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聿秋
留聲機的磁針在旋轉的黑膠唱片上滑動著,舒緩的爵士樂回蕩在整個房間。
陷在大弧形靠背的絲絨沙發(fā)里,合上眼睛,享受地舒了口氣,右手提著銀質小勺的柄端,緩慢而富有節(jié)奏地攪拌著鑲金玫瑰瓷杯里香濃醇厚的英式奶茶,另一只手隨著旋律在空中畫弧,今天,布萊斯先生的心情很好,好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這對他平日而言,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
吱呀。門廊的綠漆木門被推開,一個緊張又歡快的聲音傳了進來“是布萊斯先生家嗎?恕我冒昧,您的大門沒落鎖。您在報紙上登的房屋,請問還在出租嗎?這天冷的,我和西比都要凍壞了,……哦,天哪!西比,回來!看在上帝的份上,西比!”
布萊斯皺緊眉頭,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哦,對,前幾個月偶然在本白癡雜志里讀到“人與人溫暖的相處是驅散陰郁心情最好的良藥”,他當即鄙夷地將它喂進垃圾桶,轉頭卻又心血來潮地托人登租屋廣告,“花園別墅免水電費,月租僅200英鎊”對方的表情活像吞了個恐龍蛋,臉上寫滿對布萊斯智力的擔憂……“錢算什么,我要的是好心情,你們這些人懂什么?”他在心里冷哼。
可能人們普遍對這則太過誘人的租屋廣告的真實性產生質疑,遲遲沒有應租的消息,布萊斯難得的熱情也就歇了下去,又回到孤僻陰郁的狀態(tài),成沓的白癡雜志從此被棄置在暗無天日的儲藏間,而此刻嘰嘰喳喳聒噪著的女聲再次證實他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布萊斯狐疑地望向門口,直覺告訴他準沒好事。
果然,二秒鐘后,一只凍得抓狂的虎皮貓竄了進來,出現在他面前。他瞪視著它,很顯然,這只小畜生沒有絲毫的教養(yǎng),先是輕巧地跳上留聲機一陣亂撓,然后躍至茶桌,將一瓶紅酒踢到,滾落到地上。很好,他的拉菲隨著酒瓶的破碎讓地面變成一片殷紅。爵士樂也戛然而止,一室尷尬的寂靜宣告著布萊斯好心情的破產,他“饒有興趣”地等待著罪魁禍首。
那冒冒失失的女聲闖了進來,二十左右的年紀,戴著頂與她絕配的傻氣的針織帽,她一把捉住那只作案后得意著的小壞蛋,點著它的鼻子將它藏進自己懷里,然后忐忑地看向布萊斯,一雙藍眼睛眼睛清澈而明亮,有一絲“惹人憐愛”。
“先生,對不起,它可能凍壞了,它叫西比,我沒能攔住它。我,我叫凱絲,……實在對不起,西比是我的貓,這只壞貓對您造成的一切損失,我,我會承擔的,您記在房租的賬上,行嗎?”她看起來那么誠懇,聲音都在微微地打顫。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帽,那么小心翼翼地護著她那只不知什么品種的野貓,好像他會把它吃了一樣。如果它真能做成法式鵝肝那么好吃,他倒愿意試試。布萊斯眨著眼睛,目光流經凱絲有些蒼白的小臉和渾身上下寒酸的批發(fā)貨,心里充滿鄙夷和不屑。
“哦,是凱絲小姐,您好! 不用太在意,我可以原諒你那調皮的伙伴。這瓶拉菲也值不了幾個錢,不過600英鎊。很高興您喜歡我的房子,每月800英鎊,我們可以按半年期結算。嗯,總共5400英鎊,凱絲小姐有意租住別墅,這點錢不算什么的,是吧?”
“可是,可是報紙上是每月‘200磅免水電,而且可以月付的呀?”
“真抱歉,我親愛的小姐,您一定看的是上個月的報紙,上個月是淡季,而且……上個月到您進門的前一秒我的好心情結束了……”布萊斯彬彬有禮的言語掩飾不了他嘴角的狡黠,看著凱絲窘迫的樣子,他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來。
布萊斯的聲音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卻如同巨浪重重地砸在凱絲心中,“5400英鎊”,上帝,這樣巨大的數額就從沒在她以往的意識里出現過。她極力忍住要涌出的眼淚,正視布萊斯先生戲謔的灰眼睛,那里沒有絲毫的同情。富人總要高高在上,羞辱貧窮的人嗎?……哦,不,不會所有的富人都這樣的,無論如何,事情總要往好的方面想,剛才西比的確是太不像話了,布萊斯先生正在氣頭上,也許過一會兒……
凱絲調整好情緒,向布萊斯先生深深地鞠躬,“先生,之前的事真的非常的抱歉。我急需房子住,也很喜歡您的房子,可我沒有那么多錢,不過我有手藝,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我還可以通過別的方式補償您,給您打掃房間、修剪草坪,我可以給您烤我們家鄉(xiāng)的小甜餅……西比平日是很乖巧可愛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起先聲音有些不安,漸漸變得輕松愉悅,剛才黯然的眼睛又重新明亮起來,還給了布萊斯一個燦爛的笑。
布萊斯先生不解地看著她,她熱切的注視和沒來由的快樂讓他莫名地煩躁,情緒徹底滑落谷底,“凱絲小姐,”他一字一頓地說,“你還看不出來嗎?我不需要錢,只想要個好的心情。恕我直言,你沒有錢卻想住花園別墅,我只能認為你是個不切實際、貪圖享受、愛慕虛榮的姑娘,如果這些享受和虛榮能給你帶來快樂,也沒什么不好,可我并不快樂,我的房子要租給能帶給我快樂的人,可你能給我什么呢,你和你那沒有教養(yǎng)的貓只會讓我的心情更糟?”
凱絲愣住了,笑意在嘴邊收攏,張嘴還想再說什么又放棄了,突然,她看明白了那雙灰眼睛里的孤僻與陰郁,她疑惑那是眼睛本來的顏色,還是被這種情緒染成的灰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抱歉,打擾您了,布萊斯先生,我?guī)湍驋咭幌掳?,酒我會賠的,請給我點時間,好嗎?”
布萊斯不置可否,轉身注視著窗外,不再理會她。過了許久,門被輕輕地帶上,地面清掃過了,還算干凈,屋子里依然彌漫著葡萄酒的氣味,凱絲小姐已經離開了。
日子依舊如以往那樣,布萊斯先生躺在絲絨沙發(fā)里,喝著咖啡,聽著音樂,看著時鐘的指針一圈圈地轉動。孤獨感彌漫整個屋子的時候,布萊斯會想“……要是有個房客能一起聊聊天……前來租房的肯定是那些沒錢又貪圖享樂的窮人,就像那個凱絲小姐,哼……”一會兒又想“如果凱絲小姐真的來賠償那瓶酒,可以考慮將房子租給她,可那種人會信守承諾嗎……”
有一段時間,布萊斯覺得自己的聽力變得很敏感,躺在沙發(fā)里聽音樂的時候,時常會覺得有人在敲門,關掉留聲機仔細聽,卻什么也沒有,屋里格外安靜。有時候,布萊斯會不自覺地從沙發(fā)里起身,拉開窗簾,向窗外眺望,眼神里期待著什么。
又一個像往常一樣的黃昏,布萊斯從沙發(fā)上起身,關掉留聲機,來到窗前。窗外飄著雪花,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個個都興沖沖的,“不就是快到圣誕節(jié)了嗎,年年都一樣,有什么好忙活的”布萊斯覺得很無聊。突然,他聽到敲門聲,“進來吧,門開著。”布萊斯懶懶地說。
女孩隨著門外的冷風一起進來,依舊是清澈的藍眼睛,燦爛的笑,臉色比之前紅潤了不少?!安既R斯先生,您好,還記得我嗎?我之前來過的?!笨辞鍋砣耍既R斯暗淡的眼睛里升起一絲光亮。
“給,布萊斯先生,這是賠您的拉菲,我找到工作了?!?/p>
錯愕中布萊斯接過凱絲遞過來的酒,嗯,看上去是真貨,沒想到這個姑娘還挺守信用的,她一定還是想來租住房子的吧……
“哦,凱絲小姐,你信守承諾讓我很滿意,我可以重新考慮將房子租給你……”
“謝謝您,”她笑著打斷了布萊斯的話,“我已經找到房子了,當然沒您的房子好,但也不錯,認識了不少朋友。希望這瓶酒能帶給您好心情,祝您圣誕快樂,再見?!?/p>
隨著凱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布萊斯眼中僅有的光亮又熄滅了,他喃喃地說著:“再見,再見”,緩緩地又在沙發(fā)里坐下。
凱絲離開的時候,又看見了布萊斯眼睛里的灰暗,搖了搖頭,看來布萊斯先生的心情依舊不太好,她不明白為什么布萊斯先生住著這么漂亮的別墅,卻總是不快樂,還需要別人帶給他,快樂不該是一個人的本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