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A
第三次看到陳式微是在他來療養(yǎng)院的第四十八天清晨,那天日期我記不得了,天氣同樣含糊不清。
當(dāng)時我正百無聊賴做著活計,右眼瞄到二點鐘方向桌子上攤開著一本日記本。我走上前盤腿坐下來,日記本上稀稀拉拉寫著幾行字:“我今年72歲、一年洗一次澡、最喜歡老鼠、我沒病、我從來不哭、直到今天你仍然是我拒絕別人的原因?!敝笫谴蠖蔚目瞻?,頁尾逼仄的角落里躲了一句:“這些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永遠(yuǎn)不知道是哪一件。”
“情種啊?!蔽以谛睦锬?。一陣悉悉索索,回過頭看見一個人已站在了我身后。
“知道是哪一件嗎?”
顯而易見。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他在惱我看了他寫的日記嗎?應(yīng)該不至于。道德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何況日記本寫到紙上,本就是寫給別人看的。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隨著風(fēng)慢慢被吹散,手指慢慢放到了那句“我一年只洗一次澡上”。我腦子里轉(zhuǎn)起來,這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這里不洗澡是不可以上床的。我放下盤在椅子上的腳,戲謔的笑容傳過來,我知道我被他耍了。
這在療養(yǎng)院是不常有的事,病人戲弄管理員,絕無僅有。我站起來,目光平移到他的胸前,“003號:陳式微”。我記住你了,我惡狠狠地告訴他,然后走了出去,連抹布都忘了拿。
而我說那句話之后的24小時,他“死”在了他的003號病房。
B
反正我說跟我沒有關(guān)系你們也不會相信。我記得我很難過,我記得更清楚的是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正在猶豫選擇紅色那塊還是綠色那塊。
紅色那塊是我的臉布,綠色的是腳布。曾經(jīng)紅色是腳布那會兒,每次洗屁股因為掉色腳盆里都會留下一攤“血”,被嘲笑肛裂過好一陣。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把抹布落在003,可又不想回去取,只能選一塊替代,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這兩塊還是母親上次來的時候帶給我的,磨損得已快看不出它們的本色。
但凡敲門響過三聲之后就會急躁起來,或者直接推了門進(jìn)來。我等著就是這個,可是門外仍然不疾不徐地“篤篤”著。我有些不耐煩了,“請進(jìn)”,我大聲喊著,沒有回應(yīng)。不得已我只得拿著紅色那塊,搬開堵著門的桌子,打開了門。
是他。
“你還記得我嗎?”
我把視線移到了他的胸牌,“陳式微”,點了點頭。他把我當(dāng)傻子嘛。依稀記得小時候母親就對我說過,只有自己是傻子才會把別人當(dāng)成傻子。
“你有病嗎?”我誠懇地問。
他看著我,愣了一下,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個問題你問過我兩遍了,我告訴過你,你還記得嗎?”
他說我之前問過他,可我記得我們分明才剛見面,這是明顯地轉(zhuǎn)移話題無疑了。小時候我父親問我是否偷著上網(wǎng)時,我常用這招,看來他是有病無疑。他跟我是不一樣的,我若有病,那院長怎么會安排我去打掃十間房間呢?
他抬頭向我示意了一下,我側(cè)身讓他進(jìn)屋,讓一個傻子進(jìn)屋無妨,我甚至還給他倒了杯茶。
“你的抹布落在我那兒了,我給你送過來?!?/p>
“好,那你在這兒坐會兒吧,我還有八個房間要打掃?!?/p>
接過抹布我就準(zhǔn)備離開,無意跟他過多糾纏。
“你不用急的。”見我沒有停下,他緊接著說,“你天天打掃那么久,有沒有人來檢查過你的工作?”
“我工作當(dāng)然不是為了預(yù)備檢查或是什么。”我本不想反駁,但曾聽過的冠冕堂皇的話會自然而然地從我嘴里蹦出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反正這些也沒有意義,象征性地做一點不就行了,不用那么認(rèn)真的。你明明知道那些房間除了你每日出入,再無第二個人。”
其實想終止對話再簡單不過了,只消留下一句“我打掃不打掃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但心和嘴卻是兩條平行線,心里想著,嘴巴已經(jīng)把講道理的話說了出去。
“世上沒有意義的事情多了,若是因為沒意義就都不去做了,這個世界還稱之為世界嗎?我們早就不吃人種出來的糧食了,不穿手工衣物了,我們一切建筑都是靠機(jī)器完成的。還有幾個億的農(nóng)民,他們難道做的也是無意義的活計嗎?”
式微冷哼了一聲,第一次見他冷笑,毛骨悚然,好在他立刻就把表情收了回去。
“他們當(dāng)然是無意義的,你知道這世界上這么多人,總要給他們事情做,可他們能做什么呢。飽暖思淫欲,寧可讓他們生產(chǎn)的東西爛掉廢掉也比讓他們閑著好?!?/p>
這個觀點我倒是聞所未聞的,絞盡腦汁也遍尋不到我曾聽過的說教來反駁他。我沉默著,他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兀自地喝著茶。
護(hù)士長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推門聲。療養(yǎng)院每天都有人進(jìn)出,這種慌亂可以理解,沒多久就推到了我這扇。
“003,該做今天的成長練習(xí)了,院長叫你去他辦公室?!?/p>
他放下茶杯,頹唐地站起來,“茶不錯。”
“院長?院長不是出國了嗎?”我望向護(hù)士長,護(hù)士長沒有理會我說的話,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式微。
“根本沒有國外,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笔轿⒖桃鈮旱吐曇?,然后走了出去。
出門的剎那,護(hù)士長踏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你們倆以后少在一起?!币膊恢馑际桥挛冶凰腥具€是我影響他的成長。
而陳式微的背景又分明地重疊上院長的影子。
C
他最后一句話引起了我與他聊下去的欲望。在這里這么久,很少有人忤著我意思的。但有一點我是確定的,他有病,我沒有,不然他不至于今日還要接受治療。
只是他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我始終想不明白。
我十年前來到這里,或許是十五年,我對時間沒有概念,在這里時間毫無意義。相比于外面,我倒更喜歡里面。我對外面的記憶僅僅是慈祥的母親加上兇狠的父親。他們現(xiàn)在大概死了吧,要不母親怎么會這么許久不來看我,父親也不來打我了呢?
記憶中父親是愛打我的,甚至用“愛”也不足以概括。一開始僅僅是罵,積累多了就變成打了。這些都沒有什么緣由。我分明清楚地記得,我十四歲那年暑假,一開始我睡得晚,十二點睡十點起,我父親罵我天天睡到中午,簡直與豬無異。后來因預(yù)備開學(xué),主動調(diào)整了作息,九點睡五點起,我父親又會罵我說又不是炸油條的,天天起這么早做甚,那時我才知道,他只是想罵我而已。
打就更多了,理由我不太記得了,大體都是跟著他的心情走。依稀有印象的是最后那一次,他用相框打碎電腦顯示器,繼而要打我時,被我牢牢抓住了手。第二天我就進(jìn)了療養(yǎng)院直到現(xiàn)在。
進(jìn)療養(yǎng)院是義務(wù)的。我不太清楚什么是義務(wù),這是院長常掛在嘴邊的話,我若是懂,我便也有院長的資格了。我只知道這是每個人都需要經(jīng)歷的過程。人都要在這里成長才能進(jìn)入社會。
自從我父親停止來看我,我就不再接受治療了。在里面日子安逸得很,院長護(hù)士長對我很好,只是不讓我交談。我除了這點什么都聽他的,他們也不為難我。后來我知道他們?nèi)フ椅业脑捰蚜耍捰训箾]有停止跟我交談,只是那之后,話友們跟我說的便開始是我已知道并且聽了無數(shù)遍的事了,“時間是歷史的,歷史是記憶中的,記憶是無用的”、“療養(yǎng)院是我家,院長像父親一樣”、“槍打出頭鳥”之類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無趣得很。而且和我說話的總是固定編號的人,卻長著不一樣的臉,重合都重合不起來。人們總是在和我談天后得以離開,我從沒有一個固定的話友。對此我既開心又難過。但也不奇怪,這里進(jìn)出是常事,就拿陳式微來說吧,他已經(jīng)是見過的第三十七個“003”了。護(hù)士長之所以不讓我們交談,也許是他還沒成長到可以和我說話的程度。
可是他所說的“沒有外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擦完了八張桌子也沒有想明白。
D
食堂的午餐上我也沒看見他,急于想知道答案我去向班長打聽。療養(yǎng)院把病人分成一個個小班,一般選一個成長最好的那個擔(dān)任班長,在院長和護(hù)士長忙不過來的時候帶領(lǐng)一個班進(jìn)行每日的成長訓(xùn)練、專題反思等。
我長班長十歲,資歷更不消說,一項對我客客氣氣的他聽得“陳式微”三個字之后如同吃屎塞牙還被撞了正著。
“田哥,你說003?”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鐵筷子敲打著鐵菜盒。
我急于打聽,小把戲該做的還得做,明著我把碗里的雞腿夾給他,暗著在桌子下面又塞給他半包煙?!拔矣袞|西忘在他那兒了,他怎么沒來吃飯?”
“他啊,一時半會兒怕是起不來床了。按說來之后一個月就該學(xué)乖了,但這個003骨頭還真硬,48天了還不肯聽話。怪不得院長生氣呢。他自己不學(xué)好,還連累這我們整個班都沒有肉吃?!卑嚅L喋喋不休地說著,夾雜著同桌人的附議聲。我聽個大概就回到了自己桌子,式微該是受了“強(qiáng)力治療”了。誰讓他成長得慢呢。我知道強(qiáng)力治療后需要靜躺半天,可是我心里打著結(jié)什么事都做不了,匆匆扒了幾口飯就來到了三號病房。
門不用推就開了,這個時間點所有人都該在食堂,吃完飯他們會統(tǒng)一總結(jié)上午的學(xué)習(xí)和成長,然后才去午睡。陳式微見是我眼中閃過了一絲復(fù)雜的神色,壓在被子里的手動了動,沒能抬起來。
我從床頭柜最里面的牙膏盒里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煙,叼在嘴里點火,然后給他狠狠吸了兩口。這時候他才差不多活過來。
“怎么是你?”大概是覺得過于生硬了,式微又補(bǔ)了句,“你怎么來了?”
我沒有說話,把玩著他桌前一個老鼠玩偶。我打開開關(guān),老鼠玩偶的尾巴轉(zhuǎn)動起來?,F(xiàn)在療養(yǎng)院還配備玩具,什么時候福利變得如此地好了?!皠e碰它?!笔轿⒖吹轿舶烷_始轉(zhuǎn)動時喊了出來,但也過于晚了。幾秒鐘的功夫瞬間電流從尾巴經(jīng)由手腕涌上了我全身,“老鼠”從指間跳了出去,而我的意識直到十秒后才從空白中恢復(fù)過來,下身濕漉漉的很是難受。
“院長的新玩具。你怎么反應(yīng)這么大,很久沒做成長練習(xí)了吧,還是你也怕老鼠?”
“這是你的‘強(qiáng)力治療?”我心有余悸地把已經(jīng)消停的老鼠放回床頭柜,并沒有心思理會他的問題。
“是。哦,我不怕電。但尾巴也就夠我受的了?!?/p>
腦子里還是空白一片,不知道尾巴又是什么新奇的教程。縱然當(dāng)年助我成長的“電教程”也只在腦海中迷迷糊糊卻又觸碰不到的幻影,畢竟我接受成長練習(xí)是很遙遠(yuǎn)的回憶了。靈光閃過“院長”,我記起來此行的目的。
“院長回國了?”
“我不是跟你說了根本沒有國外?!?/p>
“可是新聞上分明有,而且——”
“新聞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嗎?你不要跟我說還有影像資料,這些都是人造出來的。我聽說你來這里是因為上網(wǎng)?你不知道現(xiàn)在電腦可以把一切無的變成有的嗎?”
是啊,可是這也太荒謬了。說起這些他有了些精神,我扔掉了抽得只剩屁股的煙頭,打開了窗子,但再有精神他能動的也僅僅是眼睛和嘴巴而已。
“你這樣說過于武斷了吧,我有個親戚還去過國外呢,給我?guī)磉^好多國內(nèi)沒有的東西呢?!?/p>
他直盯著我,等我不說話了,問我叫什么名字。我下意識地低下頭,想起我已經(jīng)好幾年不戴胸牌了,002號是很久前的歷史了。
“田將蕪,他們叫我田哥?!?/p>
“田將蕪,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他的語氣我很不喜歡,但我又說不過他,我有個毛病,越說不過我就越想跟他辯。我在椅子上坐定了屁股。
“世界很大,世界上有很多國家,總的陣容分兩個——東風(fēng)陣營和西風(fēng)陣營,我們國家是東風(fēng)陣營最大的國家,西風(fēng)陣營暫時發(fā)展得好過我們,但他們是落后的,終將被我們?nèi)〈??!蔽野阎袑W(xué)書本上的知識一股腦地傾倒出來。
“不,你錯了。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就是你和我所在的國度,也只有我們一個陣營。別的什么富強(qiáng)民主的大洋國,獨(dú)裁落后的山地國,風(fēng)景如畫的淡湖國,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聯(lián)邦宣傳局做給我們看的罷了?!?/p>
“可是我分明記得新聞,我國領(lǐng)導(dǎo)人常常出訪他國,與他國領(lǐng)導(dǎo)人會晤。若那些都是不存在的,會晤是什么,他國領(lǐng)導(dǎo)人又是什么呢?”
“領(lǐng)導(dǎo)人?不過是從我們遴選的演員罷了,你不覺得所謂外國人都長得一個樣嗎?”他說完看著我,我臉上寫著不信服,但又不能找到論點去駁斥他。
“可是,這么做又是為什么呢?”
“大陸國一萬億人民,九千八百億都在做著無用的活動,只要有二十億人工作就能養(yǎng)活所有人。但是所有人都需要活下去的動力,為了給他們動力,好讓他們不懈怠,最上層的二千萬統(tǒng)治階級給他們塑造了大洋國這個無形的敵人。大洋國什么都強(qiáng)過我們,我們時時刻刻處在被侵略的危機(jī)中,所以我們不得不努力工作。后來覺得神經(jīng)時刻緊繃得太緊容易斷,便創(chuàng)造出獨(dú)裁落后的山地國。大洋國還被捏造出兩三百年的歷史,山地國干脆就曾經(jīng)是我國的領(lǐng)土了。這更好理解了,為了讓民眾辛苦生活并獲得幸福感,于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得以與我們參照,剩下的那些也一樣,各有各的作用,就這么簡單?!?
說了一大段,式微好好停下來喘了一大口氣,看來這次成長治療對他的幫助不小。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仍連珠炮似的發(fā)表著我的疑惑。
“可是我叔叔真的去過大洋國,是坐飛機(jī)去的,還拍了好多照片,這又如何解釋呢?”
“你坐過飛機(jī)嗎,田將蕪?”看著我搖搖頭,他嘆了口氣,“你若是坐過飛機(jī)就懂了,飛機(jī)根本就沒有飛,人們在地上上看見的不過是小的探測飛行器罷了,那種東西人登不上去的,反正礙于視力,越遠(yuǎn)去的東西也會越小。”
“可是他們下飛機(jī)的時候確實到了另一個地方。”
“你坐上飛機(jī),所謂的起飛,其實是把飛機(jī)開進(jìn)了一個龐大的火車,車廂四周貼滿了天空色的貼紙,加上鼓風(fēng)機(jī)不斷工作,你就感覺上天了一般。而且一般飛一段,大家就放下遮光板睡覺了,沒有人無聊到盯著舷窗十幾個小時,自然也沒人發(fā)現(xiàn)其中的貓膩。所謂飛行過程中的顛簸不過是飛機(jī)上下貨車時發(fā)生的搖晃?!?/p>
“那些人駭人聽聞的追擊呢?”
“你連車禍也沒聽說過嗎?”
這樣就解釋通了,我不禁為叔叔的被騙感到忿忿不平,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現(xiàn)在還在世嗎?誰都不知道。
“外國,包括那些風(fēng)景名勝,不過是國會做的福利工程,用以獎勵那些出色的公民,同時也激勵剩下的絕大多數(shù)人。最簡單的例子,我們誰也沒見過真實的國界線不是嗎?”
“那革命呢,革命也是假的嗎?”我有點不依不饒,渴望抓住他一點漏洞。
“革命當(dāng)然是假的,你不知道制造幻覺給人民看是古來有之嗎,從老祖宗傳下來的,哪有什么外來侵略者,分明就是鎮(zhèn)壓暴動?!?/p>
“我還記得我讀過外國的戲劇小說家,說他們的理論影響了我國的發(fā)展歷程?!蔽疫€在不遺余力地反駁著,但也看得出來,我的氣勢弱多了。
“馬克思么?張伯倫?還是林肯?他們本就是我們的人,他們的姓都和我們一樣。你說的是易卜生吧,你還記得易牙嗎?你看比較下來,終有聯(lián)系?!?/p>
這次換我頹然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說不出一個字。這次對話信息量有點大,足夠我好好想一會兒,加上褲襠那會兒黏膩膩的,實在難受。但他似乎沒有放過我的意思,可能是憋得太久。
“當(dāng)然也不算盡是假的,最早的一部分還是真實存在的,司馬遷當(dāng)時不是說世上萬物皆出于‘炎黃嘛,這句話無疑暴露了后世的荒唐。只是疑惑,后來他們篡改歷史時怎么沒把這一句一并改了去?!?/p>
我憚于開口,由著他往下講。
“以前有個村莊,附近住了一條惡龍。惡龍收著數(shù)不盡的金銀財寶,還要求村長每年送一個處女過去,村民們每年都會派村中的一個勇士去屠龍,一個也沒有回來。這一年村民們尾隨勇士,想一探究竟。勇士屠完龍,坐在王座上,看著滿屋的金銀財寶,慢慢變成了龍的樣子?!?/p>
“這個故事我聽過,好像是定南的傳說?!?/p>
“本就是我們國家的傳說?!?/p>
看我杵在那里不說話,陳式微擺正了笑歪的嘴角,換了一副認(rèn)真的面孔,“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我沒有回應(yīng)。
“你覺得我說的都是真的,便全盤接納了。明日覺得他人說的都是真的,便又推翻了我說的話。這就是療養(yǎng)院得以持久興旺的原因,你這樣的人太多了,沒有思考,沒有主見,還又不敢質(zhì)疑。你才我二十多,不該是這樣的?!?/p>
隱約聽得他是在批評我,連他批評我的聽在耳里都有些道理,但道理又是帶刺的。我無所謂,別人未必忍得,下意識地我去勸他,“這些話還是放在心里吧,禍從口出,少說為好,世界上本就不缺少有思想力的人,為什么有些人開口,有些人沉默,各有各的道理吧?!?/p>
聽我最后一句話他笑了起來,長久地望著我,我們這輩子的對話也就停在了這一刻。
走廊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大部隊即將回來午睡,是時候該走了,我要回去把我褲子上黏膩膩的東西處理一下。走之前他告訴我,第二天吃完早飯可以再去找他。
E
世界上有很多悖論,單單我發(fā)現(xiàn)的就不在少數(shù)。
我是真高興,在這兒這么多年,終于等來了一個不一樣的人。而且按往常的經(jīng)驗來看,只要與我交流一段時間自然而然就能成長了??上氲竭@些我又難受起來,成長了就不得不離開這里進(jìn)入社會,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留在這兒做活計的。
我是不想出去的,我們每個星期開總結(jié)大會時常能聽院長描述外面世界的景象,自然是險象環(huán)生。出去的人下場大多不好,在我還是002那會兒,當(dāng)時的“001”叫“胡不歸”,沒有成長好就急著跑出去進(jìn)入社會。聽院長告訴我們,他在外面活得很差。所以我寧愿待在這里,永遠(yuǎn)留在這里。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我的不愿離去被護(hù)士長設(shè)定為榜樣來教育旁人,也就是同時,我不再接受成長練習(xí)了。是那個時候嗎?我又不太確定了,畢竟那是太遙遠(yuǎn)的回憶了。
我和旁人不一樣,不用接受下午的集體學(xué)習(xí),整個下午都能躺在床上。我把時間全部花在了回憶上,好在事情但凡用心,都會有結(jié)果。
十幾年前的那天也是個清晨,母親打包好了我們父子倆的行李,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了頓午飯,然后我們便上路了。那天我母親做的是西紅柿炒雞蛋,我一生中都沒吃過那樣好吃的西紅柿炒雞蛋。
后來呢,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呢?
后來我便來了這里,我和父親住在同一個宿舍,這倒是之前不曾想見的。那年我已經(jīng)十幾歲了,一開始有諸多不便,后來就好了。
電擊……電擊……
電擊都是來的很快,第三天吧,還是第四天。我一直沒吃飯,似乎想抗議來著。院長把我綁上了電椅,按了按鈕,不對,按鈕是我父親按的。按的時候還在和院長有說有笑。
還有呢……還有什么……
我母親兩個星期會來看我們一次,給我們送一些換洗衣服,還有里面吃不到的巧克力之類的東西。都是我父親吃了,我沒有碰過,院長不讓,別人見了也會舉報。一開始母親是開車來的,一年后變換成電瓶車了,說是什么響應(yīng)國家節(jié)能減排,那次還給我?guī)Я搜捞缀退苣z管。
牙套?
牙套是我父親讓帶的,說是青春期給我矯正牙齒用。后來開家長會的時候,我聽高年級的同學(xué)說,他們班的一個做成長練習(xí)的時候不肯戴,受大幅電流的時候,生生把牙齒咬碎了。塑膠管是怕自覺或不自覺地咬到舌頭。
嘩眾取寵……卓爾不群……出人頭地……
別說了,我戒了,我戒了十年了,別說了。
胡不歸……胡不歸……
他是001號,他,他是……
它是什么……它不是自殺了嗎……
他是我害死的,是我舉報的他,他想自殺,他說再也受不了這里了。我必須告訴院長,我包庇他就是成長失敗。
然后呢……它怎么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知道。我聽說他特別怕癢,有特別害怕蟑螂。院長把他的腳塞到裝滿蟑螂的腳盆里,他一邊笑一邊哭,很快就崩潰求饒了。他求饒后院長仍然觀察了他二十分鐘才放他出來。因為這件事,院長好像還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成長的煩惱》的文章。后來,后來他還是逃跑了。
它逃了……那你怎么不逃呢……
我,我不敢,我怕逃跑被抓回來還要做練習(xí)。
它逃出去之后的生活你知道嗎……
不知道,興許是死了吧。這樣的人,進(jìn)了療養(yǎng)院,就算出去了,活著和死又有什么分別呢。
繼續(xù)說說你吧……你練習(xí)了多少次……
我,我不知道。
不記得了,太多了嗎……那說說最后一次吧……
也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我只記得那時我父親從這兒搬走之后,我母親最后一次來看我。那時第一次做很久的夢,之后我就頻繁地做很久的夢了。那時我剛醒,看見窗外有個影子很像我媽,我叫了一聲媽,影子沒有回我,領(lǐng)了一個小影子走了。院長在床頭跟我說你看錯了,那是護(hù)士長。然后護(hù)士長就走了進(jìn)來,拿著兩塊毛巾,一塊綠色的,一塊紅色的。至此母親的臉就重合在了一起。
這樣啊……還有么……
就這些。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不是的,我說的都是假的……
F
醒來已是夜半,迷迷糊糊中聽得有人在說“睡熟了”,我等腳步慢慢走遠(yuǎn)才小心將眼睛睜開一點。窗外的月亮已經(jīng)明顯偏西,確實是夜半了。
被一種東西驅(qū)趕著,我赤腳走了出去。
鐵門的限制我也不能走多遠(yuǎn),目光所及的盡頭是院長辦公室,院長辦公室現(xiàn)在還亮著燈,真是個勤奮的人啊。里面?zhèn)鱽硪魂囌f話聲,女聲好像是護(hù)士長。
我沒忍住蹲了下來,把耳朵帖上去。偷聽是不道德的,可道德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強(qiáng)行分辨著,倒也能尋出個大概:
“003怎么樣?”
“效果嗎?沒有什么特別大的進(jìn)展,還是以前那樣吧?!?/p>
“強(qiáng)力治療也治不好003?”
“嗯,它也許不是心理疾病,病在腦子??墒怯植荒艹惺茈姄袅?,院長您說——”
“我說?三班班長069怎么樣?”
“069?它最近成長還不錯,今天午飯后還主動上交了兩根煙,說是沒收同學(xué)的,這兩個月管理班上也挺盡職的??墒浅鲈褐螅鐣系奈恢檬侵蓍L的兒子,069怕是經(jīng)歷的考驗還不夠?!?/p>
“它不行的話就只有002了。”
“002,院長您的意思是——”
“對,按以往的來。002下午不是也受過檢測了嗎?若是州長催得急,讓他們把002領(lǐng)走罷。不要忘記走之前清除‘記憶殘留?!?/p>
“輸入的也是按老規(guī)矩來?”
“是,就‘歷史、記憶、生死全是無意義的、‘做該做的之類就行了。對了,別忘了輸入‘熱愛,知道吧。”
“院長,我有數(shù)。那003……”
“留著他也好,可以試驗以后的新方法,也好過直接扔了它?!?/p>
我聽得“扔了它”仨字,害怕地直接跑起來。躲在屋子里,我渾身發(fā)抖,房間里的窗簾已經(jīng)重新被拉好了,沒有開燈,里外藏著一樣的黑。
G
第二天早飯被拿到了房間,也是絕無僅有的事。
吃過后,護(hù)士長把我?guī)У搅?03號病房,告訴我以后不用再擦桌子了。我聽不懂什么意思,點了點頭。她給我?guī)闲嘏?,告訴我以后我就叫“陳式微”。
“你叫什么名字?”
“陳式微?!?/p>
好了,他走了出去。
我坐到椅子上,桌上攤著一本日記本,上面稀稀拉拉寫著一行字:
“我今年72歲、一年洗一次澡、最喜歡老鼠、我沒病、我從來不哭、直到今天你仍然是我拒絕別人的原因。這些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永遠(yuǎn)不知道是哪一件?!?/p>
我讀了一遍,在最后寫上了“陳式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