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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渡疑云

    2017-02-09 17:54:15李慶西
    讀書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先主官渡太祖

    李慶西

    《三國演義》寫官渡戰(zhàn)役,從關(guān)羽解曹操白馬之圍說起,事在第二十五回后半截。袁紹遣大將顏良從黎陽渡河,在南岸白馬與增援劉延的曹軍相遇。顏良連斬宋憲、魏續(xù)二將,又殺退武藝不俗的徐晃,直使曹營諸將栗然。這時程昱給支著兒,讓關(guān)羽出戰(zhàn)。書中寫道:“曹操指山下顏良排的陣勢,旗幟鮮明,槍刀森布,嚴(yán)整有威,乃謂關(guān)公曰:‘河北人馬如此雄壯!關(guān)公曰:‘以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關(guān)羽縱馬下山,直沖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列”,猝不及防的顏良竟被一刀劈翻。于萬軍之中直取上將首級,表現(xiàn)關(guān)羽之威武神勇,小說家之藝術(shù)夸張直如神來之筆。

    不過,《三國志》曹操、袁紹紀(jì)傳述及此節(jié),只說顏良被斬,未說死于誰手?!段涞奂o(jì)》謂:“使張遼、關(guān)羽前登,擊破,斬良?!标P(guān)羽自下邳城外被擒,已為曹操效力。這里“前登”是打頭陣的意思,張遼列于關(guān)羽之前,莫非是他操刀斬良?《袁紹傳》此節(jié)相當(dāng)簡略:“太祖救(劉)延,與良戰(zhàn),破斬良?!薄逗鬂h書·袁紹傳》亦謂:“曹操遂救劉延,擊顏良斬之。”但看《蜀書·關(guān)羽傳》,明確說是關(guān)羽之功—

    紹遣大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于白馬,曹公使張遼及關(guān)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軍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擋者,遂解白馬圍。

    還真是關(guān)羽,這不是小說家杜撰。斬顏良這事兒,擱在其他紀(jì)傳中可作缺省之筆,《關(guān)羽傳》卻不能輕易放過。只是請關(guān)羽出戰(zhàn)并非程昱建言,其時程昱正帶兵守鄄城(見《魏書》本傳)。白馬之戰(zhàn)是整個官渡戰(zhàn)役的序幕,隨后袁曹兩軍在官渡、烏巢、倉亭幾處相持與廝殺,自建安五年(二○○)二月開戰(zhàn),至七年五月袁紹兵敗病死為止,歷時兩年之久。關(guān)于這次戰(zhàn)役的歷史記載,主要見于《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袁紹傳及裴松之注,還有《后漢書》袁紹傳及李賢注。另外,曹操帳下荀彧、荀攸、賈詡、鐘繇、程昱、郭嘉、董昭、崔琰、王粲、趙儼諸傳,對此均有涉及。跟從曹操征戰(zhàn)的曹仁、張遼、樂進、于禁、張郃、李典、許褚諸將,傳中亦各有記述。

    陳壽撰《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tǒng),將曹操視為“明主”,其敘史傾向性相當(dāng)明顯。反之,《三國演義》“尊劉抑曹”,則是一種反向立場。這樣擰了個勁兒,小說家講史與史家敘事難免有許多抵牾。而且,史家記述的事況未必處處合榫,即便同一部《三國志》亦不免互相乖迕。如果細核官渡之戰(zhàn)的各種敘事文本,不能不發(fā)現(xiàn)諸多疑點。

    首先,戰(zhàn)事緣何而起?《武帝紀(jì)》語焉不詳。據(jù)《武帝紀(jì)》《袁紹傳》,是袁紹率先渡河進犯,好像就是搶地盤,亦如當(dāng)初呂布四處侵?jǐn)_。但據(jù)《蜀書·先主傳》,袁紹討曹跟劉備有關(guān),似乎亦有“匡扶漢室”的意思。先是,劉備離開曹操后,殺徐州刺史車胄,占據(jù)下邳、小沛,乃“遣孫乾與袁紹連和”?!秾O乾傳》亦謂:“先主之背曹公,遣乾自結(jié)袁紹。”《袁紹傳》不經(jīng)意透露:“備殺刺史車胄,引軍屯沛。紹遣騎佐之?!笨梢妱渑c袁紹著實已是盟軍關(guān)系。此后劉備被曹操擊潰,轉(zhuǎn)道青州投奔袁紹。《先主傳》又謂:當(dāng)鎮(zhèn)守青州的袁譚護送劉備到平原,“紹遣將道路奉迎,身去鄴二百里,與先主相見”。其時袁紹已兼并冀、幽、并、青四州,諸鎮(zhèn)中堪稱老大,竟親自遠赴二百里外迎奉惶然流竄的劉備,實非同尋常。何以如此抬舉劉備?不妨作想,袁、劉結(jié)為同盟是否另有背景,譬如獻帝衣帶詔?《先主傳》說到劉備在許昌時與董承、王子服等受密詔同謀誅曹大事,而《武帝紀(jì)》寫曹操東征劉備之前,突然插入一句:“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謀泄,皆伏誅?!贝司淇此魄昂蟛唤?,卻透露出這正是曹操要追殺劉備之真正原因。而劉備出離許昌,難道不就是傳送誅曹密詔的天子使徒?

    更多的情節(jié)不見于史書。古人以紀(jì)傳體撰史,比較接近隱去敘述主體的小說筆法,除了卷末“評曰”“贊曰”一類評語,通常不以敘述人口吻說事,以標(biāo)榜敘史之客觀。其傾向性主要表現(xiàn)在寫什么和不寫什么?!度龂尽穼σ聨гt一事不能不提,卻是相當(dāng)簡略而含糊?!段涞奂o(jì)》干脆不予明說,只是“董承等謀泄”一語帶過。就敘事語境而言,此事若是秉筆直書,不啻申明天子誅曹密詔之合法性。

    但另一位史家范曄并不如此維護曹操,《后漢書·獻帝紀(jì)》分明記述:“五年春正月,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服、越騎校尉種輯受密詔誅曹操?!蓖瑫对B傳》盡管大書傳主?;鬅o能,卻道其討曹師出有名,全文刊錄袁紹宣示天下的檄文。其中列數(shù)曹操種種惡行,有謂“歷觀古今書籍所載,貪殘虐烈無道之臣,于操為甚”。這份檄文據(jù)說出于大才子陳琳手筆,可謂義正詞嚴(yán),氣勢不凡。《三國志》諸傳對此只字未引。從衣帶詔到討曹檄文,皆以表明這是一場討逆之戰(zhàn),而不是諸鎮(zhèn)之間打亂仗。

    討曹檄文在《三國演義》中見于第二十二回,劉備派孫乾與袁紹“連和”之后,袁紹即起兵討曹,但當(dāng)時雙方在黎陽相持未戰(zhàn)。至第三十回,曹、袁對陣官渡,彼此在陣前詈斥,袁紹便祭起衣帶詔這法器:

    曹操以鞭指袁紹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為大將軍,今何故謀反?”紹怒曰:“汝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惡罪彌天,甚于莽、卓,乃反誣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詔討汝!”紹曰:“吾奉衣帶詔討賊!”

    “吾奉衣帶詔討賊!”毛宗崗批曰:“只此七字,抵得一篇陳琳檄文?!边@是將衣帶詔與討曹檄文聯(lián)系到一起,小說家替袁紹強調(diào)出兵的合法性,倒更像是替史家申明大義。

    然而,陳壽眼里的亂臣賊子則是袁紹。但看《魏書》武紀(jì)、袁傳,完全回避了官渡之戰(zhàn)的起因與是非,而在王粲、桓階諸傳中,卻從傳主嘴里道出曹操抵拒袁紹的正義性。如《王粲傳》謂:

    (曹操取荊州后)太祖置酒漢濱,粲奉觴賀曰:“方今袁紹起河北,仗大眾,志兼天下,然好賢而不能用,故奇士去之……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nèi)回心,望風(fēng)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

    又如《桓階傳》:

    太祖與袁紹相拒于官渡,(劉)表舉州以應(yīng)紹。階說其太守張羨曰:“夫舉事而不本于義,未有不敗者也。故齊桓率諸侯以尊周,晉文逐叔帶以納王。今袁氏反此,而劉牧應(yīng)之,取禍之道也。明府必欲立功明義,全福遠禍,不宜與之同也。”羨曰:“然則何向而可?”階曰:“曹公雖弱,仗義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討有罪,孰敢不服?”

    以王霸之道稱頌曹操,乃強調(diào)一種歷史合法性(太史公以后的史家大多認同這種既成事實的政治正確)。如此借傳主之口說事,也是紀(jì)傳體史著常規(guī)套路。如同小說人物作為敘述者,其言語即是“存在”,這就是元故事敘事。

    劉備是否投身官渡之戰(zhàn),或者以怎樣的方式介入,也是一個問題。但關(guān)羽先替曹操拔了頭籌,這不啻是一個暗示:搭臺唱戲的是劉備,砸臺子的也是劉備這哥兒倆。顏良被斬后,《魏書·袁紹傳》記云:“紹渡河,壁延津南,使劉備、文丑挑戰(zhàn)?!薄段涞奂o(jì)》所述略同,文丑就死于是役(非如小說所云被關(guān)羽斬殺)。但《蜀書·先主傳》《后漢書·袁紹傳》都未提到劉備參加延津南岸的戰(zhàn)事。《魏書·荀攸傳》有一段記述值得注意:

    太祖拔白馬還,遣輜重循河而西。袁紹渡河追,卒與太祖遇。諸將皆恐,說太祖還保營,攸曰:“此所以禽敵,奈何去之!”太祖目攸而笑。遂以輜重餌賊,賊競奔之,陳亂。乃縱步騎擊,大破之,斬其騎將文丑。

    從白馬“循河而西”正是延津。這里亦未見劉備出戰(zhàn),是袁紹親率大軍渡河而來。延津之戰(zhàn)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于第二十六回,采用武紀(jì)與袁傳說法,讓文丑、劉備前后殺到。只是小說里又將關(guān)羽差遣一回。但劉備遠遠看見“漢壽亭侯關(guān)云長”大旗,來不及招呼已被曹兵沖散。整個官渡戰(zhàn)役期間,小說敘事焦點置于劉備、關(guān)羽兄弟暌隔之念,中間插入關(guān)羽辭別曹操,封金掛印、過五關(guān)斬六將諸事。劉備一邊則虛寫,關(guān)羽先后斬顏良、文丑,袁紹兩番拿劉備問罪,大有寄人籬下之況味。蓋因《三國志》于此語焉不詳,小說家自有虛構(gòu)余地。但是,前后皆以劉備、關(guān)羽相呼應(yīng),這條若隱若現(xiàn)的主線使得戰(zhàn)爭敘事顯得有些支離破碎。

    關(guān)于劉備在官渡戰(zhàn)役中的活動,《先主傳》透露一個重要事況:

    曹公與袁紹相拒于官渡,汝南黃巾劉辟等叛曹公應(yīng)紹。紹遣先主將兵與辟等略許下。關(guān)羽亡歸先主。

    按,《武帝紀(jì)》亦謂:“汝南降賊劉辟等叛應(yīng)紹,略許下。紹使劉備助辟。公使曹仁擊破之。備走,遂破辟屯?!眲鋷Пト昴?,是深入敵后的戰(zhàn)略運動,這事情顯然比延津出戰(zhàn)重要。汝南在許昌以南,靠近荊州,此番遠征路途之遠甚于小說中關(guān)羽千里走單騎。《先主傳》和《關(guān)羽傳》都提到關(guān)羽此時已回歸劉備(《關(guān)羽傳》有謂“奔先主于袁軍”),可想關(guān)羽亦隨同南下,其陣容頗壯。奇怪的是,《關(guān)羽傳》《袁紹傳》及其他諸傳竟未提及此事?!度龂尽分T傳記述官渡戰(zhàn)役是有一搭無一搭,筆墨缺省太多,或是給人遮掩之感。

    與《三國演義》敘述有所不同,實際上劉備先后有兩次南下運動。上引《先主傳》一段文字后,緊接有以下一節(jié):

    曹公遣曹仁將兵擊先主,先主還紹軍,陰欲離紹,乃說紹南連荊州牧劉表。紹遣先主將本兵復(fù)至汝南,與賊龔都等合,眾數(shù)千人。曹公遣蔡陽擊之,為先主所殺。

    這段記述表明:一、劉備會合劉辟襲擊許昌的計劃沒有完成,原因是被曹仁阻擊;二、劉備自汝南返回袁紹本部,至此與袁紹尚為盟友;三、其后,劉備想脫離袁紹,以聯(lián)結(jié)荊州劉表為由,率本部兵馬再度抵達汝南。問題是,陳壽的表述極為簡略而迫促,如“先主還紹軍,陰欲離紹,乃說紹南連荊州牧劉表”一句,將兩件事并在一起說,好像是這樣一個敘述邏輯:劉備之所以返回,是要勸說袁紹派自己去聯(lián)絡(luò)劉表,借以趁機脫身。如果說劉備當(dāng)時就想脫離袁紹,回來豈非多此一舉?其實,此中必然有一個時間間隔,或由形勢變化,或是終于意識到袁紹不堪大任,劉備這才決意離去。

    劉備撤了,袁紹是否覺得被人涮了?沒有文字記載。

    問題還不止于此。劉備第一次前往汝南,是要會合投靠袁紹的黃巾余黨劉辟,一起襲擊許昌?!段涞奂o(jì)》《先主傳》都是這么說的。但有意思的是,劉辟此人數(shù)年前早已就戮。正是《武帝紀(jì)》建安元年紀(jì)事中說到,“汝南、潁川黃巾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shù)萬,初應(yīng)袁術(shù),又附孫堅。二月,太祖進軍討破之,斬辟、邵等。儀及其眾皆降”。劉辟是被曹將于禁所部干掉的,《于禁傳》亦云:“從征黃巾劉辟、黃邵等,屯版梁,邵等夜襲太祖營,禁帥麾下?lián)羝浦?,斬辟、邵等,盡降其眾?!薄度龂尽泛我匀绱隋e乖?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對此大惑不解,感嘆“一紀(jì)中已歧互若此”。其實,這倒不一定就是搞錯了,大變活人亦自有其妙用,考慮到陳壽竭力維護曹操的撰史立場,抑或杜撰“偽事件”作為一種敘事策略?

    官渡的搏殺不僅是王寇之役,歷來還被認為是以少勝多的著名戰(zhàn)例。不過,所謂以少勝多,宣傳要訣在于交戰(zhàn)雙方寡眾懸殊。如果是比例接近,以少獲勝亦自可嘉,卻不至于讓人津津樂道。官渡一役,《三國志》所述雙方兵員相去甚遠,倒是讓人大感驚訝?!段涞奂o(jì)》竟稱曹、袁兩邊人數(shù)為一比十。如謂:“是時袁紹既并公孫瓚,兼四州之地,眾十余萬,將進軍攻許?!庇郑骸皶r(曹)公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绷硗?,《荀彧傳》亦稱曹操“以十分居一之眾,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

    然而,《武帝紀(jì)》描述雙方布防倒完全不像是兵力懸殊的樣子。是謂:“八月,紹連營稍前,依沙塠為屯,東西數(shù)十里。公亦分營與相當(dāng)?!笨梢韵胂?,倘若沒有相應(yīng)的兵力,其“分營與相當(dāng)”從何說起?陳壽既要宣揚曹操的威武之師一以當(dāng)十,又要讓曹軍擺出大兵團作戰(zhàn)陣勢,故而武紀(jì)及諸傳描述戰(zhàn)場態(tài)勢多用“相拒”“相持”一類字眼。當(dāng)然,需要強調(diào)敵眾我寡時自有另一套說法。譬如,《荀彧傳》即謂:“太祖保官渡,紹圍之?!?/p>

    根據(jù)武紀(jì)、袁傳,雙方移兵官渡后,基本上是對攻的陣地戰(zhàn)。武紀(jì)曰:“紹復(fù)進臨官渡,起土山地道。公亦于內(nèi)作之,以相應(yīng)?!睂嶋H上曹軍并未被袁軍所包圍,袁紹沒有那么大的兵力優(yōu)勢。袁傳的記述較為詳細:

    紹為高櫓,起土山,射營中,營中皆蒙楯,眾大懼。太祖乃為發(fā)石車,擊紹樓,皆破,紹眾號曰霹靂車。紹為地道,欲襲太祖營,太祖輒于內(nèi)為長塹以拒之。

    再看《后漢書·袁紹傳》,相關(guān)文字亦略同?!度龂萘x》第三十回描述的雙方攻防戰(zhàn)就取自這一節(jié)。這種工事對壘不同于馬背上廝殺,雙方既是相持日久,任何一方兵力不可能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所以,武紀(jì)裴松之注對雙方兵力懸殊的說法提出有力質(zhì)疑:

    臣松之以為魏武初起兵,已有眾五千,自后百戰(zhàn)百勝,敗者十二三而已矣。但一破黃巾,受降卒三十余萬,余所吞并,不可悉記。雖征戰(zhàn)損傷,未應(yīng)如此之少也。夫結(jié)營相守,異于摧鋒決戰(zhàn)。本紀(jì)云:“紹眾十余萬,屯營東西數(shù)十里。”魏太祖雖機變無方,略不出世,安有以數(shù)千之兵,而得逾時相抗者哉?以理而言,竊謂不然。紹為屯數(shù)十里,公能分營與相當(dāng),此兵不得甚少,一也。紹若有十倍之眾,理應(yīng)當(dāng)悉力圍守,使出入斷絕,而公使徐晃等擊其運車,公又自出擊淳于瓊等,揚旌往還,會無抵閡,明紹力不能制,是不得甚少,二也。諸書皆云公坑紹眾八萬,或云七萬。夫八萬人奔散,非八千人所能縛,而紹之大眾皆拱手就戮,何緣力能制之?是不得甚少,三也。將記述者欲以少見奇,非其實錄也。按《鐘繇傳》云:“公與紹相持,繇為司隸,送馬二千余匹以給軍?!北炯o(jì)及《世語》并云公時有騎六百余匹,繇馬為安在哉?

    裴注的駁議在在透徹,每一條都很有說服力。僅曹軍獲勝后坑殺袁軍七八萬人(《獻帝起居注》謂七萬,《后漢書·袁紹傳》謂八萬),這絕非不足一萬士卒所能辦到。

    曹操以一萬兵力戰(zhàn)勝袁紹十萬人馬,在小說家看來亦有悖常理。《三國演義》給出的雙方總兵力盡管也是這個比例,卻將員額都增至七倍:曹軍為七萬,袁軍為七十萬。但關(guān)鍵是,小說中袁軍并未將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官渡戰(zhàn)場。第三十回寫到袁軍部署: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審配曰:“今可撥十萬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紹從之。

    七十萬大軍何以只用十萬守官渡?其余六十萬干嗎去了?小說未予明說。但是,小說家知道一比十的配置沒法搞陣地戰(zhàn),以曹軍七萬對付人家十萬還說得過去,因而不得不修正《三國志》的懸殊比例。小說家講史不能沒有現(xiàn)實感,史家講故事倒是直奔革命浪漫主義。

    曹操之所以能于官渡勝出,按武紀(jì)、袁傳之說,主要是斷了袁軍的糧草。一次是派徐晃等偷襲運糧車(武紀(jì)稱袁紹運糧車有“數(shù)千乘”之多),一次是曹操親率五千人馬攻擊轉(zhuǎn)運糧草的烏巢。后一次是許攸的主意,許攸本是袁紹的謀士,因貪賄被究劾,投奔了曹操。袁紹得知烏巢被攻,做出一個錯誤決策,只派少量騎兵往烏巢救援,卻讓張郃、高覽等主力部隊去攻打曹操大營。這大概是搬用“圍魏救趙”的戰(zhàn)法。但張郃等拔寨不成,聞?wù)f淳于瓊守衛(wèi)的烏巢已失,便投降了曹操。于是袁軍大潰,袁紹帶著袁譚棄軍而走。

    這也是小說第三十回后半截的故事梗概。小說因為有細節(jié)鋪墊,讀來倒不覺突兀,尤其最后袁軍潰敗一節(jié)處理尚好。裴松之為《魏書·張郃傳》作注,參核武紀(jì)、袁傳,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本傳稱張郃等降曹是見大勢已去,而武紀(jì)、袁傳說是張郃投降而導(dǎo)致袁軍大潰,彼此因果參錯。其實,無論孰因孰果,這都過于簡率。相比之下,小說敘述多少有些層次:讓降曹的張郃、高覽往劫袁紹大寨,又揚言攻鄴郡、取黎陽,斷袁軍后路,然后曹軍八路齊出……這才使袁軍俱無斗志,徹底崩潰。耗費這些筆墨,是彌補史傳敘述可信性之缺失。

    以糧草定勝負,看似很有道理,其實大謬不然。因為袁軍并非小股部隊縱深突入,十萬大軍糧草不可能只囤于烏巢一處。官渡戰(zhàn)役戰(zhàn)場拉得很開,從白馬、延津斜插西南,迤邐二百余里,諸史并未說到袁紹的戰(zhàn)爭動員能力不足。相反,如《魏書·趙儼傳》則謂:“時袁紹舉兵南侵,遣使招誘豫州諸郡,諸郡多受其命?!边B許昌以南的豫州諸郡都響應(yīng)袁紹,而近處河內(nèi)、東郡一帶何愁不能解決一時之給養(yǎng),其十萬之眾怎么突然就不戰(zhàn)而潰?

    再看《三國志》和《后漢書》兩篇袁傳,都說到當(dāng)?shù)匕傩斩嗯央x曹操而倒向袁紹,一曰:“太祖與紹相持日久,百姓疲乏,多叛應(yīng)紹,軍食乏?!币辉唬骸跋喑职儆嗳眨幽先似@?,多畔應(yīng)紹。”這就是民心向背,在史家敘述中也完全被忽略了。

    其實,曹軍也缺糧,劫了對方運糧車卻“盡焚其谷”,人家的糧草未能為己所用。袁軍沒有糧草就趴窩,曹軍不吃不喝還能打勝仗,這也太神了。陳壽倒是在《賈詡傳》中給出一個制勝法寶,說來簡單至極,就是破釜沉舟,決一死戰(zhàn):

    袁紹圍太祖于官渡,太祖糧方盡,問詡計焉出,詡曰:“公明勝紹,勇勝紹,用人勝紹,決機勝紹,有此四勝而半年不定者,但顧萬全故也。必決其機,須臾可定也?!碧嬖唬骸吧??!蹦瞬⒈觯瑖鷵艚B三十余里營,破之。紹軍大潰,河北平。

    本來是被人家包圍,這下曹操豁出去玩命,須臾之間就來了個反包圍。這種描述缺乏起碼的可信度。賈詡夸贊曹操“四勝”,有“決機勝紹”之說,卻又認為半年之久搞不定對方是“但顧萬全故”,那么曹操的“決機”原本何在?

    作為一種歷史文本,官渡戰(zhàn)役唯獨沒有疑問的一點是曹勝袁敗。那些年湮代遠的故事殘缺不全,卻有著僭述的特征。似乎對史家來說,過程只是想象與敘述,或曰某種建構(gòu),而結(jié)局才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因為結(jié)局早已判定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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