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
摘 要:《半生緣》中作為配角的顧曼璐,其心理的扭曲畸變與《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顧曼璐畸變心理的形成有極端自我保護意識、嫉妒心和不平衡感、男權(quán)社會下的奴性意識三個方面的原因,深入探討顧曼璐畸變心理形成的動因,這對于研究張愛玲關(guān)于女性心理的剖示和女奴群像的塑造具有深刻的意義,至今仍有重要的價值。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顧曼璐 畸變心理 成因探尋
在以往對張愛玲作品的研究中,多論及她的經(jīng)典之作,較少關(guān)注其他作品?!栋肷墶窇{借其前身作品(《十八春》)主題的特殊性和改寫的曲折性,都不該在浩瀚的“張學”研究中被忽略。唐文標先生曾指出,張愛玲的小說是一個荒涼的,死的世界。誠然,張愛玲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和感情生活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物化蒼涼”成為她寫作生涯中一直秉持的特質(zhì),用《金鎖記》中的話說就是“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1]。統(tǒng)觀張愛玲一生的創(chuàng)作,似乎在文本的開始便潛隱著這個走向,但唯獨《十八春》例外。如果說這部小說在前半部分還是張愛玲一如既往的風格,那么在后半部分,張則“強行”將意識形態(tài)灌輸進她的文字,隨后在旅美期間,她又刪減掉帶有政治傾向的后半部分,并更名為《半生緣》,終于成就了她永恒的蒼涼。
從二度刪改易名,足可看出張愛玲本人對此篇小說的重視。在《十八春》基礎之上孕育出的《半生緣》,憑借其完整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鮮明飽滿的人物特色,將張愛玲長期奉行的“描摹事態(tài)人心,感喟人生無奈”的寫作宗旨演繹得淋漓盡致,結(jié)局更是引發(fā)了讀者對于親情、愛情,甚至人生的深思。小說中,讀者無不對顧曼楨和沈世鈞有緣無分的半生情緣唏噓感慨,心地善良、高學歷、年輕漂亮的曼楨本該收獲屬于她的幸福,但其一世安穩(wěn)卻被其姊的畸變心理所摧毀。然而,作為施虐者的顧曼璐,其本身則承受了更大的不幸:親情、愛情婚姻和人性道德的三重悲劇。相比于曼楨和世鈞的有緣無分,曼璐的一生由于其畸變心理所帶來的作繭自縛則更為觸目驚心。
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王富仁在談到張愛玲時說:“她是女性小說中的魯迅?!盵2]誠然,張愛玲是最敢也最善于“深入人性深處,挑開那層核殼,露出人的脆弱暗淡”[3]的女性作家。書中由于顧父的早逝,作為長姐的顧曼璐迫不得已淪為舞女暗娼,以身體為交易養(yǎng)家糊口。這種為全家忍辱負重、自我犧牲的精神,讓許多人為最初的曼璐感嘆。但張愛玲在展示了親情的無私之后,又以其剖析人性之丑的筆迅疾地讓讀者感受到親情里最慘痛的傷害和撕裂,力圖展示人世間的血緣親情在被撕去了溫情的面紗之后而露出的自私與冷酷。盡管曼璐扭曲畸變的心理造成了一家人的悲劇,但從作者的鋪敘中不難發(fā)現(xiàn),曼璐的“蛻變”也有其過程:
在曼璐受到祝鴻才冷落打罵之初,鴻才趁著酒醉向曼璐表明自己心意時,曼璐的反應還是出于一個正常人對家人的保護: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盡想著她?!甭吹溃骸疤澞阌心樥f!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實說,我這一個妹妹,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兒還是給人家做姨太太?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4]
從曼璐激動的反應來看,此時的她還是清楚理智的。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毀了,作為姐姐,她斷然不能允許自己犧牲了青春和身體所培養(yǎng)出來的妹妹重蹈她的覆轍。但正是這樣一個起初護妹心切的姐姐,卻在后來與祝鴻才合謀,騙奸了曼楨又將懷孕的她軟禁長達一年之久,在曼楨終于逃離祝家這個魔窟之后,腸癆晚期的曼璐又拖著病體去企求曼楨回到祝鴻才身邊:
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孩子,他早不要我了。我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5]
彌留之際的顧曼璐沒有懺悔,更沒有對自己作繭自縛的醒悟,而是變成祝鴻才的說客,“規(guī)勸”妹妹重演自己的悲劇。此番話愈是誠懇,愈是令人感到曼璐的可悲可怖。她由一個本性善良的少女最終變成了一個自私殘忍的惡婦,既是悲劇的制造者,又是悲劇的最大承受者。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曹七巧利用黃金的枷鎖劈殺了一雙兒女,曼璐則親自下手摧毀了自己的妹妹。二者最大的共性在于其可怖的心態(tài)、可悲的結(jié)局和可憎的人生。但二者也有細微差別,“前者是因為情欲,后者則是出于現(xiàn)實的利己動機;前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與環(huán)境掛上了,后者則直指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6]。曼璐并非生性殘忍,曾經(jīng)的她們都是活潑爛漫的少女,那么究竟何以“成就”了后來的顧曼璐?顧曼璐畸變心理的形成動因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極端自我保護意識
張愛玲認為,人性生來自私,人一旦意識到自身利益受到侵犯,自私的本性便會暴露出來,親情亦是如此。張愛玲塑造顧曼璐這個人物時,可以說是對其傾注了肯定和同情的。說到底,曼璐自己也是受害者,十七歲的她因為家中變故被迫輟學,身無長技卻要負擔起全家的開支,只好出賣青春和肉體,淪落風塵,及至年長色衰又不得不委身于祝鴻才。然而,即便為了顧家“奉獻”至此,顧家老小卻并不買賬,其母在得知曼璐即將下嫁祝鴻才時首先考量的是這位女婿能否擔負起全家的開銷;其妹曼楨出于自尊心,在曼璐出嫁前總是將世鈞拒之門外,不愿世鈞了解到家中的窘境;其弟則總是對曼璐每次帶回來的朋友毫無善意……這些作者一筆帶過的細節(jié),實則展現(xiàn)出曼璐家人對其帶來的無形傷害。家人對于曼璐此種犧牲的不理解,以及對她職業(yè)的羞恥感,以及全家上下對曼璐的疏離,給曼璐本人帶來了痛苦。
曼璐常常因為自己的卑賤身份產(chǎn)生焦慮與恐懼。她之所以放棄自尊,嫁給“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7]的祝鴻才,正是因為貧困猥瑣的祝鴻才不介意曼璐的舞女身份。色衰愛弛,她早已沒有了選擇的權(quán)利。于是她將祝鴻才視為自己擺脫骯臟生活的唯一途徑,她的目的簡單得令人惋惜——僅是為了過上像普通人那樣平淡的生活。但很快,祝鴻才由于投機而大發(fā)國難財,婚姻中原本和諧的平衡因被祝鴻才打破,并對不能生育的她日益冷落甚至嫌棄,他并沒有忘記顧曼璐曾經(jīng)的職業(yè),時常用“爛污貨”等詞語對其進行人身攻擊,這樣的婚姻生活使得曼璐的人生開始變得黯淡無光。
“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打破了五四作家們所創(chuàng)造的等待被啟蒙被拯救的‘娜拉出走模式”[8]。所以,即便祝鴻才為她帶來的只有羞辱和不幸,她還是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婚姻的囹圄。因為她清楚,離開了祝鴻才,她只能重操舊業(yè),生活也會無所依附,沒有勇氣獨立開始新生活的她,只好自嘗苦果。冷漠親情和不幸婚姻的雙重逼仄,令這個本就敏感、自卑的女人產(chǎn)生了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她只能寄希望于現(xiàn)有的婚姻,曼璐一方面痛恨自己的命運和丈夫,一方面又要盡力去維系。她對這段不幸婚姻的極力挽回,只是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和穩(wěn)妥的生活。只要他不拋棄自己去外面找女人,她愿意付出一切。最初,曼璐克服成見,將鴻才鄉(xiāng)下妻子的女兒招弟接來同住,并嘗試扮演起賢妻良母的角色,然而祝鴻才并不買賬,“呸!媽?她也配?”[9];隨后,她召回了曾被她遣走的丫頭寶兒,原因是祝鴻才很愛和寶兒搭訕,她想利用寶兒拴住鴻才的心。當各種方法均不奏效時,鴻才又“適時”向曼璐表示對其妹曼楨的好感,曼璐開始大為惱火,但當夜深人靜曼璐獨自思考個人處境——自己早年多次打胎已不能生育一男半女,人到中年的祝鴻才又迫切想要兒子,竟然又不自覺打起了曼楨的主意:“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容易控制些?!盵10]
一方面利用曼楨來討好祝鴻才,同時又能借此彌補自己不能生育的遺憾,孩子即便出生,也是和自己有親緣關(guān)系的,她今后不至于處境堪憂。這對于曼璐而言可謂是“兩全之策”。于是,她在犧牲自己還是犧牲妹妹的遲疑坐困中道德底線幾近崩潰,但生存的魔影仍不斷地蠶食著她的心靈。她太渴望擺脫令她失去一切的舞女身份,更渴望一份安穩(wěn),日益喪心病狂的她不允許有任何意外情況的出現(xiàn)打破她“苦盡甘來”后的“寧靜”,出于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和生存的需要,終于她選擇了后者。她把犧牲曼楨作為鞏固與祝鴻才的關(guān)系、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的一筆賭注。正如于青所言,“她自己不懂得勞動,在風塵中撿上祝鴻才而企圖托付終身。一旦色衰愛弛,求生的本能逼迫她不擇手段地犧牲曼楨,希望借此拴住鴻才的心”[11]。
另一方面,曼璐自始至終都懷著一種為家奉獻的“崇高精神”,這不僅成為她沉迷聲色后可以逃離卻選擇墮落的正當借口,也成為她戕害曼楨的擋箭牌。正是這一點“底氣”,她在整個過程中絲毫沒有感到懺悔,反而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為家里犧牲了那么多,妹妹做這些算得了什么。正是這點“底氣”,成為了她釋放心中惡魔最大的借口。
可以說,曼璐在親情和婚姻的雙重打擊下所催生出這種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將人性的自私面暴露無遺,也直接釀成了曼楨一生的悲劇。
二、嫉妒和不平衡感
如果說僅是出于個人生存考慮,曼璐借妹妹之腹生子還令她搖擺不定,那么張慕瑾的出現(xiàn)及與其妹的糾葛,則徹底激發(fā)了曼璐作為一個女人的嫉妒心和不平衡感。犧牲妹妹不僅為了自保,更是為了收獲報復得逞的快感??梢哉f,張慕瑾的移情別戀,徹底將曼璐推向魔鬼之路。
慕瑾與曼璐早有婚約在先,但為了養(yǎng)家曼璐不得不走上一條不歸路,出于道德與愛,曼璐選擇和慕瑾分開。她當然明白成為舞女就必須舍棄自己的愛情,在傳統(tǒng)觀念里,女人失去了貞潔便是不完整的象征,她雖然忍痛放下了慕瑾,但慕瑾始終活在曼璐的內(nèi)心深處,這段感情也成為日后曼璐在飽受折磨時心中僅存的一絲慰藉。成為舞女后的曼璐再從家人口中聽到慕瑾這個名字時已是這番光景:
她母親望望她……道:“聽見說,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甭赐蝗恍α似饋恚骸八麤]結(jié)婚又怎樣,他現(xiàn)在還會要我么?媽你就是這樣頭腦不清楚,你還在那里惦記著他哪?[12]
自卑的曼璐早已清楚自己的不潔之身無法再配予慕瑾,于是當著母親的面打趣似的一語帶過,但個中苦澀只有曼璐自己明白,她萬萬想不到,自己的母親竟會打起促成曼楨與慕瑾好事的念頭。當她身著紫色旗袍(代表二人過往回憶的顏色)鼓起勇氣去面對慕瑾時,慕瑾卻對他們的過往用了“幼稚可笑”[13]四個字,她的內(nèi)心最珍視的情感和回憶被這四字擊得粉碎,她隨即發(fā)現(xiàn)原來慕瑾早已鐘情于自己的妹妹:
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jīng)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jīng)給糟蹋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14]
她發(fā)現(xiàn)慕瑾愛上了曼楨,這是她斷然不能接受的,她或許想過慕瑾會娶一個別的女子,但這個人決不能是自己的妹妹。如果不是自己年輕時為家中所作的犧牲,曼璐本該是個和曼楨一樣美麗動人的姑娘……張慕瑾,曼璐心中唯一的愛情之花,與張慕瑾的過去是曼璐存在下去的支柱。在發(fā)現(xiàn)心愛的男人已經(jīng)移情別戀,尤其對象還是自己辛苦養(yǎng)大的妹妹時,曼璐憤怒了,也徹底絕望了,她由于親情所留存的最后一點善念被摧毀。她恨曼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認為曼楨不僅搶走了她的青春,還搶走了她唯一的愛人。
面對妹妹這般的“恩將仇報”,她毅然決然地將自己的妹妹推進火坑,她要看到自己的不幸在妹妹身上重演,以此來平息她內(nèi)心的憤怒與不甘。在與祝鴻才合謀騙奸妹妹之后,她更是將懷孕的妹妹軟禁在小屋長達一年之久,之后又設計哄騙世鈞,就這樣生生摧毀了妹妹的愛情。事發(fā)之后,她去看望曼楨反被打了一巴掌,姊妹倆的這番對話將整個故事推向了高潮:
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里出了這么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nèi)易羽I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15]
之所以“越說聲音越高”,因為這是她的“理”。這番話所表達的不僅僅是曼璐的怨憤,更是一種對妹妹的嫉妒與報復心。顧曼璐面容姣好,如果不是為了負擔家用,曼楨此刻擁有的一切條件她都可以具備,甚至比妹妹更加出色。但身為長女,她出于義務不得不做出犧牲,長期以來,她對妹妹都存在著一種不平衡感,同是姊妹為何天淵地別?但作為姐姐,她對自己的犧牲只好“認命”,慕瑾的出現(xiàn)無疑激發(fā)了她長久以來內(nèi)心所積壓的所有怨懟,于是她把多年來所受到的委屈全都轉(zhuǎn)向自己的妹妹。這一刻她無法接受自己出賣青春肉體而成就的妹妹,到頭來奪走了自己的一切。
從嫉妒和不平衡感的角度考量,便不難理解曼璐瘋狂舉動的背后,何嘗不是一種報復?報復曾經(jīng)那段不得不放手的愛情;報復俗世對她的戕害;報復讓她受盡折磨的宿命人生!
三、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奴性意識
曼璐出于一種求生和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選擇犧牲曼楨,她嫉妒心和不平衡感的全面噴發(fā),源于她對妹妹的誤解,這當中多少帶有負氣的成分,但若深究曼璐心理畸變的原因還是應該從社會的根源去探索。正是大環(huán)境的縱容與逼仄,才會有曼璐這樣的悲劇出現(xiàn),而張愛玲也僅是將社會的一隅呈現(xiàn)出來。
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思想隨著歷史沉淀下來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已經(jīng)滲透到婦女的意識結(jié)構(gòu)深處,構(gòu)成婦女的一種思維定勢和心理依托?!俺黾迯姆颉钡乃枷肓顝V大婦女將丈夫視為自己唯一的依靠,正是缺乏“娜拉出走”式的勇氣,導致了她們?nèi)诵缘呐で挽`魂的裂變。正如至今仍普遍存在的性別歧視現(xiàn)象一樣,歧視女性的往往是女性本身。這樣的現(xiàn)狀一天得不到解決,男權(quán)社會的中心地位便得不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構(gòu)和顛覆。“女人的處境使她這個像大家一樣自由又自主的人,仍然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男人強迫她接受他者地位的世界當中”[16]。于是,廣大婦女在長期的麻痹、盲從之下,自身由父權(quán)制社會的受害者變成施暴者,誠如學者所言:“從向往美好生活變成了一個施虐者,她們的人性逐漸被父權(quán)制社會扭曲,但依然不能清醒地認識自己悲劇的根源,反而將斗爭變成了一種扭曲的報復?!盵17]而顧曼璐,就是這樣一位夫權(quán)的自覺維護者。曼璐的悲劇,揭示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生存的艱難。曼楨向世鈞訴說家事時說過曼璐其實是很忠厚的。那么一個原本忠厚善良的人,何以后來泯滅人性地毀掉妹妹一生的幸福?在男權(quán)社會的傾軋下,她扭曲了純真的本性,成為了男權(quán)社會的幫兇。
這種男權(quán)社會最明顯的傾軋,便是在無形中給人灌輸以奴性意識?!皬霓饼堥_始,后來張愛玲筆下有過很多這樣的女人,將嫁人作為職業(yè)和事業(yè)。作家不僅加以嘲諷,也試圖給予理解”[18]??v觀張愛玲筆下的各類女性都具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全感”,因為她們沒有能力和條件與丈夫抗衡,所以唯恐被拋棄——《金鎖記》里的曹七巧為了金錢和地位不得不依附于沒有性愛和感情的婚姻;《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看似得到完美的愛情,但其最初目的也僅是為了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得以依附;本文探討的顧曼璐則是為了保住自己名存實亡的婚姻和安穩(wěn)生活而借腹生子,犧牲掉自己的妹妹……這幾位女人看似有不同的人生軌跡,實則殊途同歸。
回看顧曼璐,她的一生都是活在奴性意識的陰影下,“在不滿足中求滿足,不安穩(wěn)中求安穩(wěn),在不能忍受中忍受”[19],難堪地茍活,她不可能逃離,她沒有這個能力更沒有這份勇氣?!罢煞蚴翘?,男人才是女人的根”,這一男權(quán)社會的公理被曼璐嚴格地遵循著,在毀了曼楨清白之后的祝鴻才不知事后該如何收場之時,正是這種奴性意識令曼璐有著異乎常人的“鎮(zhèn)定”,她冷靜地充當著祝鴻才的“軍師”:
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薄耙慵笔裁??該她急呀。她反正已經(jīng)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功夫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臺階就下?!盵20]
這份完全不顧及骨肉親情的冷漠,委實令讀者膽寒,膽寒之余實則蘊含著男權(quán)制度下女性深沉的悲哀。她已經(jīng)被封建男權(quán)奴化,徹徹底底淪為祝鴻才的附庸,拋卻了親情和自我,并甘愿與之同流合污,一種骨子里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奴像躍然紙上……
要而言之,曼璐的悲劇“來自代代相傳的封建傳統(tǒng)意識,來自女性世世固襲的‘女性生來是男性附庸的‘原罪意識”[21]。顧曼璐畸變心理最為根本的形成動因在于其男權(quán)社會下的奴性意識,正是這種意識令她戕害了自己的妹妹,也扼殺了一個不幸家庭的最后生機;正是這種意識令她徹底喪失了女性最后一點的尊嚴和自我,“心甘情愿”地滑向無底深淵。可悲,可恨,可嘆!
四、結(jié)語
綜上,顧曼璐人格及心理的畸變有多方面的原因,正是上文的三個因素直接造成了一對姊妹花的悲劇——冷漠親情和不幸婚姻激發(fā)了曼璐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于她而言是外在環(huán)境的重重逼仄;初戀情人的移情別戀徹底點燃了曼璐的嫉妒之心,于她而言是內(nèi)在的人性之惡被喚醒;封建社會帶給婦女的思想禁錮和奴性意識令曼璐徹底丟棄自我,成為其夫的附庸,于她而言是淪為男權(quán)社會不合理制度的犧牲品。
統(tǒng)觀張愛玲的作品,她總是能夠巧妙借助弗洛伊德的觀點,將人性深處隱秘難言的情欲和變態(tài)性心理,剖析得十分透徹,并對人性的陰暗面作出悲觀而從容的觀照。可以說,她的創(chuàng)作不僅對四十年代已成為文壇主流的五四意識形態(tài)形成了一種挑戰(zhàn)和反叛,更重要的是她活現(xiàn)了一大批女奴的群像,這無論是對于今天張作的文本細讀還是對于女性主義研究都具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這也是筆者探究顧曼璐畸變心理的要旨所在。
注釋:
[1]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
[2]王富仁:《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發(fā)展的歷史軌跡》,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0期。
[3][4]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14頁,第306頁。
[5]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456頁。
[6]金宏達:《論十八春》,《張愛玲研究資料》,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95頁。
[7]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頁。
[8]許子東:《許子東講稿·第2卷·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頁。
[9]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頁。
[10]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頁。
[11]于青,金宏達:《張愛玲研究資料》,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478頁。
[12][13][14]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227頁,第332頁,第334頁。
[15]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407頁。
[16]陶鐵柱譯,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
[17]李帆:《父權(quán)制文化的祭品——淺析曹七巧、顧曼璐的悲劇人生》,芒種,2012年,第9期。
[18]許子東:《許子東講稿·第2卷·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頁。
[19]于青,金宏達:《張愛玲研究資料》,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39頁。
[20]張愛玲:《張愛玲文萃》,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395頁。
[21]李銀河:《女性權(quán)利的崛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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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宏達.論十八春[A].于青,金宏達.張愛玲研究資料[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
[5]許子東.許子東講稿(第2卷)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6]陶鐵柱譯,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7]李帆.父權(quán)制文化的祭品——淺析曹七巧、顧曼璐的悲劇人生[J].芒種,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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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