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說起中國時,究竟意味著什么?
對個體而言,最真切的感受,莫過于文化江山。正因為孔子的叮嚀、屈原的九死不悔、李白的神采飛揚、文天祥的浩然正氣,讓我們如癡如醉,那是我們共有的心靈家園。
然而,過去的160年,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這一切突然變得風雨飄搖。
鄉(xiāng)愁,是幾代中國人共有的情愫,我們不僅漸漸喪失了物理上的故鄉(xiāng),也喪失了文化上的故鄉(xiāng)。我們的生活與精神已擠滿了西方內容,但我們并未因此感到幸福,我們內心的空洞反而在不斷擴張。
不能不驚嘆于70多年前錢穆先生的奮斗,在一片嘲諷中,錢先生努力地拯救著對歷史的親切感與敬意。只有在我們備嘗現(xiàn)代性的苦澀后,才會理解錢穆先生所堅持的保守主義的價值。
故鄉(xiāng)是不能重建的,只能返回。在今天,這也許就是重讀錢穆的價值所在。為此,本刊專訪了錢理群先生的弟子、學者趙尋。
錢穆非一般史家
檢察風云:在相當時期,錢穆是個陌生的名字,他對您的吸引力何在?
趙尋:剛開始讀錢穆,確實有隔閡,由于種種原因,我們對民國時的學術風范會感到有些陌生,可真讀進去就不一樣了。我讀錢先生的書已經20年,我認為四個字可以概括他,就是“婉揚清通”。
錢先生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他的博才通識,以及對傳統(tǒng)的溫情。他不是一般的史家,靠材料、版本,以孤史震驚世人,他是由文入史、由史入經。錢先生中年以后,持續(xù)閱讀宋明理學,無一日間斷。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學者都在集中追趕西學,通過閱讀錢先生的書,讓我轉向關注我們自己的思想傳統(tǒng)和學術傳統(tǒng),可以說,錢先生是遞給我地圖的人。
與伏爾泰不謀而合
檢察風云:但在學術上,對錢穆的爭議較大,您怎么看?
趙尋:錢穆代表理論是“二非論”,即中國古代政治非專制論和中國古代社會非封建論,這引起了極大爭議,在今天也還沒平息。我搜索過關于非專制論相關的論文,嚇了一跳,多達5萬篇,其中大多不值一讀。
中國古代政治專制的提法,始于孟德斯鳩的名著《論法的精神》,他這么說是有背景的,當時羅馬教廷宣布中國人祭祖、拜孔子為偶像崇拜,康熙一怒之下宣布禁教,法國傳教士去不了中國了,這給孟德斯鳩以誤導。當時歐洲出版的圖書中,86%是法文,所以他的觀點很快傳向全歐洲。其實,晚年孟德斯鳩修正了他的觀點,但相關著作目前還未譯成中文,所以國人不太了解。
與孟德斯鳩同時的伏爾泰的觀點就不一樣,伏爾泰學過宋明理學,而且學得很好,他在法國邊境隱居時,屋里便掛著孔子像。他認為古代中國是賢明政治,或者叫開明專制,其優(yōu)勢在于能維持秩序、醇化風俗和培養(yǎng)美德,而這恰好就是政治的主要目的,所以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比當時歐洲要領先多了。
孟德斯鳩偏盧梭,主張革命,而伏爾泰更看重秩序,隨著法國大革命暴行震驚世人,人們才驚嘆于伏爾泰的遠見,這使法國從盧梭時代走向伏爾泰時代。
錢穆沒有看過伏爾泰的書,但兩人觀點驚人相似,錢穆認為古代中國皇帝是“虛君”,只負責祭天地祭祖先之類禮儀工作,實權在宰相手中,而宰相必須是讀書人,經考詮才能當。王安石當宰相時,大家都不服,因為他是管財務出身,算不上士人代表。此外,古代皇帝也要讀書,錢穆說,王安石當太傅時,他坐著講課,仁宗站著聽。
錢穆認為,中國古代政治是一種信托政治,與西方的契約政治相比更有說服力,也更溫情,所以中國古代幾乎沒出過“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式的混賬皇帝。
發(fā)現(xiàn)我們的隱性傳統(tǒng)
檢察風云:爭論這個有意義嗎?
趙尋:最大的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我們的隱性傳統(tǒng),即讀書人的擔當與責任感是中國文明發(fā)展的保證,這是一個特別的傳統(tǒng),而在社會轉型期間,讀書人的人格失敗將會給文明前行帶來巨大的困難,這個觀點在今天也依然有價值。
當然,我也不完全同意非專制論,畢竟中國古代對于相權并無制度性的保障,王安石、秦檜權傾一時,但那是在皇權加持下才行,舊皇一去,他們立刻豬狗不如。
宋代確實產生了現(xiàn)代化萌芽,但異族執(zhí)掌中原后,中國又退回到部落政治,道德亦劣敗化,到明清時期,專制程度反而達到了歷史的頂點。
走向未來靠社會
檢察風云:對于普通讀者來說,今天讀錢穆的意義何在?
趙尋:主要在兩點——首先,重新認識中國思想傳統(tǒng)文化,看到歷史的復雜面向。其次,為現(xiàn)代化轉型提供一個參照。
宋代已接近了現(xiàn)代化,韓侂胄甚至可以逼天子退位。值得注意的是,中唐前后,中國社會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從重農抑商走向農商并重,實現(xiàn)了稅務統(tǒng)一化、軍隊國家化、教育普及,出現(xiàn)了鄉(xiāng)規(guī)民約、義務兵制等,從貴族社會走向世俗社會。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封禪是宋真宗搞的,到宋徽宗時,臣子勸他去,他也不愿去了。為什么?因為沒人再相信這一套了。
中唐之前,孔孟不并稱,漢代時甚至揚雄的地位都比孟子的高,直到唐代韓愈才開始推重孟子,到宋代才給予孟子較高地位。
宋代初期刻意在模仿唐朝,但慶歷新政后,宋代開始走自己的路。
然而,我們看王安石變法,其中許多是惠民的,卻沒有得到底層民眾的支持,因為他與底層沒有溝通的方法,無法深入其中。兩宋黨政激烈,多是文人意氣,民眾利益受損,可他們卻沒有代言自身權益的組織和渠道。
市民社會不發(fā)達,變革只能由少數(shù)精英發(fā)動,所以充滿風險。宋代現(xiàn)代化之路被中斷,雖源于外部安全問題,但不能忽視其內部的巨大缺陷。我想,中國未來的發(fā)展依然有賴于激活社會。
究竟該向往怎樣的社會
檢察風云:錢穆所向往的社會,能與現(xiàn)代人相契合嗎?
趙尋:錢穆先生的思想植根于傳統(tǒng)農耕文明,他所向往的社會是士人加農耕的社會,我覺得,恰恰是這一點,對現(xiàn)代人有巨大意義,促使我們反思,未來中國的立國之道一定要以歐美的大工業(yè)為基礎嗎?還是建立一個工農并重、城鄉(xiāng)并重的社會?
翻開美國思想史,可知美國當年也曾為此發(fā)生過激烈爭論,他們也在思考:是重復歐洲工業(yè)化的道路,還是保持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平衡?今天我們將歐美視為一體,其實是不對的。
我并不認為中國模仿歐美,搞幾個巨大無比的核心城市,就是對中國文明的貢獻。相反,這很可能是東施效顰,那么,如何為我們的文明善盡責任,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重要話題,而閱讀錢穆的書有助于我們這方面的思考。
今天讀書人缺乏持身之道
檢察風云:常有人說,當下社會充滿戾氣,這與失去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有關,您怎么看?
趙尋:我同意這個說法。很多人將社會戾氣歸因為社會變動,個人認為,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君子之學的衰敗。所謂君子之學,就是為己之學,這不是說怎么利己,而是說如何建構自己,宋明理學的核心就在于自我建設。
人分先天與后天,后天習慣是需要改造的,所謂戾氣,無非是對周邊環(huán)境不覺、不察,遂順于它,隨波逐流,所以應該反求諸己,回到先天,找到善的端倪。這個端倪是什么呢?就是孟子所說的,靜夜之時,突然想起,而不會感到愧疚。所以說,人心本善,在不忍的基礎上,加以培養(yǎng),最終發(fā)育成浩然之氣。
有己的人是有光輝的,所以孟子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這種刮垢磨光的功夫,在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適用,而恰恰是今天讀書人最欠缺的,由于沒有持身之道,所以內不能齊家,外不能安人。
我覺得,古代思想的主要意義就在這里,它是一種實踐智慧。
“海外新儒學”是錯誤說法
檢察風云:錢穆被列為“海外新儒學四大家”之一,他的東西是否適合今天中國的大陸呢?
趙尋:我需要特別澄清一下,我覺得“海外新儒學四大家”這個說法完全是錯誤的,這四位先生離開中國大陸時都已年長,錢穆最大,當年54歲,徐復觀46歲,最小的牟宗三與唐君毅也40歲了,他們的主要思想在大陸時期已經形成,即使到了海外,他們思考的也是中國,認為自己對中國文明的存亡絕續(x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并沒有“本地化”,不像現(xiàn)在一些海外學者那樣視野狹窄、氣象不足。所以我們今天讀這四位先生的書,不會有任何理解上的困難。
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已到收獲新儒學果實的時候了,這四位先生對中國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們不收獲,那就太可惜了。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