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承艷
摘 ? ?要: 《修竹篇序》是陳子昂寫給東方虬《修竹篇》所附撰的序文,在現(xiàn)存資料中,屬于唯一一篇具有理論形態(tài)的論述,在齊梁遺風中獨具一格,后世對此評價很高。本文認為,從陳子昂的社會地位、文論意識及《修竹篇序》的格式、傳播來看,其影響遠遠達不到扭轉一代文風的地步。
關鍵詞: 陳子昂 ? ?《修竹篇序》 ? ?評價 ? ?影響
一、陳子昂的生平
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據(jù)趙儋《大唐劍南東川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梓州刺史鮮于公為故右拾遺陳公建旌德之碑》記載,陳子昂出生于一個好道富貴殷實的家庭。陳子昂的五世祖好道,隱居武東山一帶,高祖陳湯擔任郡主簿這樣的小官,曾祖陳通早亡,祖父陳辯為人豪杰,父親陳元敬以豪俠聞名,曾“一朝散萬鐘之粟而不求報”①,22歲時鄉(xiāng)貢明經(jīng)擢第,但不愿做官,過著隱居的生活。
羅庸的《陳子昂年譜》考證,陳子昂生于唐高宗龍朔元年(661)年,卒于武氏長安二年(702)年,主要活動于武則天時期。其早年經(jīng)歷充滿傳奇色彩,十八歲以前不知書,入鄉(xiāng)學后便“慨然立志,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shù)年之間,經(jīng)史百家罔不該覽”②。剛一作詩便得到隱士王適高度評價:“此子必為文宗矣?!雹塾捎诒R藏用與陳是至交,這篇《陳氏別傳》是為去世的陳做的傳,謂陳為“文宗”雖不完全可信,但在一定程度上可判定陳子昂工于詩文。21歲入長安,游太學;二十二初試落第,經(jīng)長安歸故里,效仿父親隱居山林求仙學道;24歲時,武后開始掌權,“高宗崩于洛陽宮,靈駕將西歸,子昂乃獻書闕下。時皇上以太后居攝,覽其書而壯之”④,陳子昂上《諫靈駕入京書》和《諫政理書》,因此受到武則天的賞識,被授予麟臺正字。但陳子昂的政治生涯并非一帆風順,因受祖上影響,性格耿直,許多書奏諫議多不被采納,尤其因為進諫武攸宜,愿請兵萬人平定契丹叛亂,反而被降職,這對他的打擊很大。此時他37歲,歲至而立,官不過拾遺,于是登薊北樓慨歌一番:“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雹輵?zhàn)亂平定,陳子昂以父親年邁為由,向武后遞交了回鄉(xiāng)侍奉父親的奏書。后因家富被誣陷下獄,死于獄中。陳子昂的仕宦之路充滿坎坷,雖然與武周政權積極合作,對于武則天政權的知遇之恩也是不遺余力地通過貢獻自我的價值來回報,但由于進諫時言語激切,往往不被統(tǒng)治者所接納。
二、《修竹篇序》的評價
《修竹篇序》又叫《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是陳子昂在讀過東方虬的《詠孤桐篇》之后,寫下的《修竹篇》并序一封書信。從書信的格式角度看,書信所附序文一般無題目,這篇文章的題目名稱應該是由后人添加上去的?,F(xiàn)記錄如下: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曰:“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逼鸵嘁詾橹砸?。故感嘆雅致,作《修竹》詩一篇,當有知音以傳示之⑥。
因為這篇序,中國文學史對其歷史地位給予了高度評價。最早可見盧藏用的《陳伯玉文集序》:“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雹叽撕螅瑢﹃愖影旱馁潛P不絕于耳。在彭慶生的《陳子昂詩注·諸家評論》⑧一文中,有67位文人評價過陳子昂,其中唐朝詩人李白、杜甫、李華等對陳子昂都比較推崇,諸家中又以盧藏用的評價最高,奠定了后世評論家評論陳子昂的基本格調(diào)。杜甫在《陳拾遺故宅》云:陳子昂“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梁肅在《左補闕李翰前集序》云:“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后經(jīng)宋代歐陽修、宋祁之筆將其寫入正史《新唐書·陳子昂傳》:“唐興,文章承徐、庾余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類似此類的評價基本固定下來。評價如此之高,主要原因有:第一,陳子昂與盧藏用關系密切,“與藏用游最久,飽于其論”⑨,盧藏用從友人角度盛贊其為初唐所作貢獻也無可厚非。后人多以此為據(jù)評價陳子昂,這使得對陳子昂的評價越來越高。第二,初唐時期,六朝繁縟綺靡的文風久行不衰,當時詩壇急需一種新理論來除舊革新,此時,陳子昂提出的“漢魏風骨”與“興寄”的理論給人一種歸宿感,對于陳子昂的定位往往容易被拔高,也容易由一種極端走向另一種極端,即對齊梁文學大加批判,對陳子昂的“風骨”、“興寄”大加贊賞。
然而,也有不少人對陳子昂的評價提出了異議。唐代顏真卿在《尚書刑部侍郎贈尚書右仆射孫逖文公集序》說:“是以沈隱侯之論謝康樂也,乃云:‘靈均以來,此未及睹。盧黃門之序陳拾遺也,而云‘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若激鄭在人,理亂由俗。桑間濮上,胡為乎綿古之時?正始皇風,奚獨乎凡今之代?蓋不然矣!”之后,皎然在《詩式》卷三也說:“盧黃門云:‘道喪五百年而有陳君乎?……盧藏用欲為子昂張一尺之羅,蓋彌天宇,上掩曹、劉,下遺康樂,安得可耶?”這里,顏真卿和皎然對于盧藏用將革新初唐詩風的所取得的成效歸功于陳子昂一人而忽略了前人如曹操、謝靈運等對文學的探索的做法非常不滿。二十世紀,學者張琴、趙慧平、蘇勇強等對陳子昂的文學主張的歷史地位進行重新審視,認為僅僅憑一人之力無法完成除舊布新、興盛唐文學的重任,齊梁年間的劉勰、鐘嶸,隋唐的李諤、魏征、初唐四杰等對文學革新都作出了貢獻,陳子昂之所以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價主要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和特殊的歷史機遇。
陳子昂最大的貢獻在于他在齊梁遺風盛行的初唐詩壇明確提出了“風雅”、“興寄”的詩學主張。后世學者對其評價多著眼于《修竹篇序》這一詩學理論在當時的獨特性,但很少真真思考過它波及的范圍及所產(chǎn)生的影響。
三、《修竹篇序》的影響
陳子昂的《修竹篇序》在批判六朝浮華無物的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及倡導現(xiàn)實主義詩學傳統(tǒng)方面作出了很大貢獻。但若結合陳子昂的社會地位、文論意識和《修竹篇序》的格式、傳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修竹篇序》所波及的范圍及產(chǎn)生的影響非常有限。所以不能像章培恒和駱玉明那樣直接將陳子昂評價為“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為唐詩注入蓬勃的生命力,清除南朝詩歌和唐初宮廷詩風的弊病。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僅在文學上,而且在更廣義的精神上,開啟了盛唐整整一代詩人,贏得后代的仰慕”⑩。
首先,從陳子昂出身及社會地位來看,他出生于蜀地富貴殷實的家庭,祖輩四代均未當過官,至陳子昂不過拾遺。而古代財富的主要來源無外乎兩種渠道,一為家族蔭庇當官積聚而來,一為祖上經(jīng)商積攢而得,但陳子昂祖上四代均未做過官而仍舊富??犊?,且盧藏用在《陳氏別傳》稱陳子昂家族為“世為豪族”{11},由于蜀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陳氏家族由農(nóng)業(yè)發(fā)家致富的可能性比較低。由此可見,陳子昂家族經(jīng)商的可能性非常大。在重農(nóng)抑商的封建社會,商人的地位非常低。即便以后做了官,但若論其出身往往會被同僚看不起。從陳子昂的社會地位和官階來看,這就注定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提倡的詩歌主張無法號召大批文人墨客革除詩弊,也就無法達到振臂一呼,云集響應的效果。
其次,從陳子昂的文論意識來看,細讀《修竹篇序》,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所說的“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主要是針對東方虬《詠孤桐篇》所作的評價,并非自覺地從詩學理論出發(fā),缺乏文論意識。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陳子昂創(chuàng)作詩歌時的追求,但只有寥寥數(shù)語,并未做深入細致的邏輯分析和充分的詩學論證。而且“風骨”、“興寄”前人都有明確提到,因此,從創(chuàng)新角度也無法得出陳子昂能夠“正式揭開了唐詩革新的序幕”{12}這樣的結論。
再次,從《修竹篇序》的格式來看,《修竹篇序》只是一封寫給友人東方虬的書信,作為詩序,它附在《修竹詩》里,屬于友人間的互動往來。書信屬于隱秘的私人物品,所面向的受眾是個人而非群體。這里卻以書信中序文的形式出現(xiàn),這使我們不得不懷疑陳子昂寫作此序的目的——它是否要傳示后人表明自己欲革除詩壇弊病的決心。此外,在《修竹篇序》的結尾處陳子昂也表明:序后所作的古詩《修竹篇》是為唱和東方虬的《詠孤桐篇》,“故感嘆雅致,作《修竹》詩一篇,當有知音以傳示之”,可知,“風骨”、“興寄”的提出帶有很大的偶然性。
最后,從《修竹篇序》的傳播情況來看,陳子昂的文集最早是由盧藏用在其去世后才編輯成冊的,但早已亡佚,現(xiàn)在可以看到最早的陳子昂全集是由明代楊澄從中秘密獲得,再反復加以校正,最后付梓成篇。清代張頤在《陳伯玉文集序》感慨其全集道:“惜其全集世不多見,其詩文見于他集者亦甚少。”且盧藏用在為陳子昂編輯文集時表明:陳子昂在推動改善初唐詩風中一直不遺余力,但可惜的是“惜乎湮厄當世,道不偶時,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極也”{13}。可知在楊澄之前,陳子昂的文章多是散佚各處。因此,陳子昂的全集能夠被世人傳播開來的可能性也比較低,就更不用提作為書信序的《修竹篇序》了。即便有人注意到它的重要性,但在印刷術不發(fā)達的唐代,它能夠產(chǎn)生的影響微乎其微。再加上當時詩壇占據(jù)主流的還是繁縟雕飾的齊梁遺風,陳子昂提倡的詩學理論“譬猶砥柱屹立于萬頃頹波之中,陽氣勃起于重泉積陰之下”{14}。陳子昂面臨的挑戰(zhàn)亦非尋常,僅憑陳子昂一人之力而能達到“盡掃六朝蔽習”{15},開創(chuàng)一代新詩風的評價的確有些夸大。
注釋:
①[唐]趙儋撰.大唐劍南東川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梓州刺史鮮于公為故右拾遺陳公建旌德之碑.見[唐]陳子昂撰,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69.
②③④⑤⑨{11}[唐]盧藏用撰,《陳氏別傳》,見[唐]陳子昂撰,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64-266.
⑥[唐]陳子昂撰,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一(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6.
⑦{13}{14}[唐]陳子昂撰,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5、7.
⑧有關陳子昂的評價可參見[唐]陳子昂撰,彭慶生注.陳子昂詩注·諸家評論.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311-345.
⑩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39.
{12}{15}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181.
(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