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桂平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河西節(jié)度副使崔希逸在對外戰(zhàn)爭中獲得重大勝利,邊境線往外推擴了許多。朝廷收到捷報后,就派王維一行來到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王維一行是帶著朝廷任務的:一、唐朝邊塞離京城長安遙遠,邊將有時會虛報、妄報戰(zhàn)績邀賞請功。王維等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查證捷報是否屬實。二、若實際戰(zhàn)況與捷報內容出入不大,王維將代表朝廷慰問、獎賞獲勝的將士;三、作為朝廷的使者,王維一行將對這場戰(zhàn)爭的后續(xù)影響進行跟蹤調查,作為朝廷任命邊將和實施對外政策的依據(jù)。盡管王維當時任監(jiān)察御史,官階不高,但這顯然是一次重要的使命,體現(xiàn)了朝廷對王維的信任。而且,王維有機會到邊塞領略與中原大地迥然有別的奇異風景,心里應該是樂意的。有些文章認為,王維這次出使,是被朝廷權臣排擠的結果,所以心情黯淡,這種說法既無根據(jù),也不合情理。從詩題看,《使至塞上》是王維已在塞上(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安頓之后的詩作。
首聯(lián)“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關于“邊”字,讀者往往不能辨析其與“塞”字具有不同含義,而將二者混為一談?!斑叀迸c“塞”的區(qū)別在于,“塞”指我軍長期定居之地,具體到這首詩而言,指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的所在地一帶。而“邊”,則位于塞外,在戰(zhàn)爭發(fā)生時,指敵我兩軍交鋒的最前線。既然崔希逸的軍隊在這次戰(zhàn)爭中入犯敵人的地盤2000余里,那么詩中所謂的“邊”與“塞”之間,就有相當一段距離了。細揆“問邊”兩字的語氣,這應該是王維在河西節(jié)度使幕府安頓下來之后,正常履行使者的任務,即出塞到前線視察。關于“單車”,施蟄存《唐詩百話》指出:這是用舊典,《李陵答蘇武書》云:“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保ㄊ┫U存《唐詩百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這是有道理的?!皢诬嚒背稣髟谔拼郧暗牡浼卸嘁姡纭妒酚洝贰稘h書》都已使用。發(fā)展到唐代,“單車”出征一詞所標示的,主要是一種勇氣。不過王維在這里用“單車”一詞,似乎主要不是渲染自己的膽魄。詩句說自己簡直想乘著一輛單車去前線,而不需要大部隊護送。實際上,對于來自朝廷的使者,崔希逸是不可能不派遣隨從護衛(wèi)的。王維這樣寫,側重于宣揚由于戰(zhàn)爭取得重大勝利、疆域得到拓展,即使“單車”出訪也平安無虞。
屬國,應解釋為“附屬國”。居延即居延塞,西漢太初三年(前102)強弩將軍路博德所筑居延塞,稱“遮虜障”,是象征大漢帝國版圖雄闊的地理標記?!斑^”,可以理解成超過。這句詩是在說,我們大唐武功之強盛,已經(jīng)可以與雄漢媲美;至于版圖之遼遠,則遠遠超過大漢帝國。這句詩同時也是在表揚崔希逸及其軍隊戰(zhàn)功赫赫,使不少原敵方的附屬國歸順大唐皇朝。而“單車欲問邊”心理之能產生,就是以這一強盛的軍事實力作為前提條件的。有些學者認為,首句的“問”字應理解為“向”。照我看,該詩若寫于出使途中,可以這樣理解。但既然這首詩寫于詩人已使至塞上之后,則“問”字當理解作“視察”。
頷聯(lián)“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在唐代以前,“征蓬”已經(jīng)是古詩中的常用語。其淵源,是曹植《吁嗟篇》《雜詩》(高臺多悲風)等詩篇所用的“轉蓬”一詞。后世受曹植詩作的影響,多將“征蓬”用于描述客子孤游的場景:“征”字明其遠行在外的生活狀態(tài),“蓬”字取其飄忽不定、未有歸宿的喻義。比如,南朝江總《別袁昌州》詩云:“客子嘆途窮,此別異西東。關山嗟墜葉,歧路憫征蓬?!痹偃?,盧照鄰《西使兼送孟學士南游》詩云:“相看萬余里,共倚一征蓬?!庇秩纾瑥堈f《南中別陳七李十》詩云:“請君聊駐馬,看我轉征蓬?!庇行┳x者就根據(jù)“征蓬”的這層意思,認為這句詩反映了王維受排擠而遠赴邊塞的孤獨情懷。
實際上,當“征蓬”這一意象出現(xiàn)在邊塞的地理環(huán)境中,還喻示著隨心所欲自由穿行的狀態(tài)。比如,在唐代以前,王褒的《出塞》詩很著名,其中就有句云:“飛蓬似征客,千里自長驅。”王維《使至塞上》一詩說到“征蓬”,不像是在渲染客子孤游之意;由于寫作情景類似,這更像是在化用王褒的詩意。據(jù)此,我們不妨將“征蓬出漢塞”一句理解為:由于戰(zhàn)爭取得了勝利,詩人乘坐的車馬無所顧忌,而可以像蓬草一樣,離開塞上向前線自由自在地馳騁。
至于“歸雁入胡天”,如果我們聯(lián)系有關雁的歷史掌故來理解,則這句似非純然寫景之句,而帶有特殊含義。胡地有射雁的習俗,而唐代佛教流傳,漢人一般不射雁。所以這句詩大致是說:由于唐軍得勝,大雁可以平安飛入胡境了。另據(jù)《漢書》,漢使曾托言“雁足系帛書”,將蘇武在北海牧羊的消息傳給武帝朝廷。那么,王維也有可能在化用這一故事入詩,以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即大雁似乎有意跟隨自己飛入胡天,以獲取唐軍戰(zhàn)勝的具體情況,并早日傳至玄宗朝廷。
頸聯(lián)“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聯(lián)寫景如畫,是典型的秀句,向來為解讀者所偏愛。比如,明代陸時雍《唐詩鏡》錄入《使至塞上》,批注云:“五六得景在‘日圓二字,是為不琢而佳,得意象故?!敝劣谄溆鄮茁?lián),陸氏則不予置評。由于這兩句一直被關注,出現(xiàn)了一些精彩的鑒賞文字?!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向黛玉報告閱讀《使至塞上》的心得體會:
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似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而孫紹振先生在《解讀王維的〈使至塞上〉》(《福建論壇》2006年第12期)一文中說:
這里王維經(jīng)營了一幅美好的畫面,恰恰又是好詩,詩和畫卻達到了統(tǒng)一。因為這里的孤煙,一條垂直線;長河,一條水平線。這在繪畫上,是靜態(tài)的構圖。這種靜態(tài)構圖,提煉得如此單純,連征蓬、歸雁都消失了,連白云、黃沙也視而不見,留給讀者的,就是一個空闊的宇宙、靜態(tài)的構圖。一縱(孤煙)一橫(長河),本來寧靜得有點單調,再加上落日圓弧,就比較豐富了。這種豐富,不僅僅是形式上的,而且包含著內容上的。
蘇軾在《題藍田煙雨圖》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鄙鲜鲨b賞文字,基本上就是沿著這一解讀思路展開的。但是,解讀者如果對“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lián)的寫景藝術太過強調,便容易忽略詩句中所蘊含的邊塞精神。
關于“大漠孤煙直”一句的真正含義,莫礪鋒先生在“百家講壇”上說唐詩時曾作過很好的解釋。據(jù)唐代杜佑《通典》卷一五二記載,邊制對舉烽火有這樣的規(guī)定:“每晨及夜平安,舉一火?!彼浴肮聼煛?,就是“平安煙”。這句詩雖然寫景如畫,但最重要的含義,應該是在稱道由于戰(zhàn)爭取得重大勝利,邊境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安無事。孤煙,是相對于敵情緊急時多燃烽火報警而言的。直,未必一定指煙氣形態(tài)直沖而上,而是相對于多燃烽火時煙氣雜亂而言的。至于“長河落日圓”一句,也有邊塞戰(zhàn)事已息的含義。因為如果邊塞有戰(zhàn)事,就會戰(zhàn)塵飛揚、“旌旗蔽日”,必然出現(xiàn)王昌齡《從軍行》所謂的“大漠風塵日色昏”這樣的場景,而日圓的景象也就不會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梢哉f,《使至塞上》頸聯(lián)反映了大唐邊塞的承平氣象,是對盛世的謳歌。
尾聯(lián)“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詩中的“蕭關”一詞是虛用的。蕭關在漢代處于中原進入西北或外族入侵關內的關鍵位置,屬于塞上,因而戰(zhàn)事頻繁。典型例子如漢文帝十四年(前164),匈奴侵犯漢地,即由蕭關攻入;而漢武帝時衛(wèi)青、霍去病等西擊匈奴,也由此出塞。據(jù)杜佑《通典》卷一九四,漢蕭關在唐代屬于平?jīng)隹な掙P縣,并非處于國境緊要的位置,所以唐代詩文用“蕭關”一詞言邊塞事,多系援引漢代故事,如王維《送韋評事》云:“欲逐將軍取右賢,沙場走馬向居延。遙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睋?jù)此,“蕭關逢候騎”以理解成援引漢朝故事,較為合適。不過,王維在寫這句詩時,還直接化用了前人何遜《見征人分別》詩:“候騎出蕭關,追兵赴馬邑?!本C合上述各種因素,我們認為,“蕭關”一詞在詩中并非實際地名,而是代指遠在塞外(而不是位于塞上)的屯兵之地,而候騎指在屯兵之地與前線之間來往穿梭的通信兵。至于“都護在燕然”一句,眾所周知,是用后漢大將軍竇憲燕然山勒石紀功的故事,意在贊揚崔希逸軍擊敗敵人的豐功偉績,而大唐疆域得以大大擴張。
總而言之,王維《使至塞上》對崔希逸軍的戰(zhàn)績予以充分肯定,同時歌頌了唐王朝的強大。這首詩每句都含有得勝之志,渲染出了盛唐氣象,是優(yōu)秀的邊塞詩,也是勞軍詩的典范之作。
(選自《古典文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