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福 把自己寫成一行詩

王海珍

詩人是從自己的荒蕪里掘金，從歷史通往未來而只流經(jīng)自己身邊的歷史長河里掘金，來澆注自己。用金子般的詩句澆注自己的是詩人

一個詩人，他長得什么樣子，他的詩便是什么樣子。

像他的孩子。

不，不對，就是他。

他就是他的詩，他的詩就是他。

葉文福在他的散文集《收割自己的光芒》中這樣寫著。那篇文章，他本是寫別人的。

其實就是在寫自己。

他就是他的詩，他的詩就是他。

峭拔，傲岸，凜然，軒昂，這是葉文福留給人的第一印象；然后，他唱，他吟，他笑，他怒，他哭，你會領(lǐng)略到他長歌當(dāng)哭，慨而以慷，牽黃擎蒼卷平岡的豪邁與狂放；再然后，他桀驁的，倔強的，不屈的，背影漸漸走遠(yuǎn)時，你心中會有風(fēng)蕭蕭，野茫茫，獨愴然而涕下的悵惘。

那樣澎湃得像火，像太陽，像交響曲一般的男子，內(nèi)心卻有著如曠野一般無盡的蒼涼。

他是孤獨的。

一首詩，把他送上了天，也把他摔在了地

經(jīng)歷過上世紀(jì)80年代詩歌黃金一代的人，少有人沒聽過葉文福的名字。北島曾在《失敗之書》中談到，在1984年秋成都“星星詩歌節(jié)”上，有包括顧城、北島、葉文福等詩人的朗誦。2000多張票被一搶而光，沒有票的破窗而入；葉文福登臺時，臺下有人高呼“葉文福萬歲” ……

那時，他的風(fēng)頭遠(yuǎn)遠(yuǎn)超過北島和舒婷。他似乎是那個時代中華民族的精神領(lǐng)袖。

每每有他的詩歌朗誦會，他的身邊都會擠著無數(shù)讀者，排著隊要他的簽名。那時，沒有粉絲這個詞，不流行尖叫，能見到他的女生會由于感覺幸福微微地臉紅，把敬意內(nèi)斂到心底。那時，詩歌如果有山峰，那么葉文福會在山頂。

讓他名聲大噪的是一首詩，是那首如同荊棘、匕首一般犀利的現(xiàn)實主義詩《將軍，不能這樣做》。這首詩，給了他無上的榮耀，也給了他無上的屈辱，把他送上了天，也把他摔在了地。

偶爾他也會自問，如果沒有那首詩，那他的命運會如何？然后，他笑笑，這個假設(shè)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嘛。

“不是我選擇了詩，是詩選擇了我?！彼f。

1979年，激情澎湃得猶如山呼海嘯的階梯詩《將軍，不能這樣做》在《詩刊》8月號發(fā)表，旋即，在詩壇乃至整個神州大地掀起軒然大波。

無數(shù)人在問：這是寫的誰？

“這使我想起魯迅筆下的阿Q，阿Q是誰呢？如果問魯迅先生，那我看不如去問阿Q，或者更直接點兒，去問那些看了《阿Q正傳》后，驚得半晌動彈不得，然后忽然旋風(fēng)般地沖將出去，濺者淚珠兒那末大的唾沫星，指著魯迅先生的鼻子口吃地吼道：為……為……為什么……寫，寫，寫我？”

他寫的是一種現(xiàn)象。彼時，“四人幫”剛剛被打倒。全國人民還沉浸在撥亂反正的歡樂中，葉文福卻敏銳地察覺到周遭暗潮涌動的腐敗現(xiàn)象，他把所聽、所看、所想?yún)R聚成濃烈如巖漿的詩，噴薄而出。“在痛苦至極的思緒里，我一氣寫下這首詩的初稿。是的，我是含著眼淚寫的，我是抓著自己矛盾而痛苦，懷著對黨的深沉而復(fù)雜的愛寫的?！?/p>

那時候，葉文福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

那時候，葉文福是一名軍人。

1979年，葉文福35歲，比20多歲時多了一絲沉穩(wěn)，比40多歲時還欠一抹對自己的信仰的堅定。又適逢中國從十年動亂的血腥中剛剛回過神。飽滿的種子埋在土壤里，遇到了春風(fēng)雨潤，破土而出。

“我很幸運，被歷史選中。在那個年代，代表中華民族十分內(nèi)斂的蘊藏之力，發(fā)出這一聲?！彼麜狼榈卣f。仿佛把多年受壓迫、受審查、受排擠、受迫害的屈與苦都忘記了。

他昂然站在那里，陽光穿過玻璃打在他身上，濃密的頭發(fā)不服帖地峭立著，如同一幀油畫，肆意汪洋著生命力。很難將眼前的他與年逾七旬的年齡聯(lián)系在一起。

這首詩，已經(jīng)誕生近40年了。詩的主人亦從血氣方剛的青年邁入了遲暮的老年。

這首詩所帶給他生活的改變，這么多年來所感受的榮光與屈辱，有時，也會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中閃回。

他懷著那樣熱的真誠，與吶喊，與期待寫的詩，是平地一聲雷，震了，聲音很響，傳遞的很遠(yuǎn)，直達天庭，他以為驚雷能帶給大地以改變，卻驚擾了一些人的美夢。

他期待有人能接住他為民吶喊熱氣騰騰的心，是有人忙不迭地趕過來了，卻是要把他這顆心掰開了撕碎了摔在地上還要狠狠地踩上一腳。

他知道這首詩會為他的生活帶來影響，卻不想影響如此巨大。

面對如潮的探尋，爭議，猜測，葉文福在1979年末提筆寫了一篇情感真摯的《到底寫的誰？》。他說：“我不愿意打個報告，只讓上級知道我到底在寫誰。我還想讓我們的人民也知道，因為我覺得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實在不應(yīng)該太少?！?/p>

往事不堪回首。

……

咳，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歷史終歸會給予公正的評價。

激越的，浪漫的，一個現(xiàn)實主義詩人

顧隨說：真正的詩人，往往就來自于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來的也才是真正的力。

葉文福說：“做一個詩人是很神圣的，詩人之謂詩人，就意味著他的生命過程貫穿了一個天職，那就是把詩寫成人，把人寫成詩?！?/p>

葉文福說：“我一生的天職就是把自己寫成一行詩！”

“詩人這一輩子，有一首詩能被歷史記錄，我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币蜻@首詩所付出半生的代價，都抵消不了這首詩所帶給他的內(nèi)心榮耀。他堅信，《將軍，不能這樣做》能夠在詩壇留下一席之地。

但他也會用又傾慕又嫉妒又贊賞的語言激越高呼：“作為詩人，我一生只有一個遺憾。如同李白遺憾黃鶴樓一詩自己沒寫出來被崔顥寫出來了一樣。‘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兩句詩太好了，太絕妙了！我就覺得這兩句詩應(yīng)該是我寫的，但不知為什么我沒寫出來！而北島寫出來了。中華民族如果是一個健康的民族，就應(yīng)該向北島致敬。一位詩人，用詩的語言，既文學(xué)又理性地概括和揭示了這個時代的無恥的本質(zhì)，這是何等的不易，這是何等的功力？如果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評獎?wù)叨弥袊弥袊脑?，理解中國的現(xiàn)實，北島就憑這兩句詩，就可以領(lǐng)諾貝爾文學(xué)獎。北島就憑這兩句詩，就是當(dāng)代偉大的詩人?！比~文福眉毛忽然一挑，深吸一口氣，引頸長嘯：“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頓一頓，由衷地贊嘆：“太好了，太絕妙了！”

這是一座山峰向另外一座山峰的含頜致敬，惺惺相惜。

北島的記憶中，也留著葉文福的身影：

“（1986年的詩會）期間，有個朗誦會。葉文福走上臺后，你們能猜出他的第一句話嗎？只見他右手向上猛一揮揚，隨而大喊一聲：‘我的人民呀——！話音未落，整個人訇然倒下，昏厥在臺上……”這是北島很多很多年后接受年輕記者采訪時回憶的細(xì)節(jié)。而八零后出生的年輕記者已然對“葉文?！边@個名字相當(dāng)陌生了。

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生存空間愈來愈逼仄了。吶喊，寫實的詩歌漸漸被朦朧體，下半身，梨花詩逼迫到凄涼境地。在解構(gòu)主義盛行，嘲諷一切為時尚的年代里，詩歌也成為嘲諷取笑的對象，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錚錚風(fēng)骨在插科打諢的年代里顯得那樣不合時宜?，F(xiàn)實已經(jīng)如此不堪……還需要詩歌為之吶喊嗎？葉文福們以及葉文福的詩歌被年輕一代選擇性遺忘仿佛理所當(dāng)然。

作為詩人，當(dāng)為世事吶喊，這是葉文福的擔(dān)當(dāng)。如是，可以將他拿半生身家性命代價換得的那首詩，與那個詩歌朗誦會上，吟唱一句“我的人民啊……”便激動到昏厥過去的詩人，那個敏感年份與學(xué)生一起上街的詩人，那個言辭批評靡靡之音的詩人連接起來。此外，他還是那個飽蘸了熱情寫下《祖國啊，我要燃燒》的詩人。

“當(dāng)我還是一株青松的幼苗，/大地就賦予我高尚的情操！

/我立志作棟梁，獻身于人類，/一枝一葉，全不畏雪劍冰刀！”

其實，他也很婉約呢，他會寫下：

“嚼一節(jié)青柳，苦九曲柔腸”；……

“數(shù)不盡的牽掛化作青藤野蔓橫生豎長”；……

“西施魂，王嬙手，黛玉春心嫦娥袖；”……

這樣的小清新小曼妙，寫起來多么輕松，這樣清雅的，柔和的，愉悅的或者帶著點文藝范兒的憂傷的詞兒他那里也儲存了不少。這樣的詩啊，要比《將軍，不能這樣做》、《祖國啊，我要燃燒》在這個時代討巧太多。

可是他不能啊。他要的是一種結(jié)實的厚重的人生，他不要討巧任何人，他只要對自己的內(nèi)心負(fù)責(zé)，而他的內(nèi)心緊貼著大地與人民?！拔沂怯戯埬锷暮⒆樱沂窃谪毧嘀虚L大的，我知道我們的人民有多苦……”。他的家鄉(xiāng)是湖北赤壁，自小便生活在楚文化的浸潤中，擔(dān)當(dāng)，執(zhí)著，血性，浪漫，狂放，楚文化的文化基因自小就烙在血脈中。他14歲開始背誦屈原的《離騷》，背了整整一生。

他愛著這個國家；也許被誤解，被重罰；可對國家深沉的愛洶涌在每一次心跳里，誰解其中味？

他的詩，是用生命寫的。

他的生命，是用詩寫的。

詩人是從自己的荒蕪里掘金，從歷史通往未來而只流經(jīng)自己身邊的歷史長河里掘金，來澆注自己。用金子般的詩句澆注自己的是詩人?！@是葉文福寫的，他的詩是他的命，天地為之久低昂。

他對詩句遍遍捶打，精雕細(xì)琢?？墒撬麉s說“當(dāng)我和我的文字英勇闖過了無知，功利，猶豫和徘徊，全赤裸了藝術(shù)的真誠和藝術(shù)的美感，她便被我摘得而已——只是被我摘得而已?！?/p>

他對文字保持著虔誠的敬畏。

他的身上寫滿了時代的印記。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是中華民族充滿反思與期盼的年代，是愛國主義與理想情懷激情澎湃的年代，于是，激越的，昂揚的，豪邁的，血性的葉文福攜著《將軍，不能這樣做》橫空出世了，他的吶喊響徹云霄，《祖國啊，我要燃燒》隨即澎湃著焰火般的熱情洶涌而出，一個時代的精神與一個詩人的氣質(zhì)與個性在歷史的某個瞬間撞擊結(jié)合。為時代劃出耀眼而瑰麗的弧線，有友人曾如此評價他：“他每一時刻的創(chuàng)作，都是‘提命以赴，都是生命的深情檢點，都是生命的壯麗演繹，都是生命之性靈深處的一次又一次悲烈的發(fā)動！”

他還在寫著，寫散文，練書法，詩是越寫越吝于寫了，對金句的錘煉與對現(xiàn)世的失望都是他吝惜筆力的理由。李白的狂放，屈原的悲憫，結(jié)合在他身上，放于現(xiàn)在，唯有更多的悲涼與失望。他的愛憎好惡比常人劇烈，拽動著一切愛與仇，激情澎湃時，長歌當(dāng)哭時，心中可有謂嘆？

……誰也折不斷我的詩的陽光。他說。

責(zé)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