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那年19歲

何榮芳

大爹爹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后，大奶奶臉上的笑容像被秋風抹掉的樹葉，再也回不到枝頭。

太陽偏西的時候，身穿黑色斜襟褂、頭插一朵白色絹花的大奶奶，已被游擊隊副隊長劉跛子帶到了游擊隊隊長王明哲面前。大奶奶果敢地說道：“我要留在這里，和你們一道打鬼子！”

隊長說：“嫂夫人要求加入抗戰(zhàn)隊伍，我們十分歡迎。但打鬼子的方式，也不是只有拿起槍上戰(zhàn)場這一種。就目前情況來看，你用其他方式加入抗戰(zhàn)的隊伍更為合適……”

后來，大奶奶賣掉了大通鎮(zhèn)的老宅子，厚遣了下人，然后帶著十幾只箱籠，乘坐馬車離開了大通鎮(zhèn)，住進了大橋頭邊的陳家貨棧，這個貨棧是專門收山貨的，位于山腳下大河邊，門前有一條驛道。大奶奶來這里，是王隊長的意思。李大、小滿父子和松子也跟了來。

貨棧有前后兩排房子，前面一排是交易的鋪子、客廳和主家的臥室；后面一排有廚房、倉庫和下人的住房。大奶奶和松子的臥室緊挨著，住在前排西頭；李大父子住在后面的房子里。前后房子中間隔著一個大院子。前面的店鋪收獸皮和土特產(chǎn)，后面房子里藏著收來的中草藥。

為了收草藥，大奶奶特意叫娘家做郎中的表叔來住過一陣子。那時節(jié)，大奶奶整天跟著表叔翻檢辨認各種各樣的草藥；整天向表叔問這問那，哪些是止血的，哪些是消炎的，哪些治感冒發(fā)燒，哪些治跑肚拉稀。大奶奶知道，這些草藥王隊長他們都用得著。院子里晾曬著野三七、大薊、黃連等草藥，那種味道，老遠就能聞到。

大奶奶對游擊隊的同志們越來越熟悉，她知道劉跛子原來不是跛子，他上山如履平地，走平地健步如飛，大家都叫他“飛毛腿”。后來，吃了鬼子的子彈，左腿膝蓋被打碎了，才拄著棍子拖著一條腿走路。

隔個半月二十天，游擊隊的同志們就會偷偷下山來陳家貨棧打牙祭，李大和小滿便買回雞鴨魚肉，煎炒燉煮，讓整個貨棧都氤氳在濃濃的食物香氣里。入冬了，山里缺棉衣了，劉跛子就拿了隊長的紙條過來，上面寫著需要的棉衣件數(shù)和尺碼。大奶奶便帶了李大去街上買回成匹的青布、成堆的棉花，用馬車拖到娘家山?jīng)_，叫嫂嫂、姐姐和信得過的親戚們?nèi)找冠s制。

最難辦的是買武器彈藥了。錢不成問題，藏在貨棧地窖里的箱籠里，還有一摞銀票和一堆金銀首飾。但是去哪里買武器彈藥呢？

大奶奶想到了大通鎮(zhèn)商會會長吳華。大爹爹生前和吳會長是至交，兩家不僅紅白喜事有來往，就是平常日子走動也很勤。大爹爹遇到不測后，吳會長帶了公子來吊唁，曾扶著大爹爹的棺木捶胸頓足、仰頭長嘆，悲戚之情不亞于大奶奶自己。大奶奶覺得這個人可靠。

大奶奶摘下了頭上的白色絹花，把自己重新收拾了一番，乘上了一頂小轎。轎子在大通鎮(zhèn)吳會長的門樓前停了下來。不久，吳會長便帶了夫人親自迎出門來，大奶奶微笑著站在吳會長面前。

吳會長久歷商場，閱人無數(shù)，但聽了大奶奶要買武器彈藥的話，還是吃驚不小。

“嫂夫人，這事要是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可是要砍頭的！”

大奶奶放下手中青花瓷的茶杯，低聲緩緩地說：“我當家的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還不是被他們炸得死無全尸？不是我一家與倭寇有血海深仇，多少無辜的百姓都遭遇了他們的魔爪。這日本人一天不被趕走，老百姓就沒有一天安寧日子……

吳會長對這個小女人的表現(xiàn)暗暗稱奇，說：“嫂夫人有如此胸襟和膽略，實在令人感佩。我要是再說些貪生怕死的話，就對不起我這身男人的臭皮囊了……”

半個月后，一個操安慶口音的商人，雇人拖了一馬車的獸皮來到陳家貨棧。大奶奶高價收了他的獸皮，也收了包裹在獸皮里面的10支漢陽造79式步槍、五箱子彈和兩箱手榴彈。

不久，王隊長他們在新河口打了鬼子一個伏擊戰(zhàn)。有了武器彈藥的隊員戰(zhàn)斗力大大加強，他們這一戰(zhàn)一舉消滅了二十多個日本鬼子。王隊長在這次戰(zhàn)斗中受了重傷，大腿上中了一槍。幾個隊員在夜色的掩護下，把王隊長背到了大奶奶這里來。大奶奶連夜叫李大套了馬車，把她做郎中的表叔接了來，挖了王隊長腿里的彈頭，給他傷口敷了藥。王隊長就被大奶奶安排在后院李大的隔壁住下了。

盡管王隊長由李大照顧著，大奶奶還是有空兒就過去看看，給他端去熬好的中藥，也給他端去滋補的雞湯。王隊長有幾次不愿意喝雞湯，說大奶奶的身子更需要滋補。因為大奶奶肚中的寶寶已經(jīng)有六個月了，誰都能看出她是個孕婦了。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一大早，大奶奶就吩咐李大磨糯米。她自己挺著笨重的身子淘洗了黑芝麻，晾曬在簸箕里。不久，一隊鬼子出現(xiàn)在河岸上，然后鬼魅地朝著橋頭貨棧走來了。

首先發(fā)現(xiàn)鬼子們的是松子，他大口喘著氣，不斷地眨著眼睛，卻說不出話。大奶奶感覺到了松子的異樣，一抬頭，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鬼子，心立即“嗵嗵”亂跳起來，此時，她第一反應就是想往后院的偏房里跑，王隊長還藏在后院哩。

但是，已來不及跑到后院了，她趕緊沖著后院喊：“明哲，缸里的水沒有了，還不去擔？”這聲音無論是明哲還是在后院磨糯米的李大都能聽見，知道前院有狀況了。大奶奶說：“松子，我們家的鵝放在河灘上，你去看看??！”松子知道，大奶奶這是叫他躲出去哩，家里哪兒有鵝呀？

松子退到后門口，避開了那一幫鬼子的視線，拔腿就往河灘上的桑樹林里跑，卻怎么也跑不快，平日里仿佛幾步就能跨到的地方，今天卻顯得格外長，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

已走進屋的幾個鬼子見到大奶奶時，大奶奶已從東廂房里迎了出來，此時她將王隊長特意留下防身用的兩顆手榴彈快速別到腰間的布帶里，同時把手榴彈的兩根引線纏繞到一起。

松子、李大和小滿扶著王隊長逃進了桑樹林。他們剛喘了口氣，就聽見貨棧那邊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松子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他看見陳家貨棧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大奶奶的大名叫姚秀英，那年19歲。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