心,現(xiàn)在給小遲做手術的都是這個醫(yī)院最好的大夫。
下午三點,請的省城醫(yī)院的專家也到了,專家會診后無奈地攤著手說,我們盡力了,只能等奇跡出現(xiàn)了。
奇跡?奇跡是個什么東西?在場的人都明白,瞬間便心生了絕望,一家人實際都把省城的專家當作了救小遲性命的菩薩,省城醫(yī)生都說等奇跡,可見,趙小遲生還的幾率幾乎是零。李四妮一下子癱軟在地,她雙掌拍地痛哭起來。是啊,李四妮這一輩子,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趙小遲身上,她盼望著她長大,盼著她找個好婆家,自從和朱迪訂了婚,她的生活才真正燃起了希望,無論以前受了多大的苦,她都覺得值得,就算哪一天她閉了眼辭世,有趙小遲守在身邊,她這輩子也算值了。
李四妮說,我早該逼著小遲去做B超,我的孩子我還不知道?她自小要強怕羞,我真是個老糊涂啊。趙大喜一味的埋怨,說,你們就是做事沒分寸,什么事都避著我,躲著我,這下子好了,你個臭婆娘,看我怎么給你算賬!
小遲哥哥和嫂子也來了,李四妮私下和小遲哥哥說,你們手頭方便嗎,拿點兒錢來吧,那個老東西說什么都不拿錢出來,現(xiàn)在小遲畢竟和人家朱迪還沒有舉行婚禮,現(xiàn)在住個院,一個錢兩個錢恐怕是不夠用的。小遲哥哥和嫂子相視,嫂子用嘴巴示意不行,小遲哥哥說,媽,你也知道,我的房子剛買完,房貸每個月兩千,成天節(jié)衣縮食的,手里哪有什么錢啊?
李四妮感到心寒。
第二日,小遲依然沒醒,下午有半個小時的探視。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圍坐在重癥監(jiān)控室外的一群人都面面相覷,最后決定朱迪和李四妮進去。李四妮踉蹌著進去,早已泣不成聲,準備好的很多話都卡在嗓子眼,朱迪看著渾身插著管子的趙小遲也失聲痛哭,這個女人,肚子里曾孕育著他們共同的生命,他們還沒有來得及享受更多,他們的新房還沒有布置好,他們還沒有舉行盛大的婚禮,他們才剛剛開始。他眼看就要牽著穿白色婚紗的趙小遲,把她擁入懷中。李四妮,說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快點兒醒來吧,你要堅強起來,我的孩子,你不能撒下你娘不管啊,孩子,我的好孩子?。≈斓衔罩w小遲的手說,寶貝,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一切,你就是不能表達自己是嗎,你要好起來,寶貝,你說過,你從小到大,除了媽媽疼你,再也沒有人疼,但是,從今以后,有我疼你了,我會疼你一輩子,你放心,我朱迪生生世世都會把你放到心坎上,放到手心里,寶貝,醒來吧,咱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說好了一輩子不分開的。朱迪和李四妮抱頭痛哭起來。
趙小遲的眼角流下淚來。
第三日,趙小遲依然沒有醒來。醫(yī)生通知說,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即使病人醒來了,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朱迪和李四妮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即使是植物人,我們也養(yǎng)著。李四妮說,我情愿小遲是植物人,只要活一天,我就侍候一天,我只要這個孩子活著,有口氣,我只要她活著啊。
朱迪說,媽,你放心,就是成了植物人,我也心甘情愿照顧她一輩子。
一家人就都哭起來。
李四妮突然想起王大麻子三年前給趙小遲算過的卦,他說過,李四妮養(yǎng)了趙小遲會是一場空,還說趙小遲結不了婚就得死,她忽然冷得發(fā)抖,雖然李四妮說過人要認命,但是人認命真的是好難啊。特別是她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女兒,她相依為命的女兒,她活著的寄托,如果真的會生死離別,真的會陰陽相隔,她該如何承受與面對啊。
她去了王大麻子家,李四妮說,王大哥,您給想想辦法吧,救救小遲,我求求您了。王大麻子說,這人的命也是天注定,我之前說過小遲,這不老天都給我報應了,我的眼睛是看不了東西了,人的命啊,天注定,想逃是逃不了的。
六
醫(yī)院傳來消息,醫(yī)生說趙小遲已毫無希望。勸說家屬放棄治療。朱迪像瘋了一樣,說,誰也不能拔那些管子,那些管子能救我媳婦的命,她其實心里都明白,她就是暫時睡著了,省城的專家不也說有奇跡嗎,我相信小遲會醒來的。第一天探視時,小遲都流淚了!她只要有口氣在,就不能放棄治療。李四妮聽說后,沒有流淚,她已經麻木了,每天像個尸體一樣走來走去。那個家里,處處都有趙小遲的影子,她不能閉眼,只要閉上眼睛,就是趙小遲的樣子,趙小遲說,媽,我就想要個奧迪的弟弟,嘻嘻。李四妮坐在趙小遲的屋里,那個小屋不向陽,很是陰暗,她躺在趙小遲的床上,床很小,一米寬的樣子,那個小床是她們娘兒倆避難的場所,每次趙大喜發(fā)酒瘋,她們兩個就躺在床上緊緊依偎著,趙小遲用棉球塞進李四妮的耳朵,她說這樣媽媽就能獲得安靜。在這個屋里,還有趙小遲初中的課本,李四妮說過多次要賣掉,趙小遲都不同意,她說,媽,我一直沒有上夠學呢,就讓那些書陪著我吧,心里踏實。
趙小遲二舅來了。
趙小遲二舅說,我今天去過醫(yī)院了,只有朱迪一個人在醫(yī)院里。你說之前吧,一家人寸步不離,要我說啊,百日床前還無孝子呢,何況是他們這種關系,還沒結婚。姐姐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我下午去的時候,朱迪還和我商量呢,說是現(xiàn)在醫(yī)藥費都快二十萬了。
這時,趙大喜忽然沖了出來。李四妮一直不知道趙大喜在家里,李四妮早上明明看著趙大喜出門了。趙大喜說,花了多少錢,能報銷嗎?
李四妮說,你個天殺的,小遲住院后,你一滴淚沒有掉,你的心被狗吃了?你就怕花你的錢,你就惦記著你的錢!你個老不死的東西,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要和你拼了!
自從嫁給趙大喜,李四妮從來沒有如此厲害過, 她只有挨打挨罵的份兒。
趙小遲二舅也恨恨的沖趙大喜走了過來,自從那次暴打趙大喜后,趙大喜一直怕他,他一下子轉身回了臥室,把門銷上了。
七
趙小遲停止了呼吸。
一直到死,她都沒有醒來,沒有給李四妮和朱迪留下只言片語。李四妮只是在昏迷當天看到過趙小遲眼角流下的淚水。趙小遲還是那么漂亮,臉色白里透紅,讓人惋惜不已。
李四妮沒有大哭,她蜷縮在醫(yī)院走廊的角落里,任憑家人如何勸阻都不肯離去。
趙小遲的尸體被放進了醫(yī)院殯儀館。
趙小遲二舅全面主持了趙小遲的后事。二舅舅說,趙小遲的死,她的單位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咱們必須追究她們單位的責任,要求賠償。趙大喜說,賠,得讓他們狗日的單位賠償!我一個好好的女兒,如果不是門衛(wèi)的再三阻攔,她不可能死于非命。趙小遲七大姑八大姨們都來了,都嚷嚷著要有個說法。趙小遲二舅舅說,這事全部要聽我的安排。要求單位賠償可不是小事,得需要體力耐力,從今天起,大家全部聽從我的指揮。
趙小遲小舅舅不引為然,說,有什么事,具體還得需要溝通,為什么非要采取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法呢?中國難道做什么事非要采取這么極端的行為?趙小遲二舅舅說,給你一天的時間,你去小遲單位談判好吧。當天下午,趙小遲小舅舅穿了西裝打了領帶就去了趙小遲單位辦公室,辦公室人員一聽是趙小遲的舅舅,就說,領導開會去了。他又問幾點回來。工作人員說,不知道。再問,工作人員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再搭理。趙小遲小舅舅說,我們失去了親人,要來和你們領導進行交流溝通,只是想解決問題,我們不想通過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法來解決,這沒錯啊!你們這是什么態(tài)度???但是單位同事依然我行我素。趙小遲小舅舅不甘心,第二日一早,就又去了一趟小遲單位,他去得很早,但是,他這次連大門都沒有進去。門衛(wèi)很兇,配上了警棍,門衛(wèi)人員明顯增多了,足足有六個。
趙小遲二舅把所有的親戚都集合起來了,印制了三個條幅,每個人發(fā)一套白孝服,礦泉水十箱,附近賓館就餐卡兩千元一張。趙小遲二舅把所有人員分為男組兩個,女組兩個。男組女姐各一組配合行動,輪流去趙小遲單位鬧事。這兩個小組分工明確,男人們負責打條幅,拿花圈,女人們負責哭,后勤人員負責分水配飯,早飯是牛奶一盒面包一個,午飯和晚飯都要到賓館就餐。這一鬧就是三天,三天下來,有些年齡大了的人就明顯吃不消了,有個別的嗓子啞了。趙小遲二舅舅就雇傭了一些人,安插到兩個小組中去,那些陌生的男女,顯然是對此項工作得心應手,他們游刃有余,該哭的哭,該叫的叫,甚至有的婦女還學暈倒,反倒把自家人嚇怕了,120一來,就把暈倒婦女架到了車上。那些婦女傳授心得說,暈倒的人每天都要有,這樣能給單位增加壓力。
鬧到第五天的時候。趙小遲二舅舅把李四妮請了出來。短短五天,李四妮頭發(fā)全白了,背也弓了,面龐瘦骨嶙峋。親戚們都驚嘆不已,說,孩子是走了,但是你也得吃點兒飯,這人,唉呀呀,才五天就脫相了。李四妮說,我吃不下啊,一端起碗,就是小遲在我身邊。她一直沒走呢。一直陪著我,孩子不吃,我怎么吃得下?。浚∧銈冋f是不是,你們都是有孩子的人。眾人都落淚。李四妮大義凜然的進了小遲單位。那些保衛(wèi)看到這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都沒敢上前阻攔。李四妮到了辦公室,就說,你們也是有子女的人,換位思考,你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該是什么心情?我要個說法,我明天要見你們大領導。如若不見,我明天就去你們大領導家,鴻福小區(qū),我到時候拿著藥瓶去,我沒有孩子了,我死我活,都沒有意義,我不怕!
說完,就又佝僂著回去了。李四妮的背影在夕陽里越走越遠,像一粒塵埃。
賠償?shù)氖露讼聛?,小遲單位負責住院的全部費用二十七萬,另外,再賠償四十五萬元,給趙小遲父母每個月每人五百元養(yǎng)老費。
火化那天,趙小遲的舅舅們都參加了,據(jù)說趙小遲足足燒了一個小時,還是不行,參加的人都等急了,說肯定是小遲死得太冤,舍不得離去。趙小遲二舅媽也去了,她被開著奔馳車的和尚騙去了十一萬現(xiàn)金、金銀首飾一套。二舅媽說,你們不信佛,我告訴你們,當時小遲買車掛的車牌號我就覺得不好,什么355,這不嘛,孩子沒了,人沒了,家沒了。你們聽說過人燒一個小時燒不完的嗎?我跟你們說,小遲冤氣太重。還有,你說小遲的墓怎么立碑?她沒子女,人家朱迪不能年紀輕輕就弄個空墳,人家肯定還得再找新人,這個小遲啊,就是苦命的孩子啊,紅顏薄命。
八
原以為,孩子火化了,賠償辦理完了,李四妮就有了真正的清靜。沒有想到,第二日一早,兒子和兒媳婦就來了。兒子手里拿著一籠包子,兒媳婦手里提著一罐雞湯。兒子說,媽,那什么,我妹雖然沒有了,不是還有我、還有我媳婦小麗嗎?那什么,你放心,有我們吃的,就缺不了您的吃喝,當然,也包括趙叔。李四妮看看兒子,雖然李四妮只是把這個兒子養(yǎng)到六歲,但是兒子自小的毛病還是沒改,一撒謊就愛眨眼睛,也可以說不是撒謊,那段話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李四妮沒有說什么,她現(xiàn)在一句話都不想說,她感覺如果說話,她就會生生吐出一口血來,她胸口堵著一塊東西,很硬、很疼的一塊。她知道,那塊東西如果吐出來,她也就該死掉了。兒子和兒媳婦把吃的喝的放下,兒媳婦要動手盛雞湯,被李四妮眼神制止了,李四妮太累了,她決然地閉上了眼睛。
第三日,李四妮正在渾渾噩噩的躺著,趙大喜進來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李四妮不用睜眼睛也知道。趙小遲的房間太小了,多進來一個人,她就會感覺到空氣稀薄。趙大喜說,四妮,你看誰來了。李四妮費力的睜開眼睛,她看不清,但是,看這個人的輪廓,簡直就是趙大喜的翻版。趙大喜的酒味直直的就沖了過來,李四妮被熏得頭疼欲裂??人云饋?,那個人瞬間就過來了,說,大娘,沒事吧,我去買藥去。趙大喜說,沒事,沒事,不用買,她一會兒就好。四妮,我給你說,這個人是我兒子,是我頭個媳婦生的,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原以為,沒有了小遲,咱們就是孤家寡人了,沒有想到,我這里憑空多出個兒子來,咳咳,你說,人啊,都是命!
李四妮緊閉著眼睛揮手。自從小遲的事辦理完后,趙大喜仿佛換了一個人,脾氣說沒就沒了。賠償?shù)目ㄔ诶钏哪菔掷镞?。那人依然張羅著要去買藥,被趙大喜制止了,拽出了房間。
之后的時間,趙大喜的兒子,李四妮的兒子,每天都像演大戲的,戲臺子一搭,都演的興高采烈。李四妮原以為,再精彩也不過如此了,沒有想到,大戲還在后頭。
一直沒有露面的朱家人也出動了。只是,不是朱家自己人來的,是一名律師。那個律師穿著西裝扎著領帶,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牛皮包。那個人打著官腔,說話不拖泥帶水,直接就奔了主題,說是代表朱迪同志來洽談賠償費的分配問題。
趙大喜說,朱迪說過,賠償費一分不要的。再說,他家也不缺錢的。我聽說,朱迪家有四個門頭房,再說,朱迪父母工資那么高,你看看我們這里,律師,你看看我家的條件,他家為什么還要和我們分那個賠償金?
律師說,大爺,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您之前說的,朱迪口頭說的賠償費不要,那是不作數(shù)的,就是說,那個沒有法律效力。第二,他家再有錢,和分配賠償金不說話,沒有直接的關系。第三,大爺,大娘,您聽好了,朱迪作為趙小遲的丈夫,雖然他們沒有舉行婚禮,在咱們中國人的眼里,可能只有舉行了婚禮,您們才認為是夫妻,但是,從法律角度講,他們已經辦了證,已經是法律上合法的夫妻,也就是說,朱迪是賠償金的第一受益者。
趙大喜瘋了似的嚎起來,他喊著,我的閨女用命換的錢,憑什么讓這些狼崽子們惦記著,你給我滾,我這個家不歡迎你,你也是個壞蛋,不就是想賺代理費嗎!呸,不要臉的!看著人模狗樣的,你啊,就是個狗腿子!
不管趙大喜和李四妮情不情愿,看來,這場官司都要打了。李四妮始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她生怕她一張口,胸口里的那股熱血就會如同噴泉一樣躥出來,她怕嚇著眾人。而且,自從小遲走后,李四妮突然更加清醒了,更加毫無畏懼了,這使她感覺自己仿佛成了生活的一局外人,她看著蕓蕓眾生,都如同小丑一樣。特別是她的兒子和趙大喜的兒子,天天戲臺子一搭,都爭相表演,他們自以為自己演得很逼真,實際上,他們的內心都特別的骯臟。還有朱迪,他原以為,世人再臟,還有一片凈土是屬于女兒的,女兒這一生還是值得的。
再過幾天就是趙小遲的生日了,實際上,李四妮早就倦了累了,她就是死撐著,想等到那一天。時間過得好慢,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掙扎著煎熬著過。那天是個周日,兒子來了,兒媳婦說要包水餃。李四妮說,去買個蛋糕。這些天來,李四妮是第一次開口說話,她說話的聲音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兒子說,媽,你血糖也高,再說,好好的日子買什么蛋糕啊。兒媳婦搗了兒子一下,說,媽讓買就去買,廢什么話。去市中心老鴨蛋糕房買去,那里的蛋糕好吃。
蛋糕買回來,李四妮卻不讓動。直到吃完了晚飯,蛋糕還靜靜的放在那里。
到了夜里十點,李四妮便起床了,她都好多天沒有下地了,猛一站起來,有些頭暈打晃。她穩(wěn)了穩(wěn),便拎著蛋糕出了門。
在離家十五里外的水庫,李四妮投水自盡了。
那個蛋糕就放在河堤上,點燃的二十九支蠟燭躺得亂七八糟。趙大喜對前來調查的警察說,她真死了?我要見人!警察說,大爺您先等通知,局里還要調查。趙大喜說,不見人也行,得把那張卡找到。警察說,什么卡?趙大喜說,我閨女的賠償金,那個死婆娘,一直把著那張卡,我不見人可以,我得要卡!我還有個兒子呢,我得要錢!
王大麻子家天天人聲鼎沸,半夜就有排隊算命的,胡同口子凈是好車,奧迪、奔馳、還有卡宴,王大麻子成天喊眼睛疼,不肯為人算命,無奈兒媳婦是個潑辣角色,動不動就拿王大麻子心愛的孫子威脅他,王大麻子就開始算上了,王大麻子也看透了,來的人都是欲望深厚的人,不是為名,就是為利,再就是為情,都被沉重的欲望主宰著,很累。
薛廣玲:女,1977年出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八屆高研班學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天津文學》《陽光》《山東文學》《廈門文學》。短篇小說《哪一種生活不用掙扎》獲得孟子文學獎三等獎。現(xiàn)供職于兗礦集團華聚能源供電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