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過去,康家在北海邊開鹽場。白花花的鹽粒眨眼就換成了白花花的銀圓。
康家的少爺康瑞豐卻不管鹽場的生意。他是個戲迷,特別愛看新戲,自己還在縣城辦了—個劇社。
后來,康瑞豐的父親死了,留下大片的鹽場??等鹭S連眼都沒眨,就通通變賣了,并遣散了家中的傭人,只留下了五間瓦房和伺候他從小一塊長大的阿丑。
康瑞豐還有些舍不得家,更舍不得阿丑。
阿丑是康瑞豐的父親出去收鹽款,在破廟里避雨時領(lǐng)回康家的。當(dāng)時,她才三歲,隨母親出來討飯,母親得了暴病死在了破廟里。
也怪,阿丑一進(jìn)康宅,多年未孕的康夫人有喜了。康老爺覺得是阿丑給康家?guī)淼母?。自然,就讓她一直照料康瑞豐。兩人朝夕相處。有一次,他們在野外玩耍,突然跑來一條野狗撲向康瑞豐,他倒在地上嚇得哇哇直哭。阿丑奮力沖上前,死勁拽住野狗的尾巴,結(jié)果,她的手被狠狠咬了一口??等鹭S用小嘴吮吸著阿丑手上的鮮血,阿丑兩眼噙著淚,硬說不痛。
康瑞豐一天天長大,去了縣城的洋學(xué)堂,有一肚子學(xué)問,人又長得英俊,只是,他走火入魔了,天天如醉如癡地學(xué)戲。氣得父母唉聲嘆氣,找媒婆給他提了幾門親,想拴住他的心,都被他一口回絕了。
起初,阿丑還有幾分竊喜??伸o心一想,自己一個卑賤的丫鬟,就深藏起那份心思。
如今,少爺去意已決,心里再舍不得,自己也左右不了。
天已泛白,好好看家??等鹭S絲毫沒有看出阿丑兩眼的希冀,接過阿丑手里的行李,便推門而去。
晨霧蒙蒙,很快淹沒了康瑞豐的身影。阿丑仍癡癡地倚門眺望。
初始,康瑞豐隔個三天兩日就回家,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阿丑細(xì)心溫柔,給他端水洗臉泡腳按摩,為他做可口的飯菜。還靜心聽他繪聲繪色地表演幾段臺詞,或一些城里的新鮮事。五間瓦房里充滿了兩人的歡聲笑語。
這樣的日子,阿丑過得很開心。
漸漸地,康瑞豐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阿丑依然無語。只是每天倚在門框上,翹盼他的歸途時,眼神里多了另外一層?xùn)|西。
直到有一次,康瑞豐隔了四個多月才回來。
阿丑欣喜地迎上前接過他手里的包,又端來了洗腳水。她的手輕輕地揉著康瑞豐的腳。康瑞豐靠在椅子上,舒爽無比地哼著一段戲曲。阿丑就問,少爺,啥事這么高興?康瑞豐說,我要結(jié)婚了,是劇社里的頭牌女星。
阿丑的手停了一下,許久說了一句,少爺真有福氣。
阿丑站起來去倒洗腳水,康瑞豐一扭頭,看到她的腮上,劃過了兩道淚痕。他的心里莫名地一顫。
阿丑背過身去,仍如從前給他做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只是,康瑞豐星星點點地夾了幾筷子,說,城里的洋餐很好吃的,有時間,我?guī)闳L嘗。
阿丑只是搖了搖頭,許久才說,怕是俺沒有那福氣啊。
康瑞豐屁股沒坐熱又要走了,他環(huán)視著鳥語花香的小院對阿丑說,城里的洋房雖然又大又好,卻沒有一點兒人氣。這里才是我的家,你要好好守著。
阿丑悵然地點點頭。
這次,康瑞豐只隔了半月就匆匆回來了。他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fā)生。
門鎖著??等鹭S站在五間瓦房前,心里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本家一位兄弟跑來,遞給他幾十塊銀圓和鑰匙,說阿丑走了,這是她留下的贖金。
她去哪兒了?康瑞豐發(fā)瘋般地?fù)u晃著兄弟,眼里冒出火光。
不……不知道。本家兄弟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當(dāng)那個女星卷走了他大半財產(chǎn)和別的男人私奔時,他很平靜,也沒讓人去追,似乎沒有一點兒心痛的感覺。這個女人,曾讓他情迷,卻沒有讓他有依靠。
幾十年過去了,康瑞豐轉(zhuǎn)行成了實業(yè)家,卻一直沒娶妻,也沒有兒女。他心里一直沒有忘記阿丑。
康瑞豐老了,越發(fā)想念老家。在一個深秋,他一個人悄然回到了久違的故土。
他早已托人打聽到阿丑現(xiàn)在的住址。在瑟瑟寒風(fēng)中,再次遇到阿丑時,阿丑剛從自家的菜地里扒了一棵帶著霜露的白菜。四目相望,兩個人很快就認(rèn)出了對方。只是歲月無情,兩人的鬢角都已蒼白如霜。
阿丑看著他,還叫少爺。
老了!康瑞豐說。
過得好嗎?阿丑淡淡地問。
不好。有錢,沒有家。康瑞豐心酸地說。
你這是圖個啥?阿丑滿臉疑惑。
康瑞豐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沒有吭聲。
奶奶。一個十多歲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跑過來攙住阿丑。阿丑一笑,滿臉皺褶里透出安詳幸福。
康瑞豐決定去阿丑家坐坐,彎窄的小巷,他和阿丑默默地走著。阿丑的孫女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唱著時下流行的歌。
到了。一個小小的院子,三間矮矮的平房。
門檻前站著一個老實憨厚的鄉(xiāng)下男人,滿臉微笑地接過阿丑手里的白菜,說,外面冷,快陪客人進(jìn)屋,小米飯已經(jīng)熬好,我再把白菜燉上。
瞧著滿屋簡陋的家具,悄然間,康瑞豐淚流滿面。
選自《佛山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