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屠戶

俗話說，沒有了張屠戶還不吃豬肉了？

這嗑在我們屯子還真不能嘮。我們屯子殺豬的還真是張屠戶，逢年過節(jié)要?dú)⒇i還真得找張屠戶，張屠戶不給你殺豬，你吃啥豬肉！

劉老疙瘩不信，殺個豬有什么難的，不用你張屠戶，我照樣吃豬肉。劉老疙瘩這想法除了年輕氣盛，還因跟他一起過活的老爹夏天時死了，老爹一死他便說了算，老爹在，他們家的豬必讓張屠戶宰殺無疑。

日子進(jìn)了十二月，北方的大雪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地落了幾場，河面已經(jīng)走得住人了，殺年豬便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了。劉老疙瘩把殺豬的一應(yīng)用具弄好，便開始自己殺豬。劉老疙瘩的老婆張大琴極力阻攔，被劉老疙瘩瞪著眼睛吼了幾句，抹著淚閃一邊去了。劉老疙瘩便和幾個同樣年輕氣盛的哥們兒開始?xì)⒇i。

幾個人把豬捆了，抬到殺豬案子上時，一哥們兒突然說了一句：“誰會驗豆啊？”

就全怔住了，沒人會。都看過張屠戶拿一把鉗子，拽住豬舌頭看，確定豬有沒有豆，能不能殺。劉老疙瘩漲紅了臉，害怕豬有豆，豬有豆吃不是扔不是，能鬧心死人。劉老疙瘩已是騎虎難下，一揮殺豬刀說：“不管了，殺！”幾個人摁住豬，劉老疙瘩手握殺豬刀沖著豬脖子就攮了進(jìn)去。劉老疙瘩看過好多回張屠戶殺豬，雖然沒親自殺過，但覺得照葫蘆畫瓢應(yīng)該問題不大。拔出刀，沒看到應(yīng)該噴濺的豬血，就愣住了，哥兒幾個都愣住了，一愣神，手下的勁兒就卸了，豬一個翻滾下來，滿地打滾，力氣大得驚人，大有掙斷繩索之勢。劉老疙瘩和哥兒幾個臉都白了，想撲上去摁豬，腳卻往后退。不知誰喊了一句：“快抄棒子削，一會兒掙開跑了?！睅讉€人猛然驚醒，飛快找來木棒子，照著豬就是棍棒交加，片刻把豬打得奄奄一息。瞧著就要斷氣了，有知道的，焦急地說道：“得趕緊把豬血放出來，要不血進(jìn)肉里，就沒個吃了?！眲⒗细泶袷掷锏臍⒇i刀直哆嗦，一刀沒放出血來，氣盛的勁兒早跑沒了。正不知咋辦呢，張大琴領(lǐng)著張屠戶跑來了。剛才張大琴看一刀下去豬沒出血，便飛跑著去找張屠戶了。

張屠戶大步流星來到奄奄一息的豬前，一把從劉老疙瘩手里拽過殺豬刀，沉著臉喝了一句：“把豬抬到案子上?！?/p>

眾人如夢初醒，連忙把豬抬到案子上。張屠戶上前，刀光一閃，一尺來長的殺豬刀便沒進(jìn)了豬脖子。抽刀，有血從刀口緩緩滴出來。張屠戶眉頭一緊，喊了一聲：“豬頭沖下抬起來！”幾個人立刻拿了一根長木棒，穿過捆著的豬腿，木棒上肩，一面兩人，一使勁兒把豬頭沖下立了起來。片刻，豬血突然從刀口噴射出來。

豬血放完，張大琴也把大鍋里的水燒得翻滾了，劉老疙瘩小心翼翼把磨好用來刮豬毛的鋤板遞給張屠戶，張屠戶接過鋤板，看了一眼劉老疙瘩說：“澆水吧！”

不一會兒，豬便成了白條豬，滾圓的橫在案板上。張屠戶圍著豬看了看，仔細(xì)瞧了一眼半吐出來的豬舌頭，望著劉老疙瘩說了一句：“這豬有豆?！?/p>

劉老疙瘩一直不敢看張屠戶，張屠戶的這句話讓他一下癱坐在地。張大琴立刻哭嚎著沖過來撲打劉老疙瘩，劉老疙瘩垂著頭，一聲不吱地任憑張大琴打罵著。

劉老疙瘩緩緩抬起頭，望著張屠戶羞愧地問了一句：“叔，咋辦呢？”

張屠戶嘆了一口氣：“舍不得扔，就高溫靠了吧！最好，別讓孩子吃?！?/p>

張大琴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張屠戶四下看看，那幾個年輕人早跑了，低聲說道：“要不，悄悄送到鄉(xiāng)里的生豬收購站吧，只是，價錢低得很?！?/p>

劉老疙瘩和張大琴眼里頓時現(xiàn)出了光亮，望著張屠戶說：“能行？”

張屠戶點點頭，說了一句：“別說我說的，就說殺了兩頭豬，留一頭賣一頭，給你什么價你就什么價賣?！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

劉老疙瘩和張大琴從地上爬起來，對視了一眼說：“錯不了的，張叔在生豬收購站干過的?！?/p>

張屠戶的確在鄉(xiāng)里的生豬收購站上過班，是生豬收購站的王站長慕名而來請去的，還答應(yīng)給解決編制，讓張屠戶成為正式員工。張屠戶很高興，可去了兩個月，就回來了，任王站長怎么來說，也不再去了。屯里人都很不理解，在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能成為公家的人，是幾輩子積德才能修來的??！張屠戶說放棄就放棄了，咋那么傻呢！不干的原因張屠戶不說，便沒人知道，一直是個謎。

后來我長大外出念書，畢業(yè)后在縣城工作，一次回屯看望父母，正巧張屠戶在，他已經(jīng)老了，豬也殺不動了，但精神還很好，我問候他，他看看我說：“縣城里好吧？”

我笑笑說：“還行，物品豐富點?！?/p>

張屠戶說：“吃豬肉罐頭嗎？”

我一愣，說：“吃啊，很方便的，味道也不錯。”

張屠戶似乎猶豫了一下說：“能不吃就別吃，沒營養(yǎng)，也不太好。”說完，起身跟我父母打了一聲招呼，便走了。

我怔怔地看父親，父親嘆了口氣說：“張屠戶現(xiàn)在跟我很談得來，啥都跟我說，你知道他當(dāng)年為啥不去生豬收購站上班嗎？他驗豬驗得特別準(zhǔn)，他驗出的豆豬收購站也要，低價收，然后賣給縣里做豬肉罐頭的廠子……他說，自己的心像是被殺豬刀天天捅著一樣?。　?/p>

我說：“豆豬肉經(jīng)過高溫處理問題不大的！”說這話時，我覺得自己吃過的豬肉罐頭要從自己的胃里拼命爬出來一樣。

父親說：“真的嗎？”

我點點頭，很無力。

父親嘆了口氣說：“別讓張屠戶知道啊，他應(yīng)該成為一個公家人的?。　?/p>

回縣城去，去屯頭的公路上等客車，張屠戶竟然也在。我招呼他：“張叔也去縣城??！”

張屠戶笑了一下，搖頭說：“不去，等你，跟你說句話。你爸給你說了吧？”

我說：“說了，張叔您人好?！?/p>

張屠戶呸了一口說：“我當(dāng)時真是咽不下那口氣的，你說咱們莊稼人養(yǎng)口豬那么容易呢嗎？他們讓我驗豆，驗出來價錢低得要命，他們卻高價賣……我能干讓咱們莊稼人吃虧讓他們撈油的事嗎？什么豆肉不豆肉的，讓他們收，咱們莊稼人干啥要養(yǎng)肥他們……”

我頓時蒙住了。張屠戶說的，和父親說給我的，根本就不在一條線上。

車來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車。車開了，張屠戶突然喊了一聲：“別吃縣里的豬肉罐頭??！”

這句，在車起步的轟鳴中，我竟清晰地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