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從我家門前流過

陸應(yīng)鑄

一

對于我來說，每一個陌生的城市，都是一本未曾啟封的詩集。

我向往遠方，期待那種快意閱讀。

2005年，第一次在家門口聽到了雄渾激越的火車汽笛聲，鹽城人驚喜萬分。你能感受到，腳下每一寸土地，都在火車隆隆駛過的震顫中，深深地陶醉著。蘇北里下河平原“地?zé)o寸鐵”的歷史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我供職的媒體組織“走四方”體驗采訪，安排記者從鹽城乘坐開通的第一列火車，前往當(dāng)時可以抵達的4個終點站城市，我奉命前往蘭州。

那些天，我的心，一直在歌唱。

7月1日19點21分，我們一行三人在鹽城登上泰州—蘭州K419次快車。

從熟悉的鹽城出發(fā)，向西，向西，再向西！

徐州，開封，鄭州，洛陽，西安，寶雞，天水，蘭州——

二

第一次從鹽城乘火車出發(fā)，激動的心情，恰好需要一段漫長的旅程來平緩。

說是快車，一路上卻走走停停，我們圍坐在車窗前貪婪地打量著眼前的遠山近水，并不覺得慢。從海拔4米到海拔1520米，向西行進1879公里。第三天，7月3日凌晨1點多鐘，這趟列車才悠哉游哉地抵達蘭州。

在昏黃的街燈籠罩下，深夜的蘭州，顯得格外靜謐安詳。坐上出租車，司機把我們送到一家旅店入住。這是一樓的房間，三張床，沒有空調(diào)，有一臺電風(fēng)扇，還有一盤沒有點燃的蚊香。我放下行李，隨手打開床頭的旅店折頁，一看就樂了，彩色印刷的折頁言之鑿鑿地介紹，蘭州是中國版圖的中心，而這家簡易旅店恰恰又是蘭州的中心。

我把折頁遞給兩個同事看，他們也咧開了嘴嘖嘖稱奇，覺得有趣。

后來，我還就此專門向蘭州朋友求證，他字斟句酌地告訴我，蘭州是中國陸域版圖的幾何中心。我不知道他這樣的表述是否有科學(xué)依據(jù)，但蘭州獨特的地理位置從此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稍后的年份，我到過西安，親耳聽當(dāng)?shù)厝苏f西安是中國的地理中心；到了鄭州，鄭州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地理中心這一說法，自稱“天地之中”。鄭州報業(yè)集團在遍布繁華街頭的形象宣傳廣告畫面上，就是突出一個“中”，以《鄭州日報》卷成“中”字中間的一豎，《鄭州日報》的同行解釋說，這個“中”，既是天地中心的意思，又是當(dāng)?shù)胤窖钥陬^語，是好、行、滿意的意思。我這個外鄉(xiāng)人聽了，直覺得這個“中”底氣十足，雄渾有力，落地有聲。

見識多了，也就想得通了。中國這么大，幅員遼闊。城市這么多，星羅棋布。對于國家來說，每一個地方都是中心，缺一不可。對于城市來說，大家自發(fā)地尋找地理標(biāo)志，刷存在感，擴知名度，是一種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shù)挠X醒，是一種發(fā)展與崛起的沖動，是一種歷史使命感與民族自豪感的自然流露。

在蘭州城里行走，抬眼就能看到黃河。

依河而建的蘭州，有“西部黃河之都”的美譽。

到蘭州采訪之前，我還從未有過如此親近黃河——這條讓無數(shù)中華兒女魂牽夢縈的偉大母親河。

三

瑪曲，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北麓約古宗列盆地的一個偏僻之地，因“黃河源頭”而聞名遐邇，全長5464公里的黃河，流經(jīng)青海、四川，到了甘肅，仍屬上游。

蘭州處于青藏高原向黃土高原過渡地帶，祁連山的余脈皋南山、五泉山和白塔山，南北夾擊，形成一個地勢相對平緩的狹長山谷，蘭州坐落其間，黃河穿城而過。

鹽城是魚米之鄉(xiāng)，河網(wǎng)密布，我自信對大大小小的河流并不陌生。

然而，站在蘭州城里的黃河岸邊，我的自信卻蕩然無存。

或許是附麗了太多的文化積淀與民族情愫，乍看黃河，我的感覺竟如此陌生，是一種巨大震撼帶來的瞬間空白與陌生。

由于蘭州境內(nèi)大部分地區(qū)為黃土覆蓋的丘陵和盆地，尚屬上游的黃河，在蘭州城區(qū)段已經(jīng)裹挾了不少泥沙，河水并不清澈，呈黃褐色，顯得雄渾，飽經(jīng)滄桑，深沉厚重。

我原以為，上游的黃河是一個清新美少女；望著眼前的黃河，我腦海里閃現(xiàn)的卻是羅中立超現(xiàn)實主義畫風(fēng)的著名油畫《父親》。

我的心，頓時沉靜下來。

我在北岸伸入河中的親水石條步道上，蹲下身來，輕輕地用雙手親撫黃河，在酷熱的陽光下，河水透徹的清涼，經(jīng)過雙手直抵我的五臟六腑，如同電流穿透了我，我感覺自己燥熱的身體，一下子清爽振奮起來。除了水色，眼前的黃河與我在鹽城看到的河流似乎差別并不大。陽光灑在河面上，河水泛著金色粼片，近處斑斕奪目，遠處云霧氤氳?？墒?，待我把手臂往河水更深處探去，發(fā)現(xiàn)表面波瀾不興的黃河，其實水流湍急，勢不可擋。我凝神屏息，側(cè)耳細聽，這黃河水，也不似我家鄉(xiāng)司空見慣的淙淙流水。你看，波浪淺淺，由遠而近，追逐拍打，相互嬉戲，但發(fā)出的聲音，卻一點也不舒緩、不輕快。你聽，急促而又低沉，激越而又雄渾，充滿了力度，仿佛是低吟，又仿佛在喘息。我在思忖，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流水聲，親切而又陌生，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突然，一個熟悉的旋律掠過腦海，我想到了歌詞“黃河在咆哮”，是的，咆哮，黃河在咆哮，我眼前的黃河，看似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驚的黃河，她在咆哮，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咆哮，一種隨時準備沖破重重關(guān)隘的咆哮，一種肩承重負卻又刻不容緩奔騰向前的咆哮。

《蘭州晚報》一個記者熱情地給我們當(dāng)向?qū)В_著一輛軍綠色帆布吉普車帶著我們游覽40公里黃河風(fēng)情帶，從南岸自東往西，北岸由西往東，一個大循環(huán)游覽了近兩個小時?！疤煜曼S河第一橋”，黃河母親雕塑……時值蘭州市黃河風(fēng)情文化周，南岸露天舉行的七里河第二屆“百合之聲”群眾演唱會，人山人海，歌聲嘹亮，在黃河岸邊擺開百架鋼琴，百名兒童同時演奏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頌》，這樣的創(chuàng)意真是令人叫絕——這首著名曲目在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合適的演奏地點嗎？北岸圍繞黃河文化建造的各種主題游園，精彩紛呈，在龍源園，匯集成百上千個不同風(fēng)格的漢字書法“龍”，鐫刻在“龍墻”上，蔚為大觀，跨過龍門，仰望盤龍石柱頂端“龍”字象形寫意雕塑，還有“生命之源”水景雕塑、春園、秋園、夏園、冬園、綠色公園……蘭州人真是做足了黃河文章。

在游覽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看到白塔山下，有一處塔吊林立的建筑工地，是一個正在開發(fā)的樓盤，靠近黃河邊的工地圍墻上，懸掛著一條大紅橫幅，上書樓盤廣告：“黃河從我家門前流過?！蔽也唤麚粽品Q善，一句大白話，被運用得如此恰到好處，客觀描述，自然貼切，卻又恢弘大氣，意味雋永，令人過目不忘，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精彩的樓盤廣告。

黃河從我家門前流過——這句廣告語深深地打動了我，這座城市散發(fā)出來的文化氣質(zhì)，讓我仿佛找到了知音，蘭州從此令我念念不忘。

四

我第二次去蘭州，是2010年參加中國晚報協(xié)會組織“全國晚報總編甘肅行”采訪活動。這次采訪，讓我對蘭州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有了更多更新的了解。

黃河奔騰不息，不舍晝夜，以“黃河為動脈”的蘭州，古樸厚重而又活力四射。

眼前的這片土地，古老，深邃，神奇，新鮮。早在5000年前新石器時代，中華民族的先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西漢時設(shè)立縣制，取“金城湯池”之意而稱金城。隋初改制蘭州總管府，始稱蘭州。漢唐以來，蘭州作為絲綢之路上的交通要塞和商埠重鎮(zhèn)，在中西經(jīng)濟文化交流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清康熙時隸甘肅省，省會由隴西遷至蘭州。

我看到的是活色生香的蘭州。在天南海北大小城市隨處可見的“蘭州拉面”，在蘭州，當(dāng)?shù)厝烁鼧芬夥Q其為“牛肉面”。早在清嘉慶年間，蘭州東鄉(xiāng)族人馬六七首創(chuàng)牛肉老湯面，這便是牛肉面的前身。蘭州牛肉面聲名大振，歸功于回族青年馬保子，1915年前后，馬保子家境貧寒，為了生計，他在家里制成熱鍋牛肉面，挑著面擔(dān)沿街叫賣。后來，他又把煮過牛骨、羊肝的湯兌入牛肉面，其香撲鼻，大家都愛吃。接著他開了店鋪，不再沿街叫賣，就推出“進店一碗湯”，客人進門，伙計就端上一碗熱乎乎的牛肉湯，免費請客人喝。馬保子清湯牛肉面從此聲名遠播。馬保子以“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統(tǒng)一了蘭州牛肉面的形態(tài)“標(biāo)準”。清是湯要清，白是蘿卜片，紅是辣椒，綠是香菜、蒜葉，黃是面條要黃亮。祁宏彬告訴我，吃牛肉面，關(guān)鍵不是吃面，而是喝湯，店家一般早上三四點鐘即開鍋用牛骨頭熬湯，一碗上乘的牛肉面，湯水看上去碧清，油晃晃的照見人影。

一路采訪下來，感覺蘭州是一個特別能讓人靜下來的地方。登上黃河岸邊郁郁蔥蔥的九州臺，這種感覺進一步加深。九州臺上建有文溯閣四庫全書藏書館。1925年，文溯閣本《四庫全書》從北京運回沈陽，經(jīng)清點，發(fā)現(xiàn)缺書72卷。次年，沈陽派人赴京雇抄手二十余人，歷時近一年依文淵閣本抄補完整。1931年，藏于沈陽文溯閣的全套《四庫全書》落入日本侵略者手中。日本投降后，文溯閣本《四庫全書》被追回。建國后，有關(guān)部門出于安全考慮，將歷經(jīng)劫難的珍貴文物文溯閣《四庫全書》，全部從沈陽轉(zhuǎn)移到甘肅，共計6199函、36313冊、79897卷，另有《簡明目錄》《總目》《考證》《分架圖》等，同時移存的還有《欽定古今圖書集成》一部。1966年10月底，這些珍貴古籍運抵甘肅，放在永登連城魯土司衙門大經(jīng)堂后臨時書庫，后轉(zhuǎn)存甘草店戰(zhàn)備書庫，2005年7月，存放于按特級文物館藏標(biāo)準興建的文溯閣四庫全書藏書館。門可羅雀的藏書館由武警看守，經(jīng)過層層審批，我們獲準進入?yún)⒂^。

說起蘭州，當(dāng)?shù)厝藭院赖亟o你扳著手指說五個一：一條河，黃河；一座橋，中山鐵橋；一碗面，牛肉面；一套書，四庫全書；一本雜志，讀者。這五個一，有現(xiàn)實的，更有歷史的，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是屬于蘭州的，更是屬于中國的。

五

說起去蘭州，我不得不提到一個人，“睡在我上鋪的女子”。

我傍晚在鹽城上車，深夜車過徐州，一個年輕女乘客進來，爬到上鋪，放下行李，躺在床上，就開始接聽手機。我本來睡眠就淺，在夜行列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脑胍糁?，隱約聽到上鋪女子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在交談，我以為她是演藝圈的經(jīng)紀人，大約在動員某明星參加什么重要演出。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結(jié)束通話的，或許一個小時，或許更長。我醒來時天色已亮，上鋪靜悄悄的。待我洗漱回來，聽到上鋪女子又在接聽手機了。我在心里慨嘆，做個經(jīng)紀人真是不容易。上午10點多，女子打來開水，把水杯和洗凈的水果放在窗口小桌上，很客氣地請我吃水果，我道謝并婉拒，但我們的交談就這樣開始了。這是一個30歲上下的女子，明眸皓齒，皮膚白皙，長發(fā)飄飄，衣著時尚，舉首投足，溫文爾雅。我以為她就是一個明星經(jīng)紀人，她卻笑著直搖頭。她是徐州人，在天水生活，半個月前她趕回老家，就為了陪伴一個患上產(chǎn)前抑郁癥的女友，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談，情同姐妹，女友懷孕后，感覺做鋼材生意的丈夫沒有以前對自己那么好了，又特別擔(dān)心這第二胎生的還是男孩，女友特別想生個女孩。于是，女友焦躁不安，夜不能寐，直至被丈夫送到醫(yī)院住院待產(chǎn)，觀察治療。聞此訊息，她急急地從天水趕來，天天陪在女友病床前，說貼己的話，寬女友的心，一陪就是十多天?？蛇@些天，她自己心里又始終牽掛著遠在天水的家。她和愛人十年前去天水打拼，如今開了一家大型工程機械租售公司，還開了一家酒店，有一雙年幼的兒女，她想家人，想著家里那么多事情需要自己打理，想早點回天水，可女友一聽說她要離開就尋死覓活。她發(fā)現(xiàn)，女友真的是得了嚴重心病。昨晚她是瞞著女友離開醫(yī)院的，夜里的電話，上午的電話，都是女友打來的，她一直在電話里耐心勸導(dǎo)、寬慰女友。若非親耳所聞，我還真是難以置信，一個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女子，會如此純粹而又奢侈地對待兒時的友情。

她告訴我，她叫徐靜，還把手機號碼留給了我，讓我有機會到天水做客。天水是蘭州前面的一站，徐靜下車，上鋪空了下來，而徐靜的敘述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她的善良，令我久久感動。

鹽城到蘭州，這是一段多么有情有義的旅程。

六

去蘭州之前，我心中滿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蒼茫與遼闊。

黃河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每年都會產(chǎn)生16億噸泥沙，其中12億噸流入大海，4億噸留在下游，形成沖積平原。在中國歷史上，黃河下游的改道給人類文明帶來巨大影響。這影響也波及到了我的家鄉(xiāng)鹽城。鹽城瀕臨黃海，海拔最低處0.7米，最高處8米，這個最高處就是黃河故道。鹽城擁有西太平洋海岸最大的灘涂濕地資源，每年還在以兩萬畝的規(guī)模增長，這也是拜黃河、長江所賜，大河大江沖刷入海的泥沙，經(jīng)過洋流回旋，最終在鹽城淤積成陸。

第二次去蘭州的時候，我的目光一直在黃河北岸白塔山下尋找，當(dāng)年懸掛“黃河從我家門前流過”廣告的建設(shè)工地早已不復(fù)存在，映入眼簾的是一派繁華街景。我的家鄉(xiāng)鹽城，這些年也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鹽城南洋國際機場年運送旅客突破100萬，大豐港開通多條國際貨運航線，現(xiàn)在鹽城人熱切期待的是五條在建高鐵線路和一座規(guī)劃中的綜合交通樞紐，將來這“五加一”工程一旦建成運營，從鹽城到蘭州只需六個小時。

從東部的鹽城，到西部的蘭州，我們的祖國到處都行進在飛速發(fā)展的軌道上。

科技發(fā)達，交通便捷，改變著人們的視野與胸懷。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生活半徑在不斷擴大。生活已不僅僅局限于日常飲食起居，還有我們的精神家園，那些“詩和遠方”。

黃河從我家門前流過——如果還用來做廣告語，在我看來，最適宜推介的不只是一個樓盤、一座城市，而是我們偉大的民族，我們親愛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