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別問導師，我也不知道

王善勇

我所在的澳大利亞紐卡斯爾大學規(guī)定，入學的博士生一年之內(nèi)必須要做一個Confirmation （類似國內(nèi)的開題報告），如果通不過，會影響到獎學金，甚至繼續(xù)學習的資格。所以面對這個Comfirmation，學生們都有不小的壓力。

熱鍋上的螞蟻，狀態(tài)很對

我最近每周都要跟新來的博士生見一次面。每次我都能看到他們的緊張和焦慮。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給博士生們的論文研究方向與他們之前碩士階段的積累差別很大，一切都要重新學起。前兩天我的一個學生跟我講，老師，我這三個月以來，感覺需要學的東西的太多了，腦子有點不夠用，學得東西也不系統(tǒng)，心里很不踏實，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我不知道我這狀態(tài)是不是有問題。我的回答是，你的狀態(tài)很對，很正常，至少比我當年正常。

話說十多年前我開始在香港讀博士的時候，也是研究方向改變非常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我以前是做巖石力學的，來到香港后，老板的項目是土力學相關(guān)的。

你可別以為巖石和土表面上看起來差別不大，其實他們的研究手段、理論基礎(chǔ)都是自成體系，說是隔行如隔山也毫不為過。就我個人來講，對新的研究方向，我是一點也不懂。不懂怎么辦??？灰溜溜回去，這不成逃兵了嗎？

要說這新的領(lǐng)域的基礎(chǔ)知識不懂怎么辦?。靠磿部床欢?，怎么辦？那就從零開始吧，于是我沒日沒夜地穿梭于香港科大、港大、理工幾所大學旁聽它們的土力學相關(guān)課程。一個學期下來，我感覺自己的理論基礎(chǔ)明顯提高，至少我對老板項目中出現(xiàn)的很多概念逐漸懂了，我的自信心也逐漸提升，并開始制定下個學期繼續(xù)旁聽新課程的計劃，因為要學的東西太多了，甚至有點樂此不疲的感覺。

這個時候，我的博士導師卻無情地把我叫停了。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導師是這么跟我說的：“基礎(chǔ)知識固然重要，但你的思維不能一直這么發(fā)散下去，而應(yīng)該把精力轉(zhuǎn)到你的博士課題上，即使學習也要有針對性，輔助知識的學習要圍繞你的博士論文方向展開。這就跟你學習一個軟件的開發(fā)與應(yīng)用一樣，你不能，也不可能把這個軟件所有背景的理論和知識全都搞懂，然后才去碰這個軟件，而是一開始就要用這個軟件去解決一個問題，當你的問題解決了，軟件也學會了。另外，我還要告訴你，博士生不是碩士生，更不是本科生。本科生我會給他們一個具體的任務(wù)去做，甚至會告訴他們每步具體做什么，最后的結(jié)果合乎邏輯就可以了。而博士生則不同，給你的博士論文方向，都是非常有挑戰(zhàn)性的。所謂挑戰(zhàn)性，就是不確定性，如果你很清楚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就談不上挑戰(zhàn)了，也就沒意思了，因為你能容易得到答案的東西，別人也能。作為博士生，你一定要清楚，博士論文是要你自己去完成的，你的研究計劃、實驗、計算等所有的一切都由你自己去操作。不要什么都來問我，因為有些東西我也不知道。 ”

如今，我經(jīng)常跟我的學生講搞科研要有打開局面的能力。什么叫打開局面？就是第一步要邁出去。我是怎么邁出去的呢？記得當年我對新的研究領(lǐng)域總感覺深入不進去，無從下手的感覺。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我想起了國內(nèi)我這個領(lǐng)域有位老教授，老教授早就退休了。但我從文獻上查出這個老先生很厲害，我就想去跟他請教。老實說我是一個面子很薄的人，凡事只要自己能做的就不愿意去求人，也沒那個膽子。后來實在是沒招了，趁一次開會的機會，我拐彎抹角地打聽到老教授的住處，硬著頭皮就去了。

開門的是老先生的夫人，開始誤以為我是傳銷，或推銷東西的，不讓我進門，急得我滿頭大汗。后來我急中生智，把我香港的學生證拿出來，說我是來向教授請教問題的，并把我國內(nèi)的導師名字報上，老兩口子才相信我，才把我請進屋里。老太太還給我沏茶倒水，把一群孩子帶走，隨手把門帶上。老先生遞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擦擦汗。面對一個從未謀面的老人，我把我的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來老先生雖然已是耄耋之年，但思維敏捷，專業(yè)問題講得頭頭是道，最讓我感動的是非常謙虛，一直說他自己做得也不好，很多深入的科學問題還沒搞清楚，看到有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能在香港教授的指導下深入這個領(lǐng)域很是高興，臨走還送了我一套專著，那可是老人家一輩子的結(jié)晶。

從那一天開始，我對我博士論文這個新的領(lǐng)域不再害怕了，這就是成長，開拓性的成長。

比我的論文好

博士論文是憋出來的，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十幾年前的一個朋友。當時我還在讀碩士，有一段時間我在他們學校做實驗，和我這朋友住一個宿舍。我這哥們跟我講這樣一個故事，其實是說給我的博士生們的。因為最近，我的一個博士生被我說哭了。我的這個學生其實背景很好，基礎(chǔ)很扎實。他的博士論文也是偏理論，偏計算的。按照我之前跟他討論的博士論文的基本框架，他的研究進展一直是比較順利的，階段性的成果已經(jīng)驗證了我們之前的構(gòu)想。但有個地方他卡住了，一卡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里，他三天兩頭過來跟我討論，問我這個難題如何解決？

我年齡相仿，碩博連讀。他的研究方向偏理論，需要推導很多公式。我白天泡在實驗室，他一天到晚不出宿舍，推導公式，編程序。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聊一聊，交流一下學習心得。我問他研究進展如何，他說還可以，但推導公式經(jīng)?？ぃ苡魫?。我問他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解決？這么天天憋在宿舍里也不是個事啊，應(yīng)該經(jīng)常找人討論討論，沒準就有靈感。哥們說，討論固然也重要，但關(guān)鍵的地方還得靠自己。

兩年以后，我去香港讀博士，我這朋友繼續(xù)在國內(nèi)完成他的博士論文。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期間大家為了生活和各自的科研，聯(lián)系并不多。直到最近一兩年，我遇到清華的一個朋友，是他的師弟，提起我這哥們佩服不已，說：“我這師兄現(xiàn)在可了不得了，別看他沒出國，但科研成果一點也不比你們國外的差，厲害得很啊?！蔽艺f，一點也不意外，當時我就有種預感，你這師兄肯定行，因為他坐得住，能把自己一連幾天憋在宿舍里，而且樂此不疲，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再加上腦瓜聰明，情商又高，這樣的人，想不成功都難。

我講這樣一個故事，其實是說給我的博士生們的。因為最近，我的一個博士生被我說哭了。我的這個學生其實背景很好，基礎(chǔ)很扎實。他的博士論文也是偏理論，偏計算的。按照我之前跟他討論的博士論文的基本框架，他的研究進展一直是比較順利的，階段性的成果已經(jīng)驗證了我們之前的構(gòu)想。但有個地方他卡住了，一卡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里，他三天兩頭過來跟我討論，問我這個難題如何解決？我說我也不知道。他不信，說我肯定知我說我也不知道。

道，告訴他就行了，因為我之前發(fā)的論文里提到過，但沒有詳細介紹。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也不是一點思路也沒有。我之所以沒告訴他我之前的解決方法，因為老實講，我的方法并不完美，是有缺陷的。于是我嘗試著把我的另一思路跟學生講，讓他嘗試著實現(xiàn)。他說太難，太麻煩，太耽誤時間，眼看 Confirmation的時間越來越近，擔心做不出來。我說不行！做簡單的東西沒有意義。你這么拈輕怕重，還讀博士干什么？學生見我要發(fā)火了，什么也沒說就退出去了。這一退不要緊，一退就是一個月，一個月沒有消息！同時這個月我為了申請基金，忙得焦頭爛額，學生的事也顧不上了。

然而，最近有一天，我這學生突然敲門進來，一臉的疲憊，但眼睛雪亮，熠熠生輝，說：“老師，我遇到的那個難題，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解決了！請看一下我的基本思路和結(jié)果?！蔽乙豢矗娌诲e！老實講，就是我自己上手做，也未必強到哪里去。因為他的做法比我原來論文里的方法合理很多，雖然還有些瑕疵，但已不是關(guān)鍵問題，這讓我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學生卻說，對不起老師，我之前的做法不對，面對困難不能妥協(xié)，應(yīng)該迎難而上，才能進步，謝謝您的批評。我說，我說話有時候也很急，有哪句話欠妥，希望你也別往心里去。你這個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希望你的Comfirmation能順利通過。彼時，我驀地一抬頭，發(fā)現(xiàn)這個大小伙子眼里強忍著眼淚，差點要哭出來的樣子。從這里面我能讀出委屈，也能看出一種戰(zhàn)勝自我的開心和釋放。

責任編輯：曹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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