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老龔只會做一道魚。他的魚能做出千八百遍色香味來。不過,老龔一旦沒魚,也沒辦法了。
這不,這旮旯一冷,雪蓋住了半截馬欄,嫩江的冰也鎖住了水,魚便斷了貨。
老龔套頂狍子帽,鉆在木窗縫里偷窺街上的雪。他此刻有點著急,灰蒙蒙的天,雪下一個月了,似乎還沒有停的意思。
坐雪橇捕魚的人三三兩兩踩著脆響的冰凌子,站在一棵白樺樹下望著嫩江一籌莫展。
嫩江白茫茫無邊。老龔嘟噥道:“沒魚,魚館也開不成哩!”
老龔身體好,可壘灶、挑水、殺狍子、宰肥鹿,一個人還一天卷幾兩旱煙葉子,甚至摸出個皮囊,喝得一瓶好燒酒。他是嫩江上的烹飪老把式,烹魚有一絕,即每條魚不去鱗不破肚,待一番翻滾油炸之后,外觀嬌嫩,但金光閃閃,入口一嚼,魚刺魚骨魚鱗入口全化了。
這還不算什么,更絕處是把一條魚炸到一定火候,人的嘴巴對著魚嘴巴深深一吸,尚未凝固的魚肉,便趕著趟子溜進(jìn)了人的肚子。這種新奇的吃魚方式,人親吻了魚嘴之后,魚便只剩下一具空殼。
老龔揣著烹魚一絕,在鄂倫春的嫩江上扎下了根,開起了“老龔魚館”,把牌子叫得銀子響。
雪還是下著,一伙鄂倫春族的男人在雪山上吆喝狩獵。這時,一個日本人騎匹高頭大馬鉆進(jìn)了老龔的魚館,他說:“山田太君說他快半個月沒吃魚了,你晚上送一條過去!”老龔躬著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想說嫩江二十天沒打魚了,哪還有魚做呢?可他瞄了一眼日本人腰上的指揮刀,又膽怯了,點頭哈腰地應(yīng)道:“是!是!”
日本人見老龔答應(yīng)了,呵呵笑,拍著老龔的肩膀翹大拇指,說:“你的,大大的良民。”然后跳上了馬,踢碎了一地的雪花。
老龔魚館的后廚僅剩條不到一斤的小魚。早上,街頭病重的老哈老婆想吃魚,老哈攜著魚網(wǎng)鋤頭在嫩江上砸洞,可是忙活了半天,厚冰沒有砸開,臉卻被凍成豬肝紫,風(fēng)搖著牙齒,連一只蝦也沒逮著。老哈想著老婆臨死前吃回魚也無法滿足,就傷心得暗自流淚。老龔說,我給嫂子做。
就這樣,老龔后廚的那條魚是屬于嫂子的,可現(xiàn)在日本人來了,給山田?怎么對得住老哈和嫂子!給嫂子?可日本人惱羞成怒,一家人的命沒了。
老龔左右為難。
黃昏漸漸降臨,嫩江一片迷朦。一只狍子逃脫了鄂倫春人的弓箭,下河灣,渡河冰,又上了山。
老龔覺得今天的時間跑得快,比狍子快多了。他的心如風(fēng)一樣席卷,這時,山寺的鐘聲一擊一擊地在云煙似的嫩江上空蕩漾。老龔倏地站起,披上狍子衣祆,翻身上馬就爬上了山寺。
這是一座有著一千多年香火的山寺了,碑記始建于唐,住持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和尚。老龔面對著老和尚便泣不成聲,慢慢說出了他上山的來龍去脈。老和尚聽著,看著山門外的那棵大白樺樹,念道:“善哉,善哉?!边@一次,老龔下山后提了一包面粉一小包白糖,然后在廚房給山田端去了一條大鯉魚,兩三斤重,有頭有尾,有鰓有鰭,鱗片清晰,魚香四溢……
老龔送去時,山田住在軍營里,與人邊飲酒邊聽著日本的歌舞,他吃著老龔的大鯉魚,贊口不絕,狡猾地說:“嫩江都封江半月了,打魚的有二十天沒打到魚,你的魚不是魚,卻勝似魚?!崩淆徳谂裕犐教锬敲疵靼?,早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原來山田也是烹飪高手??!山田示意老龔坐下,便要老龔傳授佛家的素魚方法。
老龔這才明白山田讓他做魚的用意,悲憤地一揮手,一根魚刺就扎進(jìn)了山田的脖子,哎呀一聲便血流如注,倒了。而老龔,脖子上也插了一根魚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