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文聯(lián)。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第七屆學員,中國文聯(lián)首屆編劇高級研修班學員。曾在《詩刊》《星星》等刊發(fā)表多首詩歌作品,多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名作欣賞》《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
我35歲了,已經是個大叔了,可我這一輩子竟然從來沒有撿到過一件財物,除了小學時撿到過同桌的半塊橡皮擦,所以那天在公交車上撿到那本筆記本算是平淡人生中的一個意外。
那天夜晚,我剛剛從公司加班回家,忙乎了一天,很疲憊,上了公交車,我就找了個位置,頭仰著,閉了眼,一心想睡一覺。
歡迎您乘坐117路公交車,本次公交開往鋁廠……
公交車提示器不厭其煩地播放著信息,這是我每天上下班都要乘坐的線路,我熟知它的每一個站點,五年了,我無數(shù)次在這條線路上來來回回,我能把公交播報背得一字不漏。
那天夜里夜不算深,才九點多,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車上乘客上上下下,我的身邊座位上也坐著一個人,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或她是在哪一站下車的,我始終閉目養(yǎng)神。但我一直沒有如我期待的那樣睡著。原因在于,我感覺我的生活出了點問題,我老婆小卷走了三天了,一直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的微信,這讓我很煩。就在這種情緒里,我不知怎么了,就想起了老黃對我說過的那首詩和那次詩歌行動。
同事老黃是一位詩人,有次我們聊天,他得知我每天乘坐的是117路公交車時,便掩口而笑,然后報出一連串站點名稱,我說,莫非你也每天乘坐117?他搖搖頭說,幾年前,他們有過一次117路詩歌行動。他告訴我,那天晚上,約摸十一點多,他們五個詩人吃完宵夜,在合肥宿松路南園新村站上了117路公交車,不知是受酒精影響,還是詩人們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渴望發(fā)生點什么,總之,一位詩人提議坐到底站再坐回來,然后各人寫一首詩。
那天,那趟夜晚的公交車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在想象,夜班車,詩人,酒精的氣息,從市中心駛向城市邊緣,會發(fā)生什么?詩歌?戲???童話?穿越?
事實上,當天的五個詩人中,似乎只有老黃如期完成了作業(yè),他在詩歌《8月25日晚乘117》中寫道:
接近最末一班夜車的時間
人影稀疏
情節(jié)暗暗從鋪張引向詭秘
終于,搖搖晃晃的車子
載著五個人
(其中一個人已睡著了)
從爛熟的街燈
駛入一片昏灰的廢墟
……
117從無懸念中原路返回
——杏林小區(qū),雙崗南,阜陽北路
在百花井
作為安慰
黧黑的樹籬邊
夜晚及時長出它的五個花瓣
因為經常加班,所以我也經常坐夜班公交,有一次大約是最末一班,那輛車的車況很不好,一身老舊,搖晃在深夜里,仿佛純粹是出來打醬油的。一開始還有三兩個乘客。到了北二環(huán)外,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司機板著腰開著車,速度不慢不快,仿佛是勻速,我從后排看著他的背影,看著看著,疑心他是不是睡著了,或者他只是一個機器人,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司機,只是一套司機服裝掛在駕駛座上,司機本人早金蟬脫殼了,是公交車自己在行駛,行駛在它命定的道路上。道路上的樹,房屋,路燈,可疑的影子,都一晃而過,它仿佛在加速,我感覺這輛深夜的班車在窺探我,在試探我,它觀察我有沒有睡著,趁我不注意,它就悄悄地駛離地面一會兒,見我有所警覺,便又回落到路面上來,最后,它大約知道了我對它毫無辦法,便忽地一下,突然長出了一對翅膀,加速,扇動,它竟然開到了天上,飛翔了起來,飛到了深深的夜色里。
就在我回味著那首詩以及那次詩歌行動時,車子猛地停了,我從迷糊中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到了終點站鋁廠,整個車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慌亂地下車,當我拿起我的背包時,卻發(fā)現(xiàn),背包下躺著一本黃色封皮的筆記本,像是有人故意埋在我的背包下似的。我猶豫著,我仿佛看見那本筆記本變成了一個渾身黃色毛發(fā)的動物,它睜開眼睛,以一種無邪的眼光看著我。這時,司機催促著,快點快點,我還要趕回家呢!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想法,竟然一把擒住那本筆記本就下車了。我在昏黃的路燈下抱著那本筆記本,我似乎聽到它在喘氣,我忍不住停下來,翻看著。我吃了一驚,在一頁頁格子紙上,不知是誰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首詩歌,粗略估計下有上百首。
我首先看第一首:
不!那是一匹黑色馬
我們在山上砍柴
風來了,雨來了
我們躲在大樹底下
看對面的山崖
閃電來了,雷來了
王二小說,看,一頭黑色的牛
它害怕了
它在山頂上跑
它跑下懸崖摔死了,不見了
不!我駁斥王二小,不!
那是一匹黑色馬
它不是害怕,它是高興
它喜歡在雷電里撒歡
它只是跑到烏云里
——那天晚上,村子里分給我家
一塊牛肉
我沒有吃,我孤獨地站在屋外
在烏云里尋找那匹黑馬
盡管我們村子里從沒有人養(yǎng)過馬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馬
不!那是一匹黑色馬
2016/8/30
這第一首的落款日期正是當天,我又朝后翻,我發(fā)現(xiàn),每一首詩的結尾都標注了日期,但越往后,日期卻越靠前,這也就是說,這個寫詩的人是從后往前寫的,而今天,是這一本本子寫滿的一天,我現(xiàn)在看的第一首,其實是最后一首。
回到家后,小卷仍然沒有回來,我再次撥打她的手機,她仍然不接聽。我只好掛斷,扔了手機,躺在沙發(fā)上,就又把這本詩歌筆記本研究了一番,又特意把這最后一首讀了好幾遍。我不禁猜測著它的作者,從筆跡看,字跡清秀,但字體并不大,很難辨別是男性或女性,不過,從上面這首詩判斷,好像是位男性。我不懂詩,可是,我卻喜歡這首詩的標題,“不!那是一匹黑色馬”,這多么像我少年時的語氣呀,那時,我就是喜歡說“不!”。
不知道是不是“馬”這個字眼的觸動,我突然想到了少年時的一場馬戲,我那天就說了“不!”。
那是在六月,我在村小學讀三年級,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快下課的時候,太陽正在起勁地發(fā)光發(fā)熱,窗外,大楊樹上,大概有幾百只知了一齊起勁地在叫“熱死了——熱死了——”,叫得人頭皮發(fā)麻,大家都在座位上起勁地扭動著屁股,盼望著下課鈴聲早點敲響。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大喇叭廣播聲,那聲音很響亮,其間夾雜著喧鬧的音樂,加上怪異的方言,所以根本聽不清在說著什么,只是隱約聽見猴子,狗熊什么的。大家的耳朵都豎立了起來,王二?。ê孟窬褪墙型醵?,是不是每一個班上都有一個叫王二小的?)立即說,是玩雜耍的來了,玩雜耍的來了,我爸爸昨天說的,它還真就來了!
王二小的父親是村里的文書,他的消息應該是準確的了,他這一發(fā)布,同學們立即騷動起來,比一百只知了叫得還響亮還起勁,看著這失控的場面,語文老師只好說:下課!話音沒落,大家已經竄出了教室。我開始也保持著領先逃竄的優(yōu)勢,但在跑出教室門時,被王二小從后面推了一下,我跌倒在地上,書包里的書撒了一地,等我撿起書再爬起來時,同學們都跑遠了。我仰著頭望向遠處,在村口的大樹下,一輛大篷車停在了那里,巨大的廣播聲就是從那里發(fā)出的。王二小正帶著一群人往那里狂奔,村路上蕩起了一股灰塵,在陽光照射下,蜃氣顫動,那個臨時表演場地遠遠看去像仙境一般飄渺。
我調整姿勢準備再次奮勇奔跑時,卻被語文老師從后面拎起了衣領,劉志軍,你別跑了,你把昨天的作業(yè)先訂正好!十道題你錯了六道,你還好意思?對付一只知了明顯比一百只知了要容易得多,語文老師興奮地將我重新領回了教室,下課還早呢,你先訂正!他說著,坐在教室門口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懷著無比悲憤的心情趴在課桌上快速地訂正,那些字寫得哪吒鬧海一樣。就這樣,我錯過了最精彩的表演,等我飛一般地跑到村口時,整場節(jié)目已近尾聲,還好,我還看到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表演的是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他將一堆花花綠綠的碎紙塞進嘴里,他的嘴很大,大得像一臺碾米機的機斗,塞了很多碎紙,他還一直塞,塞得我都替他擔心,會不會撐破了腮幫子。終于,他塞完了,接著,他用雙手在他巨大的嘴巴里摳,摳出了一個彩色的線頭,奇跡發(fā)生了,那些碎紙瞬間在他的嘴里搓成了彩條,他拉著彩條,越拉越長,越拉越快,像是總也拉不完似的,他一邊拉一邊驕傲地搖晃著大頭,那些彩條在地上堆了一堆,他還在拉扯著!
雖然只看到了一個節(jié)目,但這最后一個節(jié)目還是讓我心滿意足。當表演結束,圍觀的人散去后,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里全纏繞著那些彩虹般的彩條。下午到學校后,同學們還在熱切地討論著上午的表演,因為我沒有看到別的節(jié)目,我只好一聲不吭,只能從他們的描述中想象,但是,當王二小說到那個拉彩條的節(jié)目時,我覺得我有發(fā)言權了。王二小說,那個玩雜耍的拉彩條就跟拉屎一樣,哈哈!哈哈!他覺得很好笑,自己率先笑得趴到課桌上。我不喜歡王二小這么說那個人,那是多么好看的彩條啊,那是多么神奇的表演啊。
不!我對王二小說,那不是玩雜耍的,那是一個魔術師!我不知道從哪里看到“魔術師”這個說法,我覺得那個人就是魔術師,一個神奇的魔術師。
王二小說,玩雜耍的,就是玩雜耍的,我爸說,那就是一群玩雜耍的!
不!我對王二小說,那是一個魔術師!
我發(fā)現(xiàn),我那時的語氣與現(xiàn)在這個詩作者的語氣是多么相像啊。
我對魔術師的一種無來由的崇拜可能就是來自于那個少年時的經歷。以至于讀大學時,我為了一個魔術師,跟別人干了一架。
那是我在讀大三時,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和同學老魏一道上街去看艷舞,那個時期那是我們大學生涯中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那晚上的表演和我們平時看的不太一樣,平時就是幾個女演員,獨舞、雙人舞、群舞等輪換著來,其實也就是那幾個人整場表演,服裝換來換去,不時露一露三點。而那天呢,在一段舞蹈過后,就有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上來表演一段魔術,觀眾們的興趣哪在魔術表演上呢,所以,只要那個老男人一上來,臺下就噓聲一片。在整場表演接近尾聲時,那個老男人魔術師又上場了,他表演的竟然是我少年時看過的那個拉彩條。他用雙手在他巨大的嘴巴里摳,摳出了一個彩色的線頭,奇跡發(fā)生了,那些碎紙瞬間在他的嘴里搓成了彩條,他拉著彩條,越拉越長,越拉越快,像是總也拉不完似的,他一邊拉一邊驕傲地搖晃著大頭,那些彩條在地上堆了一堆,他還在拉扯著!他無窮無盡地拉著。觀眾們除了噓聲之外,干脆喊了出來:下去吧!下去吧!我看見那個老男人愣了一下,他突然固執(zhí)地回了一聲,不!我就不下去!他更加起勁地拉扯著彩條,一邊拉,一邊繞著舞臺轉。我忽然對那個老魔術師充滿了好感,對他的表演充滿了興趣??墒亲谖液笈诺囊粋€小伙子卻大聲罵道:你他媽的拉屎呀!快點滾下去!
我回過頭對小伙子說:你他媽的閉嘴!
就這樣,我和那個小伙子干了一架,最后是老魏把鼻青臉腫的我拖回到學校寢室的。
想到這里,我又把那首詩讀了一遍,我忽然有了個想法。我將那一頁紙拍了張照片發(fā)在了微信朋友圈,說明了原由,也希望能借助萬能的朋友圈,讓這本詩歌筆記本回到詩作者的手里。
發(fā)完以后,我就關了手機,上床睡了。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我的微信朋友圈并不大,可是讓我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醒來,那條尋找詩歌筆記本主人的信息反響熱烈,一些平時從沒有在我的圈子里冒個泡的人都浮出了水面發(fā)言。大家十分關心這本筆記本,有的在做筆跡分析,有的具體分析詩歌內容,推理作者大致年齡、性別、愛好等等,有的建議聯(lián)系媒體尋找,還有兩個家伙居然說,這就是他丟失的,當然,他們沒有騙過我,大家還一致要求再發(fā)上一首詩上來看看。我想了想,決定再發(fā)一首。我隨便翻到了某一頁,拍照上傳。
因為我急著上班,部門經理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讓我早點去公司,有一個單子急著要敲定,我便沒有仔細閱讀翻拍上傳的內容,胡亂洗漱后,立即打的去公司。
上了出租車,我才打開微信看我翻拍的那首詩,就是下面這首:
你們的車燈沒關
老L停好車
走到車旁為我開門
我一下車
他就把我摟過去
緊緊抱著我
抱得我喘不過氣
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
曾偷偷地
把鄰居家的洋娃娃玩具
緊緊抱著
等我放下她
那娃娃的眼睛掉了
并不愉快的記憶
我用雙臂環(huán)住老L的輪胎腰
我不知道我放下時
輪胎會不會滾遠
冷雨打在我的眼睛上
我拼命眨眼
考慮是繼續(xù)還是解散
這時,一個男人跑過來
他懷里抱著一只小狗
他撐著一把黑夜那么大的傘
他朝我們喊——
嘿!你們的車燈沒關!
2014/6/16
這一讀,我覺得有點問題,從語氣來看,這明明是個女性哪,好像說的是情感方面的事情,這會不會侵犯了別人的隱私?我忐忑著,準備將這張照片給刪除了??墒俏覜]有想到,這一條信息剛一推送到朋友圈,其反響之大竟然是前所未有。我說了我的顧忌,可是,所有圈子里的人都反對我刪除。他們還拉來了一位律師來給我做分析,說這首詩本身寫得就模糊,不可能從這首詩里找出對當事人不利的內容,因此也就談不上隱私權被侵犯。于是我只好不刪。朋友們開始在下面一個個跟帖,又做出各種分析,各種猜測,甚至演繹了很多那個老L與這個女詩人的情感故事。
這天我又加班到晚上才回到家,雖然很累,我還是拿出那本詩歌筆記本,重點把早上翻拍的那首詩仔細讀了幾遍。我沒看懂這個作者到底要說什么,不過,我倒是抓住了兩個關鍵詞,“燈光”與“擁抱”。這兩個詞有點意思,它們再一次牽動了我的回憶。
我想起我讀大一的時候,那一個夜晚的“燈光”了。
大一下學期,我喜歡上歷史系的一位女生,她是我的老鄉(xiāng),我便以老鄉(xiāng)情為突破口,一次次到她寢室去抒發(fā)老鄉(xiāng)之情。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個女生的模樣,她穿著一件紅裙子,胸前掛著一把巨大的宿舍鑰匙,我對她著迷不已,在我心中,她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我這樣一個凡人是不敢對仙女造次的,我每次去她寢室,除了說說鄉(xiāng)情,沒有說過任何別的男女情感方面的話題,我怕唐突了這位冰清玉潔的仙女。而她呢,總是靜靜地聽著我一個人自說自話,她始終只是用雙手撫弄著一本書,卻并不看書,那書的作用相當于仙女手中的拂塵。
那天晚上,我在寢室里坐了一個多小時便告辭出來,她剛好要外出辦件事,我們便第一次一起且并排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她的紅裙子飄逸著,她的大鑰匙晃動著,昏暗的路燈下,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觸碰著、重疊著,我整個人都要飛揚起來了,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我覺得身邊的這個人就是世界上最最純潔最最美麗的人。走出林蔭道,道路拐了個彎,路燈的燈光變亮了,我走得暈暈乎乎的,突然,她拉了我一把,叫一聲,“一泡屎!注意,那里有一泡屎!”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砣黑乎乎的螺旋形物體躺在前方的道路上。我吃驚地看著她。我不是吃驚她的發(fā)現(xiàn),而是吃驚她說的話,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從她那原本美妙的嘴唇里竟然吐出了“屎”這個字眼,難道她不是女神么,女神也會說出這么臟而俗的字眼么?而且,而且,她竟然還用她那美麗的纖纖玉指直指著那一堆丑陋惡臭的東西。這讓我太失望了,她仙女的形象在我心中轟然倒塌,我匆匆地和她告別了,也匆匆地和我的人生初戀告別了。
從那以后,我不再信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樣的話了,也就是從那以后,我也和老魏一起去娛樂場所看艷舞表演了,而之前,他怎么喊我去我都堅持不去,我認為我是要和那個紅裙子的仙女在一起的,怎么能接觸那些惡俗的東西呢。
更要命的是,從那以后我也開始頻繁地和女生談戀愛了,可是都無果而終,匆匆見面,匆匆分手,我怎么也找不到初戀時的那種感覺了,找不到那樣一個對象了。一晃到了三十歲,我父母著急起來,他們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惜以死相逼給我下達最后命令,必須一年之內帶一個媳婦回家。
我只好開始相親,這就碰到了小卷。第一次見面時,我們彼此都吃了一驚,你也還沒有結婚?
對,小卷就是我當時的初戀對象,那個穿紅裙子佩大鑰匙的女生。這還有什么說的呢?沒說的,我們順利地確定了戀愛關系。這期間,小卷問我,當時怎么突然就撤退了?我對她說了緣由。她不相信,怎么會?她懷疑我對她說了謊,她說,你那是什么理由嘛,人家指給你不就是讓你不要踩上地雷嗎?那是愛護你啊。
我說,不行,我那時就是認為你不應該說出那個字眼。
小卷撇著嘴說,編吧,你就編吧,我知道你不肯對我說實話。
我無法和小卷說清楚,我就反問她,她這樣一位美女,怎么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婚呢?有沒有談過呢?談過幾個呢?
小卷白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問我還是不是處女,對嗎?
我趕忙聲明,不是,不是,我才不在乎呢。
我和小卷很快就結婚了,當然,新婚之前我們就住在了一起,當我第一次解除這個我心目中曾經的仙女的武裝時,有一剎那,我好像又找到了初戀時的感覺。我閉了眼,小心翼翼地進入了她的深處,可是,我也算一個有經驗的男人了,我一下子就從云端跌落到了凡間。
草草完事以后,我們倆都默默無言。小卷背過身去,她對著墻壁說,你要是不愿意,現(xiàn)在還來得及退出。
我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我說,我沒什么不愿意的。
想到這里,我又給小卷打電話,她還是不接聽,我給她留言: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放下手機,又看看這首詩的寫作日期,2014/6/16,我倒吸了一口氣,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啊。
我和小卷結婚后,住在我們共同出資按揭購買的一套小房子里,過著一種波瀾不驚的生活。我們一直沒有孩子,不是我們不要,而是我們要不了。小卷懷了三次,三次都是滿月就流產了。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的結論是,小卷以前流產時沒注意,子宮受傷嚴重,在她的土壤里很難存活下生命的種子了。這讓我們雙方父母十分焦慮,小卷的媽媽四處為她尋藥,并且她還蹲守在我們家親自熬藥,親自監(jiān)督小卷喝下去。有一段時間,我們家里天天充斥著中藥的氣味。那些藥很詭異,比如地龍,其實就是蚯蚓,比如水蛭,就是水田里的螞蟥,我實在弄不明白,那些軟體腔腸動物與一個女人的子宮到底會發(fā)生什么聯(lián)系。更要命的是,小卷的媽媽還每天監(jiān)督我和小卷的床上活動,小卷生理安全期的時候,她就讓小卷和她睡一床,堅決不讓碰一碰,而小卷的排卵期到了,她就早早讓小卷洗了上床,不停地暗示我晚上要努力耕耘。當我和小卷進行著不懈地勞作時,我覺得我不是和一個女人做愛,而是和那些腔腸動物共處,而且,黑夜里,還有一個老女人在偷聽著我們發(fā)出的吱呀聲。這讓我不能忍受,常常做到半途,我就翻身而下,沖到衛(wèi)生間里干嘔。一年以后,小卷的媽媽我的岳母帶著一腔遺憾無功而返。
小卷雖然不再在胸前掛著一枚巨大的鑰匙,也很少穿紅裙子了,但她應該還算是一個美女。可是,我卻再不能像當年那樣了,坐在她面前,自顧自地說上半天話,她也不會手里撫摸著書,靜靜地聽我說話了,我們互相之間似乎失去了語言,我們在家里連話都很少說。我有時突然很想她臭罵我一頓,哪怕她罵出那個最臟最臭的字眼,比如,你腦子裝了屎!我現(xiàn)在已經對這個字眼有了免疫力了,我也不會說“不”了,我想我可能會微笑著承認,你說得沒錯,我腦子可能是裝了屎!
到了2014年,我和小卷結婚三年了,這年的5月我被公司派到北京培訓兩個月。班上的學員來自全國各地,年齡參差不齊,老樹與嫩苗共生,我在里面屬于一個中不溜的。那段時間我煙癮越來越大,因為在家里小卷看著我抽煙就皺眉頭,我就盡量避著她,克制著不抽,到了北京,一下子放開了,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沖到走廊里吞云吐霧。我發(fā)現(xiàn),有個年輕的女人也和我一樣,一副跟煙上輩子有仇的樣子,抽得惡狠狠的,一點不像女人,更不像一個年輕的女人,雖然她抽的是那種細長的女士煙。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她的名字叫小煙,這可真是一個貼切的名字。
小煙會吐煙圈,她偶爾會表演給我看。她先是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那個煙圈圓得就如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煙圈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停住了,并慢慢地擴散長大,是一種整體性的擴散,圓形保持得很完整,接著,她吐出了第二個煙圈,這第二個比第一個稍小一些,穿過第一個煙圈后,也停下來慢慢擴散長大,與第一個保持著相同的擴散節(jié)奏,然后,她吐出的煙圈越來越小,也吐得越來越快,于是,她在自己的面前用煙組裝了一個圓柱體,這個空心的圓柱裊裊娜娜,我都不忍心大聲呼吸,生怕會吹散了它,但是,小煙卻忽然睜大了雙眼,吐出了最后一口煙,這煙卻是一根直線,筆直地穿過圓柱中空部分,然后就消散了,過了一會兒,煙柱也消失了。
這真是太精彩了。表演完畢,小煙斜著眼孤傲地問我,大叔,看到這個畫面你想到了什么?
我說,想到了什么?想到了……我斟酌著詞語。
別想多了,就是你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這讓你想到了什么?小煙不給我思考的時間。
射擊!情急之下,我回答說。
屁!小煙將煙頭扔回煙灰缸,她冷笑著說,我猜,你第一感覺一定是想到了下半身的射擊吧!
我一時語塞,雖然對她的刻薄與犀利也領教了一二,可是面對她這樣說話,還是讓我不太適應。不過她說的還真有點對,潛意識里,作為一個男人不那樣想才怪呢。我臉上發(fā)燒,我不知道怎么應對她,我只好裝著有事,要回到教室去。
小煙在我身后說,喲,臉紅了,大叔,你竟然臉紅了。她輕聲地笑起來。
這讓我有點惱火。再到下課抽煙時,我有意識地離她遠一點,她卻一改往日作風,淑女一樣地斜倚在欄桿上,靜靜地看著遠方的天空,拗出的造型很古典很宋詞。
幾天后的傍晚,我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走到一條小路時,卻冤家路窄,迎面碰到了小煙。她笑笑說,大叔,陪我散步吧。我只好和她并排走在一叢叢的樹木間。走過一處楊樹林,她指指不遠處對我說,你看看那里的草坪。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她說,每周六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那里是天體區(qū),給人曬太陽的。
天體?就是為了曬太陽?我說,那別人看見了怎么辦?這也太侵犯公共空間了吧。
瞧你大驚小怪的,她說,那當然有防護措施了,你總不能讓人民不曬太陽吧。
那你曬過了?我決定主動出擊。
當然。她歪著頭對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我愣愣地看著她。
不過,去過一次我就不去了。她說,那里的男人全都雞巴丑陋。
她又冒粗口了,我不知道她是說那里的男人相貌丑陋呢還是專指下面的那玩意兒丑陋。她這一說,我又不敢說話了,對付這種小女人我真是一點招沒有。她說完后,轉身看著我。天色徹底黑下來了,公園里一片寂靜,好像成了帝都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她眼睛黑而亮,在夜色里。
她突然就抱住了我。沒什么過渡,沒什么先兆,沒什么前戲,她就直接抱住我,然后,就把頭埋在我的胸前。
抱抱我,她說。
我感覺自己中年的水桶腰被有力地箍住了,我只好也用手環(huán)抱著她。按照程序,我應該吻她,應該上下其手,可是,我感覺我是一塊木板,我發(fā)現(xiàn)小煙也像一塊木板,她的胸貼著我的身體,兩只小咪咪一點不柔軟,像兩粒核桃,硬而小,她的臉也不像白天看起來那么細膩光滑。我試著用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在小煙身上,我并沒有可下手之處,更要命的是,我身體里毫無反應。我靠!我真是雞巴丑陋!無論是上面還是下面。
毫無進展地勉強支撐了一會兒,我和小煙幾乎是同時嘆息了一聲,我們同時離開了對方。
她低了頭,在黑暗中點著了一顆煙,又恢復了她那渾不吝的模樣,她吐了一口煙,他媽的,今天是6月16,我的生日,過了今天,我就二十二了,我答應過一個老男人,過了今天,我就完全是他的人了,再沒有單獨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的自由了!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我正在想著怎么去應對這個黑夜里的狐一樣的小女人,突然,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束手電筒強光,掃射在我們的身上,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響起:你們看見了一只狗了嗎?白色的,哈士奇。
沒有。小煙說。
沒有。我說。
那個女人將光束移向了別處,用哭腔喊著,大寶,大寶,你在哪里?
我和小煙忽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他媽的,我也學著她罵了一句。
他媽的!小煙也笑著罵。
他媽的!我跟著她罵。
他媽的!我看著那首詩的日期,忍不住在心里又暗暗地模仿小煙的語氣罵了一聲。
我扔下筆記本,走到陽臺上,點起一根煙,反正小卷又不在,我狠狠地吸一大口,又狠狠地吐在陽臺上的那盆植物身上。
那盆植物長著一副怪異的面孔,枝干上滿是疤痕似的,頂端舉著幾片闊大葉子,紅色的葉子,葉脈里好像流著血,葉片半蜷曲著,像一個個半閉合的頭顱。這植物邪氣的很!小卷端著它進屋的時候,我就這么說過。可是她輕蔑地說,你懂什么,這是從南美引進來的植物,豹紋竹竽。
我盯著竹芋看,忽然看見盆栽下邊的地板磚上有一滴血跡,像是從竹芋上滴下來的,我心里一凜,我趕緊用抹布去擦拭,我使勁地擦拭,直到再也看不出一點痕跡,又把四周地磚細細擦拭了一遍。
我擦出了一身汗,可是心里依然冷冰冰的。小卷的媽媽我的岳母的電話又來了,她問,小卷還沒有回來嗎?她到底去哪了?我說我不知道,電話是通的,她就是不接聽。她說,我也打了,她怎么也不接聽我的呢?會不會出什么問題?應該不會吧,我說著掛了電話??墒牵覄傄涣滔码娫?,她的電話又攆過來了。她說,我下午到派出所報了案了,他們說馬上就展開調查。報案了?我問她??蛇@回是她先掛了電話。
其實,小卷以前并不養(yǎng)花,她養(yǎng)上這棵竹芋并倍加愛惜,只是因為這是那個從南美來的傻大個子送給她的。那天我看見她從一輛車上下來,她單位的那個南美來的同事隨后也從車上下來,手里就端著這盆邪惡的植物。小卷接過這盆植物后,沖著那個南美傻大個子微笑,擁抱,告別。然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捧著它,捧到了我們家的陽臺上。
你不準再在陽臺上吸煙了,小卷就是在那天對我宣布她的新規(guī)的,你那么有害的東西會毒死它的,她指著那盆植物警告我。
現(xiàn)在,我再看看這盆長相詭異的植物,我很高興,它終于翹辮子了。它并不是死于我的吸煙,而是我的咒語。這一周來,我每天對著它念咒語,它果然中招了,支撐不住了,它先是在葉子尖頂應驗,變成了灰色,漸漸,整個葉面的紅色流走了,并且往里收縮,越縮越小?,F(xiàn)在,它們完全失去了血色,在花盆邊緣耷拉著,像一個被砍頭的人,絕無起死回生的可能了。這可真夠刺激的。
一顆煙還沒有抽完,我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話筒里傳來老魏粗嘎的嗓音,魔術師,你搞什么幺蛾子,那筆記本上寫的狗屁詩明明就是你的筆跡嘛!
老魏大學畢業(yè)后,回到老家鎮(zhèn)上當了兩年人民教師,后來實在受不了鎮(zhèn)上孤寂的生活,就北漂去了,也不知道他做什么營生,反正時時一副有錢人的派頭,他經常到合肥來出差,一到合肥,他就在酒店給我打電話,約我去陪他K歌,泡溫泉,喝花酒,以及其他的外事活動,反正,我有限的一點關于富豪生活的經驗都來自于他。
你又到合肥來了?我問。
快點過來,魔術師大人,我看你是閑得蛋疼了,才整出那些酸文假醋來,老魏在電話里鳥一樣咕咕地笑著,我看你心理有問題,性生活嚴重不和諧,過來,我給你找個妞診療一下。
老魏告訴我地點后掛了電話。我看了看筆記本,又看看陽臺上的那盆掛了的詭異的植物,忽然手里癢癢,我找到了一支筆,在那本筆記本的一頁空白處寫了起來:
咒語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不是吸煙殺死了它
我是用咒語殺死它的
這棵邪惡的南美洲來的植物
它渾身是血,肥碩,高傲
它旺盛的荷爾蒙
在陽臺上讓我不安
我只好動用了我的咒語
我一天對它念三遍
五天之內它就死了
它再也舉不起它的血色拳頭了
我不再害怕它
我是一個厲害的男人,我對它說
至于我用了什么咒語
對不起,我不能
告訴你
請允許我有這最后的秘密
2016/9/2
寫完上面這些,我比較了一下筆跡,還真的與筆記本上其他的詩歌有點像呢,難道它們真的都是我寫的?我揣上它,出了門。
我站在街道上等候出租車時,老魏再次打電話催促我,你快點啊,魔術師,你不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那倆姑娘!
出租車半天打不上,叫的嘀嘀車也來不了,我只好上了公交車。夜班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往老魏居住的那個酒店方向駛去。
一個多小時后,到了目的地,我下車時,瞄了一眼那本筆記本,我忽然做了一個決定,我將它平放在我坐過的座位上,像安放著一只黃色皮毛的小動物。
然后,我就下車了。
我剛一下車,就看見站臺邊沖上來幾個人,一旁的警車頂燈不停地轉動著。他們扭住了我。
姓名?
劉志軍。
你涉嫌殺害伍小卷被收審了。
我朝著剛才那輛公交車望去,它已經離開站臺了,我想起那本詩歌筆記本,嗨,我到底還是將它丟失了。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