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綠刺蛾百刺毛兒

尋常的細(xì)枝末節(jié)上，凡俗的慧心巧思里，也可醞釀出詩國花苑的美意美情來。不信，四周圍看去，就在你的腳下，這片膠東大地上——

長脖子

兒時，去鄰家或奶奶姥姥家，甚或走在大街上，最怕一物兒：長脖子。嘎——嘎——嘎——“鶴鳴九皋，聲聞于天。”對，它的聲音就是這樣的效果。鶴鳴時還得仰首對空，聲音才易達(dá)于天。這家伙呢，常常是貼地皮兒抻著長長的脖子，憋著氣地“嘎”，又將那凸起的額頭和寬長的嘴巴鏟向你，嘎聲加殺傷力，嚇?biāo)滥悖∷乱徊降膭幼骺赡苁?，用嘴啄你扭你，外加翅膀撲扇你。一不留神的孩子能被啄扭得鼻青臉腫，被扇得屁滾尿流?？墒?，七八歲的駱賓王喜歡它，“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一首兒歌，盡顯自己神童的風(fēng)采，還一下子讓這兇狠的家伙變得詩意起來。對，長脖子，家鵝也。不用解釋你也知道緣由了。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不用說孩子怕它，大人，甚至那些打家劫舍的小偷，野貓黃鼠狼什么的，也懼它三分，怪不得人們常常用它來看家護(hù)院呢。家禽中，鵝是唯一能做這活計的。

這一本事可能與它的早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鵝被認(rèn)為是人類馴化的第一種家禽。中國家鵝來自于野生鴻雁，至今與人類相伴已有二三千年的歷史了。喜歡中國家鵝鴻雁的前世，因為一直喜歡著呼斯楞和云飛唱的《鴻雁》，蒼涼，悠遠(yuǎn)，如泣如訴。不知那時有無狗來保家護(hù)院，反正那時家禽中的老大，鵝，自然就擔(dān)負(fù)起了今天狗狗的重任。它們勇敢，善斗，聽覺靈敏，鳴聲宏大，遇人或其它動物時無所顧忌，主動攻擊，所向披靡。啄扭時它能360度旋轉(zhuǎn)，充分發(fā)揮長脖子的優(yōu)勢。雙翅撲扇起來，又能充分發(fā)揮水禽海、陸、空一體作戰(zhàn)的優(yōu)勢，保準(zhǔn)敵手逃無處逃，只剩乖乖投降的份了。

這么厲害的角色，卻是素食主義者。和那個“不脫褲子就下?！钡镍喿右粯樱Z喜歡生活在水里。可是，唐老鴨會趁機撈稻草，捕食魚蝦開開葷。長得更壯實更高大的鵝，卻只吃水生植物，以及人類投放的青菜谷物等。也因此，舊時，山里孩子放學(xué)后，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挖野菜薅草去。菜園子里的菜人吃了都不夠，所以，鵝們只有吃野菜野草——現(xiàn)在看來多么環(huán)保啊。一籃子野菜野草提回去，走到院子里還未放下，鵝們就嘎嘎地包圍過來，聲音嘹亮地叫喚著：留下！留下買路錢！于是，你就得一路撒草一路前進(jìn)，才能進(jìn)軍到里屋。也因此得了個法兒：造訪有鵝的人家，要帶了野菜野草去，才能把那嚇人的長脖子引開去。

生活中如此接地氣親民范兒的鵝，在文學(xué)作品中卻一直儒雅著，風(fēng)度著：

南宋時在江西鵝湖寺舉行的著名“鵝湖之會”，實質(zhì)上是朱熹的客觀唯心主義和陸九淵的主觀唯心主義的一場辯論會，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一次堪稱典范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首開了書院會講之先河。鵝湖寺，因鵝得名，鵝湖之會則因鵝湖之爭而揚名天下。

傳說王羲之愛鵝出了名，說鵝是“禽中豪杰，白如雪，潔如玉，一塵不染”。在蘭亭，他特意建造了一口池塘養(yǎng)鵝，觀其戲水靜臥等等神態(tài)，從而練成一筆而就的“鵝”字，該池也因之稱“天鵝池”。池邊建有碑亭，刻有“鵝池”二字。提起這塊石碑，還有一個傳說。有一天王羲之正在寫“鵝池”二字，剛寫完“鵝”字時，忽然有大臣拿著圣旨來到。王羲之只好停下來出去接旨。他的兒子王獻(xiàn)之也是有名的書法家，看見父親只寫了一個“鵝”字，就順手提筆一揮寫了一個“池”字。兩個字是如此相似，如此和諧，且是一碑二字，父子合璧，遂成千古佳話。

現(xiàn)代畫家、散文家豐子愷戰(zhàn)時的一篇散文，《沙坪小屋的鵝》，將鵝描述得俠義豪氣：“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有生客進(jìn)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引吭大叫。其叫聲嚴(yán)厲，不亞于狗的狂吠。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讀之令人忍俊不止，對鵝敬佩有加。

文學(xué)長河里的儒雅范兒，在金戈鐵馬的流金時代里，也流淌過鐵血男兒的鮮血：歷史上有名的“李愬雪夜入蔡州”一役，李起初勝算渺茫，但“懸軍奇襲，置于死地而后生”，擒獲敵將吳元濟，其中一招即是，驚擾蔡州近旁一鵝池里的鵝，讓喧囂的鵝鳴聲掩蓋偷襲時的雜音。鵝，竟是成就李愬赫赫戰(zhàn)功的功臣。

長脖子，鵝大爺，亦俗亦雅，亦文亦武，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鼎鼎大名傳千古。卻原來是自家的好管家，左右的好鄰居。

蝎虎子

蝎子！猛聽到這鼎鼎大名，聽者肯定是個個心頭一顫，腳下一溜，逃之夭夭。五毒之一啊，倒勾著尾刺兒，你不惹它，它還滿世界追著你沒完呢。聽著瘆得慌，見了恐怖得慌，可見這蝎子是什么東東了。怪不得人說狠毒女人時用詞蛇蝎心腸。老虎！百獸之王，一嘯震山林，再嘯能破膽，藝高膽大的武松，也只在喝了十八碗酒后借著撒酒瘋，才打死了只老虎，可見這山大王的威猛。若毒蝎和猛虎來組合，叫做蝎虎，那物該有多可怕，兇神惡煞的魔王頭兒嗎？再加上一尊稱——文圣孔子武圣孫子才能用的意為先生的“子”，蝎虎子。起這名字時，那研究倉頡造字的人，該是敬畏交加，內(nèi)心何其糾結(jié)啊。

蝎虎子，五毒之一。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大惡若能妙用，仿若是浪子回頭的金不換。正因了它的劇毒，人們本著以毒攻毒反其道而行之的治惡原則，用它來治病。溫和派的用來泡酒，活捉了它趁新鮮，扔到高度酒里，久浸，借助酒精令其毒素慢慢滲透出來，再一盞盞飲下。生猛派的，據(jù)說是活捉了蝎虎子來，當(dāng)場倒頭填入口中，生吞活剝之，這時的人，須有勝過蝎虎子的心腸，有不要命了的殺氣。真的，這時的人啊，其實已是惡疾纏身，病入膏肓，與重疾之間只剩下了你死我活的唯一選項，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憐的蝎虎子，這時只是雙方淋漓酣戰(zhàn)中的一枚無關(guān)緊要的小棋子而已，肩負(fù)著舍身保帥的神圣使命。

蝎虎子的天敵還有鳥，蛇，大些的蜈蚣和大蜘蛛等。如此劇毒還不能自保，悲催。幾寸長的蝎虎子，還有一殺手锏——斷尾。正與你對陣叫板的它，在你還沒狠下殺手時，會忽見蝎虎子的尾巴斷掉了，且在那兒彎轉(zhuǎn)著甩動不已，夸大著目標(biāo)誘惑你，而它的真身，早悄悄溜之大吉。知了能金蟬脫殼，而蝎虎子采取的是傷其一身不如斷其一尾法，留得青山依舊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矣。人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些“不靈”也“不長”的其它動物們，可不就被它唬懵了眼？

小時候常因貪玩弄斷了這蝎虎子的尾巴，常常被大人警告著：那是它用尾巴在飛快地寫信，寫給他的舅舅，訴說自己遇難的原委和仇人云云，說得小孩子的我，怕怕的，日夜恐懼，迫害小虎子的心性，就此收斂了許多。

說到這，可能你已經(jīng)猜中：這是壁虎。是的，爬墻的，但還是虎威猶在。壁虎常見于老舊房屋的縫隙里瓦礫下，那些地方隱藏的蟲蟲更多些，也便于壁虎去藏身。近朱赤近墨黑，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它的膚色進(jìn)化得和它所處環(huán)境的舊瓦舊墻很相似，而且常采用不動應(yīng)萬變的伎倆，讓人們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夏天，為了出來乘涼，也為了改善生活嘗口鮮，它悄無聲息伏在墻壁上，角落里，偶爾在人家的窗戶上，靜靜守候獵物蚊蠅?？赡転榱藴p少目標(biāo)，晚上見到它的時候居多。年輕時曾在一海島上工作過三年，那兒濕氣重雜草多，夏天的窗紗上，就常見虎子一條條地攀爬在那兒。雖知它是益蟲幫人類滅蚊蠅的，內(nèi)心還是怕怕的，希望它們趕快走掉吧。當(dāng)然，從沒見它們威脅過至高無上的人類。

蝎虎子很丑，但也很溫柔，你從不見它魯莽行事，以噪音，用行動，去打擾你，惹人厭煩。它是來無影去無蹤，某個時候你察覺到，噢，它在呢。又某個時候你想起了：小家伙，去哪兒了？它給人帶來的好處，都如潤物的細(xì)雨。它的柔情，則因了一則美麗的愛情故事，流傳至今——

在日本，有人拆墻壁時發(fā)現(xiàn)，一只壁虎的尾巴被釘住了。天啊！釘子是十年前蓋房子時釘下的，那只壁虎竟然困在墻壁里活了整十年！黑暗墻壁里的十年，它是靠什么撐過來的呢？不久，不知哪里又鉆出來一只壁虎，嘴里含著食物……為了被釘住尾巴而不能走動的壁虎，另一只壁虎竟然在十年的歲月里，一直不停地銜取食物喂它。他也明白了，為什么這十年家里一直沒有蚊蟲。

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情，人世間有，走獸飛禽中有，只會爬墻壁的小虎子，也能轟轟烈烈地將你感動到稀里嘩啦胸前濕漉漉。

壁虎多情，其實還很可憐。近年來，炒股人士形容股海里的悲催，常如此形容：“富豪進(jìn)去乞丐出來，鱷魚進(jìn)去壁虎出來。”你還懼怕這個徒有蝎子老虎之名的壁虎嗎？原來啊，是人們可憐它，替它拉虎皮做大旗而已。

麗綠刺蛾百刺毛兒

多時髦啊，四個字的芳名。又多么漂亮，美麗女子，身著綠衣，是《詩經(jīng)》里走來的那位：“螓首蛾眉，齒如編貝?！毕耄杂稍诤榛牡牟菰?，逐鹿捉鳥，采荇采莼。有位騎士，為她傾城的美貌折服，緊追不舍。于是，長空碧野，紅鬃烈馬，英雄追美人。善舞能歌的女子綠袖飄飄——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為綠衣情人所賦名曲《綠袖子》中的那副衣袖子，涉水躍山，奔進(jìn)了蔥蔥莽莽的綠海中。追而不得，騎士遂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打住，別被它迷惑住了，這綠美人兒乃一類帶刺兒的小昆蟲。不似別個毛蟲蠕動迅捷，覓食逃命，麗綠刺蛾蟲是以靜制動。身段不過半個花生米大，渾身披滿牙刷毛齒一樣長長短短的刺毛，與肌膚同為綠色，有的也兼有黃紅等顏色，極艷極美。文靜不動，卻奪人眼目，令人——對它還陌生著的人，頓生憐愛護(hù)佑之情。

更有一版電視劇《花千骨》中的糖寶，是編劇們將這蛾子美化后的尤物，圓頭憨腦，蠕動著小鮮肉身子，游走于各種角色間，增加著電視片的人氣兒，讓你喜愛連連，恨不能認(rèn)它做個乖寶寶領(lǐng)養(yǎng)在身邊。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小蛾子也不可小覷了，因為它實際上是個幺蛾子。沒錯，那四字的名稱，讓人想起了有些惡毒的日本人的什么。我們這里俗稱它百刺毛兒。百刺是虛指，徹頭徹尾都是毛兒，誰敢去點數(shù)？除非不要命了。它鮮艷的色澤，令人想起能置人類群體死亡的美艷箭毒蛙、毒蘑菇，美則美矣，但邪得很，害人更甚。百刺毛兒素常多是靜靜伏在樹葉的背面，觸碰者在不及提防的情形下，能猛烈盡享其毛刺兒，同時發(fā)出尖厲的慘叫聲。那刺兒一簇簇針尖般，準(zhǔn)，狠，能悉數(shù)扎在冒犯它的人體部位上?？磦帲L出了一小片刺兒毛，瞬間你患處就養(yǎng)出了個小刺猬的同類。再看那小尤物，一副柔弱無骨無辜的小模樣兒。

你恨極之時將它踩碎，但它那殘體上只要還有一小撮毛刺，就依然有殺傷力。惹不起躲得起啊。但你乘涼在某些樹木下，天敵就是百刺毛兒，風(fēng)吹來它的毛兒，能扎你個沒商量。夏天里吃肥了的它，就結(jié)出一個膠囊樣的硬殼兒，將自己裹進(jìn)去，明年春天破殼變蛾產(chǎn)卵孵蟲再捉對兒與你做冤家。我們叫那殼兒是百刺罐兒，捏碎它，里面的冬眠者余威猶在能扎你個亂叫喚。蜜蜂刺人后自己會喪命，而同樣小小昆蟲的百刺毛兒，卻從沒見它刺竭身亡過。

兒時活潑好動，和人玩捉迷藏。藏在人家的草棚里，正興奮緊張著，不小心手背就碰在一毛兒小姐的身上，那錐心的刺痛立馬傳遍全身進(jìn)了心臟里，登時有種跌入地獄的恐怖感。手指甲狠命摳挖那毛刺，不濟于事。據(jù)說得用堿水洗，但那堿水能滲進(jìn)皮膚嗎？

別碰它！家長警告孩子們。別遇到它！貪玩的孩子們祈禱著。夏天農(nóng)村的戶外，常常上演著這樣的劇目。但，它們是無處不在的小幽靈，且常常與貪玩忘我的孩子來作對：光腳板踩到了它，小屁股坐到了它，嫩胳膊觸到了它……連睡夢中都被它追得四下里逃！

麗綠刺蛾——百刺毛兒，又名楊剌子——因其美食是楊樹葉子，其中的極品八甲紅——背頂八撮紅長毛，不在城市的江湖上，但江湖上有它的傳說。

你，還喜歡麗綠刺蛾嗎？

金器亮

金器亮，佩服古人好眼力好手法，能將它觀察得如此詳細(xì)，描摹得如此形象。是啊，淺綠深綠，淡黃或者斑點的它們，簡單而笨拙，但翅膀上那亮而硬的金屬光澤，虎虎嚇人。原來那時的人們，就知道了“金”。還“器”呢，讓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的各種金屬質(zhì)地的機器。人和蟲，其實都好厲害。小小的蟲兒金器亮，張開翼翅呼呼飛轉(zhuǎn)時，斂起頭足靜臥時，原地起飛愈飛愈渺到無影蹤時，都極易讓人想起當(dāng)今，常常光顧地球的天外來客飛碟們。原來，小小的金器亮，早就千百萬年地在啟示著人類：造啊，趕快制造像我一樣能飛翔于星際間的神器吧?？上В露两竦娜祟?，猶未達(dá)到那個境界，且全體陷入到了對外星人飛碟的疑惑和恐懼中。

兒時，即和金器亮有了割舍不斷的緣分，是些孩童捉“亮亮”的片段——

兒時的小學(xué)校，坐落在村子的最南邊，再南邊是公路，公路南邊又緊鄰一座叫南塂的小山，小山由東西兩個山包組成。奇跡就發(fā)生在西邊山包的東面山坡上，就是背對著夕陽余暉的那面山坡。好像是老天特特在眷顧著我們這些生活在僻壤的孩子們，暮春季節(jié)里，傍晚時分，小小孩子放了學(xué)，提了籃子到山坡上拾柴草，常愛涌到這面山坡上，去赴一場天地間的盛宴。不知為什么，就在那一小片兒的地方，就在那樣的一個時間段里，地下會鉆出無數(shù)的金器亮——是我至今見到的最肥碩最大個的一種了。它們爬出地面后，不遠(yuǎn)離，都莽撞地飛舞在半空中，成團(tuán)，成霧，成陣。翅膀扇動的嗚嗚聲，互相撞擊的咔嚓聲，和著翅膀折射出來的光澤，匯集成了一片亮亮的海洋，誘引得孩子們都撇了籃子，化身成一只只金器亮，叫喊著互相追逐成一團(tuán)。雙方好像都是沖鋒陷陣的士兵，都盡了自己最大的能耐。可是，可是，對陣得很不平等啊，金器亮拼了全力，盡情飛舞、表演和歌唱，好像要把在地下憋屈了一冬的不滿，積蓄了一冬的肥嫩，積攢了一冬的力氣，全都釋放出來。它們對孩子們沒有絲毫的敵意和危害?？墒呛⒆觽?，十歲左右的孩子們，頑劣異常，全都施展出了最野心野性最蠻力的一面。面對著假想敵，他們忘乎所以，玩“守株待兔”，玩“空手接飛猱”，將一只只毫無劣跡的金器亮，捉拿歸案，歸到自己的瓶罐中。瓶罐里是備了水的，入甕的金器亮沾水后，就難以空中飛舉了。

夕陽落盡，余暉也凈。戰(zhàn)場上喊殺聲依舊。孩子們的瓶罐漸漸滿了，光線也漸漸暗了，于是大家提著空籃子，漸次走在了回家的路上，留那“瞎眼撞”的亮亮兵，“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不知為什么，面對個頭懸殊力量野蠻的敵手，金器亮們從不臨陣脫逃，年復(fù)一年的春季里，日復(fù)一日的春光里，都準(zhǔn)時來赴這場與孩子們的約會。直到這場約會中的孩子，漸次成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至今，那場約會，也許還在吧……

許是它們憐惜那時的孩子們，日日清苦著肚腸，所以自投羅網(wǎng)，充當(dāng)了孩子們的美味。因為這些爬出地面的“亮兒”們，蟄伏了一冬不曾吃食，所以肚內(nèi)干凈；冬眠不曾消耗體力，所以還肥碩著。孩子們拿它們回家，是要讓媽媽在油鍋里翻炒后，做美味的。炒熟的金器亮，又脆又香，連那沒來得及扯掉的硬硬的翅膀。

這些地里鉆出來的亮亮們，許是還未來得及見陽光，色澤是淡黃的，所以被人稱呼為黃亮兒。這是春季里，螞蚱還未出場，知了還未到來，豆蟲還未報到時，大自然送給孩子們的第一道野味大餐。

盛夏了，知了猴早已變作了知了，在樹上哇哇地以聲噪人，螞蚱也在草木叢中或慢或急地行軍，與人捉迷藏。這時，新雨后，孩子們又提了盛放了些水的瓶罐，到柞樹漫生的山地上，去相會另一些金器亮們。這撥兒的它們，不知哪兒來的，個頭不及前面的那些土豪了，又大大小小爺爺孫子好幾輩，淡黃翠綠好幾種顏色，一看就是雜牌軍，戰(zhàn)斗力的不行。它們都沐浴在雨后的柞樹葉子上，逍遙地喝雨珠，吃嫩葉，曬陽光，好一派愜意洋洋的小資生活。沒人為它們預(yù)警：孩子來了！

一大幫的孩子，散開來，各自選定一叢柞木樹，摘果子一樣，一個個，或一把把，從枝葉上擼下那金器亮，塞到瓶罐里。若是拿去了盆子，就可放到柞木樹下，搖動枝條，更多的亮亮大軍就能自投羅網(wǎng)。里面偶爾會有彎著長角的“水牛”，晃著大頭的大頭晃，也都是極好的美味。亮兒真傻，很少有發(fā)動引擎起飛逃跑的，也少有向同伴發(fā)出警報的，它們仿佛是認(rèn)命了。

不久，瓶瓶罐罐里，都咕咕洋洋地裝滿了亮兒的兄弟姐妹們，于是孩子們都濕漉漉著衣褲，打道回府。這時才有心思望望四周，遠(yuǎn)山如黛，晴空如洗，金黃的野百合鶴立雞群在草叢中隨風(fēng)招搖。好一派家鄉(xiāng)水墨畫。雨后不能勞作，待在家里又憋悶，豐沃的山野，竟是收獲的理想牧場。

帶回家的金器亮還要放到有水的盆里“跑一跑”，讓它們吐凈嘴巴里的肚子里的。再耐煩些的，可以一一扯掉它們硬而易貼牙的翅膀（現(xiàn)在想想真是罪過），然后放到大鍋里翻炒。原諒那時的人們，清湯寡水，饑腸轆轆，能吃點什么呢？

記憶還在，心情還鮮活著?？墒?，可是，那兒時的朋伴們，還都在么？那兒時山坡上的亮亮們，還都在么？情切切意綿綿，可是，“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蔽抑?，有些人，早已遠(yuǎn)去。亮亮們，近些年，也因農(nóng)藥的作用，而所見無幾了。物非，人亦非，滿目翠色中，只飄蕩著些思緒和愁絮。

近些年來，因地制宜，膠東人種植起越來越多享譽海內(nèi)外的各色蘋果來。一些果樹上的亮亮們，也粉墨登場，雖色彩斑斕，但個頭小小，竟感覺，它們的光澤中沒有了金屬的陽剛正氣，倒是鬼頭鬼腦，心思賊多，一味兒心思偷吃果樹的花和葉。

富有膠東生活經(jīng)驗的人該明白了，金器亮——金龜子呀，有地方兒叫瞎眼闖子的。其幼蟲即是鼎鼎大名愛吃地下土豆紅薯的蠐螬，多數(shù)時間生活在地下。是啊，成蟲的金器亮，個個形似長壽千年的龜兒，故名金龜子。又是喜慶富貴的名字：金貴子。望遠(yuǎn)懷鄉(xiāng)的人可以稱呼它：金歸子。

金龜子，原來一直都是中國孩子的最愛。想起了央視的一檔少兒節(jié)目，主持人是董皓叔叔和一直身著金龜子服飾的劉純燕。一直明眸善逗笑哈哈的他們，似乎就該永遠(yuǎn)年輕著，一直被孩子們叫做金龜子姐姐，董皓叔叔。可是，如今偶爾現(xiàn)身的他們，青春已逝，年少不再。歲月的磨痕，其實也歷歷在已不復(fù)年輕的觀眾的肌膚上，眼眸中……

王香，山東煙臺人，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煙臺市作協(xié)會員，牟平作協(xié)理事。近三五年，陸續(xù)向一些報刊自由投稿，先后在《思維與智慧》《博愛》《當(dāng)代散文》《昆?！贰度嗣袢請蟆贰吨袊鐣蟆贰缎旅裢韴蟆返劝儆嗉覉罂l(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F(xiàn)已出版散文集《人生就做一次蓑羽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