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陜西耀州,現(xiàn)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齒》《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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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州城的遷移與構筑,和一個名叫魏必興的人有著很深的淵源。
魏必興何許人也?他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戰(zhàn)友兼老鄉(xiāng),曾為朱家江山的確立,叱咤于火海,肉搏于刀叢,可謂勞苦而功高。朱元璋坐穩(wěn)江山后,論功封賞,魏必興本可以在皇宮輔佐皇帝,但卻執(zhí)意挑選了遠離京城的耀州,作為自己的落腳之地。對此,很多人感到奇怪,甚至覺得魏必興很是愚笨——何不挑選靠近京畿的錦繡之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施展雄才大略呢?那樣的話,稍有成績,皇帝都能耳聞目睹,升官晉爵不是更容易嗎?
但相信讀懂中國歷史的人,絕對不會有此困惑。一部《資治通鑒》,形若鏡子,既照射出了中國古代權力游戲的險惡,也反襯出魏必興的選擇是何等的明智。爭奪權力時,武夫是掌上明珠;但權力到手后,武夫就成了重點防范的對象。在皇帝惶惶不可終日的臆想中,武夫仿佛座椅下面埋設的地雷,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一經爆炸,后果可想而知。打江山時,莽夫之勇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一旦江山坐牢,莽夫之莽,就令君主們頭疼,也令他們懼怕——疑心重重的皇帝,總擔心武夫揮舞的利刃,某一天會戳向自己的喉嚨,使自己好不容易獵取的江山土崩瓦解。于是,一幕又一幕“清君側”的劇情,反反復復地上演。相比于漢高祖劉邦對武將的斬草除根,宋太祖趙匡胤對石守信采取的“杯酒釋兵權”,那是相當客氣了。在遠離京都家鄉(xiāng)擁有一大片田疇,重操農具從事稼穡,朝觀朝霞滿天,晚瞻星光閃爍,在稻谷飄香與兒孫繞膝中安享晚年,對于那些勞苦功高的武夫而言,算得上是天大的幸運。識相的武夫,見有梯子遞來,就趕緊下樓;不識相的武夫,如果擁兵自重,或居功自傲,賴在樓上不但不下來,而且還跺腳吼叫,其結局最終會怎樣,不言而喻。這等事例,不用點名道姓一一列舉,翻開史書,滿目皆是。
早在春秋之時,越國的大夫范蠡就讀懂了這一權力棋盤暗藏的玄機。越王勾踐被吳國打敗,當了俘虜,范蠡勸其忍辱投降,伺機報仇雪恨。勾踐聽從他的話,最終東山再起,打敗了吳國。旗開得勝的勾踐,認為范蠡有功,決意對范蠡重賞分封,卻遭到范蠡的婉拒。范蠡辭官不做,歸田隱居,過起了不問朝政的逍遙生活。范蠡在離去前,給另一位大臣文種留下了一封信,其中的話語,幾乎成了歷史無法逃脫的魔咒: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的本意,在于勸告文種,別太留戀權力了,趕快收拾行囊,加緊離開為上策。飛鳥射盡了,弓箭就會藏起來,失去了用途;兔子打死了,獵狗也會被主人殺掉,并熬煮于鍋中,化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然而,糊涂的文種,自視自己對勾踐出了大力,執(zhí)拗地拒聽范蠡的忠告,其下場果然被范蠡一語中的——被勾踐當作權力的祭品而殺掉。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多么血淋淋的事實??!
魏必興一定是在諸多有功之臣的血光里,窺探到了自己的宿命,因此,才會主動請纓,選擇相對較為偏遠的耀州赴任,并以職級相對較低的知州面目,出現(xiàn)在耀州的官衙。京都在金陵,而地處渭北的耀州,距金陵有千里之遠。埋首于不顯山不露水的耀州,像烏龜匍匐于石縫之中,不會輕易成為權力角斗場追逐的獵物。權斗是欲望膨脹后的相互碰撞,相互羈絆,相互撕咬,魏必興欲望很小,胃口不大,這等愚笨掩映下的聰明,讓自己得以保全。
魏必興出身于武夫,但武中有文,莽中藏智。他來耀州時,耀州城還置身于南塬上。一條土街,幾家店面,建筑低矮而零散,商業(yè)冷清而凋敝,全然不像個州城的樣子。魏必興看到的幾乎是一張白紙,但白紙對于一位卓越的畫家來說,恰是構思新圖謀劃新篇的理想之境。魏必興穿著布鞋,在一番風吹日曬地游走與勘察之后,決計要使耀州城重新歸位,使它返回它原來所處的位置。
在魏必興的主張和主持下,在石川河和漆河之間,一座嶄新的耀州城開始挖坑奠基。從各地召集來的工匠,與本地的工匠,以及數(shù)千名勞工,忍受著蚊蟲叮咬,吃住于工棚,在工長的呵斥聲中,一磚一石地開始了浩大而繁重的筑城工程。一場瘧疾襲來,無數(shù)具尸體就橫躺河岸。工匠們的臉龐被狂風吹皺,勞工們的肩膀被巨石壓腫,燒磚師傅的衣服被火焰烤焦,那道環(huán)繞城市的城墻才一寸一寸地緩慢升高。
新造一座耀州城,需要多少個冬夏?依我的估計,恐怕不會少于十數(shù)年。西安府城墻的修筑,耗時十三四年,動用了近十萬勞工。耀州城墻的工程量,雖然不能與西安府相提并論,但就其財力物力,比之西安府,也要短缺許多。魏必興名義上是朱元璋的心腹,但他畢竟屬于外姓之人,宛若被貓饒恕的鼠類,哪敢在貓的面前亂說亂動?與他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鎮(zhèn)西安府,促成并負責西安府城墻修建的人,不是外戚,不是外姓,而是朱元璋的血脈次子朱樉。兒子是父親肚子里的蛔蟲,即使再桀驁不馴,父親都能對其予以寬諒,并疼愛有加。朱元璋的兒子盡管有二十六人之多,但除卻病怏怏的長子朱標,排位第二的朱樉,無疑就成了他的心肝寶貝。朱樉一遇到困難,在父親面前嘆息幾聲,或在母親面前抹一把眼淚,國庫里那白花花的銀子,便如江河之水,滔滔而來。
耀州城修建的費用,估計也不會太少。這筆巨資的解決,不外乎兩種辦法:一是向上伸手,一是向下伸手。向上伸手,總是帶著乞求的意味。上面高興了,就撥付一些;不高興,就白跪一回。是否高興,全然取決于跪求者的跪姿,以及是否很有眼色,是否口齒抹蜜。朱元璋以殺貪官之狠之猛而著稱于世,他對貪腐者采取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挖其眼,挑其筋,斷其足,剁其手,甚至于剝其皮,煮其肉??傊?,凡是能挖空心思想到的酷刑,他皆悉數(shù)使用。在朱元璋的潛意識里,天下就是他朱家的,天下的一切財富也歸朱家所有。那些貪腐行為,無異于是將手伸向他家的錢柜行竊。
朱元璋在反腐方面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但其效果如何,朱元璋或許渾然不知,但后世凡讀史者,皆心知肚明。
明眼人不難看出,朱元璋反腐,采用的是割韭菜戰(zhàn)術。一茬韭菜長旺了,揮動利刃,將其硬生生地割掉;另一茬韭菜冒了出來,又將其割掉……如此反反復復,韭菜不斷生長,利刃不斷晃動,但埋在地下的韭菜根,卻毫發(fā)未損。不想讓韭菜再生,卻只割韭菜不挖根,顯然是白費氣力,這一點,連每一個菜農皆心知肚明。
朱元璋的反腐,給我們透露出了這一個信息:在明代,貪腐問題那是相當嚴重的。遍地的貪腐像蛀蟲一樣糊滿了帝國大廈的每一個部位,剝蝕著帝國的立柱,蛀空著帝國的根基,這才引來朱元璋的震怒。
然而,貪從何來?以我之推測,自然與明代的大興土木不無關系,而修筑城墻,是土木工程中最能撈金刮銀的幽深礦藏。各地的官員都熱衷于修筑城墻,除了遵從于天子之命,除了彰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政績,還有一個潛伏于內心的隱秘,那就是為謀取個人私利創(chuàng)造條件和機會。
工程回扣之類,肯定不是當代人的發(fā)明。明代的克扣工程款、吃回扣之類,已猖獗至肆無忌憚的程度。海瑞被千古傳誦,那是因為他是那個時代的異類,始終不肯同流合污。在眾人眼里,他是古怪的,不合群的,猶似鴿子飄飛于蝙蝠群中。修筑海防的錢款,他分文不取,這怎能不讓文武百官在大跌眼鏡之余大驚失色呢?那么大的工程,那么大的資金量,又隱匿于那么偏遠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的,他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管得住自己的雙手?退一步講,縱然手被束縛,但那一顆伴隨欲望蹦跳不休的心,又如何能被扼壓得???
欲壑難平。欲望一旦生成,就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溝壑,不論裝進去多少東西,都難以將其填滿。相應的,欲望也是一座微笑的墓穴,裝飾得宛若天堂的宮門,唯有步入其中,才會恍然醒悟竟是黑暗的地獄。
吃回扣,就是通過我的手指,撥付給你十個饅頭,你很有眼色地又將其中的三個饅頭,悄悄塞入我的口袋——這樣的游戲,逐漸固化,儼然演變成了千古恒久的潛規(guī)則。
腐敗是始終尾隨于權力的影子,隨權力的滋生而滋生,隨權力的擴張而擴張,隨權力的蔓延而蔓延。有權力,才有腐敗。諸多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繼地探討于社會的進化,究其實質,無非是在摸索著權力的結構模式。權力是一只老虎,將其置于何處,公眾才能放心——這才是問題的根本。躲于公眾視線之外的老虎,無人看管,無韁繩拴套,它必然會引起公眾的猜疑與恐慌。哪怕它今天很乖順,但誰能保證它明天就不獸性大發(fā)呢?
于是讓權力隱身于幕布之后,還是將其擺放于公眾能夠清晰目睹到的位置,用莎士比亞劇中人物的話說,“這是一個問題”。在這一方面,明代的思想界黃宗羲就卓有遠見。黃宗羲生活在一座鐵屋子里,但目光卻能抵達穹窿,瞭望到異域的風景。黃宗羲的民權思想,與孟子的民本思想,看似相近,卻大為不同,兩者是行駛于不同軌道的列車。孟子的“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乍一看,好像是在替布衣百姓發(fā)聲。其實不然,他是站在統(tǒng)治者長治久安的立場,為統(tǒng)治階層著想,為統(tǒng)治階層憂患。他勸告君主不要漠視草芥?zhèn)兊拇嬖冢噬频貙Υ麄?,不要重演官逼民反的舊戲。凡此種種,不過是在闡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黃宗羲則站立于另外的山巔,他的學說能和伏爾泰、孟德斯鳩和盧梭等人相呼應。黃宗羲顛覆了中國固有的君臣觀念,他倡導的,正是我們今天所高唱的:民為主,君為仆。
把權力用繩索拴起來,并將其放置在透明的玻璃籠罩中,從而使權力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民眾的耳目,如此,社會才能清正,官場才能清廉。割韭菜雖能解決燃眉之急,卻不能從根本上剜掉韭菜的根須。
修筑城墻,除了向上伸手,還要向下伸手。向下伸手,就意味著橫征暴斂。皇糧國稅,猶如一枚巨大的鐵釘,牢牢地鑲嵌于每一位百姓的心頭。百姓們可以忘掉自己孩子的生辰,忘掉自己父母的壽辰,卻決然不敢疏忽和怠慢繳納皇糧國稅。原因在于,他們皆知忘卻的后果是什么。皇糧國稅,最初也許是一種被動的行為,但漸漸地,就化為了一種主動的自覺,以至繳納它,根本用不著過度地催促。
老百姓不懼皇糧國稅,但懼怕苛捐雜稅??辆桦s稅,那是在蚊子的腿上搜刮精肉,在干癟的牙膏皮里硬擠牙膏,帶有很強的壓榨性和逼迫性,大多數(shù)人都面臨“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道盡了苛捐雜稅給百姓帶來的酸楚?!熬琛钡淖置嬉馑迹亲栽缸杂X地獻出自己的財物,但這個字一從紙面跌落到地面,就變了味,走了形,儼然變成了勒在百姓脖頸上的一條鋼索。
明末之時,天下大亂,莽夫李自成自封“闖王”,立志于坐擁天下。李自成率兵攻進北京城時,城里的老百姓站立大街兩旁,鼓掌歡迎,并齊聲高唱稱頌李闖王的歌曲: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不納糧,就是老百姓“盼”與“迎”的理由。由此可見,不納糧,在草根階層的心目中,占據著何等重要的位置。但闖王來了真的就不納糧嗎?不納糧,闖王團隊吃什么喝什么?不納糧,闖王拿什么來養(yǎng)活那么龐大的軍隊?不納糧,闖王又拿什么荒淫無度,醉生夢死?不納糧,那是宣傳,不是事實。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也不肯開動腦筋想一想,這樣的庸眾,輪番地被蒙蔽,被欺騙,在所難免。然而,歡迎闖王的歌曲,傳遞出了這樣的信息:明代的捐與稅,那是相當繁重的;不然,就不會出現(xiàn)老百姓因“不納糧”的神話,而對崇禎懸梁于后海無動于衷,卻要打開城門鼓掌歡迎闖王進城這等景象。
耀州城修建時是怎么募捐的,因沒有文字記載,實際狀況不大明了。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肯定經過了募捐。剛組建起來的官府,倉廩并不飽滿殷實,顯然是無法拿出那么多糧款的。我估計,修城之時,全州的百姓都受到了鼓動,他們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無錢無糧的就出力。一涉及公共事務,大戶們常常就成了被困于籠中,不得不忍受拔毛之痛的公雞。這件事,拔他們三兩根毛;那件事,又拔他們三兩根毛。他們齜牙咧嘴,身上有點兒疼,心中有點兒怨,但牙齒一咬,咽口唾沫,嘀咕一句“消財免災”,也就過去了。因為他們知道,官府是石獅子,他們不過是泥獅子,兩者磕碰,自己注定會落花流水。在官府面前,商人永遠像蛋卷一樣脆弱,不堪一擊,哪怕他們家財萬貫,哪怕他們叱咤于商賈,傍依于豪門。畢竟,他們還要經營,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孫,還要在這塊地盤上永久地存活下去。
當時的耀州,管轄三個縣,人口算不上很多。要在這不多的人口中,募集到這么多的糧款,征集到這么多的勞動力,免不了要發(fā)生沖突,甚至會發(fā)生流血事件。官府要抵達自己的目標,民眾要捍衛(wèi)自己的私產,雙方的水火不容不難想象。好在修建城墻,官意和民意基本上能趨于一致,民眾的抗拒,還不至于激烈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官府與民眾,有時候利益趨同,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利益相左。民求生,官府求面子。耀州城墻的高聳,既是眾生生存與經營之期盼,也是官府形象與政績之需要。民眾希望用城墻抵御野獸和劫匪,置自己于安全的境地;而官府要通過它彰顯大明王朝的繁盛,顯擺地方官衙的威儀。當二者的需求趨向一致時,修建工程就會呈現(xiàn)“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局面。
城墻,是磚塊壘砌的,但諸多的磚石層疊在一起時,它便形若一部厚厚的線裝古書,蘊含著豐沛而隱秘的內容,非一言一語能夠窮盡。要解析它,閱讀它,需要炯炯之目,需要睿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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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墻是一座城池的封面。
耀州城的城墻,就是耀州城的封面。甚至可以說,它是整個耀州大地的臉面。耀州的雄闊,耀州的博大,耀州的志向,全都滲透于城墻的磚縫中,鏤刻于城樓飛翹的屋檐上。
時間的血口,生吞活剝掉昔日的一切,僅留下一些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殘羹,供我們觀瞻。耀州城墻,是耀州境內所有的殘羹中,最為刺目的一根遺骨。
耀州城墻屹立了六七百年,及至于我在耀州城教書時,它依然以殘垣斷壁的姿態(tài),存留于世,從而使我有機會打量它,撫摸它,甚至翻越它。那時的它,在年輕幼稚的我看來遠非文物,而是障礙。
城墻的依稀尚存,顯示的不是歲月的仁慈,而是歲月的無奈。歲月縱然再鋼牙鐵齒,也難以將城墻這樣的龐然大物一口吞咽。但歲月并沒有對城墻熟視無睹,它以它特有的貪婪,窺視著城墻,并伸出堅硬的牙齒,一點一滴地啃咬著城墻,從而使這座被耀州人津津樂道的建筑奇葩,漸漸褪去了光華,失卻了威猛,像一頭不可救治的病危老虎,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修建城墻時,據說,為了使它更結實更牢固,工頭們可謂絞盡腦汁,想出了各種辦法,其中之一是,當午飯或下工時,工頭要往每一個被石臼砸出的土窩里倒上水,等復工后,他一個土窩一個土窩地俯身察看。一經發(fā)現(xiàn)某個土窩里的水有所滲透,有所減少,證明這個土窩砸得不夠瓷實,于是就要追究砸者的責任,并將其工錢予以扣除——這樣的情節(jié),來源于道聽途說,不一定合乎事實。但可以肯定的是,工程的管理者,免不了要制定出極其嚴苛的施工規(guī)范,以此來絕對保證建筑的質量。
耀州城就像一幅畫作,在構思這幅畫的畫面布局時,優(yōu)先考慮的還不是城墻,而是衙門。衙門是州城的中樞,也是州城的果核。果核擺放好了,擱置安穩(wěn)了,才能圍繞著果核織造果皮。城墻再雄偉,也不過是一張果皮而已。
衙門是城中之城。耀州衙門歷經歲月的滄桑而巋然不動,既說明其位置之優(yōu)越,又說明其風水之和暢。古人不是唯物主義者,不是無神論者,而是唯心的,堅信地脈天象的神力遠遠超乎于人的能力之上。他們每動一锨土,都要誠惶誠恐地找來風水師,進行一番目測和掐算,以避免自己的鐵鏟稀里糊涂地鏟下去,撞傷土地爺?shù)纳窠?,從而引來禍端?/p>
耀州衙門駐扎于何地,甚至耀州城的布局謀篇,一半來自于知州的主意,一半來自于風水師的建議。在那個年代,看風水是一門職業(yè),風水師的一句話,能把已經吹響出征號角的千軍萬馬,阻止于營帳之內。
耀州衙門踞于城闕中央,坐北面南,遵循著“天下衙門朝南開”的規(guī)訓。耀州城身下的土地,并不特別平整,而是呈現(xiàn)著隱隱的斜坡狀,北高南低。在一個坎棱之上,耀州衙門像一尊威風八面的瘟神雕像,并膝而坐,目視遠方。它的后方,是耀州城巍峨的北城門,以及錦陽川和夾擊著錦陽川的東西土塬;它的前方,地勢越發(fā)地下陷低洼,兩條河交匯,寶鑒山錯位而聳;它的左側,是蓬蓬扎扎的民居;它的右側,是燈火闌珊的店鋪。
衙門宛若一座袖珍城池,圍繞其四周的,是一道高聳的城墻。城墻方方正正,面目鐵青,一眼望去,仿佛一個鐵盒子,給人以密不透風的感覺。城墻遮掩著衙門的秘密,渲染著衙門的威儀,但同時也把衙門像監(jiān)牢一樣地囚禁于內。
衙門是一個舞臺,每天都在上演著各種劇目。與大庭廣眾之下的舞臺不同,衙門里的演出,沒有觀眾,也沒有掌聲,一切都源于自編自導自演。一般的民眾,即使與衙門院墻貼著院墻,相互為鄰一輩子,其雙腳未必就能輕易跨進衙門鐵鑄的大門。民眾畏懼著衙門,躲避著衙門,因為衙門在他們的臆想中兇神惡煞,形若燙紅的烙鐵,靠得過于近,容易被烤焦。一旦有衙役找上門來,十之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偷逃了稅款面臨刑責,就是遭人告發(fā)要去廳堂受審。
衙門的門洞,像隧道一樣幽深。門洞頂端,修筑著閣樓。閣樓氣勢奪人,里面的衛(wèi)兵,荷戟肅立,警惕地睜大雙眼在瞭望。衙門的兩旁,各蹲一座巨型石獅。石獅昂頭散發(fā),怒目圓睜。石獅之旁,還筆直地站立著把門的衙役。每一個進出衙門的人,都要受到衙役的苛刻盤查。
“天下衙門朝南開”,只是一個完整意思表達的上半句,下半句才是真正的要害,那就是“有理沒錢莫進來”。這些在民間廣泛流傳的熟語,詮釋著民眾對衙門的看法:衙門是認錢的,不是認理的。衙門之門,唯有金錢才能將其叩開。百姓對衙門的一知半解,導致對衙門認知的偏頗,情有可原。但“有理沒錢莫進來”之說,卻也并非空穴來風。
撇開那些正襟危坐的官吏,即使一個把持門檻的,就已把“有錢”和“沒錢”的不同待遇,演繹得淋漓盡致。古人的袖筒很長,能將人的手完全掩藏。拖拖拉拉的袖筒,人不論干起活來,還是寫起字來,估計都不會那么方便。然而,古人何以要自尋煩惱,把袖筒縫制得如此煩瑣呢?古人的衣飾層層疊疊,長長短短,不刪繁就簡,而是去簡就繁,依我的理解,恐怕與古人對自己的捍衛(wèi)有關,也與平日里生活的需要有關。古人的隱私觀念,遠遠強于今人。他們在大自然面前,在權力面前,都處于弱勢地位。弱勢者保全自己的最佳方式,就是蜷縮起來,不對別人構成威脅,從而降低或解除他人因誤會而給自己帶來的威脅。把皮膚藏起來,把隱私裹起來,就連手腳,都要放進密不透風的袖筒里和襪子里。這種著衣習慣,其實是精神蜷曲的外化表征。但長袖筒自有長袖筒的用途,比如要進衙門的大門,袖筒便成了遮人耳目的秘籍所在。
不要說相對較為古遠的明清,即使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民國時期,百姓想跨進衙門的大門,還是要頗費一番周折的。村里不止一位老人——包括我父親——都給我講過如下的情節(jié):誰若想去衙門辦事,必先在袖筒里藏匿一些小玩意,或三兩個“袁大頭”,或三兩包紙煙,最差,也要攜帶一小袋小米、紅豆、柿餅之類的土特產。見到那些把門的,手不出袖筒,給這個的袖筒里暗暗地塞一枚錢幣,給那個的袖筒里悄悄地塞一包紙煙。把門的收到賄賂,眼珠子一轉,嘴角一抽,賄賂者心領神會,明白自己可以邁開步子放心大膽地進入了。把門的總是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但旁觀者皆知他們都是些“吃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背靠衙門的大門,就吃定了大門。
一個態(tài)度蠻橫的店小二,可以讓一座酒肆倒閉。同樣的,一個索取賄賂的守衛(wèi),足以讓衙門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公眾不一定能接觸到知州,但輕易就能接觸到守衛(wèi)。他們正是通過對守衛(wèi)這扇窗口,來推測衙門之中官吏的樣態(tài)的。
實事求是地講,古代的官員,整體道德水準還是比較高的。政權建立之初,出于犒賞有功之臣,出于平叛之需,朝廷會委派一些剛剛從馬背上躍身下來的人奔赴各地為官。這些人多為莽夫,英勇善戰(zhàn),但不一定就有治理之才。但伴隨政權的逐步穩(wěn)定,科舉制度的恢復,朝廷選拔人才,再也不是看誰能射殺騎馬了,而是看誰讀的書多,誰的文采更略勝一籌。被命名為州官的,很多都是進士,最少也是省考過關的舉人。這些被科舉的篩子一遍遍篩選出來滿腹經綸的精英,當然也不乏南郭先生混跡其中,但他們的基本面貌和素養(yǎng),卻要比常人高出許多。
科舉考試說透了,就是作文比賽。面對一張作文試卷,沿襲一定的寫作套路,在文中塞滿諸子百家的經典名言,只要有些許的真知灼見,且文采斐然,就能中榜中第。這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選拔人才機制,其路徑,無疑顯得過于單一,屢遭詬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退一步講,在沒有更多選擇的情況下,科舉也不失為一種選拔人才相對合理的機制??婆e制度從隋朝確立,綿延至清末慈禧太后將其廢除,時間跨度長達千年,說明它并非一無是處。
科舉制度,讓眾多飽讀經書之人,從寒門陋室,像搭載火箭一般脫穎而出,一夜間就躋身于上流階層,并享有萬眾可望而不可及的榮華富貴。這些被選拔出來的官員,個個都學富五車,人人皆出口成章。重要的是,他們由于在儒學的經典里浸泡許久,耳濡目染,早已在自己的心中,豎立起了縱橫交錯的欄桿。這些欄桿,看不見,摸不著,但卻真實地存在著。欄桿,就是我們常說的清規(guī)戒律。在諸多的欄桿中,最為醒目的那一根,刻有“道德”二字。
欄桿是用于約束自己言行的。一般而言,讀書與道德是互成正比的。讀書越多,道德水準越高,相應的,心里的禁忌就越多?!岸Y義仁智信”這幾個字,仿佛鐵鑄那般,鏤刻于讀書人思維的模板中,牽引著他的一舉一動,捆綁著他的一言一行。我相信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名節(jié),都很在乎自己的臉面,他們?yōu)楣僖蝗?,至少有著造福一方的原始初衷與濃郁情懷。
受明朝的《明會典·官員禮》——相當于現(xiàn)在的規(guī)定與準則之類——規(guī)定,新官上任之日,要被引導著,在衙門的儀門前下馬。于是耀州的官衙里,也建起了相應的儀門。凡前來耀州任職的官員,必須下馬脫帽,從儀門姍姍入內。跨過門檻,前行數(shù)步,就與一座木制的牌坊迎面相遇。牌坊叫圣諭門,其意在于提醒官員,作為臣子,永遠不要忘記圣君的諄諄教誨與忠告。圣諭門下,放置一塊大石碑,名曰戒石亭。戒石亭上,刻著朝廷頒布的戒律,以此警告官員要嚴于律己,切莫犯上怒,也切莫犯眾怒。戒石亭上的話,言辭鏗鏘,有振聾發(fā)聵之效: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有心中的道德緊束,有圣諭縈繞于耳旁,有刀刃般的戒律懸于頭頂,我相信大多數(shù)官員,在就職的初始階段,均能夠做到自我檢視和自我克制。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或濃或淡,都有垂名于千史、榮耀于萬世的心理需求,不甘于碌碌無為,不甘于離任后讓人手戳脊梁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短暫而匆忙的人生旅程中,不能留身于百歲,卻能留名于百世,也不枉來人世游走了一遭。否則,焰熄燈滅,活著時的風光無限,終會化為遠去的灰塵。
很多官員節(jié)衣縮食,致力于架橋修路,開辦學堂,修整寺院,甚至將自己的功績,刻于石碑,目的都在于使自己雁過留名,水過留痕。
比起官員的謙和與內斂,吏卻要驕奢與蠻橫得多。官吏二字,經常捆綁在一起被使用,但實際上,官是官,吏是吏。官來自于朝廷的委派,吏來自于地方的招募。官是讀書之人,吏就不一定了。吏是一個魚龍混雜的群體,素質參差不齊,胃口大小不一。很多吏,字不識一斗,理不明一寸,卻招搖于集市,橫行于田陌。吏大多屬于食祿者,他們知道自己即使再努力,也進不了史冊典籍,于是就以“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的心態(tài),能撈則撈,能奪則奪。
衙門臉上的黑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吏涂抹上去的。老百姓分不清誰是官,誰是吏,在他們看來,他們皆出入于一個門洞,同為一丘之貉。
7
耀州城街道的形狀,本應像一個十字架,但因為衙門而使其中的北街,不但位置朝東偏移了50米,而且有了錯位。四條大街,除了北街的北段,都像四根射線,從東西南北的城門起始,筆直地向正前方射去,在衙門之前交叉,形成了一個類似于納粹圖標的路口。這個有點歪扭的十字路口,為整個城區(qū)的心肺。十字路口以北,是北街;十字路口以南,是南街;十字路口以東,是東街;十字路口以西,是西街。東西南北四條大街,構成了城區(qū)的主要骨架。在骨架之外,還有四條大巷子,其狀頗像鏡框的框邊,相互連接與串通著,鑲嵌于城市的腹部。每一條大巷子里,又有無數(shù)條窄窄的小巷子,像枝蔓一樣纏繞著大巷子。每一條小巷子,甚至每一個門廳內,都擁擠著若干戶人家。這家的屋檐與那家的屋檐像牛角一樣地相抵,那家的雜物羈絆著這家人的出入,那家的雞臥進了這家的雞窩里孵蛋,這家搭晾的女式內褲羞紅那家小伙子的臉龐……人們就那樣耳鬢廝磨在一起,吃喝玩樂在一起,雜亂而又秩序井然,貌似親熱卻又矛盾叢生。
相較于平民居住區(qū)的簡陋與低矮,衙門與城墻的建筑,就顯得無比的恢宏高大。每個城門之上,都聳著城樓,并伴有箭樓。城樓是鎮(zhèn)城之樓,箭樓是守城之樓。城樓是象征之物,其主要用意,在于昭示一座城市的鼎盛,因此,城樓上雕梁畫棟,屋檐飛翹,極盡可能地讓其流蕩文化的色彩。箭樓是實用性的,屬于軍事設施,主要用來駐軍。在城垛上站崗放哨的士兵,換崗之后,就回到箭樓休息。箭樓里,弓箭掛滿梁,馬刀并排豎,彌漫著一股殺氣騰騰的氣息。城墻的外側,是一圈壕溝。這些壕溝,是修建城墻時就近取土留下的。如果有水注入其中,便形成環(huán)繞城墻的一條水域,人們稱其為護城河。城墻是一道屏障,護城河又是一道屏障。當外敵攻來時,抽掉護城河懸橋上的木板,輔之以城墻上的萬箭齊發(fā),攻軍想要攻入城內,就難上加難了。
但耀州的城壕一直未能變成護城河,這倒不是因為耀州缺水,而是與耀州在華夏版圖上的戰(zhàn)略輕重有關。耀州畢竟不是大都會,只是區(qū)域里的一個小城鎮(zhèn)。它或許能受到一小股土匪的青睞與侵擾,但大股的部隊,全然不會為奪取它而打得血流成河。耀州的寂寞,恰是耀州的幸運。這等情況,猶似其貌不揚的女子,盡管鮮有人問津,卻也無是無非。當美女不堪騷擾之時,丑女卻能安然無恙。耀州沒有成為虎狼眼里的肥肉,這使它避免了很多場腥風血雨的侵襲?;诖?,耀州就沒有必要給城壕里注水,有城墻這么一道屏障,已經足夠。
城壕龜縮于城墻之下,裸露著自己開膛的肚皮。陽光照射下來,城壕赤條條地晾曬于太陽之下。日久天長,城壕的功能被偷梁換柱,轉化成了城市的垃圾場。有人將破衣爛襪扔進去,有人將菜葉剩飯倒進去,有人往里扔死豬,有人往里拋死雞,還有死了孩子的人家,給孩子裹張席子,趁著夜色,將其偷放了進去——那個年月,孩子的死亡率相當高。一場流行性肺炎,或一場流行性感冒,都像收割機轟隆而過一樣,將一茬茬的孩子,像收割麥穗那樣硬生生地收走。十個孩子中,能有五六個活下來,就算相當不錯了。因此,每個活著的人,都堪比幸免于難的漏網之魚。由于死亡率高,耀州境內專門有拋棄死嬰的場所。沿著錦陽川北行,直抵川道的盡頭,有一個名叫蘇家店的村子,就是過去拋扔死嬰的地方。蘇家店的原名叫“死娃底”,據說,錦陽川以及東西兩塬,誰家有嬰兒死了,都扔向那里?!八劳薜住蔽挥谖业募亦l(xiāng)麻子村東坡之下的背陰處,村民們一講起“死娃底”,就滿臉驚駭,說那個地方是個死娃坑,鬼氣很重,一到夜里,就有若隱若現(xiàn)的啼哭聲響成一片。老鴉像烏云一樣,成群結隊地圍繞著“死娃底”翻飛盤旋,黑壓壓的,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哀鳴……依我的猜想,“死娃底”的形成,很有可能來自于官府的劃定。死娃太多,沒有得到有效埋葬,于是棄扔得到處皆是。尸體腐爛后,不但散發(fā)出致人窒息的氣味,而且還極易引起傳染病的蔓延,于是官府就以布告的形式,責令民眾將自家的死嬰,扔向一個較為固定的場所。“死娃底”地處錦陽川最北端的夾縫中,四周土塬層疊,人煙稀少,恰好可以用來接納死嬰。在“死娃底”,死嬰即使腐臭,也不會對人的健康造成很大的危害。
往城壕里偷扔死娃,顯然是不守規(guī)矩的表現(xiàn)。那些死娃,連同死豬死雞,一到酷夏,滋生出無數(shù)的蛆蟲,繁殖出無數(shù)的蚊蠅,并招惹得老鴉垂涎,孤狼出沒。城壕散發(fā)的臭味,彌漫了整個州城,讓一個本該清雅的水岸小城,變得污穢不堪。緊挨城壕居住的居民,不得已,就聯(lián)名上書官府,請求整治。官府張貼告示,并派出了一隊衙役,手提棍棒,日夜巡視,才使亂拋亂扔的勢頭,得到些許的遏制。據說,衙役捉住某個犯規(guī)者,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先是一頓暴打,接著,把犯規(guī)者捆綁至衙門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鞭笞——新加坡的刑罰鞭笞,大概是受之于中國古代刑罰的啟發(fā)。中國古代的刑罰,極其非人道,皆以摧殘犯人的肉體為主要內容,剁足,剁手,摘眼珠,割舌頭,烙鐵燙膚,夾板夾頭,剖腹取膽,乃至于胯下閹割。相較而言,鞭笞是刑責里最輕微的一種。百般地折磨人的肉身,其用意,在于使人在疼痛難忍之時,意志得以消解,精神得以垮塌。
然而,衙役數(shù)量畢竟有限,也沒長千里眼,于是禁令難以得到有效執(zhí)行。一到晨曦尚未泛白的早晨,從各個小巷里貓腰而出的人,依舊在往城壕里拋扔雜物廢品。尤其是很多素質更為低下的人,將城壕簡直當成了公共廁所,不但拎著尿盆往里潑尿,而且自己解開褲帶,就勢蹲了下去,在此便溺。那個年月,沒有公共廁所,于是一切公共場合都能轉化為公共廁所。小地方如此,大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從西方傳道士拍攝的老北京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北京故宮墻壁的外側,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每天早晨,都有數(shù)不清的京城男女,裸露著白晃晃的下半身,蹲在墻下舒緩內急。
中國人歷來把吃穿看得很重,乃至于民間口口相傳著這樣的順口溜: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但卻瞻前不顧后,對后續(xù)之事,漠然置之,與西方人恰好形成了對比。西方人對衛(wèi)生間的在乎與在意,超過了廚房。吃可以簡單,穿可以隨便,但衛(wèi)生間內的環(huán)境,卻絕對不可以馬虎。中國人疏忽于衛(wèi)生間,不等于沒有自己的解決途徑。解決問題所依賴的,則是夜晚放到炕沿下,白天塞入柜子下的尿盆。尿盆在生活中,扮演著一個異常重要的角色,幾乎家家皆備,人人皆用。
往城壕里扔東西,很容易傷及無辜。一個鐵勺頭扔出去,有可能砸得某個人額頭開裂,鮮血淋漓;一盆尿潑出去,很有可能澆濕某個人的頭發(fā)和衣領,引來一陣日娘帶老子的叫罵。城壕并非空空蕩蕩的無人區(qū),有時候,它簡直就是一座隱形舞臺,各色人等潛伏其中。除了那些把城壕當廁所的人之外,還有更多的人,依偎于城壕,棲身于城壕。有人扔廢品,就有人撿廢品。衣著襤褸的拾荒者,像蝗蟲一樣,在城壕里游蕩刨挖,見到啥撿啥,連發(fā)絲都不放過。因為,在耀州城里,就開有專門收購頭發(fā)的商鋪。還有那些逃荒者,他們從百里或千里之外,攜家?guī)Э?,一路乞討而來,早已腳腫腿困,疲乏不堪,自然就把城壕當成臨時的避難所。有的逃荒者,只是把城壕當成驛站,歇兩天,又繼續(xù)上路北行;但有的逃荒者,看到錦陽川一派繁盛富庶之象,干脆就駐扎了下來。他們在城壕里挖窯鉆洞,鋪床架鍋,把城壕當成了自家的庭院。清朝末年,耀州城發(fā)生過洪災,致數(shù)千人喪命。對于此事,史書鮮有提及,但民間卻有著口舌之傳。傳說中,城壕被洪水淹沒,洶涌的洪水將城壕里的隱藏之物全部托舉而出,致使水面上漂滿了各種物件:掃帚、布片、木瓢、馬勺、風箱、門板、破木條、破被褥、破窗欞等。其中,最多的還是尸體。那些老老少少的尸體,橫七豎八地浮游著,竟至于堵塞了河流的出口,使河流回旋倒流。
在諸多的尸體中,人們最為惋惜的,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小白花。小白花身上的衣服,被洪水剝掉,裸露著白慘慘的軀體。眾人發(fā)現(xiàn),她盡管在水中已經浸泡了一天一夜,但涂抹于嘴唇的口紅,卻不減其色。那抹口紅,像一彎彩虹,儼然固化為她的身份標識。
小白花原名為甚,眾人皆不大明了。但提起小白花,耀州城里幾乎無人不知。小白花是涇陽人,自小家貧,卻愛唱戲,并跟隨鄉(xiāng)村的戲班子,走南闖北地進行演出。曾幾何時,老佛爺慈禧被迫西逃,在西安的北院門茍且安身,鳳凰落于雞架。慈禧寂寞難耐時,總愛去劇場看戲。但自小耳孔里灌滿了京腔京韻的慈禧,并不鐘情秦腔,只是把觀賞秦腔戲,當作遺忘內心苦痛的消遣。有一回,慈禧去涇陽探望新認的干女兒安吳寡婦——在朝廷面臨各種危機之時,聲名鵲起的成功商人安吳寡婦,向朝廷捐獻了大把大把的銀子,討得慈禧的滿心歡悅,慈禧因此而對安吳夫人嘉獎封侯,并認安吳寡婦做了自己的干女兒。攀附權力,永遠是商人的一門必修課。秦商和晉商,單就其當時的經營規(guī)模和商業(yè)成就而言,難分伯仲。但晉商在歷史上的影響力,遠大于秦商,原因在于晉商更擅長于走“上層路線”,而憨厚的秦商卻不諳此道,亦不屑此道。慈禧用于鎮(zhèn)壓義和團的銀兩,大多來源于晉商的慷慨解囊,晉商當然也從皇家的大手筆采購中,撈得鍋滿瓢溢。當晉商們紛紛趕著載滿貨物的馬車往京都的方向疾馳,并跨進宮門,與宮中的重臣眉來眼去之時,滿足于小富即安的秦商,卻將賺得的銀兩,用布囊包裹并馱回家里,將其裝滿一個一個的瓷罐,然后埋入自家的后院,過起了“孩子老婆熱炕頭”的悠然生活。秦商與官府的疏離,使自己在歷史的典冊中暗淡無光,幾近消失。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晉商大放異彩,紅得發(fā)紫。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晉商由于與宮廷靠得太近,過于如膠似漆,難免要卷入權斗的旋渦。利益與風險同床共枕,榮華富貴與一敗涂地僅有一厘米的距離。
慈禧在酒足飯飽之際,財大氣粗的干女兒請來池陽戲班,為慈禧助興。小白花盡管才年方十五,卻已是池陽戲班的臺柱子。她一扭身,一甩袖,一眨眼,一顰眉,皆有板有眼,仿佛蝴蝶戀花,蝌蚪戲水,給人以無限的美意。慈禧看得嘴角含笑,眉毛斜翹,不斷地用手指掐擰干女兒的胳膊。演出結束,慈禧走上前去與演員攀談。演員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向她行跪拜之禮,并高呼謝主隆恩。禮畢,慈禧特意拉住小白花的嫩手,問她可否愿意進京入宮。出乎在場者的意料,小白花竟然搖頭說不。問其故,小白花說她舍不得離開父母,她要賺錢養(yǎng)活父母。慈禧笑了笑,拍拍她,夸她不但戲唱得好,還是個孝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白花三歲就與人訂婚,為父母換來三石六斗糧食。十六歲那年,她正式成婚,與一個自己怎么也喜歡不上的男子結為百年好合。在新婚之夜,小白花謊稱去門外上茅廁,卻拉開門閂,在狂犬汪汪的吠叫聲中,邁動兩只土豆般的小腳,踉踉蹌蹌地逃離了村莊,自此,對于她那苦命的夫婿來說,她宛若黃鶴一去不復返,泥牛入海無消息。她一路乞討,一路疾行,在一個耀州腳夫的引領和協(xié)助下,來到耀州,并在城壕暫且棲身。時間一晃,六年便過去了,直至她被洪水吞噬為止。
小白花的主要生計,來源于唱戲。她天生長了一副好嗓子,其唱腔婉轉抑揚,宛若百靈鳴顫。小白花的演出,有著相對固定的地點,那就是衙門前的那片空地。衙門前原有一個鐵匠鋪,店主是個戲迷,是他最初發(fā)現(xiàn)了小白花,并把小白花吆喝而來的。一到下午四五點鐘,鐵匠鋪就關門打烊,把門前的場地預留出來,等待著小白花前來唱戲。唱著唱著,由于觀者云集,場地窄小,店主干脆拆除了鐵匠鋪,當起了坐地販子。小白花扭擺唱戲間,店主捧個瓷碗,繞場一周又一周,不斷地躬身作揖,以此來向看官索錢,一枚兩枚不嫌多,一文兩文不嫌少。等戲唱完了,瓷碗里所收的錢,店主與小白花平分。
夜幕降臨,州城里漆黑一片,唯有大戶人家門樓上高懸的汽燈,還透射出絲絲縷縷的亮光。小白花站在黑乎乎的夜里,扯長嗓音,如泣如訴地唱著《周仁回府》與《三娘教子》之類的片段。人們看不清她的模樣,但卻陶醉在她的唱腔里,脊背發(fā)涼,骨頭酥軟,似乎要被她那甜美的嗓音融化。一些觀眾想看清小白花的臉龐和動作,就端來自家的菜油燈,高高地擎起。燈焰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忽明忽暗,但這些油燈,總算能給悲涼的曲牌增加一丁點兒的亮色。當然,遇到月亮高懸,情景就會大有不同。小白花輕輕盈盈地扭轉飄拂,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有時候,眾人聚集在衙門前,翹首以待,卻總也不見小白花露面。有人跺腳之余,跑到城壕去叫,卻吃了閉門羹。只見那孔插著幾根枯花和艾蒿的小窯洞,屋門垂吊著一個大鐵鎖。來人砸門吼叫,窯內卻無人應答。轉身跑回來尋找鐵匠,鐵匠也不見了人影,不知所蹤。人們喊喊叫叫,罵罵咧咧,仿佛不看小白花的演出,猶如癮君子不抽一口白粉,決然難以入眠似的。就在人們喧嚷之時,有知道內情的人站了出來,揮揚著手,叫大家回去,回去鉆熱被窩去!小白花肯定來不了,就別等了,別等了,熬到天亮也是白搭!小白花被東街的胡老三請去了。胡老三今天給孫子過滿月,要唱一天一夜的戲。胡老三是東街的有錢人,一甩手,就賜給小白花兩錠銀子,外加一件綢緞襖。
事實上,小白花的大部分收入,仰仗于為富人賣唱。給大眾演出,那叫扎點;給富貴人家演出,那叫趕場。在衙門前摸黑演出,即使掙斷喉嚨,也討不了幾個零錢;但去富裕人家,情景就大為不同。富裕人家都有著顯擺的欲望,這種欲望的實現(xiàn),除了身體披金戴銀,房舍屋檐高翹,還要在為逝者送葬、為子孫成婚、為年邁者祝壽、為年幼者過滿月等一系列過事中有所體現(xiàn)。甚至,蓋房封頂,搬家慶典,以及兒孫中榜,等等,都要大肆張揚,搞得路人皆知。凡遇事,他們都會邀請藝人來烘托場面,奏樂的奏樂,唱戲的唱戲,雜耍的雜耍,一番熱熱鬧鬧,一場歡歡喜喜。富人當然也并非鐵板一塊,有慷慨的,也有吝嗇的;有摔錢如摔瓦片的,也有掏錢如刀剜肉的。遇到大方者,小白花高興;遇到小氣者,小白花也不生氣。小白花清醒地知道,自從邁著一雙三寸金蓮,逃離涇河岸邊的那個村子起,夫婿一定在發(fā)瘋地找她——婚姻是一樁隱形的買賣,夫婿家無疑賠大了,他們如何能就此罷休?況且,按當時的觀念,她活著是夫婿的人,死了是夫婿的鬼,棄家逃婚,那是嚴重的傷風敗俗,大逆不道。已斬斷后路的小白花,面對一切,皆忍聲吞氣,不敢有任何的爭究。錢多錢少,對于不打算續(xù)后的她,已變得毫無意義。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想安穩(wěn),未必就能真的安穩(wěn)。小白花唱戲聲名大震后,耀州城里的街痞混子豈能對她熟視無睹?他們裸著上身,吹著口哨,一撥一撥地前來滋事,這個在她的乳房抓一把,那個在她的臀部踢一腳,還有更猖狂的,竟肆無忌憚地用剪刀剪斷她的褲帶,抹下她的內褲。凡此種種,常常攪擾得她不得不中斷唱戲,捂住臉蹴在樹下嗚嗚嗚地悲哭。街痞中的大哥,綽號王八九,言外之意是,他是八兩秤,腦子缺斤少兩,異于常人。王八九長得蠻頭蠻腦,一老翁高,兩老翁粗,力大無比,因在街頭肉搏中,將橫行于耀州的黑道頭子許大錘的脖子扭斷,而成就了自己在耀州街頭的霸主地位。王八九早就放出話來,說小白花歸他私有,任何人都不得染指。終于有一天,王八九帶來一幫人,并牽來一匹黑白相間的高頭大馬,執(zhí)意要把小白花擄走。
就在王八九與小白花糾纏之時,觀眾中沖出一個魯智深一般的壯漢,手掄板斧,一斧頭下去,王八九的頭上就現(xiàn)出了一個血口子,汩汩地往外噴血。王八九栽倒在地,眾兄弟們見狀,慌忙抬起他,趕往春嵐堂救治。攸關小白花命運的危機,因這一板斧,暫時得到了解除。
掄板斧的人,在耀州的地盤上,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他小名曹娃子,外號黑皮。黑皮實在是太黑了,皮膚宛若刷了一層黑漆那般。黑皮長得五大三粗,又跟隨拳師安老虎練過幾年拳腳,因此,也是一個誰也不敢惹的角色。重要的是,黑皮剛從京城回來,懷里還揣著一張蓋有皇帝玉璽的嘉獎證。有這張證書撐腰,黑皮出入縣衙,衙役根本不敢阻攔他。就連知州見了黑皮,也得和顏悅色,不然,黑皮一巴掌下去,就能將他桌子拍爛。
然而,黑皮其實是個逃兵,他遺鞋掉帽地逃回耀州,是因為領教了火藥火槍的厲害。黑皮原只是一個倒騰狐皮熊皮的販子——他的父親,以及三個兄弟,鉆進深山里打獵。狐貍和黑熊等被打死后,馱回城里,經剖腹、剝皮、清洗等工序,將曬干的皮囊扎成捆,讓黑皮帶著他去天津的港口一帶販賣。
黑皮雖然長得黑,但他綽號的來源,卻與膚色無關,而是因為他在倒騰熊皮。熊皮呈黑色,和老鴉是一個顏色。
天津有人通過小船,將動物皮偷偷運往日本,因此,在天津的黑市上,動物皮不但出手快,而且價位奇高。黑皮在天津住旅館,與一幫肩扛長矛的男人相遇。那些人來自于齊魯半島,宣稱要去京城趕盡殺絕紅毛子。黑皮意識到,自己遇到義和團了。義和團僅只聽過,從未見過,傳說中,他們神奇無比,全身的每一個器官,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是殺人利器:隔千萬山座,一個意念就能讓對方瞬間斃命;隔無數(shù)條河,眼睛一眨,瞳孔噴出的射線,就能讓對方倒地;隔一座城,往空中唾一口唾沫,舌尖的毒液便會飛向對方的腦門,致對方手腳抽搐,翻起白眼……很快,黑皮就和這些人混熟了,經不住他們的鼓動,他也摻和了進去。但半年后,黑皮卻臨陣脫逃,一溜煙兒地逃跑了。歷經跋山涉水,狼狽不堪的黑皮,連滾帶爬地爬進故鄉(xiāng)耀州城的城門。返回耀州的黑皮,一點兒都沒有凱旋的豪情,反倒是精神萎靡,茶飯不思。經家人再三打問,才知他在義和團時,??诜环N黑乎乎粉末狀的藥。這種藥一喝,人就變得稀里糊涂,昏昏沉沉,呵欠連天,走起路來仿佛在打醉拳,對外界的反應異常麻木——即使刺刀刺向胸膛,也不知避讓。
黑皮給人講起義和團,滿臉的不屑,說什么刀槍不入,什么意念殺人,什么舌噴毒液眼噴火,都是哄鬼哩!明明就是一幫二流子,有的練了幾天拳,有的沒練過,但個個都自我吹噓,說什么刀槍不入,說什么鐵打鐵鑄的。就能吹,就能裝!裝吧,貓裝老虎蠅裝蝶,裝啥呀裝的?
黑皮還說,他親眼見到,洋人的一梭子彈飛來,撂倒了他左右的六七個團員。算他命大,子彈擦肩而過,僅因差之毫厘,他才躲過一劫。但正是這一梭子彈,嚇得他魂飛魄散,促使他下定決心要離開那幫人。不離開,遲早都是一死,就看死在誰的手里了——不死在洋人手里,也要死在老佛爺?shù)氖掷铩?/p>
黑皮的話后來還真的得到了驗證:老佛爺最初給義和團撐腰打氣,包括給每一個團員頒發(fā)嘉獎證,希望假借義和團手中的馬刀,徹底除卻洋人之后患。但義和團的所作所為,非但沒有趕走洋人,卻惹惱并招引來了更多的洋人。眼看干不過洋人,宮廷免不了內部分裂,進行一番主戰(zhàn)主和的較量。作為主戰(zhàn)派的老佛爺,在屢屢碰壁且意識到不和則亡的現(xiàn)實后,只好轉而媚笑著討好洋人,交出義和團祭旗。義和團中的大多數(shù)人,不是死在洋人的槍炮中,而是死在老佛爺?shù)耐赖断???蓱z那幫吃了石頭鐵了心的苦命人,至死也許都未明白,依他們衣著之襤褸,根本無法充當老佛爺?shù)恼粕厦髦?,僅是她玩弄于掌的猴子而已。
有黑皮的暗中保護,小白花的日子相對好過了一些。坊間議論說,黑皮保護小白花,那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目的在于吃雞。這樣的話一經傳入黑皮的耳孔,黑皮便指天發(fā)誓,說自己是個戲迷,只是希望天天有戲看,有戲聽,別的啥也不圖。
耀州那時也有戲班子,名叫春陽戲社。但該戲社受之于某大戶人家的供養(yǎng),自然也就聽命于這戶人家的使喚。七八個人,三五個道具,僅限于在這戶人家的私人戲臺上演出。唯有接到知州的手諭,大戶人家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才肯網開一面,讓他們的大腳小腳,從高高的門檻里跨出。不過,他們走出一道高墻,轉身又進了另一道高墻。高墻,將戲社重重圍困,從而使這些演員的面目,猶如隱沒在廬山的云霧里,一般的老百姓根本無法清晰地目睹。
一場洪水,殘忍地將一朵嬌艷的小白花連根鏟除。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笑的理由是,經過洪水的沖刷,城壕宛若洗了一次澡,那些多年沉積的污垢,得到了徹底地清除。自此以后,再也無人敢在城壕里居住了。
小白花離去后的若干年里,耀州城里的戲迷們都回不過神來,心里空蕩蕩的,無法打發(fā)寂寞的長夜。暮色降臨,州城一片黑燈瞎火,偶爾響起一聲狼嚎,劃破夜色的空曠。人人都縮在自家的屋檐下,不敢邁出家門半步。夜色里的街道,陰森森的,恍若陰曹地府,唯有一股股的旋風,像孤魂野鬼那般浮游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