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白雪石先生

侯德昌

白雪石先生是我國當代的知名山水畫家。他的畫風獨樹一幟，最突出的是桂林山水，小樹、小房屋畫得精致有神，青山綠水秀美動人。巨幅作品多在黨和國家重要活動場所懸掛。我與他共事10多年，其人品、畫技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同在一個系任教

白雪石解放前后，當過中小學教員。1958年入北京藝術師范學院任教。1962年該學院取消，調入中央工藝美院陶瓷系。我當時在系里任干事，負責教研工作，為迎接白先生的到來，我忙里忙外，搬桌椅擺書架，進行布置。他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人老實，但謹小慎微。到校報到后，雖沒有具體任務干，但他每天都來上班，總是早來晚走，生怕被別人說閑話。我們朝夕相處，關系很好。

1966年下半年開始，“文化大革命”搞得很激烈，大字報滿天飛，紅衛(wèi)兵造反到處“破四舊”，揪斗“走資派”“學術權威”。白雪石先生寫了一張大字報——《我的丑惡歷史》，張貼后，引起大家的注意。其內(nèi)容就是在傅作義部下干過的事，當書記登記員。幾天過后，有學生告訴我，白先生寫大字報的第二天，自己背著鋪蓋卷來學校報到，主動要求進勞改隊。紅衛(wèi)兵說他不夠資格，不收留他，說他可以自己回去檢查。

紅衛(wèi)兵讓白雪石交代歷史問題，還是說他在傅作義部下干過抄抄寫寫的那些事。這些小事在那時都成了嚴重的歷史問題，必須交代清楚。當紅衛(wèi)兵查問他的社會關系與交往時質問說，“你都認識誰，與誰的關系好，來往多？”他不假思索地說：“我還認識黃均?！边@時，立即引起周圍學生的憤怒，“你還認識‘皇軍！與日本人有關系，要老實交代?！蹦阋谎运徽Z七嘴八舌地指責他。白雪石在圍攻群眾緊逼的情況下解釋說：“我認識的黃均是中央美院的老師?！贝蠹衣牶蠡腥淮笪颉！拔母铩卑讶伺蛇@個地步，成了后人的笑柄。

那時，我在學院住單人房間。他的辦公室被紅衛(wèi)兵霸占沒地方去，每天都去我的宿舍，一杯茶葉根，伴隨我們一天，天天都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

二 、合作《長城腳下幸福渠》

1974年秋，當時社會上大批黑畫，提倡畫紅畫。學校讓我們搞創(chuàng)作。我與白雪石都沒有參加過畫所謂的黑畫。白先生約我一起搞創(chuàng)作。當時的創(chuàng)作主題思路是歌頌黨、歌頌工農(nóng)兵，內(nèi)容選材上自然是工人、農(nóng)民。我們倆一起來到石景山首鋼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在廠子里轉悠半天，看到的都是高大的廠房和高聳入云的大煙筒。左思右想不好構圖，難以表現(xiàn)。

正在我們犯愁時，我們看到《北京日報》上刊登《長城腳下幸福渠》的報道，還配發(fā)有黑白照片。這下把我們的思路打開了，何不以此內(nèi)容為題材創(chuàng)作一幅山水畫？經(jīng)反復研究，決定了這個選題。這篇報道的新聞內(nèi)容是北京南口公社的事情，于是我們倆乘車前往南口公社采風，我們找到公社領導說明來意，對方十分支持我們的工作，把我們安排在公社的一間辦公室住下，食堂提供伙食，按規(guī)定付費交糧票。

我們倆各自帶著寫生本和筆，白天，參觀公社農(nóng)田水利建設，參加公社社員集體勞動，到居庸關八達嶺寫生。晚上，回來聽廣播看報紙，關心國家大事。一次，我們到八達嶺深山里寫生，天色已晚，又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好到居庸關火車站乘車下山。一路艱難地行走，白先生比我長18歲，身體瘦小，行走更為吃力，過溝爬坡時四肢并用卻毫無怨言。搭上火車回到南口，已是深夜。還有一次，我們在南口鎮(zhèn)半山坡上寫生，看到滿山的柿子樹，非常喜人。于是，我們倆拿起筆，神情專注地寫生。忽見一穿綠軍服的人向我們走來。他警覺地質問我們：“你們在干什么？這里是軍事禁區(qū)，是保密的地方，趕快走開！”還要強行沒收我們的畫稿。我們分辯說：“是寫生，畫柿子樹?！睂Ψ礁静宦牻忉專覀冎缓秒x開。當回到公社駐地把此情告訴公社領導時，領導說：“不要緊，沒事的，我?guī)銈內(nèi)??！钡诙欤@位好心的領導帶我們到山坡上畫柿子樹，盡情地畫個夠沒人阻攔。

十五天的寫生給我們留下了創(chuàng)作素材，回到學校我倆開始創(chuàng)作。我們構思畫稿，水渠、綠地、樹林、遠山、高架電線躍然在宣紙上。我們有意地突出水渠，把它畫在正中間，占據(jù)畫面的重要位置；把農(nóng)田畫得綠油油的，表示大豐收；把樹林畫得挺拔有力，表示積極向上；把高架線畫得高低錯落有致，表示一派繁忙；把遠山畫得豐茂空曠，表示有生機。白先生主筆，我配合畫，搞圖稿和設色。一個是秋天，一個是春天，我們最后選擇春天，表示欣欣向榮。經(jīng)過一個月的精心繪制，并征求意見進行修改，終于完成作品。

此作品展出后得到了有關方面領導的重視，受到好評。作品還刊登在全國各大報紙上，影響很大，后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因當時不讓署名蓋章，我們沒有署名也沒有蓋章。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讓我們補上，還給了我們300元稿費。

就在我們畫此作品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有一天，南京師范學院的畫家陳大羽先生突然推開畫室的門進來，我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報紙上正在批判他為赫魯曉夫說話的畫《好斗的公雞》。我說：“你還敢來北京？”他說：“我不怕?！蔽艺f：“你還敢畫畫嗎？”他說：“敢！”于是他立刻拿起毛筆在宣紙上畫枇杷，筆頭掉了，他竟然拿起筆頭繼續(xù)畫，直到畫完。自己簽了名落了款，還用紅筆畫了一個圖章。這幅畫至今被我收藏。

三 、同去宜興開門辦學

1975年，學校進行教學改革，一是在學校辦學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二是將教師下放到各地方辦班。7月，我們到江蘇宜興，上課地址在宜興陶瓷研究所。招收的都是南京、揚州、蘇州等地市級的工農(nóng)兵學員。規(guī)模不大，人員不算多。除了上大課，就是下基層實習，我負責講陶瓷的裝飾學，白雪石負責寫生課。

我們倆住在一個房間，與工農(nóng)兵學員的關系相處得很好。一天，蘇州市的一位女同學送來了一小盒果脯，讓我們嘗嘗蘇州特產(chǎn)，放下就跑，只好收下。白雪石打開小盒，拿一個小竹簽扎了一個剛剛放到嘴邊，這時正好被進來的帶隊領導看到，不問青紅皂白，指責說：“你為什么吃人家的東西？還有沒有紀律，有沒有規(guī)矩？”這時，我看到白先生滿臉通紅。他十分難為情地說：“以后再也不吃別人的東西了?！蔽腋杏X這是對白先生人格的侮辱。又一次，辦學單位組織教師和學員到蘇州參觀了解情況，住在一家旅館。白先生吃壞了肚子，老到廁所。因當時物資匱乏，日用品緊張，他到小賣部買手紙，人家說只賣給他5張。他回來對我說此情景很是為難。我說，我去幫你說說。我跟小賣部講明情況，人家痛快地賣給他一打。后來他每到一處，先購手紙，生怕買不著?，F(xiàn)代人聽了是個笑話，但那個年代卻是事實。

我們在宜興待了11個月。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趕回北京。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們學校恢復了正常招生，開辦了山水畫班。我負責教學，拿出一定精力，攻山水畫，培養(yǎng)青年一代。白雪石先生雖已退休，但改革開放的春風使他煥發(fā)了創(chuàng)作的熱情，到桂林等地采風寫生，創(chuàng)作了大批的山水畫精品，為我國山水畫事業(yè)發(fā)展貢獻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