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砍人嫌犯“精神殘疾”調(diào)查

南方周末記者 翟星理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媛媛 李倩

胡某東從小在村里沒少打架，“更準確地說，是沒少挨打，和同齡人相比，他太瘦小了?！?/p>

堂兄胡某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胡某東從小精神就有些問題，小時候家里太窮，忙于生計，沒有在此投入太多精力。長大后胡某東的病癥越來越明顯，親戚朋友、鄰居都勸過其去醫(yī)院檢查，其間吃過一些民間的方子，也花了不少冤枉錢。

胡某東的診斷證明書顯示：意識清楚，定向力完整，計算力差，衣著整潔，接觸交談尚差，問話部分切題，易激怒，坐立不安，未引出幻聽癥狀；思維邏輯障礙，情感不協(xié)調(diào)，自知力缺失，社會功能明顯受損。

c 發(fā)自四川宣漢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媛媛 李倩

2月底的宣漢縣三墩土家族鄉(xiāng)氣溫陡降，陰冷的山風從四面八方襲來，把龍虎村居住在一條五米寬雙向水泥路兩邊的村民吹得不敢出門。多數(shù)人家為了取暖，都在屋里點上一種四川常見的方形火爐，他們緊閉門窗，室內(nèi)昏暗而壓抑。

在這個位于四川達州境內(nèi)的小村莊里，往常的平靜已被打破——數(shù)天前發(fā)生在武漢的一樁砍人事件與這里扯上了關系。

2017年2月18日中午，在武昌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面館里，22歲的犯罪嫌疑人胡某東因口角糾紛，持菜刀將面館主人姚某砍死。根據(jù)已知的信息，胡某東手段兇殘，將姚某砍死還不算，還將他的頭顱砍下，順手丟進垃圾桶里，令人震驚。

行兇后，胡某東并未逃離，民警現(xiàn)場將其抓獲。此后，關于犯罪嫌疑人的個人信息不斷披露：胡某東，家在四川宣漢，無業(yè)；更重要的信息是，他持有宣漢縣殘疾人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殘疾證，殘疾類別為“精神”，殘疾等級為“二級”，屬于中度。

不過，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黨委書記、全國司法精神病學知名專家謝斌教授此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持有精神殘疾證不代表不需要負刑事責任，最終還是要司法鑒定來認定?！蹦壳?，該案正在偵查當中。

龍虎村就是胡某東的老家。案件發(fā)生后，關于胡某東為何如此兇殘，精神殘疾對他有多大影響等成為公眾普遍關注的問題。南方周末記者實地走訪胡某東的親戚、朋友，還原一個22歲鄉(xiāng)村青年的本來面貌。

“一個朋友都沒有”

住在宣漢縣向陽煤礦有限公司附近的胡某芝記得，正月初四侄子胡某東離開龍虎村時，就是這樣的陰冷天氣。

胡某東的戶籍在龍虎村一組，但在2010年前后，胡某東隨父母搬離了村子，全家到大竹縣牌坊鄉(xiāng)買房定居。只有在春節(jié)時，胡某東才會來看望姑姑胡某芝和叔叔胡某亮。

何興權剛當上一組組長沒幾年，據(jù)他介紹，龍虎村耕地約700畝，戶籍人口648人，常住人口不足400人，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如果不出去打工，附近幾個煤礦也能為他們提供一份工作。比如胡某東的父親，在大部分村民都外出打工之前，就曾在附近一個煤礦當?shù)V工。

下井挖煤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意外和危險如影隨形。龍虎村村民向忠誠（化名）從井下事故中恢復過來還不到一年，他所知的三墩鄉(xiāng)的煤層就像村里隨處可見的山一樣，是一個傾斜的坡，最薄處只有50厘米，最厚處也不過一米。煤層上面是石頭，下面也是石頭，他們要先打穿下面的石頭，讓煤層裸露出來，再放炸藥。

危險通常來自頭頂，沒人知道哪塊疏松的石頭會掉下來。向忠誠就是被那樣一塊石頭砸中后背傷到脊椎，導致無法再從事體力勞動。何興權覺得，相比來看，胡某東的父親要幸運得多，他終歸是安然無恙地告別了做礦工的生涯，遠赴他鄉(xiāng)打工。

更早之前，胡某東的父母在龍虎村務農(nóng)為生。他們最先種的是水稻，1994年第一個孩子胡某東出生，之后沒過幾年水稻種不成了。在何興權看來，“是煤礦造成的地下漏斗導致田里再也存不住水，龍虎村的鄉(xiāng)親們才不得不改種玉米?！倍N玉米又是一門清湯寡水的生意，“比如去年，村里一畝地能打七八百斤玉米，但是一斤九毛錢都賣不出去?！焙闻d權算了一下，就算能賣出去，這個價也只能保本。

種玉米之后，胡家在龍虎村的富裕程度屬于中下水平，胡某東也不讓他們省心。雖然胡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兒子性格溫順”，但胡某芝和何興權卻一致認為胡某東的怪脾氣是從小就有的。

胡某東從小在村里沒少打架，“更準確地說，是沒少挨打，和同齡人相比，他太瘦小了。”向忠誠說。胡某芝還發(fā)現(xiàn)，侄子顯然不愛交際。胡某東在三墩鄉(xiāng)初級中學讀書兩年，學校離姑姑家不到十分鐘路程，有時候胡某芝就看見胡某東路過，“但他不跟同學結伴而行，都是獨自一人?！?/p>

這一點胡父倒是認可，他說兒子確實沒有朋友，“一個朋友都沒有”。

為治病，花了不少冤枉錢

胡某東讀到初二就輟學了。

沒過幾年，胡家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大竹縣。這是胡某東第二次搬家，何興權說，十幾年前胡家在山頂?shù)睦险逅?，胡父曾在附近購買了一座土屋居住。

胡某東的新家離老家其實不算近。在川東山區(qū)，一百多公里的路汽車通常要走三四個小時。胡父對搬家的原因只字不提，這讓姐姐胡某芝很生氣，因為搬家前弟弟既沒有找她商量，也沒有在搬家之后再回到過三墩鄉(xiāng)。

胡某東的堂兄胡某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胡家從宣漢縣搬到大竹縣是為了方便胡某東的妹妹讀書。在宣漢縣時，家里離學校太遠，需要來回接送，不太方便。此外，胡某東家人從朋友那里聽說大竹那邊的生活條件比宣漢稍微好一點，這也是搬家的原因之一。

與父親不同，胡某東幾乎每年回三墩鄉(xiāng)看望親人。龍虎村村支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4年胡某東騎摩托車回山頂?shù)暮依险哂H戚，路上翻了車，導致頭部受傷。這之后，姑姑胡某芝覺得胡某東受到這次車禍影響很大，有時她喊胡某東，他都要反應半天。

不過，堂兄胡某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胡某東從小精神就有些問題，小時候家里太窮，忙于生計，沒有在此投入太多精力。長大后胡某東的病癥越來越明顯，親戚朋友、鄰居都勸過其去醫(yī)院檢查，其間吃過一些民間的方子，也花了不少冤枉錢。

胡某兵說，胡某東曾去達州市一家醫(yī)院就診。胡某東母親一個親戚表示，最好去找醫(yī)院附近的一個“專家”，親戚稱該“專家”曾經(jīng)治好過很多精神病患者。當時是由胡某東的父親帶胡某東一塊過去的，“專家”給胡某東開了幾服藥，花了2800元。這種藥的形狀是黑色的丸子，至今還能在胡某兵的家中找到。

胡某東吃完藥并沒有見效，也沒有產(chǎn)生任何副作用，家人再去找“專家”問情況，“專家”已經(jīng)找不到了。他們這才回過神來，這個專家是個騙子。

但是，胡某東讀初中期間，學校的老師并沒有看出胡某東有什么不正常。2017年2月20日，三墩鄉(xiāng)初級中學副校長陳代強給2007至2009三屆初中班主任挨個打電話，他們都記不起教過的學生中有人叫胡某東。陳代強甚至連胡某東的學籍都查不到，他用八個字概括這類讓老師毫無印象的學生：“成績不好，表現(xiàn)不壞?！?/p>

胡父知道胡某東的精神疾病必須得重視起來。宣漢縣精神病醫(yī)院（宣漢縣人民醫(yī)院土主鎮(zhèn)分院）院長雷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6年5月23日，胡父帶胡某東入院治療，胡某東被安排在住院大樓，治療期間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同年6月25日，胡某東父母帶其出院。

出院后，胡家也開始為胡某東申請殘疾人證。南方周末記者從宣漢縣殘聯(lián)獲悉，2016年6月，胡某東的親屬將他在宣漢縣精神病醫(yī)院診斷證明書和個人信息表交到三墩鄉(xiāng)政府，為其申請殘疾人證。宣漢縣殘聯(lián)審核后認為符合申請殘疾人證的政策，遂上報至達州市殘聯(lián)。

宣漢縣殘聯(lián)和精神病院均拒絕出示胡某東的診斷證明書。南方周末從權威渠道獲取了蓋有宣漢縣精神病院公章的胡某東診斷證明書。證明書開具日期為2016年6月25日，原文如下：

病史：因“從小智力低下，陣時無故發(fā)笑，行為異常2月”入院?；颊邚男≈悄茌^同齡兒童遲緩，如語言發(fā)育延遲，詞匯不豐富，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低于同齡兒童，抽象思維不發(fā)達。不能正常完成學業(yè)。并伴有行為怪異，陣時無故發(fā)笑，不能理解，并有沖動傷人、毀物等行為。無故到處亂跑，但知道回家。

精神檢查：意識清楚，定向力完整，計算力差，衣著整潔，接觸交談尚差，問話部分切題，易激怒，坐立不安，未引出幻聽癥狀；思維邏輯障礙，情感不協(xié)調(diào)，自知力缺失，社會功能明顯受損。

診斷意見：精神發(fā)育遲滯伴精神障礙。治療及處理意見：住院治療及門診隨訪。

堂兄胡某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讓胡某東出院是出于無奈，在宣漢縣精神病醫(yī)院治療一個月，僅住院費就要大約6000元，還不包括醫(yī)藥費等費用。院長雷云介紹，精神病人的治療費用按不同病情收費不同，他不方便透露胡某東的醫(yī)藥費。

2016年10月26日，達州市殘聯(lián)批準了宣漢縣殘聯(lián)為胡某東報批的有效期十年的殘疾人證。胡某東被認定為“二級精神殘疾”，監(jiān)護人為其父親。

“我沒錢了， 你能帶我 回四川嗎”

2017年2月初，叔叔胡某亮給龍虎村一組組長何興權帶來胡某東殘疾人證的復印件，讓他替胡某東交到三墩鄉(xiāng)農(nóng)保辦申請養(yǎng)老保險。

按照規(guī)定，滿十六周歲的農(nóng)村戶籍人口即可申辦養(yǎng)老保險，交滿15年的個人負擔費用，年老后可領取養(yǎng)老金，而殘疾人無需交納個人負擔費用。2月20日，何興權把材料交上去了。

搬到大竹之后，胡父偶爾也會跟胡某芝聯(lián)系。他告訴姐姐，為防止兒子惹事，胡父外出打工時都會把胡某東帶在身邊，但胡某東似乎不適應工地生活，不時與人起摩擦。兒子的脾氣父親似乎越來越摸不準了，兩年前胡父被突然暴躁起來的胡某東打傷。

胡某東與母親關系也不和，曾經(jīng)拿酒瓶砸母親，幸好被母親及時躲開。胡某東本人服硬不服軟，堂哥為了管住他，有時候不得不以暴制暴，比如勸架的時候?qū)⒑硸|壓在地上。

2017年春節(jié)，跟以往一樣，胡某東還是回到龍虎村走親訪友。龍虎村村支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7年1月31日，正月初四，叔叔胡某亮給胡某東200元錢，讓其回大竹縣。他離開三墩鄉(xiāng)，之后就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2月17日下午大約三點，休假中的陳大海（化名）在武漢市武昌區(qū)中山路宏基客運站附近被胡某東叫住。胡某東說：“我沒錢了，你能帶我回四川嗎？”

陳大海打量著這個年輕人，當時武漢的氣溫大約只有10攝氏度，還刮著東北風，但胡某東只穿著一件帶五角星圖案的淺灰色長袖T恤，下身是一條藍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黑色塑料涼鞋。胡某東瑟瑟發(fā)抖的上嘴唇上還有鼻涕，“他可能以為我是長途車司機。”陳大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胡某東說他沒有手機，向陳大海準確報出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他媽媽的，響了好久一直沒人接；一個是他哥哥的，接了電話?！标惔蠛Ｕf，他告訴電話那頭，胡某東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又餓又冷，需要他打錢過來，“他哥哥說家里管不住他”。

陳大海當時就是打給了胡某東的堂兄胡某兵。胡某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沒有打錢是因為害怕被陌生號碼騙了，我讓他去救助站?！蔽錆h市救助管理站表示，胡某東當時的情況符合救助條件，但他們查詢發(fā)現(xiàn)，2月17日前后胡某東并沒有向救助站求助。

錢沒有打來，讓陳大海動了惻隱之心。他給朋友打電話，讓他們介紹胡某東去浙江橫店打工。電話還沒講完，陳大海看到，胡某東獨自一人往宏基客運站的方向走去，在客運站不遠處就是武昌火車站。第二天中午，胡某東走進武昌火車站對面那家炸醬面館。這之后，就發(fā)生了那起震驚全國的砍人事件。

據(jù)南方周末記者了解，2月21日，武漢市武昌區(qū)公安分局已經(jīng)派人到宣漢縣調(diào)取了胡某東的病情資料。

犯案的消息傳回老家后，遠在四川的胡某兵想去武漢看堂弟，但他又說，“案件偵查完成之前不一定會去?！?/p>

如今，胡家的老人對這件事無法接受，他們也顧慮受害者的責備，更擔心胡某東在武漢攤上的債務，“如果還要付賠償金，家里就更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