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良
自從2010年“出道”以來,女作家小七的文字先是在網(wǎng)上得到無數(shù)網(wǎng)友的熱愛,通過《遇見阿勒泰:惟愿蓮心不染塵》《從前啊,有一只貓小寶》《我的小羊駝蜜糖》等作品,在網(wǎng)友和讀者心中樹立了靈性追尋者、動物愛好者的作家形象,并且得到了李敬澤、葛一敏等知名評論家的高度評價?!渡⑽倪x刊》等雜志在聯(lián)袂力薦小七時指出,“小七的文字以簡練的形式呈現(xiàn)復雜深沉的問題,讓我們聯(lián)想到近年來頗受歡迎的伊朗電影。作者通過平凡的日常生活,透過樸實真誠的眼睛,觀察生命,真正走進現(xiàn)實內(nèi)部和生活深處,并作出富有趣味和無限詩意的表達?!?/p>
小七的作品之所以受到眾多讀者的歡迎和專家的贊譽,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文字接續(xù)了現(xiàn)當代文學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中“田園牧歌”的脈絡并賦予其獨特的民族、地域文化及個人風格色彩。眾所周知,鄉(xiāng)土文學有兩大脈絡,一是以魯迅的《故鄉(xiāng)》為代表的直面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另一個脈絡則是沈從文的《邊城》所代表的“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小七的文字無疑屬于后一個脈絡。從這個角度看,小七也并非個例。劉亮程和李娟也在這個脈流當中,并且已經(jīng)做了相當成功的示范。但小七的文字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不同于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黃沙梁,也區(qū)別于李娟對哈薩克族牧民的外在觀察,小七是以哈薩克族文化的觀照者和宣傳者的身份呈現(xiàn)草原上哈薩克族同胞的日常生活與倫理情態(tài)。
文學史自有其內(nèi)在的脈絡,一個作家作品的出彩不是無緣無故的。小七的文字既然接續(xù)的是沈從文《邊城》的脈流,那么繼續(xù)考察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仍然是有必要的?!哆叧恰愤@部文學經(jīng)典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30年代,沈從文創(chuàng)作它的目的與其說是因為要懷念和書寫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不如說是借故鄉(xiāng)“湘西”營造一個人性美的理想之境,正如沈從文所說,“我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所以,沈從文借助《邊城》中優(yōu)美哀傷的愛情故事與人情書寫所要真正表達的是他向往的精神故鄉(xiāng),一種有別于現(xiàn)實都市文明的更理想、更合乎人性的文明形態(tài)。當然,這種書寫必須有一些現(xiàn)實的支撐,不能無中生有。二三十年代湘西地區(qū)的地域風情支持了作者的想象。有研究者指出,“湘西絕大部分是云貴高原的東部邊緣處,地貌多為喀斯特地形,地理環(huán)境很復雜,再加上由于這里是四川、湖北和湖南三省的交界處,政府管理相對松散,所以形成了此地較為封閉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在這樣的條件下,湘西人的活動受制于自然條件的限制很多,往往是人和自然渾然一體的和諧相處。由于其封閉性,這里相對于其他地方而言,發(fā)展相對滯后,接受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氣息的熏染較少,所以這里的子民多保留了具有濃郁古風的世俗民情,形成了人和人,人和社會和諧相處的局面?!毕鄬Φ姆忾]性、發(fā)展相對滯后、接受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氣息的熏染較少、具有濃郁古風的世俗民情,這些關鍵詞同樣可以用來形容小七筆下的阿勒泰草原牧民的生活。這就為小七在文字中冥想和構建一個邊地世情烏托邦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
小七用質樸動人的文字構建了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在她的筆下,人與人之間、人與動物乃至植物之間都充溢著一種濃濃的親情?!稅酃荛e事的庫齊肯奶奶》講述的是草原上哈薩克族牧民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情。庫齊肯奶奶是一個老寡婦,子女在城里,一直要求她去城里住,但她堅決不去,留戀著草原上的帳篷和鄰居。“盡管她年歲已高,身子骨卻非常硬朗,幾乎沒有聽說她生過什么病。她最喜歡做的事是到處轉轉、看看,每個人的事兒她都想管。她是個遠近聞名的熱心腸。牧場上所有婚喪嫁娶及新搬來個鄰居什么的,在這樣的場合,都會有她包著褪了色的灰色頭巾,碎花直筒棉布裙蓋著長靴的身影(這是她的標準行頭)出現(xiàn)。事實上,幫助別人已經(jīng)成了她此生的目的。當然,關于動物的事兒,她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件?!睂忑R肯奶奶來說,草原就是她的家,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是她的親人。作者以幽默風趣的筆墨書寫庫齊肯奶奶的這種觀念帶來了鄰居的小煩惱,比如她一次次侵入了鄰居們的私人生活空間里,熱心辦壞事。她把幾乎半裸的努爾蘭堵在被窩里說了半天話,就是為了讓后者記得需要時要毫不客氣地借用她家的工具,一點沒有意識到對方處在極為尷尬的狀態(tài)中。類似的對私人生活空間的侵犯制造了作品中的小沖突,但庫齊肯奶奶對私人空間的無視這一點恰恰說明了草原牧民之間的“親密無間”。總體而言,小七筆下的草原生活是陽光明媚、和諧美好的,當然,也因為人物的個人性情制造出一些小沖突,或者因為自然規(guī)律而不得不面對生死別離。比如,庫齊肯奶奶雖然因為愛管閑事給鄰居帶來了一些小煩惱,但她的熱心最終還是使得人們接受和認可了她,把她視為最值得尊敬的人。但漸漸地,因為衰老,她無法自理,更不要說幫助別人,最后只能離開草原。庫齊肯奶奶的衰老、離去使得作品蒙上一層傷感的色彩。但作者很快將基調(diào)調(diào)整過來,以受到庫齊肯奶奶影響的娜烏拉在孩子們眼中變成庫齊肯奶奶作為小說的結尾。通過這個暖色調(diào)的結尾,作者試圖告訴我們,人生難免遭遇疾病、衰老、死亡等諸多無法回避的困局,人性的美可以互相點燃,可以永恒存在。
《脾氣暴躁的闊孜失去所有朋友》類似于一出輕喜劇,描述出色的叼羊手闊孜因為壞脾氣眾叛親離,最終連和他關系最親密、脾氣最好的朋友布喀都無法容忍他,當面呵斥他。闊孜顯然是草原牧人中的一個不和諧音符。但是即便如此,他的朋友布喀還是在他被排除出比賽隊伍的時候,為了維護他那點可憐的面子,而主動放棄了比賽。因此,即便是闊孜這樣一個頑固不化、脾氣暴躁的家伙,作者還是安排了一個朋友在他孤獨的時候陪伴他,凸顯了草原人倫的溫情。
《小黑狗美麗》書寫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親密無間的感情。主人公還是庫齊肯奶奶。小七的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互相“串門”,具有同一名字的主人公往往性情、身份相似,加上這些作品中的戲劇性沖突不多,以展現(xiàn)日常生活為主,這就使得這些小說呈現(xiàn)很濃厚的散文化特征。在《愛管閑事的庫齊肯奶奶》中,作者在描述人物時就特別提到她喜愛動物,“據(jù)說,庫齊肯奶奶的動物情結在她小時候就明顯顯露了。比如,她還在嬰兒時期,首先學會說的話就是‘牛、羊、駱駝、鳥兒、貓、狗。對她來說,動物也是感官經(jīng)驗來源之一——她熱愛毛皮和羽毛的觸感。她在熱愛動物的人眼里,說是‘最偉大的人,一點也不為過。”但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對此并沒有展開,將焦點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到了《小黑狗美麗》,人與動物的感情就成為作家書寫的重心了。小黑狗美麗是庫齊肯奶奶從垃圾箱里撿回來的。它原來是“一只耳朵半耷拉著從頭上垂下來的臟狗”,庫齊肯奶奶的愛使它有了家,變得美麗,而且格外聰明。外面下起小雨,它會沖她叫個不停,直到她把晾曬在外面的地毯收回氈房。去鄰居家做客,回來晚了,它總會跑在前面,汪汪叫著提醒前面有石塊或者水坑。它還會在庫齊肯奶奶高血壓發(fā)作的時候提醒她上醫(yī)院,間接地救了她一命。小說因此生動描述了人與動物之間的親密感情不僅激發(fā)了動物的靈性,也激發(fā)了人對生活的熱情。但和《愛管閑事的庫齊肯奶奶》中的人物一樣,《小黑狗美麗》中的人與動物都最終要面對衰老與死亡這一悲劇。小黑狗最終經(jīng)由安樂死離開了庫齊肯奶奶,而庫齊肯奶奶也因為無法再次承受這種離別的悲痛而不再撫養(yǎng)小動物。作為動物愛好者的作家小七以非常細膩動人的筆觸描繪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相濡以沫的情感關系,只有死亡才能終止這種關系,但即使是死亡也無法終止這種美好關系在人們心靈中留下的美好記憶。
小七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書寫一個相對封閉、美麗和諧的草原世界,《愛管閑事的庫齊肯奶奶》、《小黑狗美麗》、《脾氣暴躁的闊孜失去所有朋友》都是如此。在這三部作品中,城市的影響當然也有體現(xiàn),比如《愛管閑事的庫齊肯奶奶》中,庫齊肯奶奶的兒女在城里上班,一再要求她去城里,但她始終以不習慣為理由拒絕,認為去城里是受罪。在《小黑狗美麗》中,一位老人曾經(jīng)以城市的諸種便利試圖說服她去城里和兒女一起住,但她認為牧場的生活無論從哪個角度贊美,都得用上“真沒法形容我多喜歡它!”作為結束語。顯然,庫齊肯奶奶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作者對于城市生活與草原生活的態(tài)度與觀念。由于這種觀念,在小七的大部分作品中的人物很少受到城市文明的影響,人們安然恬淡地生活在草原人群的親密的人倫氛圍中,即使有一些小誤會和摩擦,最終也會得到合理地化解,生活依然甜美如斯,就像草原上的陽光。小七此前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上的《阿依旦和布魯爾總是莫名其妙》《老努爾旦是個多事老頭》《留在夏牧場巖石上》《烏蘭的夢境》《葉爾夏提的憂傷》《一堆熊糞便——我真不是開玩笑》《扎特里拜為什么肚子疼》等作品都是以或戲謔或抒情的筆觸書寫草原人群或人與動物之間日常生活的小誤會、小摩擦,并通過這些小沖突的解決凸顯草原哈薩克牧民樂天開朗、熱情豪爽的民族性格。
正如沈從文的《邊城》其實是作者在北京時寫的,是對故鄉(xiāng)的一種理想化書寫。小七的文字也是對草原生活的理想化塑造,就像她的博客名“小七的暝想盆”,是對烏托邦式的理想生活的冥想和構建,它有利于營造和諧甜美的意境,但也遮蔽了現(xiàn)實空間的裂隙、褶皺與多重復雜性。這種“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無疑對深陷格式化、功利化生存中的都市人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但重復多次就容易引發(fā)人們的審美疲勞。對于小七來說,突破對于城鄉(xiāng)文明的二元對立觀念,思考城與鄉(xiāng)、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復雜互動或許是她未來創(chuàng)作上進一步突破必須思考的一個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