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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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實錄》中關于周敦頤的記載考述
劉 濤
(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人事處職改辦,湖南 長沙 410003)
《明實錄》是明代歷朝官修的編年體史書,逐年記錄了從明太祖朱元璋到明熹宗朱由校各位皇帝的詔敕、律令,以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大事,保存了大量第一手資料,是研究明朝歷史的基礎史籍之一,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其中有一些關于周敦頤及其思想、著作、親屬褒恤、祠墓修葺等的記載。文章對此進行考述。
《明實錄》;周敦頤;周輔成;《太極圖說》;褒恤封贈
《明實錄》是明代歷朝官修的編年體史書,記錄了從明太祖朱元璋到明熹宗朱由校共十五代皇帝、約250年間的史事,其中建文朝實錄附于《太祖實錄》中,景泰朝實錄附于《英宗實錄》中,思宗崇禎朝、安宗弘光朝、紹宗隆武朝、昭宗永歷朝因戰(zhàn)亂無實錄。纂修此書所依據(jù)的資料主要是以朝廷諸司、部、院所呈繳的章奏、批件等,又以遣往各省的官員收輯的先朝事跡做補充,逐年記錄各位皇帝的詔敕、律令,以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大事,保存了大量第一手資料,是研究明朝歷史的基礎史籍之一,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作為一代理學宗師的周敦頤,其地位自南宋時期被朱熹一系的理學家推崇之后,至明清時期地位逐漸增高,影響日益擴大,相應地必然在官方史籍中反映出來。本文對《明實錄》中的相關記載進行考述。
在明代的科舉考試中,有時涉及到了周敦頤所撰《太極圖》與《通書》的內(nèi)容,均以皇帝制文向應考舉人提問的形式出現(xiàn)。
《明宣宗章皇帝實錄》記載:宣德八年(1433)三月,甲寅朔?!嫌钐扉T,策禮部舉人劉哲等九十九人。制曰:“天啟文治之祥,伏羲之王也,河出馬《圖》而八卦作;夏禹之興也,洛出龜《書》而九疇敘。其理一原于天,而會于圣人之心。故以前民用以建皇極,萬世允賴焉。夫一原于天也,而《圖》與《書》何以不同具于圣人之心矣?何必卦因《圖》而作,疇因《書》而敘?說者又謂《洛書》可以為《易》,《河圖》亦可以為《范》?!兑住?、《范》之興,果何所則?《易》至文王、周公、孔子,《范》至箕子而后益明且備。夫伏羲與禹之圣作之,何以猶未及備?宋周子作《太極圖》、《通書》,所以發(fā)大易之蘊也,其要義安在?邵子推先天、后天以明羲、文之《易》也,其異旨何適?大抵言天者莫深于《易》而必征于人,言治者莫詳于《范》而一本于天。朕潛心往圣,究惟至道,誠志乎文治之興也。諸生講明有素,其敷陳于篇,將親擇焉。”(《明宣宗章皇帝實錄》卷之一百,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1962年版。本文所引《明實錄》均出自這一版本,不另出注。)
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為明朝第五位皇帝,明仁宗朱高熾的長子。幼年深受祖父朱棣(永樂帝)與父親的喜愛與賞識。永樂九年(1411),被祖父立為皇太孫,數(shù)度隨朱棣征討蒙古,接受了戎馬歷練。祖父朱棣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去世后,明仁宗繼位才10個月便去世。朱高熾即位于洪熙元年(1425),在位10年多,于宣德十年(1435)去世,終年38歲。葬景陵,廟號宣宗。他在位期間文臣有“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蹇義、夏原吉等,武臣有英國公張輔,地方上又有于謙、周忱等巡撫,一時人才濟濟,致使當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這個時期被認為是明朝國力最強、政治最清明的時期,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得到空前的發(fā)展。史家稱之為功績堪比漢代文、景之治的“仁、宣之治”。從這一制文可以看出,相對于其前后的皇帝,朱瞻基的文化素養(yǎng)較高。制文是對參加禮部考試的舉人而作,目的是擇優(yōu)選拔人才。尤其是稱“言天者莫深于《易》而必征于人,言治者莫詳于《范》而一本于天”,他利用歷史文化資源以治世的觀念油然可見。
《明世宗肅皇帝實錄》記載:嘉靖二十六年(1547)三月壬子朔?!?。策賜試天下貢士。制曰:“朕惟人君受天之命而主天下,任君師治教之責,惟聰明睿知,足以有臨,自古迄今,百王相承,繼天立極,經(jīng)世牧人,功德為大,是故道統(tǒng)屬之,有不得而辭焉。唐韓愈氏乃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傳至孟軻而止;孟子則以堯、舜、禹、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為臣。各有聞知見知之殊,其詳略同異,果何義歟?其授受之微,有可指歟?宋儒謂周敦頤、程顥兄弟、朱熹四子為得孔、孟不傳之緒,而直接夫自古帝王之道統(tǒng)。果若是,班與其講求著述之功,果可與行道者并與?抑門人尊尚師說,遞相稱謂,而忘其儧()與?漢、唐、宋而下,雖不能比隆唐虞三代之盛,其間英君誼辟,撫世宰物,德澤加于四海,功烈著諸天地者,不可概少,果盡不可以當大君道統(tǒng)之傳與?法惟我太祖高皇帝體堯、舜授受之要而允執(zhí)厥中,論人心虛靈之機而操存弗二我。成祖文皇帝言:‘帝王之治,一本于道?!盅裕骸?jīng)之道明,則天地圣人之心可見,至治之功可成?!寡砸?,直有以上繼道統(tǒng)之正,下開萬世太平之基。迨我列圣克篤前業(yè),所以開天常、敘人紀者,歷百八十余年于茲。朕纘紹祖宗鴻緒,登踐寶祚,惟敬惟一,敘彝倫,惇典禮,祈天命,極民窮,思弘化理,以成參贊繼立之功者,宵旰孳孳,不遑寧處。茲欲遠紹二帝、三皇大道之統(tǒng),近法我祖宗列圣心學之傳,舍是又何所勁力而可夫?自堯、舜、禹、文之后,孔、孟以來,上下數(shù)百年間,道統(tǒng)之傳歸諸臣下,又盡出于宋儒一時之論,此朕所深疑也。子大夫?qū)W先王之道,審子名實之歸,宜悉心以對,毋隱毋泛。朕將注覽焉?!保ā睹魇雷诿C皇帝實錄》卷三百二十一)
明世宗即嘉靖帝朱厚熜(1507-1567),是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明憲宗朱見深之孫,明孝宗朱祐樘之侄,明武宗朱厚照的堂弟。武宗卒后無嗣,張?zhí)螅魑渥诘哪赣H)和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商議由作為近支帝嗣的朱厚熜繼位。他在位45年(1521-1566),在明代皇帝中僅次于其孫子明神宗萬歷帝。在位的早期,嘉靖帝英明苛察,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對外抗擊倭寇,重振國政,開創(chuàng)了嘉靖中興的局面。后期雖然好道教,時不侍朝,但依然掌控著朝廷官吏,是一位頗有作為的皇帝,為“隆慶新政”與張居正的改革奠定了基礎。他性聰慧,善文辭,精書法,勤政事,批閱奏章票擬經(jīng)常到后半夜。此處所載,為其策試天下貢士所提出的問題,可見他對于經(jīng)史治道還是有著一定的思考和見解。
褒恤封贈是《明實錄》中與周敦頤相關記載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其中包括對周敦頤子孫的褒恤封贈、免除差徭,對周敦頤父親的封贈祭祀,以及對周敦頤祠墓的修葺致祭等。
《明英宗?;实蹖嶄洝酚涊d:正統(tǒng)元年(1436)秋七月甲午朔?!啊纾樚旄乒傩煊粞运氖拢阂?,國朝尊崇圣賢,寵及來裔,或蔭封爵,或復征徭,甚盛典也。惟宋襲封衍圣公孔端友扈從南渡,今其子孫流寓衢州,與民一體服役。他如宋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司馬光、朱熹子孫,亦皆雜為編戶。乞令所在有司訪求其后,蠲其徭役,擇其俊秀而教養(yǎng)之。祠墓傾圮,官為修葺。庶君子德澤悠久而不替?!保ā睹饔⒆陬;实蹖嶄洝肪碇?/p>
《明英宗?;实蹖嶄洝酚州d:正統(tǒng)八年(1443)八月癸未朔?!撩?,詔復宋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司馬光、朱熹子孫。先是,順天府推官徐郁言:諸儒俱有功圣門,宜恤其子孫,俾修祠墓,免致夷圯。上命所司訪求,至是以聞。上曰:“我朝崇儒重道,有隆無替。今去諸儒未遠,茍弗恤其子孫,豈崇重之意乎?然恩典亦不可濫,其嫡派子孫宜免差徭?!保ā睹饔⒆陬;实蹖嶄洝肪碇话倨撸?/p>
明英宗?;实壑炱铈?zhèn)(1427-1464)為明宣宗朱瞻基長子,明代宗朱祁鈺異母兄,明憲宗朱見深之父。是明朝第六位皇帝,兩次(1435-1449,1457-1464)在位。第一次,朱祁鎮(zhèn)年僅九歲,繼位稱帝,但國事全由太皇太后張氏把持,賢臣“三楊”主政。隨著張氏去世,三楊去位,寵信太監(jiān)王振,導致宦官專權。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變,朱祁鎮(zhèn)被瓦剌俘虜,其弟郕王朱祁鈺登基稱帝,遙尊英宗為太上皇,改元景泰。瓦剌無奈之下將朱祁鎮(zhèn)釋放?;爻?,被景泰帝軟禁于南宮七年。景泰八年(1457),石亨等人發(fā)動奪門之變,朱祁鎮(zhèn)復位稱帝,改元天順。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zhèn)病逝。廟號英宗。朱祁鎮(zhèn)前、后在位22年,最初寵信王振,后又寵信曹吉祥、石亨等,政績遠遠無法與其父親相比。
這兩處記載實為同一件事情:南宋初年,身為孔子第47代嫡長孫、“衍圣公”的孔端友(1078-1132)扈從南渡,隨后其子孫流寓衢州,成為需要服役的普通民眾;他如宋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司馬光、朱熹的子孫,亦皆雜為編戶。順天府推官徐郁于正統(tǒng)元年(1436)秋七月上疏建言:以諸儒均有功于圣門,故宜恤其子孫,俾修祠墓,其嫡派子孫宜免差徭。明英宗下旨命“所司訪求”,于七年后(1437)的八月才獲得了相關信息,故下旨命“其嫡派子孫宜免差徭”;但沒有提及是否“恤其子孫,俾修祠墓”。
《明英宗?;实蹖嶄洝酚涊d:“景泰七年(1456)五月己巳朔?!撩?。命宋儒周敦頤十二代孫冕為翰林院五經(jīng)博士,仍還鄉(xiāng)奉祠事,子孫世襲。”(《明英宗?;实蹖嶄洝肪矶倭熬疤睂崬槊鞔谥炱钼暤哪晏枺瑸闀r七年(1450-1456)。明英宗復辟后,景泰帝被稱之為“廢帝郕戾王”,故實錄附于《英宗實錄》中。這里所記載的,便是任命周敦頤的第十二代孫周冕為翰林院的五經(jīng)博士,但是,卻無須在翰林院供職,命其回家鄉(xiāng)湖南道縣(注意:不是到周敦頤逝世并安葬的江西廬山)奉祠事;并且周冕翰林院五經(jīng)博士的職銜也可由其子孫世襲。顯而易見,這僅僅是一種褒恤子孫、俾修祠墓的方式。這是前述“其嫡派子孫宜免差徭”的繼續(xù)。在不同的時間,程顥、程頤、司馬光、朱熹等其他幾位有功圣門之宋儒的子孫也都被賜予了這種待遇。
《明武宗毅皇帝實錄》記載:正德元年(1506)三月辛巳朔。……丁亥……江西按察司副使邵寶奏:“九江府德化縣蓮花峰下有宋儒周惇頤墓,其東北數(shù)里有濂溪書院,歲久荒頹。近者守臣重加修葺,自道州取其裔孫倫來屬之守奉。然必正其秩祀,贍以閑田,庶久而不墜,實表章先儒、風勵后學之盛典也。”禮部覆:“請如朱熹婺源例,每歲春、秋令府、縣官即書院致祭。仍給田五十畝,以為修葺祠墓之資?!睆闹?。(《明武宗毅皇帝實錄》卷之十一)
明武宗毅皇帝朱厚照(1491-1521)為明朝第十位皇帝,是明孝宗朱祐樘和張皇后的長子,在位十六年,年號正德,后世稱為正德帝或明武宗。
在此之前,朝廷下旨褒恤周敦頤的子孫并祀奉祠事,是針對其家鄉(xiāng)、家族而言。這里記載的則是關于江西廬山周敦頤墓葬以及祭祀祠堂的修葺問題。
周敦頤晚年歸隱廬山后,于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逝世并安葬于此。逮至明代弘治年間,此墓委于榛莽,荒蕪不堪,謁者多嘆息。自弘治二年(己酉,1489)至正德七年(壬申,1512)春,九江地方官吏先后屢次主持對周敦頤的墓葬及其祭祀祠堂、書院等進行了修治,并購置了墓前田二十畝以贍守祀,還移文湖廣道州取其十三代孫周綸前來守祀。但是,這些都是地方官吏的行為,而并非國家行為。江西按察司提學副使邵寶在任職期間屢至吊謁,并上疏云:“顧百年以來,(周敦頤)墓與書院久廢,初復而祀不在典,誠為未稱。惟昔范文正公生于蘇而葬于洛,二處皆有祠祀,崇名相也;岳武穆王生于相而葬于杭,二處皆有祠祀,崇名將也。我國朝于忠貞勛德禮數(shù)加隆,至于如此,識治君子皆以為當,況道學大儒如惇頤者哉!惇頤之后稱大儒者曰朱熹,貫于婺源,產(chǎn)于建陽,祠祭之典二處兼舉。臣愚竊謂:惇頤之于九江,如婺,如建,當比其一。今墓與書院既各理如故,如蒙圣明重念周氏之學為世宗師,表章曠墜,實系觀望。乞敕禮部查撿朱熹婺源建陽事例,就令書院賜以春、秋二祭,定式擬祝,行令有司,以時行事。仍于鄰近無礙田內(nèi)撥給數(shù)十畝,以為裔孫守墓之贍。非特為一方斯文之觀,實天下萬世之幸也。臣承乏教事,欽承奏敕諭,以崇正學為要,惟茲祀事實其一端,雖懼煩瀆,不敢不請。臣無任戰(zhàn)栗之至,奉圣旨是?!保魃蹖殹侗沓绲缹W大儒墓祀疏》)邵寶的意思是,如果要周敦頤的墓葬、祠堂、書院正其秩祀,必須納入國家的祭祀,贍以閑田,有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才能使其久而不墜。而這一措施,有著表章先儒、風勵后學之功用。禮部商議的結果是,按照“朱熹婺源例,每歲春、秋令府、縣官即書院致祭。仍給田五十畝,以為修葺祠墓之資”。明武宗(正德帝)朱厚照批準了這一舉措。自此,周敦頤位于廬山的墓葬以及濂溪書院,也被納入政府資助管理下。
但是,正如《禮記·中庸》所云:“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時過境遷,到清代初年,廬山祭祀周敦頤的祠堂又已經(jīng)荒廢。清代著名文士查慎行(1650-1727)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游廬山,見到的祠堂與書院便是滿目凄涼之景象,其《經(jīng)周濓溪先生廢祠》詩云:“尼山大圣人,重去父母邦。人情非得已,孰肯違故常。先生少而孤,依舅居丹陽。母歿即葬此,后乃官南康。官貧久不歸,葬柩于九江。仁心重廬墓,卜筑匡山傍。托名寓濓溪,中豈忘故鄉(xiāng)。……我來千載后,拜公謁祠堂。荒畦被秋禾,四野煙茫茫?!保ㄇ宀樯餍小毒礃I(yè)堂詩集》卷十五)既然此處有著周敦頤后裔的守奉,為何造成這種狀況呢?或許與朝代的更換、歷年的兵亂等原因,致使周敦頤守墓的后裔失去田產(chǎn)所致。
《明世宗肅皇帝實錄》又載:“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戊申朔?!勺?,命宋儒周敦頤十四代孫、翰林院五經(jīng)博士繡麟子道襲職奉祀?!保ā睹魇雷诿C皇帝實錄》卷三百三十一)這一記載表明,周敦頤的十四代孫、翰林院五經(jīng)博士周繡麟應該于此年或之前去世,便由其子周道襲職奉祀,這是例行備案公事所留下的記載。
《明神宗顯皇帝實錄》記載:“萬歷二十三年七月壬申朔……庚寅……湖廣撫按請以宋儒周敦頤、周輔成從祀啟圣祠。從之?!保ā睹魃褡陲@皇帝實錄》卷之二百八十七)這里所述為應湖廣撫按的奏請將周敦頤及其父親周輔成從祀啟圣祠,皇帝應請同意。明神宗顯皇帝朱翊鈞(1563-1620)為明朝第十三位皇帝,明穆宗朱載垕第三子。隆慶六年(1572)穆宗駕崩,10歲的朱翊鈞即位,年號萬歷,在位48年,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睹魃褡趯嶄洝肺摧d明上疏奏請此事的湖廣撫按是誰,據(jù)其他文獻記載,此人為郭惟賢。
明人李之藻撰《頖宮禮樂疏》記載:“今上萬歷二十二年增周輔成從祀啟圣祠。從湖廣撫按郭惟賢等議也。藻按:孔庭從祀賢、儒蓋有三等:親炙圣門,身通六藝,其一;道德著聞,人倫師表,其二;綜述遺經(jīng),發(fā)明圣教,其三。即今見在祀典諸儒固無論,已罷祀若鄭玄、鄭眾、盧植、服虔、范寧,皆經(jīng)師也;吳澄,人師也,而嘉靖厘正惠罷而祀于其鄉(xiāng)。周氏輔成品概經(jīng)術視諸子不知何如?而從祀啟圣,乃遍于天下之學校。議禮者似嚴于孔庭之侑食,而稍寬于啟圣之錫類也。末學不敢妄議。第謂人師、經(jīng)師若康成草廬者,而已祀復罷,又如唐之孔颕達,宋之游、呂、胡、楊,國朝之吳、曹、羅、湛諸君子,允為一代儒英,率能闡翼遺經(jīng),紹明圣統(tǒng),然而不得與程、朱、周三子之父共歆秩祀。萬世學者儻亦有入廟興感,而致疑于軒輊之未審者乎?”(明李之藻《頖宮禮樂疏》卷二“從祀沿革疏”)
李之藻指出,能夠被納入孔廟從祀的先賢、先儒,必須達到三個通行的標準,即:其一,親炙圣門,身通六藝;其二,道德著聞,人倫師表;其三,綜述遺經(jīng),發(fā)明圣教。根據(jù)這一標準,哪怕是原來曾經(jīng)被納入孔廟從祀的鄭玄、鄭眾、盧植、服?、范寧等經(jīng)師,以及吳澄等人師,后來在嘉靖年間都被予以厘正罷祀而安排在他們各自的家鄉(xiāng)予以祭祀。而周敦頤的父親周輔成,其品概經(jīng)術視鄭玄、吳澄等諸子不知何如?而從祀啟圣祠,甚至乃遍于天下之學校均予以從祀,不免引起議禮者的議論。李之藻雖然自稱“末學不敢妄議”,但還是指出,可以被稱之為“一代儒英,率能闡翼遺經(jīng),紹明圣統(tǒng)”之自唐代孔颕達以降乃至明代的諸多賢儒君子,均未能與二程兄弟、朱熹、周敦頤的父親一樣“共歆秩祀”,如此之輕重高低之不分,不免使人感到極不公平,是否有審慎思考不嚴之嫌呢?李之藻所述二程兄弟的父親程珦、朱熹的父親朱松均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從祀于啟圣祠(相關史實此處不贅),現(xiàn)在周敦頤的父親周輔成又要從祀于啟圣祠,故引起了議禮者的議論。因為,在人們的心目中,周輔成本人的事跡、成就遠遠要比程珦、朱松為低;甚至有人翻出了史籍中關于周輔成(?-1024)的記載,認為他在周敦頤八歲時就已經(jīng)去世,他對周敦頤的影響,比周敦頤的舅父龍圖閣直學士鄭向?qū)χ芏仡U的影響還要小。何謂“啟圣”?就是對被推崇為先儒之周敦頤、二程、朱熹等人的成長有所啟迪教育之人。按照這種標準衡量,周輔成是不夠資格的。
例如,清代著名經(jīng)學家閻若璩在《尚書古文疏證》中說:紫嵐曰:“周輔成、程珦、朱松皆以子貴,故宜從祀啟圣。若蔡元定自有功圣門,非以子后重者,仍宜改祀于兩廡可也?!庇嘣唬骸按苏f誠是,吾為子識之。”“又按:程珦、朱松從祀。程篁墩稱:其子之學開于父一首,識周濓溪于屬吏之中,薦以自代,而使二子從游,一臨沒時,以朱子托其友胡籍溪而得程氏之學。且珦以不附新法退矣,松以不附和議奉祠矣,歷官行已,咸有稱述。若周輔成者,特以萬歷二十三年湖廣撫按援珦、松之例以進。案潘興嗣親為茂叔友,又據(jù)其子所次行狀撰墓文,并未及輔成行實一字,但云任賀州桂嶺縣令,贈諫議大夫而已。其云多善政者,疑后人傅會,非實。竊謂縱實濓溪不由師傳,默契道妙,學于其父何與哉?而援珦、松例耶?罷之為宜。”(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八,一百十三)
閻若璩此處所說之“紫嵐”,為閻若璩的好友石華峙,閻若璩“每著《疏證》成”,都要先請石華峙覽正。石華峙雖然認為周輔成、程珦、朱松三人“宜從祀啟圣”,但卻明確指出他們是“皆以子貴”,換言之,即認為他們?nèi)绻皇怯泻脙鹤?,其實是輪不上他們從祀于啟圣祠的;此外,同樣與上述三人從祀于啟圣祠的蔡沈之父蔡元定,石華峙認為他“自有功圣門,非以子后重者,仍宜改祀于兩廡可也”。所謂“改祀于兩廡”,即以自己本身在圣學(儒學)上的貢獻而直接配祀于孔子。
閻若璩接著再引述明代著名學者程敏政的話語,認為周敦頤的墓志為潘興嗣所撰,所依據(jù)的是周敦頤兒子提供的行狀,在這份最早而又最為可靠之涉及到周敦頤父親事跡的文獻中,僅僅只提及了周輔成曾經(jīng)擔任賀州桂嶺縣令,卒后贈諫議大夫,并未涉及其任何具體的事跡,故“其云多善政者,疑后人傅會,非實”。程敏政所稱述及周輔成“多善政”的說法,在明、清時期的文獻多有記載。如明人李賢等撰《明一統(tǒng)志》云:“周輔成,道州人,世居營道之濂溪。登大中祥符八年進士。歷官多善政,終于桂陽令。累贈諫議大夫。子敦頤?!保ā睹饕唤y(tǒng)志》卷六十五“永州府·人物·宋·周輔成”)清代汪森編《粵西文載》也說:“周輔成,道州人,濂溪先生父也。大中祥符進士。授賀州桂嶺令,有惠政。與陳(程)珦同時。后人侈為盛事,稱周、程四賢一堂會晤云。以子敦頤貴,贈諫議大夫?!保ㄇ逋羯痘浳魑妮d》卷六十三“傳·名宦·周輔成”)正是在早期可靠的文獻中從未涉及到周敦頤父親具體事跡,更沒有見到其有“多善政”、“有惠政”,故閻若璩據(jù)此評論說,周敦頤的學術來源不由師傳,而是他自己默契道妙,因此,他的學問與其父沒有任何關系,因此援二程兄弟的父親程珦、朱熹的父親的例子,讓周輔成從祀于啟圣祠,是不妥當?shù)?,應該罷之為宜。
姑且不論周輔成在仕宦經(jīng)歷中是否“多善政”,但他在周敦頤僅僅八歲時就已經(jīng)去世,肯定對周敦頤的學術思想的形成沒有任何幫助,卻是無疑的,因此,“啟圣”之稱號確實有點名不副實。雖然如此,但周輔成還是于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七月被增加到了從祀于啟圣祠的“先儒”隊列之中。
清《欽定國子監(jiān)志》記載:崇圣祠:兩廡從祀,主高一尺三寸六分,廣三寸五分,厚六分,赤地墨書。東連二龕一座,獨龕一座。龕高五尺八寸,廣四尺三寸,深二尺七寸。木座高二尺四寸,廣連座九尺;獨座四尺八寸,深三尺七寸。磚座高一尺二寸五分,廣二丈二尺,深五尺。西連二龕一座,制如東廡。磚座廣一丈,高深制如東廡。先儒周輔成(明萬歷二十三年從祀啟圣祠),先儒程珦(明嘉靖九年從祀啟圣祠),先儒蔡元定(明嘉靖九年從祀啟圣祠),并東廡,西面北上。先儒張廸(國朝雍正二年增祀崇圣祠),先儒朱松(元至正二十二年追謚“獻”,封齊國公。明嘉靖九年從祀啟圣祠),并西廡,東面北上。謹案:明嘉靖中,始定以周、程、蔡、朱四子之父從祀啟圣祠。國朝因之。雍正二年改祠名曰“崇圣”,命諸臣集議四子之外有可升祔崇圣者。廷臣言:橫渠張子之父廸宜增入從祀。乃祀于崇圣祠西廡朱松之上。(清《欽定國子監(jiān)志》卷十二“祀位二·配饗從祀”)
據(jù)清《欽定國子監(jiān)志》及《欽定大清通禮》的記載可知,明代的“啟圣祠”在清代雍正二年(1724)被改名為“崇圣祠”。在明代,議定進入“啟圣祠”的從祀者為周敦頤、二程、蔡沈及朱熹的父親四人;至清代雍正二年,又將宋代理學支脈“關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的父親張廸增補到從祀于“崇圣祠”的名單之中。
如上所述,周輔成等是“從祀”于啟圣祠(崇圣祠),那么該祠內(nèi)主要祭祀的還有誰呢?《欽定大清會典》對此有明確的記載:“……啟圣:王叔梁紇位皆南向。祠內(nèi)配饗先賢顏無繇、孔鯉,東位西向;曾點、孟孫氏,西位東向。兩廡從祀先儒:東廡周輔成、程珦、蔡元定,西廡張廸、朱松,年位均東西向。歲以春、秋仲月上丁,遣官釋奠。皇帝特舉崇典,則親詣行禮?!保ā稓J定大清會典》卷四十五“禮部·祠祭清吏司·中祀二”)《欽定大清通禮》也有相同的記載:“崇圣祠……先儒:東廡周輔成、程珦、蔡元定,西向;西廡張廸、朱松,東向。均北上。歲以春、秋仲月上丁遣官將事。特行崇典,則皇帝親詣行禮。先二日,禮部尚書一人詣犧牲所,眂牲如儀?!保ā稓J定大清通禮》卷十一“吉禮·先師春秋釋奠”)據(jù)此可知,啟圣祠(崇圣祠)內(nèi)主殿正位祭祀的是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坐北朝南;主殿東、西(左、右)兩側配饗的分別是顏回(顏淵)的父親顏無繇(顏路)、孔子的兒子孔鯉、曾參的父親曾點、孟子(孟軻)的祖先孟孫氏。他們被稱之為“先賢”。周輔成等五位宋代著名儒士的父親則從祀于主殿的兩廡,他們被稱之為“先儒”。
值得注意的是,《欽定大清會典》等文獻均記載了,在每年的春、秋仲月(二月、八月)上丁日祭祀孔子(先師)時,包括對孔子的父親叔梁紇等人乃至周輔成等,皇帝都要“遣官釋奠”;而在“特舉崇典”時,皇帝都要還要“親詣行禮”。至于一般的儒生(太學生及學生),則在掌儒學訓導之政者(太學為國子監(jiān)祭酒,書院為山長等)的率領下于每個月的初一日(每月朔)進行祭祀;每個月的十五日(望日),則由國子監(jiān)司業(yè)行禮。此即清《皇朝通志》所記載的:“凡釋奠于先師之禮,為廟于城東北隅。太學之東殿曰大成,以四配十二哲侑饗;殿中以先賢、先儒從祀兩廡?!瓎⑹ィ和跏辶杭v位皆南向;祠內(nèi)配饗先賢顏無繇、孔鯉,東位西向;曾點、孟孫氏,西位東向。兩廡從祀先儒:東廡周輔成、程珦、蔡元定,西廡張迪、朱松,位均東西向。歲以春、秋仲月上丁遣官釋奠?;实厶嘏e崇典,臨雍講學,則親詣行禮。每月朔,國子監(jiān)祭酒率師生行釋菜禮。望日,司業(yè)行禮。”(清《皇朝通志》卷四十一“禮略·吉禮六·釋奠太學”)
正如李之藻在《頖宮禮樂疏》稱將周輔成等“從祀啟圣”是一種欽定的國家行為,故祭祀場所“乃遍于天下之學校”。這在各地方志、書院志中均有相應的記載,此處從略。
又清代佚名撰《崇禎實錄》記載:“崇禎十四年……八月甲辰朔……乙丑,諭禮部:宋儒周子、兩程子、朱子、張子、邵子有功圣門,與漢唐諸子并稱先儒,朕心未安,其議之?!保ㄇ遑冻绲潓嶄洝肪碇模☉炎诙嘶实凼模┐颂幩d之“朕心未安,其議之”語焉不詳,不知命禮部所議論的是什么事情,無法予以討論。
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在明代受到學界的重視,也被推薦給皇帝作為經(jīng)筵講授的書籍。
《明武宗毅皇帝實錄》記載:正德元年(1506)十二月乙巳朔。……甲戌……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元禎卒。元禎字廷祥,江西南昌縣人,天順庚辰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為大學士李賢所知,授編修。憲宗即位,勸行三年喪。又上言:“治道在講學,聽治用人厚俗?!鳖A修《英宗實錄》,未上,以論事忤時宰,遂引疾去,家居二十余年。弘治初,召修《憲宗實錄》,以前有史勞,升左春坊左贊善。又以疏勸行王道。實錄成,升南京翰林院侍講學士。既又以母老請告歸。修《大明會典》,召為副總裁。孝宗隆其名,至則升翰林院學士,充經(jīng)筵日講官,甚傾向之。以母憂去,服闋未起,進南京太常寺卿。修《通鑒纂要》,又召為副總裁,改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學士,仍命日講,并侍東宮講讀。俄又命掌詹事府事,入內(nèi)閣,專管誥敕。上疏言:“經(jīng)筵當增講周子《太極圖(說)》、張子《西銘》、程子《定性書》、朱子《敬齋箴》?;侍赢敿嬷v《孝經(jīng)》、小學、詩之有關于綱常治亂者,亦須令左右講說歌誦,以致勸戒?!毙⒆诮孕廊患渭{,亟使人至內(nèi)閣取《太極圖(說)》等書。(《明武宗毅皇帝實錄》卷之二十)
張元禎(1437-1506),初名元徵,字廷祥,江西南昌人。他五歲能詩,寧靖王召見,賜名元徵。巡撫韓雍為改今名。天順四年(庚辰,1460)進士。其他事跡已于上述。天啟初年追謚文恪。有《東白集》二十四卷行世。明孝宗即弘治帝朱祐樘。
這里所載,便是張元禎擔任經(jīng)筵日講官時,向明孝宗建議,將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等書性理諸書增添為御前講學的書籍。此事記載于明孝宗已經(jīng)去世之次年的正德元年(1506),乃追述往事。因為,此處乃以張元禎的去世作為系年的依據(jù)。應張元禎的上疏,朱祐樘“欣然嘉納”,馬上“使人至內(nèi)閣取《太極圖》等書”,可謂求知甚渴;當然這也可以看出,已經(jīng)執(zhí)政十多年的朱祐樘在此之前還沒有見到過《太極圖》等書。
綜上所述,在位期間的實錄中記載有周敦頤相關信息的明代皇帝有宣宗(宣德帝)朱瞻基、英宗(正統(tǒng)帝)朱祁鎮(zhèn)、代宗(景泰帝)朱祁鈺、武宗(正德帝)朱厚照、世宗(嘉靖帝)朱厚熜、神宗(萬歷帝)朱翊鈞六位皇帝,實錄中還涉及到了明孝宗朱祐樘。至于明代早期的四位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永樂帝朱棣與洪熙帝朱高熾,其中朱允炆在位僅四年,洪熙帝朱高熾在位僅一年),以及晚期的三位皇帝(泰昌帝朱常洛、天啟帝朱由校與崇禎帝朱由檢,其中朱常洛在位只有一個月),在他們執(zhí)政期間的實錄中,除了崇禎帝(《崇禎實錄》)有一條語焉不詳?shù)摹岸Y部”記載外,沒有任何關于周敦頤的記載。這正與明代早期的皇帝致力于政權的鞏固(如洪武帝朱元璋)、皇室紛爭奪權(永樂帝朱棣)等,以及明代晚期內(nèi)憂外患日益嚴重,均無暇顧及文治當有關系。這或許可以為研究學術史的時代背景提供某種啟示。
(責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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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8-0031-05
2017-06-01
劉濤(1957-),女,河北黃驊人,湖南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為文獻學與湖湘地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