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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自昌和《水滸記》

      2017-02-12 18:01:26吳書蔭
      曲學(xué) 2017年0期
      關(guān)鍵詞:許氏長洲水滸

      吳書蔭

      許自昌是晚明的戲曲作家,以傳奇《水滸記》知名于世。他亦雅好刻書,經(jīng)他校讎和刊印的唐宋古籍,傳至今日,已成為難得的善本。然而,關(guān)于許自昌本人的情況,卻不太為大家所知道。清邵懿辰《四庫簡明目錄標(biāo)注》在《太平廣記》下,注錄曰:“宋太平興國二年李昉等撰,明嘉靖中葉許自昌大字本?!闭`把許氏當(dāng)作“明嘉靖中葉”人。后來,日本長澤規(guī)矩也和趙景深先生,曾分別從陳繼儒的《陳眉公集》和鍾惺的《隱秀軒文集》中,查出同名的游記《梅花墅記》,才斷定他是明萬歷時期的人,所居為唐陸龜蒙的甫里。*見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王古魯譯,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262頁;趙景深《關(guān)于〈水滸記〉的作者》,《明清曲談》,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72頁。至于他的生平事跡,我們還是不得其詳,但為進一步查考提供了線索。近年來,我從明人別集和方志中,獲得不少有關(guān)許自昌的珍貴材料,今將其生平和《水滸記》考證如下,這對深入研究這位戲曲作家及其作品,或許會有所裨益。

      為了論述方便起見,并提供一些原始資料,現(xiàn)將董其昌撰寫的《中書舍人許玄祐墓志銘》錄出,供參考:

      過甫里,不入許玄祐園林,猶入輞川不見王、裴也。玄祐致身清華,如司馬相如,吾丘壽王,而恬退好道,蕭然有物外之致。乃其歿也,以哭母故,遂成死孝,士何可以一端測哉!玄祐,諱自昌。其先太岳之胤,宋淳熙中,有自江右尉吳江者,十余傳而遷甫里,又四傳為郡幕怡泉公,以孝友好誼聞于鄉(xiāng)邦,即公父也。公配沈孺人,舉子不祿。卜簉,得陸太君,實生玄祐。玄祐少有奇表,廣上而豐下。少讀書,即好漁獵傳記,兩漢、四唐之業(yè),筑倉而藏之,飲食其中,不屑屑為經(jīng)生言。既游南雍,登覽江山,志意抒發(fā),四方名士皆折輩行與交。顧數(shù)奇,屢阨京兆試,玄祐慨然曰:“河清詎可俟哉!”而以為吾二人憂,遂謁選,得文華中書。浮沉金馬,日以揚扢風(fēng)雅為事,輦下豪賢之會,坐無車公不樂也。玄祐居邑邑,顧不自得,亟請假歸。侍郡幕公夫婦,細詧聲氣,宛然孺子慕也。而代郡幕公為德益力,歲兇則減半平糴,屑粥療饑,所全活甚夥。凡里徭役最劇者,率身任之,不以煩桑梓。先后燔債券無數(shù)。末年產(chǎn)益落,然族屬故人之以緩急告者,未嘗不損歲入應(yīng)之也。玄祐既負勝情,又以閑居奉親。治圃葺廬,水竹宜適,杖屨相隨,養(yǎng)志甚篤,而丘壑神情,愜隱殊蚤。客有以駟車諷者,輒笑曰:“池頭鳳何如海上鷗,五侯鯖何如千里蓴哉?”與玄祐交者,吾邑陳征君、景陵鍾伯敬、山陰祁夷度及不佞輩,咸樂其曠逸?;〞r楫候命駕,相期雀舫布帆間。集梅花墅下,開簾張樂,絲肉迭陳,而微窺玄祐意,顧曲選舞,總借為萊彩娛者。迨郡幕公捐館舍,沈孺人繼殤,窺園之日,遂以少也。惟昕夕侍陸太君起居,稱藥量水,不能刻晷離左右。已太君病脾,度且不起,即有以身殉之之志。預(yù)為戒敕諸子,微及后事,家人方訝其不祥。及承諱,神氣綿惙,已不可為,猶匍匐成喪,以勞毀卒。卒之前一日,里人聞有旌幢導(dǎo)從喧闐于市者,為往生之驗云。玄祐性闊達,雖生長素封,不問奇贏子母事,生平以讀異書,交異人為快。所居與陸天隨故址近,為剔莽構(gòu)祠祀之,刻共唱和詩。他如盛唐名家集行世者,多出其校讎。皈命西方,夙期出世,名僧靜士,密與往還,而內(nèi)行薰?jié)?,動循矩度。事寡嫂褚氏,終身如一日,厚嫁侄女,過于所生。屬纊之前,猶以嫂節(jié)被旌,為搏顙簀上,至卻醫(yī)流涕,以死奉母,玄祐死生皆無憾矣!當(dāng)玄祐有嫡母喪,乞余文為志,墓中之藏,去此幾何,而其孤元溥,復(fù)以陳征君狀乞銘。玄祐有如歐陽公所嘆,方從其游,遽哭其死,以為身世一大悲者。然玄祐多子孫,皆有雋才,平泉樹石,可保無恙,而青緗之學(xué)昌顯于世者,孝子不匱,天意固可俟也。所著有《秋水亭草》、《唾余集》、《樗齋詩草》、《樗齋漫錄》。生卒詳狀中。銘曰: 其仕也為親,而不祈一命。三釜半綸,不易溫凊。其歿也為親,而不難一殉。相見黃泉,唯諾必應(yīng)。是其以近臣為隱人,而以才子為孝子者耶!閭史狀之,國史銘之,誰曰不信。*引文見董其昌《容臺集》文集卷八。

      許自昌,字玄祐,號霖寰。見《乾隆吳郡甫里志》卷六許自昌略傳和卷十二《國學(xué)生》,而不載于他書?!陡镏尽窞楫?dāng)?shù)氐泥l(xiāng)土志,對其本鄉(xiāng)本土人物的記載定有根據(jù),殆不至于有誤。許氏郡望高陽,他在《水滸記》第一出《標(biāo)目》的下場詩中,自稱“高陽生”。因構(gòu)筑有梅花墅,他又以之為別號,所著《橘浦記》傳奇,則自署“勾吳梅花墅編”;清初方來館主人編選的戲曲選集《萬錦清音》,選有《水滸記·活捉張三》曲文,亦題作“梅花墅編”。

      關(guān)于許自昌的籍貫,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大致有五種說法。一是長洲說。《康熙蘇州府志》卷七十六《人物》:“許自昌,字玄祐,長洲之甫里人。”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卷九許自昌小傳亦作“長洲人”。二是元和說。僅見于《乾隆吳郡甫里志》,卷六《人物》云:“許自昌,字玄祐,號霖寰,元和人?!本硎秶鴮W(xué)生》同此。三是吳縣說。主此說者最多,計有清無名氏《傳奇匯考標(biāo)目》、王國維《曲錄》、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盧前《明清戲曲史》、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譚正璧《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張庚和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以及《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等。四是蘇州說。修訂本《辭?!泛汀吨袊鴳蚯囖o典》,都認(rèn)為許自昌是蘇州人。五是新安說。僅見《四庫簡明目錄標(biāo)注》著錄《皮日休文藪》之注。

      以上幾種說法,應(yīng)以長洲說是。因為明萬歷間刊刻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題“明長洲許自昌玄祐甫?!薄!杜醺咕帯穭t在“許自昌玄祐父輯”之前,冠以“茂苑”二字。茂苑為長洲的別稱,由于左思《吳都賦》有“佩長洲之茂苑”句,故唐置縣時取長洲苑為名。本人題署自己的籍里,應(yīng)當(dāng)是可靠的。當(dāng)然,我們還可以找到其他有力的佐證,如《乾隆蘇州府志》雖未替許自昌立傳,但在該書卷四十六《人物》六,有其長子許元溥和孫許虬的傳,都作“長洲人”。

      在許自昌的籍貫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些分歧的看法,主要是由于建置沿革所造成的。“雍正二年,兩江總督查弼納以蘇、松、常三府賦重事繁,奏請升州增縣以分其任”,于是“復(fù)析長洲地置元和縣”。*《乾隆蘇州府治》卷一《建置沿革》。故《乾隆吳郡甫里志》卷一《凡例》說:“甫里舊屬長洲縣,舊志成于未立元和縣之前,志內(nèi)所載孝義、貞節(jié)、科名、人物,俱稱長洲某某,今悉改為元和。”所謂元和之說,就是這樣來的。1912年,區(qū)劃又有所變動,長洲、元和兩縣都并入?yún)强h。王國維的《曲錄》盡管成書于1908年,但刊刻較晚,在并縣以后,可能又經(jīng)過刪訂;況長洲未劃入?yún)强h之前,治所與吳縣同城,故王氏采用《傳奇匯考標(biāo)目》的材料時,未加深考,把二者混為一談。吳縣說既肇始于《傳奇匯考標(biāo)目》,《曲錄》繼之,后來者輾轉(zhuǎn)沿襲,所以主此說者甚夥。長洲在明清兩代都隸屬于蘇州府管轄,而今天的蘇州市又包括長洲在內(nèi),因此,就統(tǒng)稱許自昌為蘇州人了。至于新安說,顯系錯誤,鄭振鐸在其所藏許自昌刊本《皮日休文藪》之跋語,指出許氏非新安人。

      據(jù)《明史·地理志》,長洲和吳縣在明代分屬兩縣,而甫里則為長洲之轄境,許自昌為長洲人,這是無可置疑的,我們不能因為后來地域區(qū)劃的變化,就隨意更改他的籍貫。

      關(guān)于許自昌的生卒年,《中書舍人許玄祐墓志銘》中未載,只說“詳狀中”,而許氏的行狀為陳繼儒所撰。今存明崇禎間刊本《陳眉公先生全集》,以及通行本《陳眉公集》、《白石樵真稿》、《晚香堂小品》,僅是陳繼儒遺稿的一部分,可惜都未收入這篇行狀,因而就不能直接引用。但根據(jù)現(xiàn)存的材料,許自昌的生卒年尚不難稽考。

      《乾隆吳郡甫里志》卷六說,許自昌“弱冠游雍,有雋聲。萬歷丁未,考中中書舍人,時年三十”。據(jù)此記載,萬歷丁未即萬歷三十五年(1607),許氏整三十歲,順此上推,他應(yīng)當(dāng)生于萬歷六年戊寅(1578)。那么卒于何年呢,李流芳《許母陸孺人行狀》云:“中書君許玄祐之葬其母陸孺人也,病不勝喪,且懼一旦溘然,不克身襄大事,力疾營窀穸。四方之會葬者麇至,中書君哭泣拜稽,一勉于禮,病遂不起。嗚呼,中書君其無愧于古之死孝者矣!”*李流芳《檀園集》卷九?!吨袝崛嗽S玄祐墓志銘》亦說許自昌因生母喪,“勞毀而卒”。陸孺人死于天啟三年(1623)四月十三日,享年六十有六。許自昌亦應(yīng)卒于此年,按其生年萬歷六年(1578)下推,他活了四十六歲?!犊滴跆K州府志》卷七十六《許自昌傳》說:“既見母病漸劇,預(yù)為誡敕諸子,微及身后事,家人方訝其不祥。及承諱,神氣綿惙,已不可為,猶匍匐成喪,以勞毀卒,年四十有六?!迸c推考正相吻合。因此,許自昌的生卒年應(yīng)為1578—1623。

      關(guān)于許自昌的生平。

      據(jù)董其昌撰寫的墓志,可知甫里許氏既非世家望族,也沒有出現(xiàn)過達官顯宦。從董氏為玄祐嫡母所作的《龍安府照磨怡泉公元配沈孺人墓志銘》,我們還可以進一步了解,當(dāng)許自昌祖父母尚健在時曾遭到一場家難。這究竟是什么性質(zhì)的家難,由于何種原因引起,墓志未作交待,其他有關(guān)材料也未涉及。從此家境每況愈下,蕭然貧困。許自昌的父親許朝相(字國用,號恬泉)只得停止做國學(xué)生,而棄文經(jīng)商。在其妻沈氏幫助下,很快就使家業(yè)振興,成為甫里的富家巨室。*見《容臺集》文集卷八《龍安府照磨怡泉公元配沈孺人墓志銘》。

      許朝相原配沈氏有一子,名自學(xué),“既壯不祿”,為了繼嗣又續(xù)娶陸氏,生自昌。這位富埒封君的巨商,曾捐資數(shù)千金修建學(xué)宮,他說:“吾積善以貽子孫,但得子孫世世游此地,吾愿足矣?!?見《乾隆吳郡甫里志》卷七《耆碩》許朝相傳。顯然,許朝相如此慷慨捐資的目的,是想讓自己的后人能通過入學(xué)而躋身仕途,改換門庭。自昌生母陸氏嫁到許家,年才及笄,而丈夫已經(jīng)是近五十歲的人了。她身為貳室,實同婢女,既要侍奉丈夫和沈氏,又要操勞家務(wù),“身親拮據(jù),早作夜息,出納啟閉,代沈孺人之成而不敢?!?李流芳《檀園集》卷九。。為了改變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只有寄希望于其子。因此,他們很重視對許自昌的教育和培養(yǎng),當(dāng)他稍長,就被送往外傅家,“延名經(jīng)師訓(xùn)督之”。

      可是,許自昌“少讀書,即好漁獵傳記,兩漢、四唐之業(yè),筑倉而藏之,飲食其中,不屑屑為經(jīng)生言”。他廣泛涉獵,然而不愿受儒家經(jīng)典的束縛。這種思想在他后來所寫的《從軍行》詩中也反映出來:“少年意氣輕山岳,摘句尋章何足學(xué)。橫梢指顧風(fēng)云生,走馬射雕自超卓?!?許自昌《臥云稿》(不分卷)。說明他從青少年時代起就鄙薄尋章摘句之學(xué),對走馬射雕的豪俠生活充滿了向往之情。但家庭和社會給他安排的卻是一條由科舉入仕的道路,他二十歲時到南京,進南國子監(jiān)當(dāng)太學(xué)生。

      金陵是衣冠人物薈萃之地,許自昌在這里非常得意,他“登覽江山,志意抒發(fā),四方名士皆折輩行與交”。今存《臥云稿》,刊刻于萬歷三十年(1602),為許氏早年詩作的結(jié)集。其中多系酬贈之作,與之交游者如屠隆、王百谷、阮堅之(阮大鋮的從祖父)、陳繼儒、董其昌、張元長等,都是比他年長的名公巨卿。陳繼儒序其詩集時,對他的為人盛加稱贊:“君不識許玄祐耶?蓋其人岸偉,負俠節(jié),恢疏辨爽,有才子跌蕩之致。車騎冠劍,游于江東,宗工秀人,委心下之?!边@時他風(fēng)華正茂,卓犖奇特,很想有一番作為。友人馮時可在《贈許玄祐》詩中,亦深信他“豐翮會當(dāng)舒,寧獨期綸組”*見《馮元成選集》卷四。,可是許自昌“顧數(shù)奇,屢厄京兆試”。他從二十歲游南雍,至三十歲為中書舍人,十年之內(nèi),按明清鄉(xiāng)試,每三年舉行一次,他至少參加過三次,因此,慨然嘆曰:“河清詎可俟哉!”

      《臥云稿》中雖然沒有直接抒寫他落第的詩,但有些作品反映了他的苦悶和憤懣的感情,很明顯與此事有關(guān)。如《田園雜興八首》,其三:“十載繁華夢,今朝何處尋?不知名利誤,翻自惜分陰。歲月忙中過,風(fēng)霜鬢上侵。巢由終解事,白眼向冠簪?!逼湮澹骸白苑菈m俗客,任彼弄炎涼。若會清閑趣,應(yīng)憎富貴忙。同調(diào)憐籠鳥,狂愚笑怒螂。郊原三月草,日日伴斜陽?!庇秩纭恶R大參德征以詩見投賦謝》:“瑤華不惜遠相投,天際輕陰正麥秋。五兩熏風(fēng)開絳帳,一絲梅雨入高樓。人情誰作嵇康懶,時事徒添賈誼憂。臥對白云能傲世,杖藜遮莫問田疇?!痹S自昌把十年的矻矻追求,看作一場繁華夢境,開始從追名逐利中蘇醒,對“冠簪”和“富貴”產(chǎn)生了憎惡。從“臥對白云能傲世”句,可知《臥云稿》,為詩集的命名,寓有深刻的含意。這些詩有助于我們對他這個時期的思想了解。

      盡管許自昌對科舉考試失去了信心,但他以克盡孝道著稱,不愿違背雙親的意愿,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仍謁選為文華殿中書舍人。故董其昌在墓志的銘文中說:“其仕也為親。”他這次究竟通過什么方式入選的呢,李流芳《許母陸孺人行狀》和《乾隆甫里志》的記載截然不相同,前者說“以資為郎”,后者認(rèn)為“考中中書含人”。據(jù)《明史》卷七十四《職官》三:“文華殿舍人,職掌奉旨書寫書籍?!庇蓛蓷l途徑選拔:“由進士部選者,得遷科道部屬;其直兩殿、兩房舍人,不必由部選,自甲科、監(jiān)生、生儒、布衣能書者,俱可為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九《兩殿兩房中書》又說:“自近年來鬻爵事興,文華、武英兩殿中書舍人,俱許入資直拜,不復(fù)考校藝能?!痹S自昌恰生活在“鬻爵事興”的萬歷年代,他家資雄于里中,自己又是國學(xué)生,且頗有雋聲,顯然是通過后一條途徑“以資為郎”,地方志的記載有時不確,或為鄉(xiāng)賢有意回護。

      明初中書舍人入直者,稱天子近臣,從事翰墨,以翰林修撰或編修供事文華殿。自正德以后,科目正途,沒有一個人肯屑就,這個官職就益以日輕。至萬歷時,由于允許入資直拜,不再考校藝能,人們竟以異流目之,其地位就更加低下,只不過是七品閑職。許自昌本來就對“以資為郎,雅非意所屑”*李流芳《檀園集》卷九。,況“浮沉金馬,日以揚扢風(fēng)雅為事,輦下豪賢之會,坐無車公不樂也”,他感到無聊,邑邑不得意,于是“亟請假歸”。

      所謂“亟請假歸”,同陳繼儒在《壽許母諸孺人五十序》中所說的“既官內(nèi)史,即掛冠東還”*見《陳眉公先生全集》卷十八。,都說明許自昌任中書舍人之職的時間不長。那么,他何時辭官歸里的?墓志和志書中均未記載。鄧云霄《燃桂稿》中有《許玄祐載酒過小齋》和《送許玄祐秘書歸省兼訊景陽君》兩首七律,可以有助于搞清這個問題。

      鄧云霄字玄度,號虛舟,廣東東莞縣人。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十一月任長洲縣知縣。三十四年春,進京考選,三十六年秋,升南京戶科給事中。*見鄧云霄《漱玉齋文集》卷首鄧逢京《虛舟公傳》。所著《燃桂稿》有自序,云:“此集自丙午暮春入長安,需次考選,洎戊申季秋始補南垣,凡三易歲。旅邸凄清,門無剝啄,可以肆力于詞賦?!?《燃桂稿》,附于鄧云霄《百花洲集》。收在集中的詩作,當(dāng)寫于在北京考選這段時間里?!对S玄祐載酒過小齋》云:“吏散高齋學(xué)灌園,暑深褦襶少過門。無人不厭嵇康懶,有客偏移竹下尊。十載交情憐往事,千秋孤調(diào)可同論。清談靜對爐煙裊,颯颯微涼起北軒。”鄧云霄初任長洲時,開始同許自昌訂交。從萬歷二十六年算起,至許氏萬歷三十五年謁選中書舍人時,前后將近有十年的友誼了,所以詩中說“十載交情”。溽暑兩人很少來往,清秋則可尊酒閑談,說明此詩當(dāng)作于萬歷三十五年秋,而許自昌進京做官應(yīng)在這年盛夏之前。

      鄧云霄除了工詩,亦能詞曲,曾作有雜劇《竹林小記》,與許自昌既有過長期的交往,又都處于閑散的地位,“千秋孤調(diào)可同論”,可見彼此思想相通,關(guān)系相當(dāng)密切。當(dāng)許氏歸里時,特贈詩送行。《送許玄祐秘書歸省兼訊景陽君》:“歸去斑衣晝景(錦)看*晝錦,意為富貴還鄉(xiāng),典出《漢書·項籍傳》。原書“景”字誤。,新攜赤管下翔鸞。離亭折柳南枝盡,驛路驅(qū)車朔雪寒。春到鶯花連海嶠,夢回閶闔在云端。東山煙月煩相問,何事棲遲老謝安?!薄熬瓣柧笔窃S自昌妻子諸氏的伯父,曾任禮部主事,以直諫剛介辭官,課徒自給。傳見《明史》卷三百三十一。此詩前六句送玄祐,后兩句是托他問候諸景陽。所寫送別的季節(jié),正是朔雪飛舞的隆冬。鄧云霄萬歷三十四年春入都,在京“凡三易歲”,度過兩個冬天。這首詩顯然不是寫于萬歷三十四年之冬,因為許自昌尚來赴京供職;也不可能作于萬歷三十六年的冬季,因為鄧氏已補南垣,早在這年季秋就離京赴南都蒞任去了??磥泶嗽娭荒苁侨f歷三十五年冬天的作品。

      從上述兩首詩所反映的情況考察,許自昌很可能是萬歷三十五年春晉京,年底省親歸里,就再也沒出仕了,他任文華殿中書舍人的時間不滿一年。這與陳繼儒所說的“既官內(nèi)史,即掛官東還”相符合。

      許自昌居住的甫里,是晚唐文學(xué)家陸龜蒙隱居的地方。陸龜蒙雖然生活貧困,但不廢讀書和吟詠,有書癖和詩酒園林癖的美稱。許氏對這位鄉(xiāng)賢的為人非常敬佩,并把他作為自己效法的楷模。他擺脫官場的羈絆,不久便穿池壘石,樹藝花木,營建梅花墅。這座遐邇聞名的別墅,占地百畝,綠柳婆娑,廊榭窈窕,飛泉噴石,映帶煙霞,極江南園林之勝。他閑居其間,除奉養(yǎng)雙親,周貧濟危外,即招徠四方騷人墨客,飲酒賦詩,征歌度曲。后人比之元末的顧阿瑛(名瑛,號金粟道人,昆山人。曾授會稽教諭,不就。性風(fēng)流倜讜,擅長詩詞書畫,精于音律。其別業(yè)玉山草堂,為騷人墨客雅集之所),說他“有金粟道人風(fēng)”*見《乾隆吳郡甫里志》卷六《人物》許自昌傳。。

      侯峒曾《題玄祐先生梅花墅追和眉公先生韻》云:“閉門山水臥游余,博古才同第四車。浮白奏來天上曲,先生有家樂,善度新聲。殺青搜盡世間書。先生雅好刻書,行世甚多。回廊浸月疑江樹,別渚藏春卻放魚。聞?wù)f黃楊重蔭遠,先生家有黃楊一株,高可數(shù)丈,為萬歷初難兄源泉公手植。愛花有種習(xí)難除?!?見《乾隆吳郡甫里志》卷二十三《歷朝詩選》。徐汧亦有《和陳眉公題梅花墅詩》:“唐突煙霞三徑余,笙歌鼎沸酒盈車。券支風(fēng)月修花史,圖列云泉校草書。檀板放聲驚宿鳥,柳枝橫影啖游魚。藏來竺典添香誦,出世因多樂未除。”*見《乾隆蘇州府志》卷二十八《第宅園林》二。這兩首詩概括地描繪出許自昌隱居于梅花墅中的生活情況。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把精力和興趣從對科舉和仕宦的追求轉(zhuǎn)向征歌度曲及??虝?/p>

      蘇州一帶是明代昆山腔最盛行的地方,據(jù)范濂《云間據(jù)目抄》歷載,萬歷年間,“蘇人鬻身學(xué)戲者甚眾”。縉紳豪富之家多崇尚詞曲,蓄養(yǎng)家班,用以娛賓讌客,寄情聲色。這在當(dāng)時幾乎成為一種風(fēng)氣。許自昌精通詞曲,又很有才藝,當(dāng)然也受其影響。他肆力于戲曲創(chuàng)作,并教習(xí)家樂,每“制為歌曲傳奇,令小隊習(xí)之,竹肉之音,時與山水映發(fā)”。*李流芳《檀園集》卷九。鍾惺在《梅花墅記》中也說:“得閑堂在墅中最麗,檻外石臺可坐百人,留歌娛客之地也?!?《鍾敬伯合集》文集?!端疂G記》和《橘浦記》等傳奇,都應(yīng)當(dāng)在這里演唱過?!疤窗宸怕曮@宿鳥”,寫出了通宵演習(xí)的盛況。同許多封建土大夫一樣,許氏亦廣納姬妾。在他死后不久,其妻諸氏即“泣告諸妾,厚裝善遣之,而留其有出者,撫如女兄弟”*見《陳眉公先生全集》卷十八《壽許母諸孺人五十壽序》。,這些姬妾很可能是他家班中的女藝人。陸萼庭先生在《昆劇演出史稿》中論述家樂時說:“如果說,萬歷年間的重視戲劇藝術(shù)是對反動道學(xué)的批判,還有一些進步意義的話,那么,到了明末清初時期,演劇活動如此之普遍,就只能是士大夫糜爛生活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边@段話也可以看作對許自昌從事戲曲活動的評價。

      許自昌還喜好奇文異書。他聚書成屋,親為校讎和刊印。在他未出仕以前,就??踢^唐代名家的詩文集行世。閑居以后,愈加勤奮,董其昌過甫里時,看到他這位老友不辭辛苦、夜以繼日的校書,曾寫詩加以稱贊:“隱幾時生白,讎書幾殺青?!?《容臺集》詩集卷一。祁承鄴是明代著名的藏書家,萬歷三十五年(1607)二月任長洲縣令,在任三年中,與許自昌交往甚為密切,對其??虝矘O為推崇,并在萬歷四十六年五月二十日,為《合刻陸魯望皮襲美二先生集》撰寫了序言。*見祁承鄴《淡生堂集》卷十三戊午歷日記。序存該集卷七。經(jīng)他??被蚩〉臅?,流傳至今的,尚有《分類補注李太白詩》、《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十二家唐詩》、《皮日休文藪》、《唐荊川先生集》、《甫里先生集》、《瓊臺先生詩話》以及《太平廣記》等。這些校印精致的古籍,自清代以來就為藏書家和版本目錄學(xué)家所重視。許自昌在古代文化的整理和傳播方面所作的貢獻,也是值得我們稱贊的。

      許自昌晚年崇奉佛道,多與名僧靜士往還,所謂“藏來竺典添香誦,出世因多樂未除”,真實反映了他后期“皈命西方,夙期出世”的思想。其實這種消極遁世的人生觀,在他早年所寫的詩作就有所流露,如《臥病擬杜律四首》的第一首說:“漸知人世幻,轉(zhuǎn)共世情疏?!薄兑箟敉踝釉跻远榷住返牡诙滓嗾f“浮生渾是幻,到底竟誰真”。他非常仰慕的戲曲家屠隆,就是一位篤信佛道的人。當(dāng)屠隆六十歲時,許自昌作文為他祝壽,愿追隨他“餐霞吸露”,升天入道。*見《臥云稿》卷首屠隆序。由此可見,屠隆對他的影響也不小。《橘浦記》中有關(guān)輪回報應(yīng)的描寫,無疑是與他的這種思想有關(guān)。

      許自昌除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外,還撰寫了大量的詩文,今可考知者,有《秋水亭詩草》、《唾余草》、《臥云稿》以及《樗齋漫錄》、《捧腹編》等。有人認(rèn)為《樗齋漫錄》非出自許氏手,為他人所代筆。*見錢希言《戲瑕》卷三《贗籍》:“(葉)晝落魄不羈人也。家故貧,素嗜酒,時從人貸飲。醒即著書,輒為人持金鬻去,不責(zé)其值,即所著《樗齋漫錄》者也?!?《借月山房匯》抄本)。只有《臥云稿》一卷、《捧腹編》一〇卷尚存,其他幾種恐早就散佚。

      許自昌的戲曲作品,據(jù)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和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著錄,有《橘浦記》、《水滸記》、《節(jié)俠記》、《種玉記》、《靈犀佩》、《弄珠樓》、《報主記》、《臨潼會》、《瑤池宴》九種。其中《橘浦記》、《水滸記》最早見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著錄,且有存本傳世,可確認(rèn)為許氏所作?!豆?jié)俠記》、《種玉記》系許氏改訂他人之作,也無可爭議?!鹅`犀佩》、《弄珠樓》、《報主記》三種,因有同時代作家的同名傳奇,尚難斷定是否許作;至于《臨潼會》、《瑤池宴》,僅見于鈔本《傳奇匯考標(biāo)目》別本著錄,不見明清其他戲曲書目記載,故這五種傳奇學(xué)者們都持存疑的態(tài)度。

      《水滸記》為許氏的代表作,在戲曲史上影響較大。鄭振鐸先生曾在《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中給予這個戲很高的評價,他認(rèn)為:“《水滸記》敘宋江事,皆本《水滸》,惟《借茶》、《活捉》為添出者。只寫到江州劫法場、小聚會為止,沒有一般‘水滸戲’之非寫到招安不可。詞曲甚婉麗,結(jié)構(gòu)極完密。象《劉唐》、《醉酒》等幕,尤精悍有生氣?!泵髑鍛蚯x集,如明沖和居士輯《怡春錦曲》,槐鼎、吳之俊合選《樂府遏云編》,鋤蘭忍人選輯《玄雪譜》,清方來館主人編選《萬錦清音》,江湖知音匯選《昆弋雅調(diào)》及菰蘆釣叟編《醉怡情》等,都收錄了《水滸記》單折或零支曲文。清代乾隆年間,錢德蒼增輯的《綴白裘》竟然選錄了《劉唐》、《借茶》、《拾巾》、《前誘》、《后誘》、《盧殺惜》和《活捉》等七出之多,可見它過去一直盛行于舞臺上。京劇、地方戲中根據(jù)它改編的劇目也上演不衰。

      《水滸記》今存明末汲古閣《六十種曲》刻本,以及清康熙四十五年(1715)永睦堂龔氏鈔本,前者的原刻初印本,被影印收入《古本戲曲叢刊》初集。

      此劇為許自昌的作品已無可爭辯,但尚存一些問題,在研究者中仍有不同說法,還需要進一步辨明?!哆h山堂曲品》“能品”分別著錄許自昌和王元功的同名傳奇《水滸記》,在王氏《水滸記》的評語中,有這樣一句話:“此梅花主人改訂者。”黃裳《遠山堂明曲品劇品校錄》則作為依據(jù),在校語中明確指出:“此書許玄祐改訂者,非自昌作也?!焙髞?,葉德均《祁氏曲品劇品補?!芬晃模瑢S裳的《校錄》雖多有非議,但對《水滸記》的看法,不僅同意黃說,而且加以發(fā)揮。他說:“祁氏《曲品》另有王元(無)功《水滸記》一本,謂:‘此梅花主人改訂者;曲白十改八九,稚弱亦十去八九矣?!?七〇頁)蓋無功為原作,自昌改作,故《曲品》及《傳奇匯考》二書于王、許名下各著一本也。王本今未見,流傳之本多為許改本?!彼踔琳J(rèn)為“許氏傳奇六種殆全為改訂他人之作而由梅花墅刊行者”。*《戲曲小說叢考》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227頁。

      許氏傳奇是否全為改訂他人之作,前面已經(jīng)涉及,這里姑且不論,僅就《水滸記》的問題略抒己見。

      先看《遠山堂曲品》對許、王兩家《水滸記》所下的全部評語:

      水滸 許自昌 記宋江事,暢所欲言,且得裁剪之法。曲雖多稚弱句,而賓白卻甚當(dāng)行,其場上之善曲乎?

      水滸 王元功 此梅花主人改訂者,曲白十改八九,稚弱亦十去八九矣。前本用犯調(diào),有不便于歌者,今取調(diào)極穩(wěn);前本宋江有妻似贅,今并去之;惟下韻仍雜,不能為全瑜耳。*引文見《遠山堂明曲品劇品校錄》,上海出版公司,1955年,第70頁。

      我們只要稍作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則評語前后互相矛盾: 既然許氏為改作,為什么在評語中不置一詞,反而把“此梅花主人改訂者”加于王作的評語之前?既然許氏改作已經(jīng)將王作中的“曲白十改八九,稚弱亦去八九”,為什么還要批評許作的曲文“多稚弱句”呢,如果從王作評語本身來推敲,顯然是就許作而發(fā),處處對比言之,故口口聲聲稱許作為“前本”,況且首句與整段話從邏輯和情理上也格格不入,枘鑿不合。祁彪佳精通戲曲,是一位造詣很高的戲曲理論家,不至于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不能自圓其說的疏漏。今存祁氏《曲品》為作者的手稿本,可能有脫誤。我懷疑“此”下脫去一“據(jù)”字,如添上這個字,“此(據(jù))梅花主人改訂者”句,與通篇才順理成章。這個問題解決后,何為原作,何為改本也就涇渭分明了。

      王本《水滸記》今已不存,無法進行比較,但用傳本許氏《水滸記》與祁氏評語對照一下,黃、葉兩家所下的斷語自然就站不住腳了??滴跛氖迥?1706)龔氏抄本《水滸記》系梨園演出本,經(jīng)過藝人的刪改,不足為據(jù),但《六十種曲》本《水滸記》應(yīng)為許氏所作,現(xiàn)在就從以下三方面進行考察: 第一,此本曲文喜用駢綺語,賓白亦多用四六句,如第九出《慕義》,梁山軍敘梁山泊形勝,錦心繡口,宛如一篇長賦。所謂“多稚弱句”,大概是指這類與梁山好漢性格不相稱的語言,王氏改作時才“十去八九”。第二,南曲所說的“犯調(diào)”是指“集曲”,即從同一宮調(diào)或?qū)儆谕坏焉牟煌瑢m調(diào)內(nèi),選取不同曲牌的各一節(jié),重新組織成一首新的曲調(diào),并賦以新名,如集[一封書]和[皂羅袍]而成者,就叫做[一封羅]。集同宮調(diào)曲稱為犯本宮,異宮調(diào)相集則為犯別宮?!读N曲》本《水滸記》共用二百二十—支曲子(包括[引子]和[尾聲]在內(nèi)),其中“集曲”四十八支。[引子]和[尾聲]都用單支曲牌,如果除去這兩部分,“集曲”所占的比重就更大了。如: 第三出《邂逅》、第九出《慕義》、第十二出《目成》、第二十九出《計迓》,除[引子]外,通出都采用“集曲”?!凹庇泻車?yán)格的技術(shù)要求,運用得好能夠增加戲曲音樂表現(xiàn)力,否則會影響演員演唱技巧的發(fā)揮。所謂“前本用犯調(diào),有不便于歌者”即指此。第三,此本宋江有妻,在第二出《論心》中,宋江在上場白中就作了交待:“小生吏隱公門,家中止有荊妻孟氏,不愧樂羊之婦,洵是梁鴻之妻?!泵鲜舷群笤诒境?、第十三出《效款》,第二十二出《閨晤》、第二十五出《分飛》、第二十九出《計迓》及第三十二出《聚義》中出場。宋江潯陽題反詩被捕,晁蓋怕加害于孟氏,設(shè)法將她接上梁山,后來與宋江團圓。由于這個人物在劇中戲不多,而且游離于劇情之外,顯得冗贅,所以王本在改作時,才干脆將她刪去。另外,此本首出《標(biāo)目》的下場詩明確說:“水滸傳做記的高陽生?!备哧柲嗽S氏的郡望,故自稱“高陽生”,他作《水滸記》是直接取材于《水滸傳》小說,而不是改編他人的劇作。

      其次,關(guān)于《水滸記》的傳本問題。

      《明代傳奇全目》在許自昌名下,還著錄有萬歷十八年(1590)金陵唐氏世德堂刻本《水滸記》一本,想藉以說明這個劇本至遲寫于這一年。萬歷十八年許自昌年僅十三歲,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比較成熟,且能奏之場上的戲曲作品。因為此本今藏于日本成簣?zhí)梦膸?,未能目驗原書,不知其?nèi)容。我推測不是別本,就是傅惜華先生著錄有誤。

      明人演宋江故事的同名傳奇,除汲古閣《六十種曲》本和金陵世德堂本《水滸記》以外,就我所知還有三本: 一是,黃文華選輯,萬歷新歲蔡正河愛日堂刊本《八能奏錦》,卷三上欄選有《水滸記》“夫妻拆散”一折,如: (旦上)唱“[前腔]恃強勢似虎威,進退咨嗟無計施。夫,我與你今日分離,無可為記,我將棗木梳一個,與你各收一半,帶在身旁,若見此物如見你妻一般了。情愛難存濟,船到江心遲?!?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戲曲研究所藏據(jù)原刊本膠卷之過錄本。寫夫妻被迫離別,分贈棗木梳為表記,可見此本當(dāng)為《木梳記》之異名。二是《水滸青樓記》,從議取生辰綱寫起,至宋江招安止。因青樓殺惜,故名?!肚?偰刻嵋肪硭氖?,云:“敘宋江逃竄戰(zhàn)斗之事甚多,詞意粗鄙,不逮梅花墅所編遠矣?!眳敲吩赜忻魅f歷間金陵富春堂刻本,惜毀于“一·二八”戰(zhàn)火中,今存吳氏跋文云:“吳門許自昌作《水滸記》,刊入《六十種曲》,與此書絕異,不知誰氏筆也。文字頗古拙,當(dāng)是明中葉人作。”*見《瞿安讀曲記》,《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435頁。無名氏《傳奇匯考標(biāo)目》,將許氏《水滸記》與《青樓記》(即《水滸青樓記》)混為一本,顯然是錯誤的。三是,胡文煥《群音類選》“諸腔”卷四,收錄《水滸記》“潯陽會飲”一折。寫宋江因犯人命案,遇赦減罪,流放潯陽,與戴宗、李逵、張順會飲事,與許氏《水滸記》迥異。

      最后,關(guān)于許本《水滸記》的創(chuàng)作年代。

      傳本許氏《水滸記》刊刻較晚,亦無敘跋,其創(chuàng)作年代不為人所知。《明代傳奇全目》將明萬歷世德堂刊本《水滸記》列于許氏名下,依傅惜華看來,此劇為作者早年的作品。前文已指出其推論的錯誤?!读N曲》本《水滸記》第三十一出《冥感》,[錦上花]曲文,有“因什么畫圖魂返牡丹亭,隱現(xiàn)畢方形”句,說明許氏創(chuàng)作過程中曾受到湯顯祖《牡丹亭》的影響,便信手拈來?!赌档ねぁ穼懗捎谌f歷二十六年(1598)秋,它一問世就轟動劇壇,《水滸記》劇本的創(chuàng)作當(dāng)在此之后,那么究竟寫于何時呢?據(jù)呂天成《曲品》自序,《曲品》成書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即今所通行之本;萬歷四十一年(1613)又加以增補,補入不少作家和作品,有清初耕讀山房和乾隆楊志鴻抄本行世,它囊括了明初至萬歷間的全部重要的傳奇劇目,但是沒有著錄許氏的劇作。萬歷四十四年(1616)刊刻的戲曲選集《吳歈萃雅》,為茂苑梯月主人所編選,也沒有收錄許氏作品的散出或零支曲文。如果《水滸記》已經(jīng)問世并流傳,梯月主人絕不會將自己鄉(xiāng)里的作品棄置不錄。直到崇禎年間出現(xiàn)的曲選,像《玄雪譜》、《怡春錦》等,才開始入選該劇的單出。由此可知,《水滸記》可能是許自昌后期的作品。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關(guān)目結(jié)構(gòu),還是曲文賓白,都勝過《橘浦記》?!堕倨钟洝酚腥f歷四十四年(1616)刻本?!哆h山堂曲品》著錄同一作者的幾種作品時,比較注意創(chuàng)作先后的排列,《水滸記》被置于《橘浦記》之后,說明稍晚于它,應(yīng)是作者晚年在梅花墅教習(xí)家樂時所作。

      作者附記: 此文為1985年在鄭州舉行的全國戲曲會議所寫的參會論文,當(dāng)時題為《許自昌考》,后來發(fā)表時根據(jù)編輯部的意見,為了突出許自昌和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將原文中刻書一大節(jié)刪掉,標(biāo)題遂改為《許自昌和〈水滸記〉》。甫里許氏藏書,20世紀(jì)50年代,由其后人散出,被黃裳先生所購藏,計有《詠情草》一卷、《臥云稿》一卷、《秋水亭詩草》二卷、《唾余草》一卷、《樗齋詩草》二卷、《白花雜詠》、《霏玉軒草》,以及《樗齋漫錄》一二卷、《捧腹編》一〇卷等。還有《甫里許氏家乘》十卷二冊,其中收錄的傳狀詩文,大都出自同時名家之手,提供了進一步認(rèn)識許自昌及其家族的珍貴資料(見黃裳《前塵夢影錄》和《小樓春雨》之《梅花墅》)。拙文中所說許氏的詩文集大都散佚,只能說明我的孤陋寡聞,特向讀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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