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雙人舞
“茶丫,茶丫”,瞎子楊婆拄著竹竿拐杖,在場基上慢慢摸索,在子玉庵早鐘敲響以后,她總會(huì)迫不及待地呼喚茶丫。
“哎——”,茶丫起得比奶奶早,聽到喚聲,她趕緊從廚房或者屋后的竹林里跑過來,高綰的馬尾辮伴隨輕盈的步伐起舞。
茶丫把自己送到奶奶跟前。楊婆伸出雞爪似的左手,抓住茶丫圓潤的手腕子,把竹杖靠在懷里,騰出右手,摸茶丫的臀部、小肚子、不斷隆起的前胸,還有她凝脂般的腮幫子。每天把茶丫摸一遍,如同好眼睛的人,每天對自己的作品欣賞幾眼。
楊婆在茶丫周身摸一遍,然后滿意地“嗯”一聲,放了手,茶丫趕緊跑開,繼續(xù)干她的活。但是這天,在奶奶摸到她發(fā)面般醒起的胸部時(shí),茶丫的身子輕輕地顫了顫,不由自主地避讓了一下,楊婆的手吃驚地懸在了空中,腦子里滾過驚濤駭浪。
這天,楊婆便格外地警覺。
上午,她拎一把竹椅放在屋山頭,偏過扁平的大臉,翻著無瞳的眼睛側(cè)耳聽。“啾,啾,啾,吱——”,聲音從竹林那邊的子玉庵鉆來,被風(fēng)牽著,被竹林過濾過,依然清越,嘹亮,只是瘦了些。其實(shí)她聽到的是一只竹笛的聲音,吹奏的是《百鳥鳴春》。她知道那聲音和茶丫清亮的山歌是無法合拍的,就像刀柄和斧孔,所以她放松了警惕,她要操心的是潘樹林那個(gè)兔崽子。
前段日子,賭鬼潘老五家的小兒子潘樹林,總是過來幫茶丫干活。幫她把青青的竹竿在火中燎軟了,做成竹椅的框架;幫她把竹子片成竹篾;幫她把竹枝扎成大掃帚。他被楊婆一竹竿打中腳踝后,就沒有再來了。楊婆也知道茶丫大了,是該找個(gè)婆家了,但要找個(gè)好人家的后代,還得讓小伙子入贅到她楊婆家,不能撂進(jìn)潘家那個(gè)火坑中。
茶丫被竹笛聲拽到子玉庵門前的土坎上,那里聚集著一群出游的大學(xué)生。場地上吹笛子的小伙子,高挑挺拔,少有的俊美,一支笛子吹得山雀緘口,竹溪默然。茶丫看得癡了,抓著她的篾刀,大半天不肯挪步。
笛聲剛停,他同伴中不知是誰摁響了手機(jī)中的音樂:“當(dāng)馬鈴巴的音樂開始奏響,和我一起舞蹈,讓我搖曳,像懶散的大洋擁抱著岸……”
此時(shí),小伙子已牽住一位穿紅色風(fēng)衣的姑娘,在場地上跳起了探戈。他時(shí)而輕移慢舞,典雅悠閑;時(shí)而迅疾狂野,熱烈瀟灑。穿紅衣的姑娘長發(fā)飛揚(yáng),腮飄紅霞,眸子里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茶丫的嘴團(tuán)成了O形,茶丫想抖動(dòng)雙腳跟上音樂的節(jié)拍,卻陡然發(fā)現(xiàn)她的雙腿硬邦邦的,僵硬得不聽使喚。茶丫低頭看看她修長的雙腿,嘴噘起來了,眼睛霧蒙蒙的。
茶丫多么希望那個(gè)和他一起起舞的紅衣女子是她。她本來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跳舞的呀……那年中考,她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被市一中錄取,初中的老班——謝頂?shù)牧_老師,喜滋滋地親自送來她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楊婆別過臉,連瞎眼也不對著羅老師看。您啊吃了燈草,說得輕巧。她讀書去,難道要丟下我這個(gè)老瞎子一個(gè)人在家?
茶丫說,奶奶,等我有出息了,我會(huì)把你接出山,好好供養(yǎng)你。
楊婆一跺腳,去!還不干活去!
那以后,茶丫春采茶,冬挖筍,夏天就砍竹子做竹椅、扎掃把,讓楊婆的弟弟用拖拉機(jī)運(yùn)到山下去,帶回買米買油買衣買鞋的錢。
子玉庵門那邊的音樂聲沒有了,楊婆又聽到了熟悉的“嘶——,嘶——”聲,是茶丫坐在竹林邊剖篾的聲音。
往常,她干活時(shí),是“嘶嘶——,嘶嘶——”,竹片在篾刀的親吻下,發(fā)出痛并且快樂的嘶叫。今天省略的那一個(gè)節(jié)拍,填滿了她的心思。
“呀!”是竹篾劃著手了,茶丫抬起左手,食指上多了一道傷痕,正冒著細(xì)沙似的紅珠珠,她把傷指含進(jìn)嘴里。
午后,楊婆聽見山道上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腳步聲沒有多大的分量卻分明滯重著。子玉庵的老尼釋清然在午后的山道上拖著一坨影子。她已經(jīng)老成了一枚山核桃了。她蹣跚到楊婆的老屋前,照例又拎來了一壺香油和一袋子水果,這些都是香客送到廟里供菩薩的。
四師傅,你來了?楊婆聽別人都叫老尼釋師傅,便也叫她“四”師傅。茶丫,快給四師傅上茶。
茶丫從竹林邊走過來,一邊撣著身上粉黃的竹屑,一邊朝釋師傅靦腆地笑。釋清然憐愛地看著茶丫。當(dāng)年楊婆把襁褓中的茶丫撿回家,釋清然就來?xiàng)钇偶铱催^這小丫頭,她是想要收養(yǎng)茶丫的,她悲憫瞎眼的楊婆,更可憐被命運(yùn)之手撥拉到窘境中的茶丫。但楊婆不肯,楊婆以為茶丫是死鬼老伴送給她的禮物,有了茶丫楊婆就不再孤單。
釋師傅憐愛的目光從茶丫身上撫過,便在竹椅上坐下,用自己溫暖的手,抓住了楊婆青筋裸露的手。
釋清然走的時(shí)候,茶丫送她,欲言又止的:“釋師傅,你以后要多來看我奶奶。拜托道靜小師傅也經(jīng)常來看她……”
此后的幾天,茶丫把米缸裝滿,用毛竹把山溪引到廚房的水池里,給屋后的菜地鋤盡草施滿肥……
“當(dāng)——,當(dāng)——”,五月末的晨風(fēng)中,子玉庵的鐘聲又在悠揚(yáng)。
“茶丫”,楊婆又像往常一樣喚茶丫。楊婆拄杖靜立片刻,沒有聽到茶丫應(yīng)答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腳步帶動(dòng)風(fēng)和落葉的聲音。
“茶丫,你過來!”楊婆的聲音漸漸急迫起來。
依然沒有茶丫的應(yīng)答。
茶丫!茶丫!
“布谷——,布谷——”,再傾耳,是一只混淆了季節(jié)的鳥在唱。
老人與狗
太陽慵懶地掛在天上,好半天了也不動(dòng)一動(dòng)。風(fēng)也懶洋洋的,連樹上的葉子也無精打采。自從老伴離世后,廖老漢的日子就死板得沒有了一點(diǎn)活氣。
妮子回來了幾次,都看見竹椅安放在屋檐下,老爸安放在竹椅里,手里抱著一支煙斗,癡癡呆呆的,日子好像就那樣定格了。人家陪嫁帶簪子鐲子,媽卻帶來一支煙斗。煙斗是黃銅鑄造的,吸口處鑲著一圈翡翠。煙桿被廖老漢摸了幾十年,被老漢粗糙的手指磨得發(fā)亮。
妮子擔(dān)心老爸會(huì)粘到墻上,變成一坨青苔。
“爸爸,地都荒了,你咋不種菜呢?我媽在時(shí),菜地里黃是黃,青是青,多好。我想吃家里園子里的菜了?!蹦葑诱f這話時(shí),一條白色的土狗正在廖老漢褲管邊謹(jǐn)慎地嗅著。妮子輕輕踢了它一腳,“討厭死了。爸,把它送給你吧?!?
小白卻不干,妮子走時(shí)它跟著跑。廖老漢只好拿來一截繩子,父女倆哄著把小白給拴上了。妮子走了,小白就夾緊尾巴蜷著身子在廖老漢腳邊瑟瑟發(fā)抖,黑亮的眼睛里貯滿了恐慌。廖老漢可憐起它來,起身為它弄吃的。端了半碗冷飯過來,放在小白的嘴邊。小白看也沒看,沒心情。
傍晚,廖老漢特意從冰箱里拿出肉骨頭,溫水泡了,砂鍋里燉著,骨頭湯的香氣裊繞了一屋子。晚餐時(shí),老人和狗吃得都很香。
廖老漢要去整菜畦,坐在小凳子上換鞋子,小白就叼來了老漢干事的手套,老漢拍拍它的頭,欣喜著。老漢出門去它就窩在門檻邊看門,等到老漢回來,它縱起身,拼命地?fù)u著屁股,在老漢的腿上蹭來蹭去。亦步亦趨地跟著老漢登堂入室,小尾巴仿佛要搖出鈴鐺的聲響來,搖出一屋子的熱鬧。有時(shí)候它也跟著廖老漢去菜地視察,在它目光的注視下,絲瓜爬上了架子,辣椒們擠在葉片底下拼命地笑。
小白讓老漢又活了過來。
偶爾老漢看不見小白,也會(huì)慌里慌張地到處小白小白地喚著,小白便不知從哪個(gè)旮旯里迅速地鉆出,搖著屁股跑過來。
晚上,老漢看電視,小白人模狗樣地?fù)卧诘厣吓阒础@蠞h說,喲,又出車禍了呢。小白搖搖尾巴。老漢說,你瞧那些老婆子,都老成絲瓜瓤了,還在打腰鼓。小白嗚嗚兩聲回應(yīng)著。小白有時(shí)候玩塑料紙、玩一截草繩給老漢看,玩得不亦樂乎。老漢也性起,一手端了煙斗,一手去逗弄它。小白便騰挪撲躍,一身的肢體語言,和老漢交流得歡,老漢不由得呵呵笑出聲來。老漢有時(shí)也孩子氣地惡作劇,把翡翠嘴子插進(jìn)自己的嘴里吸一口,一口煙噴到小白的臉上,小白便急退幾步,甩甩腦袋,打打響鼻,驚異地看著他。
妮子回來得更勤快,好像也不是為了摘地里的瓠子辣椒,老漢看得出,妮子不僅想老爸,還想小白。
這天暴雨停了,老漢去河對岸給自己的稻田排水,一手提了把鐵鍬,一手抓著他的煙斗吸煙,身后跟著他的狗。
回來時(shí)山洪下來了,波濤驕橫跋扈,裹挾著南瓜、死豬和朽木,一路呼嘯。小白朝河水狂吠了一陣,還是擠在廖老漢的腳邊和他一道踏上了小鐵橋。小鐵橋在河面上顫顫巍巍,廖老漢就覺得雙腳仿佛在走夜路,不知道高低深淺。走到河中間,老漢被翻滾的河水弄得頭暈?zāi)垦#桶褵煻啡蛭砧F鍬的手上,想騰出一只手去扶鐵欄桿。煙斗卻當(dāng)啷一聲落在橋面上,又摔痛了似的蹦起來,一頭扎進(jìn)翻滾的水里。老漢一聲“哎喲”還沒有喊出口,小白已像一道白色的閃電追著煙斗撲進(jìn)了水里。一團(tuán)白影在白沫滾涌的河面上瞬間不見。
傻小白喲!老漢眼前一黑,一個(gè)踉蹌,跌坐在鐵橋上。
原點(diǎn)?
姚春耕再次看見鴨舌帽在自家屋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shí),心里暗喜。姚春耕知道這個(gè)五短身材、頭戴灰格子鴨舌帽的男人是想在村里買房子。前天他就在村頭小店里,一邊喝著小店里的純凈水,一邊打聽村里誰家有房子賣。自從姚八和劉彬把房子賣給了城里的畫家和開超市的老板,就不斷有陌生人來村里轉(zhuǎn)悠。
鴨舌帽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姚春耕的屋場轉(zhuǎn)悠了。姚春耕見他挪著兩條短短的粗腿朝他家這邊走來,就故意低了頭專心致志地干活。他把一把好端端的鋤柄卸下來,裝模作樣地重新裝。
兄弟,借個(gè)火。
姚春耕抬起頭,見鴨舌帽一身皺巴巴的卡其色布衣,連腳上穿的也是一雙平口的布鞋。他右手捏了一根煙朝姚春耕遞過來,左手手指間還夾了一根。煙是好煙,姚春耕故意不接,掏了打火機(jī)丟給他。鴨舌帽接了打火機(jī),卻并不點(diǎn)煙,只把打火機(jī)捏在拇指和食指間旋著玩,眼睛四處看著。姚春耕把一枚楔子嵌進(jìn)鋤孔和木柄縫隙里,用斧背輕輕地敲。他不用看也知道屋后的竹林、門前的小河、空曠的場地,還有那一群自得其樂亂刨著的雞、那只昂首警覺地瞅著生人的黑狗,通通裝進(jìn)了鴨舌帽的眼睛。
兄弟,想住城里去嗎?你這房子確實(shí)有點(diǎn)老了。
姚春耕心想:誰不想住城里呢?又干凈,又方便。兒子整天吵,要和姚八家的兔崽子一樣去城里讀書,說那里的教學(xué)質(zhì)量好。他也想體體面面地住在城里的高樓大廈里。姚春耕嘴上卻說:“住哪不是住呢?”姚春耕耍了一個(gè)心眼,不把自家的大門全敞開,露了自己的底;也不把大門關(guān)死,給對方留一條縫,使他還有機(jī)會(huì)讓希望側(cè)著身子進(jìn)出。
“不想去城里???買了房戶口也能落城里呢?!兵喩嗝敝?jǐn)慎的慫恿,好像一條被拴的狗,小范圍地?fù)潋v。
想是想啊,但也舍不得這塊地方,這里空氣好,綠色無污染……鴨舌帽知道姚春耕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把打火機(jī)還給姚春耕,笑微微地走遠(yuǎn)。
鴨舌帽第五次來村里時(shí),沒有再到姚春耕家來,只站在鄰居徐老大家場地上閑聊,抬手舉著一只沒有點(diǎn)燃的煙。姚春耕坐不住了,主動(dòng)溜了過去。
交易很快做成,姚春耕二百多平米的老房子賣了十多萬;房子四周的場地租給鴨舌帽,合同簽的是七十年,租金竟然也有十多萬。姚春耕抱住鴨舌帽給的幾十萬,心里踏實(shí)了,嘴角拽出一絲笑,他覺得鴨舌帽有點(diǎn)傻。但他走時(shí),卻沒敢多看老房子幾眼。
姚春耕終于在城里有了家,是戶六十幾平米的二手房。看著新家,他樂呵呵地笑了,可摸摸癟下去的衣袋,笑得有些慌。
姚春耕夫婦在小廠和飯店各找了一份臨時(shí)工,拿著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資,過著一種不饑不飽的日子。也能像城里人那樣,下了班用綠袋子、黑袋子、白袋子從菜市場拎回一袋袋菜來;周末也能像城里人一樣悠閑地逛逛超市和步行街。
三年后姚春耕一家儼然地道的城里人。這年春節(jié),姚春耕帶著老婆,拎著禮品幸福滿滿地回村里走親戚,老遠(yuǎn)就看見自己屋場上立起了一棟挺洋氣的小平房,屋子周圍的空場地上建起了果園,開辟了菜地。屋主已經(jīng)換了頂褐色的鴨舌帽,正拿了把鋤頭在菜地里鋤草,一群雞在他腳邊旁若無人地刨食。那只黑狗沖著姚春耕喉間滾過一陣威脅的咆哮。姚春耕飽脹的幸福感里面,好像又覺得丟掉了什么。丟掉了什么呢?他不知道。
年后不久,姚春耕丟掉了小廠的裝卸工工作,又失業(yè)了。同事要帶他到一家食品加工廠進(jìn)行面試,說那家加工廠的老板也是從農(nóng)村奮斗出來的,如今在城里打下了一片天地,身價(jià)已是不菲。姚春耕仰慕至極。
面試這天,姚春耕穿著最好的行頭:上身穿的是散發(fā)著腥臭味的真正的皮衣,腳下是一雙油光锃亮的皮鞋。推開食品加工廠面試辦公室的門,一張橢圓形的大桌邊坐著幾個(gè)人,上端坐著的老總姚春耕竟然認(rèn)識(shí),他頭上戴著褐色的鴨舌帽,抬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沒有點(diǎn)燃的煙,一身的卡其色棉布裝皺皺巴巴。
老總看見姚春耕,臉上劃過一道詫異的表情,隨即就前傾著短短的身子向姚春耕伸出粗短的手掌。
責(zé)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