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上大學時曾有個表格要填。其中一欄是愛好,可填多項,想了想,我在第一項里填了旅游。其實,那時我并不太理解什么是旅游。但這模糊的念頭卻從那時起成為我生活中重要的內(nèi)容,幾十年持續(xù)至今。
我上的是師范院校,每月學校發(fā)22元的伙食費。女生用這筆錢吃飯綽綽有余。那時食堂的早餐通常是窩頭、咸菜、黑醬湯。黑醬湯免費,盛在一個鐵皮桶里,隨便舀,用于佐餐。為了提味,湯上漂浮一些蔥花兒,入夏時,還會漂浮一些菠菜葉。天熱時,和菜葉一起漂浮的還有一種叫“油旱”的小蟲子,很小,黑灰,像一個個小影子,被勺子攪了,到處躲閃,不被我在意。有時是小米干飯配土豆絲或熬白菜。窩頭用粗糧飯票加錢票,二兩糧票二分錢一個窩頭。咸菜是蘿卜條,灰褐色,手指粗細,一分錢五六根。吃小米干飯時沒有湯,大師傅用鐵勺舀菜時會捎帶著舀點兒菜湯,吃到最后,兌點兒水,充當湯。小米飯和菜搭配的一份飯,需要二兩粗糧票和五分錢票。如此,早餐的費用大約六七分錢。午飯最常吃的是饅頭和面條。面條有兩種,白面條和高粱面條。饅頭和白面條用細糧票。饅頭像長方形的小枕頭,二兩糧票二分錢一個。一碗白面條二兩糧票七分錢,一碗高粱面條二兩粗糧票五分錢。澆面的鹵一毛錢。鹵盛在兩口大鍋里,一口鍋里是沒有什么油星的熬白菜或熬茄子,另一口鍋里是肉湯和肉片。肉片很薄,湯一動,它們就如被風吹了的樹葉似的在湯面上飄來蕩去,有了靈魂一般難以捕捉。打飯時,幾乎每個學生的臉上都賠著笑,笑給那掌勺的大師傅,同時眼睛緊盯著他手里的勺子,期望他舀肉片時的動作穩(wěn)健點兒,準確點兒,稍偏稍正,就是多一兩片或少一兩片肉的現(xiàn)實。那時的人普遍愛吃肥肉,買肉時先看膘肥不肥,用手指比畫,買到三指厚的肥膘肉是件高興的事。晚飯就簡單了,是早餐的翻版。如此,我每月的伙食費大概用15元,有10元的節(jié)余。
大二暑假時,我竟從伙食費里攢了五十六元八角及五斤糧票。我托高中的一個同學,把本省糧票換成了全國糧票。那同學是軍干子弟,感覺部隊的人用的都是全國糧票。錢和糧票團在一起,用花手絹包了??吹剿揖烷_始盤算去旅行的事。
我將開始我的第一次旅行。
1
旅行,要去的地方陌生才好。
我這樣認為。
我有一本墨綠色塑料皮的《中國地圖交通手冊》,打開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彩色的中國地圖,它是用四五種淡綠淺藍青灰鵝黃水紅等顏色繪制的行政區(qū)域圖,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qū)擁擠在手掌大小的圖里,密集地標注著許多地名。有的地名我聽說過,更多的地名則完全陌生。地名的字體按地方的重要性而大而小。最大的兩個字是“北京”,它標注在一個紅色的五角星旁。這樣大家都明白,有五角星的北京是首都所在地。比“北京”小一點兒的地名是各省會城市,再小一點兒的是比較大的城市,更小一點兒的是中等城市,最小的就是縣了。再翻一頁,是中國交通圖,黑色的是鐵路線,紅色的是公路線,藍色的是航空線,沒太注意海上交通線,忽略了它的顏色,因為海是很遙遠的地方。我根本沒注意航空線,那時候,坐飛機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就是一個傳說中的故事。地圖的后幾十頁,是分省繪制的地圖,同樣手掌大小,但清晰詳細了許多。
我把地圖反復地看了幾遍之后,決定西行,終點是西安。
西安是盛唐古都,這是歷史常識。去西安的路途,還兩個地方想去,一個是臨潼,一個是華山。臨潼的興趣源于白居易的《長恨歌》,那句“華清池水洗凝脂”像歌的旋律縈繞心里。華山的興趣源于童年時看過的一部電影《智取華山》,那部黑白電影里展示的刀劈斧砍樣的大山讓我印象深刻。
真要去旅游了,我突然覺得它不是一個沒怎么出過遠門的女孩可以單獨的行動。
陌生的地方意味著方位混沌,舉目無親,食宿無著,孤獨無助……
于是,我決定結(jié)伴而行。
我們班有十個女生,琢磨了一番,我覺得和我一樣有旅行愿望的人可能就是睡在我下鋪的W了。
W的個子很高,比一般男生都高。她上學前在一個紡織廠工作五六年了,如此,按政策,她帶薪上學,因此比其他同學富有。W說,在那工廠,她并沒做過真正的紡織工。W是廠籃球隊的隊員,打中鋒。那時代,很多大型的國有企業(yè)都有這樣那樣的體育專業(yè)隊,以籃球隊居多。
外表高大威猛的W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父是湖南人,在民國時期任過教育部門的高官。新中國后,經(jīng)過歷次運動,他逐漸從南京,從北京,從省城,輾轉(zhuǎn)到一個小城市,在那里一個大學的圖書館做管理員。有一個周末,W曾帶我去她家玩,見過她的父親,是個頭發(fā)銀白臉龐紅潤的老頭兒,個子很高,穿著一套軟質(zhì)的淺灰色衣服,笑容可掬地從兩排灰磚房中走來??吹轿遥匦α艘环?,說了幾句湖南話,我沒聽懂。W說,她父親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就在那灰磚房里,那房子是圖書館,有很多很多的書。W還說,知道嗎?解放前,我父親寫的一個字就能賣一塊銀元。一塊銀元是什么概念?駱駝祥子拉一天車也就掙二十個銅板,一塊銀元就是一百個銅板。他寫什么字?毛筆字??!我對她父親肅然起敬。W的母親膚色白皙,微胖,很慈祥的樣子,見到我,竟拉著我的兩只手很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看后微微一笑,沒說什么。我問W,W說,我母親喜歡看手相。她跟我說了,你是可交之人。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一雙普通的手,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許是受家學的影響,W的古代文學很好,張嘴就是詩經(jīng)楚辭漢賦,很多篇先秦諸子散文如數(shù)家珍,唐詩宋詞像她的口頭語。她總這樣說話,人有時候顯得有點兒書呆子氣。二十五歲的人了,沒談過戀愛。
我說:西安應(yīng)該很好玩。
W說:是??!
我說:我們?nèi)ノ靼餐妫?/p>
W說:好??!
我們就決定去西安了。
真正成行時,并不只有我和W,又加入了娟子、張建國和張建國的弟弟狗兒。娟子是W早前籃球隊的隊友,圓臉,個子也很高,性格大大咧咧,和人見面熟。張建國認識娟子,之前并不認識W。我始終沒弄明白他和娟子是什么關(guān)系,有點兒像同事,有點兒像朋友,有點兒像鄰居。娟子說,出門在外,有個男的安全。這樣說,有道理。狗兒只有十來歲,時時刻刻在蹦在跳,不說話,像個啞巴。娟子又說,我們都沒有照相機,張建國有照相機。果然,出發(fā)時,我看見張建國的胸前掛著一個照相機。1979年,照相機是個稀罕物。張建國見我不時地瞟那相機,就很灑脫地把它從脖子上拿下來,遞給我說,看看吧!相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包著褐色皮殼的海鷗牌相機,照相時需打開一側(cè)的皮殼,露出機身的上部和前部。前部有個圓孔,是鏡頭,上部有幾個按鈕,其中一個是快門,按一下,機身里就輕巧地咔嚓一聲。張建國說,我們最好從臨汾出發(fā)。他認識臨汾火車站的一個檢修工,檢修工拎著一把榔頭,對南來北往的車輛敲敲打打,悉知它們開向哪里。我們搭他指引的一列貨車往西,也省了路費。這暑天夏日的,快熱死人了!坐在敞篷車上一定涼快!我說,貨車會在我們想下車的地方停嗎?它要是不停怎么辦?張建國說,從臨汾往西的火車,到了孟原都會停。從孟原,我們再想辦法去西安。孟原?孟原是什么地方?我在地圖上找不到它的蹤跡。張建國說,孟原不是普通的車站,所以沒有一般車站的標志,也沒有候車室。孟原是三省鐵路的列車中轉(zhuǎn)站。往來于山西、陜西、河南的火車,無論是貨車還是客車,到了那里都得停車,幾分鐘幾小時甚至幾天地停,等待重新調(diào)度,再開行。坐過火車的人差不多都有一種經(jīng)歷,車走著走著,沒到站,就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停車了,這停車的地方可能就是孟原之類的地方。夜里在這樣的地方停車,透過車窗往外看,四處黑燈瞎火,有燈光,在遠處,星星點點,是人家居舍的燈,再有燈光,忽遠忽近,是一束一束的從什么地方照射來的探照燈。
于是,我們一行人,在夏日的一個傍晚,趁著朦朧的夜色,到了臨汾火車站的貨場。
我們躡手躡腳地跟著一個工作服上滿是油污的大叔在幾列停在鐵軌上的黑乎乎的貨運火車旁走啊走。張建國小聲而神秘地說,搭貨車不能喧嘩,讓人發(fā)現(xiàn)就搭不成了。大叔說,不是鐵路的工作人員,靠近貨車,會被認為是偷東西的賊。只要順手,那些賊什么都偷,偷糧食,偷煤炭,偷鋼鐵,偷水泥,偷紅薯干,偷糖蘿卜……到了夏季,賊的鼻子也很靈,能聞出車廂里裝運的是什么蔬菜和水果。正說著,我聞到一種味道,聽到一種聲音,借著些許的燈光,看到一節(jié)車廂的一塊木板上被鑿了拳頭大小的洞,有味道很大的花椒粒從洞里窸窸窣窣地往外流,落了地,聚成一小堆。洞口有新鮮的木茬兒白刺刺地里出外進。大叔說,我們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那洞肯定是賊弄的,他沒走遠,是我們的出現(xiàn)驚了他,躲到了暗處。這時候有人抓賊,你們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
我們急速地走過一列車,又走過一列車,每列車都有幾十節(jié)車廂。走在兩列車之間,像走在一個又一個的小胡同里。終于,我們停下腳步,大叔用手里的榔頭敲著那節(jié)車廂的一塊鋼板,當當響,說,就上這節(jié)車廂吧!它裝的是石子。一般情況,石子不招賊,巡車的人也不大注意。石子只裝半車廂,平坦,能坐能躺。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我始終沒看清大叔的臉。
車廂邊有鋼鐵小梯子,順著它爬上車廂,從廂邊跳下,我的腳踏在有點兒硌腳的石子上。
我們男女有別,張建國和他的弟弟狗兒坐在一個角落,我、W和娟子坐在另一個角落。
為了坐得舒服點兒,我們都坐在了自己隨身帶的包上。
我的包就是平時用的軍綠色書包,包里有一件襯衣一條褲子一條短褲一件背心,還有一條洗臉手巾。
W的包也是書包,比我的大點兒。
張建國除了書包,還有個比書包大點兒的黑色布袋,四四方方。他說那是暗防袋,照相時用得著。
娟子是一個花布包,裹得圓圓扁扁,夾在胳膊彎里,使她整個人看上去像個走親戚的小媳婦,我?guī)状蜗胄?,不好意思笑?/p>
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終于聽到從車頭方向傳來一聲悠長的鳴笛,好多節(jié)車廂的銜接處發(fā)出一陣金屬部件的磕碰聲,車廂開始移動了。
炎熱的天氣有了風的涼爽。
一次旅行開始了。
2
在夜幕中行駛的火車越來越快。
我們在夏日感覺到的涼爽所帶來的愉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它很快就被寒冷所替代,尤其夜半時分。那時我體會到,有的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如炎熱。若在靜止狀態(tài),或正常運動時,熱就很強大,包圍了身邊的一切,像一層捅不破的熱霧,伸展四肢,觸及到的仍是熱。但是,在飛馳的敞篷火車上,速度產(chǎn)生了風,風變冷,變硬,像帶芒刺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著軀體,使那熱霧不堪一擊,蕩然無存。
夜逐漸地深,冷也逐漸地深。
為了御寒,我們把包里的衣物都拿了出來,胡亂地披掛在身上??墒且廊焕?。于是,三個女孩不由自主地擁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一刻,我想起了鄰家某個古舊的柜子上彩繪的一幅童子嬉戲圖,幾個孩子不分你我地擁擠在一起,大概就是我們的樣子。
張建國把狗兒摟在懷里,兩人的頭鉆進暗防袋,又方又圓地黑成一堆。
車不停,好像越開越快。
車從開了就沒停。
黑暗中,除了我們自己,除了偶爾在車邊掠過的樹木黑影,怕是再沒誰知道在一節(jié)裝著石子的貨車上有幾個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人了。
我站起身,頭探出車廂邊。我看到火車頭像個發(fā)瘋的怪物似的拖著長長的車廂狂奔。它正在拐彎,亮著燈,噴著白氣,那氣在夜色里顯得極白,白得像光,四散開來,又追隨著固執(zhí)而有力的車頭連滾帶爬。我知道,那個拐彎的車頭里起碼有三個人,他們是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工。我很希望他們能發(fā)現(xiàn)我們,把我們當賊抓了。我扯著嗓子大喊了幾聲,但它們在黑暗中顯得很微弱,瞬間就被無比的空曠吞噬了。
娟子用有點兒幽怨的眼神看著那堆暗防袋,她大概在埋怨張建國帶我們搭貨車的餿主意。
W閉著眼,好像在想什么。
我看著夜空,盼著早一點兒能到那個孟原。
又行駛了很久。
半夜,車終于停了。
孟原到了。
我手腳發(fā)麻動作笨拙地從車廂上下來。
其他人也如此。
落地,走了幾步,我們的精氣神兒又回來了。
我們到了一個視野開闊點兒的地方,都匍匐在地上。張建國要求我們這樣做。他說,不要被車站的人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就搭不成去西安的車了。我們要耐心地等。誰眼神好?注意那些移動的火車頭,看清楚車頭上的字??茨亲质遣皇俏靼茶F路局的字樣。有那字的車頭,就是開往西安方向的。我們必須再搭貨車走,除了它,沒別的辦法??蛙囋谶@里停,但不開車門。
面對無邊的夜色,似乎只有張建國有主意。
有幾束探照燈的燈光在我們的頭頂掃來掃去,四周除了火車還是火車,看不到人。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部什么看過的電影,我是偵察兵,是小分隊尖刀班的一員。
熱,卷土重來,依然強大。匍匐在地不久,又渾身是汗了。我忘卻了坐敞篷車的寒冷,又在期盼著另一個敞篷車廂接納我們。
我眼神好,緊盯著有動靜或移動的火車頭。
一點多,我看到了一個火車頭在鐵軌上漂移,它的車體上有西安鐵路局的字樣。它移向一列長長的車廂,那些車廂由悶罐車和敞篷車組成。車頭靠近了車廂,咣當了幾聲,與車廂們連為一體。
我說:是去西安的車!
張建國揮了一下手,帶頭爬起身,跳躍著朝那火車跑去。我們緊隨其后。
我們有點兒輕車熟路地跑到一節(jié)敞篷車廂前,找到鋼鐵小梯子,一個挨一個,手拉腳蹬地往車廂上攀爬。
正爬著,聽到一個聲音。
下來!
我們停住了動作,僵在梯子上,扭頭看,看到車下站著一個穿鐵路制服戴大蓋帽的人。他手里提著一盞燈,像樣板戲《紅燈記》里李玉和提的那種燈。他抬了抬手,把燈光照在我們身上。
他說:下來!下來!下來!
張建國說:我們要去西安。
他說:去西安也不能坐這車!下來!
他語氣嚴厲,說了話,竟吹著口哨晃蕩著燈走了,越走越遠。
張建國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揮了一下手,然后翻身一躍,消失在車廂里。
隔著廂板,我們聽到張建國的聲音。
張建國說:上!
我們就都上了車,到了車廂里。
車廂里裝的是鋼筋,碼得挺整齊,很肅穆。
我們在堅硬的鋼筋上坐了下來。
張建國說:剛才那個人不是車長就是押車員。他在巡車,巡完了,就該開車了。我們別出聲,讓他忘了我們。
于是我們斂聲屏氣。
其實,在我們上車前,車廂里已有一個人了。他獨自坐靠在一個角落里,抽著煙。煙頭明亮時,隱約看到他有一張消瘦的臉,眉骨和嘴巴凸起,像個蒼老的猴子。他的身邊有一個碩大的用繩索捆綁的行李卷,外層是紅花綠葉的褥子面。我認為他是河南的農(nóng)民,好像只有河南的農(nóng)民出門在外攜帶這樣的行李。
河南農(nóng)民沒理我們,我們也沒理他。
我們一樣靜悄悄。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聽到了那口哨聲,它漸漸近了。我們大氣不敢出,期望那聲音漸行漸遠。但是,它突然停止了,終止在離我們最近的車廂外。接著有了燈光,晃動著,由下而上,一直晃到車廂上方,于是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形。他用手里的燈光晃了一遍整個車廂,然后把一片光落在河南農(nóng)民的身上。河南農(nóng)民被那光嚇到了,又像被無形的刀捅了一下,感覺到疼,本能反應(yīng),跳起身,拽了一下行李卷,佝僂著身體在車廂邊閃了閃,消失在車廂外。
那人跳到車廂里,用燈照了照我們。
他說:我不是說過不能上車嗎?
張建國說:我們要去西安。
他說:我不是說過去西安也不能坐這車嗎?
張建國說:和鋼鐵比,我們沒什么重量。
他說:不是重量的問題。你們是哪兒的?
張建國說:我是臨汾的。
他笑了笑,說:我也是臨汾的。
張建國說:我家住堯廟附近。
他說:我家住的離堯廟不遠。
張建國說:咱們是老鄉(xiāng),就讓我們搭這車吧!
他說:老鄉(xiāng),下車!你們,都下車!
我們只好下車。
河南農(nóng)民表現(xiàn)得那么懼怕他,我們沒有理由不懼怕他,我想。
他也下了車。
他用手里的燈光又照了照我們。
他說:我姓王,就叫我王師傅吧!你們到車尾去,在押車室里等我。我再去巡查一下車,一會兒就要開車了。
世上竟有這等好事!
車尾的押車室像個小房子,里面靠墻有兩個木板長椅。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很舒服。
車開之前,王師傅回到了守車室,懷里還抱著一個西瓜。
王師傅用拳頭把西瓜砸碎了,挑成塊的遞給我們。
王師傅說:吃西瓜吧!吃了西瓜,能睡,就躺在椅子上睡一會兒。天亮了,西安也就到了。
3
天亮時,果然到西安了。
真實的情況是,我們到了西安東站。東站在城外,離真正的西安火車站還有十多里的路程。
王師傅說:貨車只到東站。剩下的路,你們走著去吧!
我們出了東站,走在一條土石混雜的公路上。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有的操著農(nóng)具,是附近去田野里勞作的人。有人騎自行車從身邊穿過,那車護理得很好,車把兒和車座上套了毛線織的套子,還有的在車輪的輻絲上拴了花花綠綠的絨球,為了除塵,為了好看,車輪轉(zhuǎn),絨球轉(zhuǎn)。偶爾有汽車開過,是卡車,路上有人無人都不斷鳴笛,很威風的樣子,揚起一路塵土遠去。
我們就想著走到西安去。
西安很熱,干熱,感覺到處都是熱烘烘的火爐。熱容易使人疲勞,我走得一步長,一步短。不知什么時候,狗兒不再走路,而是伏在張建國的背上睡著了。百步無輕擔,走一段,張建國就停下腳,沒放下弟弟,站著喘氣。三個女孩就站在不遠處等待他們。
一輛馬車從莊稼地的一條土路拐上了公路。四匹騾馬拉的車。車上有個裝了草料的圓笸籮再無其他東西。趕車人是個老頭兒,六十來歲,花白頭發(fā),深眼窩,有道很深的抬頭紋,門牙掉了,癟著嘴,一副笑模樣。他手里拿著一桿鞭子,神態(tài)悠閑地側(cè)身坐在車前面。車朝我們?nèi)サ姆较蛐旭偂N倚r在鄉(xiāng)村生活過,坐空載的馬車不是什么事。于是,當車經(jīng)過我身邊時,一抬腿,我就從車后上了車。我的重量,讓車身前翹了一下,老頭兒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這情形,引得W和娟子也上了車。張建國背著狗兒緊跑了幾步。
張建國說:等等!把我們也拉上。
老頭兒拽了拽韁繩,“吁”了一聲,騾馬們聽話地站住了。
我們都在車上坐穩(wěn)了。張建國把狗兒從背上移到懷里,靠著車幫坐下,狗兒沒醒,炙熱的陽光鋪在他稚嫩的臉上,車晃動,光也如水似的蕩漾。
老頭兒揮了一下鞭子,車又開始走了。
老頭兒說:你們是要進城吧?去西安?我也是進城,去西安,給生產(chǎn)隊拉化肥。我是個愛熱鬧的人,你們坐車,一路就有拉話的人了。
我們問趕車人西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趕車人說:西安好玩的地方多了!有碑林,有鼓樓,有大雁塔和小雁塔,有興慶公園,有革命公園。興慶公園離碑林不遠,革命公園離火車站不遠。大雁塔在城南的慈恩寺里,那塔高,站在塔下往上看,看得人頭暈??戳舜笱闼筒挥每葱⊙闼?,一大一小,樣子差不多。鼓樓就在市中心,畫棟雕梁,鎏金寶頂。鐘樓在鼓樓的對面,有一段距離。
娟子說:西安有什么好吃的?
趕車人說:那就更多了!有的我吃過,有的我沒吃過。鼓樓那里的回民街就有很多賣好吃的店鋪,有羊肉泡饃、酸湯餃子、肉夾饃、肉丸胡辣湯、岐山臊子面、漢中涼皮……啊呀,說的我嘴濕了。我最愛吃的是羊肉泡饃,你們?nèi)コ园桑?/p>
十多里路,不知覺間走完了。
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們下了馬車,告別了老頭兒。
顧不得熱,我們開始在西安城里東奔西走,為了到達目的地,我們攔住一個個路人問來問去。
在路人的指點下,我們?nèi)チ吮?、大雁塔、興慶公園和革命公園。
去之前,我不知道碑林是什么意思,到了,才知它是一處集中擺放著一座座歷朝歷代碑刻的地方,成百上千地擺在屋子里,擺在長廊里,擺在露天里。許是因為多,方方矗立,像林子,故名。W是近視,卻從不戴眼鏡。只有她湊近一面面碑,使勁地看,仔細地看,嘴里還念叨著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quán)王羲之蘇軾等人的名字。離開碑林時,她還花錢買了幾張用宣紙從碑上拓下來的字,黑底白字。
興慶公園是唐朝興慶宮遺址上修建起來的公園,有山有水,有樹木,還有一些高大的仿古建筑,據(jù)說興慶宮是唐玄宗辦理朝政的主要地方,也是他和楊貴妃的居住地。我們上了一個金碧輝煌的亭子。W說,當年唐玄宗命李白作詩詠牡丹花開,李白醉酒而來,就在這沉香亭寫了《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真是好詩!
革命公園是為紀念北伐戰(zhàn)爭前夕堅守西安而死難的軍民而建,是座很普通的園子,平平坦坦,里面的建筑物主要是烈士祠和革命亭。關(guān)于那段歷史,我很陌生,教科書里沒有記載??戳肆沂快衾锏慕榻B,始知1926年春,國民軍將領(lǐng)楊虎城、李虎丞帶領(lǐng)全城軍民抵抗匪首劉鎮(zhèn)華為擴大北洋軍閥地盤而進行戰(zhàn)斗,時稱“二虎守長安”。守城八個月,死難軍民五萬人左右,占當時城內(nèi)人口的四分之一。烈士祠里的墻壁上掛滿了大幅的黑白的烈士遺像,有的烈士可能沒有照片,遺像是畫匠畫的,表情比照片里的人呆板一些。
遠遠的就看見大雁塔了,它高于周圍的其他建筑物。穿過幾條村街的土路,拐出一條胡同,我們突然就到了塔下。許是廟的圍墻頹敗了,坍塌了,沒見蹤影,塔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個土廣場的中央,有一些灰喜鵲繞著塔身飛翔。塔很舊,灰黃色,用大磚建成,有破損,從塔體頹敗下來的殘磚散落在塔基的四周。通向塔內(nèi)的拱門落了鎖,門上有厚厚的塵土。我們只能圍著塔轉(zhuǎn)了轉(zhuǎn)。
去鼓樓的路上,天突然下雨了。
我們沒帶雨具。
開始雨不大,我們沒避它,繼續(xù)走。等雨大時,想避時,我們發(fā)現(xiàn)全身已經(jīng)濕透了,長發(fā)短發(fā)都貼在頭上臉上。雨驅(qū)除了酷熱,感覺很好,我們索性就雨中行了。有一陣兒,雨非常迅疾,雨點落地后噼啪作響,拍得地上的雨水不斷冒泡,仿佛是煮沸的水。原本路上還有打了傘的行人,一瞬間,他們都躲避到路邊的屋檐下,收束起傘,等待雨小,雨停。我們繼續(xù)走,在雨中,在風里,有路邊的人看著我們笑,又笑。
在雨霧中,我們只眺望到了鼓樓。
我們很餓。
到達回民街前,我們早就饑腸轆轆了。
之前,我們吃過幾頓飯,吃過面條、饅頭、米飯、燒餅、米湯、咸菜、炒菜。我、W、娟子、張建國各結(jié)算了一頓飯。
回民街是多條街的統(tǒng)稱,由北廣濟街、北院門、西羊市、大皮院、小皮院、化覺巷、灑金橋等數(shù)條街組成。進了這個區(qū)域,賣各種吃食的店鋪鱗次櫛比,有陣陣的飯菜香味彌漫在街巷里。
這時,W把娟子叫到了一邊,兩人好像起了爭執(zhí),壓低了聲音爭吵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們板著臉又走近我們。
W說:從現(xiàn)在開始,每個人各吃各的。
娟子說:對。各吃各的。
W和娟子互相翻著白眼,我覺得她們突然變得很小,像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大家說好,晚飯后到火車站候車室集中。
張建國說:西安大概就這么幾個玩的地方,明天我們?nèi)ヅR潼。西安去臨潼的火車票五毛錢。車票在二日內(nèi)到達有效。晚上,有火車票才能進候車室。我們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湊付湊付,就不用住旅店了。住旅店,最便宜的一張床也得兩塊錢。旅店的屋子還小,熱得像蒸籠,根本睡不著覺。
張建國知道的事挺多。
張建國帶著狗兒走了。
娟子也走了。
W看著我,一副想哭的樣子。
W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娟子和張建國都是奸人!他們比咱們心眼兒多,當咱們是傻瓜。輪到早飯和晚飯,他們就結(jié)賬,輪到午飯,他們就都裝聾作啞。午飯都是你和我結(jié)賬。早飯晚飯能和午飯一樣嗎?早飯和晚飯,不是饅頭就是燒餅,配點兒咸菜米湯,那能花幾個錢?午飯,除了米飯面條,哪一頓不得有炒菜?五個人,起碼得炒兩盤菜,一葷一素,他們還說沒吃飽。
我不了解娟子和張建國,不好說什么。
那就分頭吃吧!
尋找飯店,我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哪家的顧客多,那家的飯菜一定好吃。
進了家羊肉泡饃店。店里溢滿了羊肉的香味。店鋪不大,坐著,蹲著,站著都是人。站著的是排隊的人,坐著和蹲著的人有埋頭吃飯的,有掰餅的。一個個白面餅被一雙雙手掰成小塊,掰到面前的一個大碗里。掰好了餅,再把碗遞進窗口里,碗再出來,碗里就盛了熱騰騰的羊肉泡饃。不少掰餅的人在聊天,很從容的樣子。我排了隊,付了錢和糧票,從一個柜臺上得到一張手指寬的小紙條。轉(zhuǎn)身,把小紙條遞進一面墻壁上的小窗口,窗口里一個胖胖的穿著白上衣的阿姨接了紙條,隨手遞給一個大碗和一個白面餅。我找了個空地兒,把碗放在桌角上,學著其他人的樣子,開始掰餅。在我的印象里,餅是一種趁熱吃的食物,涼了,發(fā)硬,泡了水或湯吃,口感不是很好。而且,掰得塊小了,經(jīng)水,面就囊了,吃著不筋道。我覺得那些人掰得太碎了,比指甲蓋還小。我?guī)紫戮桶扬炾榱?,把碗遞進窗口,那胖阿姨瞟了一眼我碗里的碎餅,又把碗遞出來。她說:再掰去!我身旁的一個老頭兒把碗遞進去,胖阿姨接了。老頭兒說:餅得仔細掰。那是九分發(fā)面一分死面的餅,掰得越小越好,那樣肉湯才能沁到饃里,吃著才有味。好的羊肉泡饃,講究以湯定饃,調(diào)料恰當,武火急煮,吃起來不油膩,香氣四溢。羊肉泡饃好吃!
肉丸胡辣湯也很好吃。它是用牛肉丸子和蔬菜配搭的湯,湯勾芡,有點兒黏稠,澆上油潑辣子,顏色火紅鮮亮。吃起來,有牛肉、蔬菜、胡椒、辣椒混雜的香味。
肉夾饃的名字很奇怪,明明是饃夾肉。從鍋里撈出一塊肥瘦相間煮得爛熟的豬肉,在砧板上把肉剁碎,用刀在饃(其實是餅)中間劃開一道口,不劃通,讓饃呈口袋狀,把肉填進去。咬一口,滿嘴的面香肉香。
鹵汁涼粉爽口愜意。
我還吃了岐山臊子面。
那晚,我最后吃的是籠籠肉。一個鐵皮爐子擺在馬路邊,爐子上是一口大鍋,鍋上放置著一個多孔的鐵板,每個孔上有一摞摞手掌大的小竹籠。竹籠蒸騰。掀開籠蓋,籠屜上是一撮醬紅色的肉,一口兩口就吃完了。據(jù)說,籠籠肉本是四川小吃,但在西安很盛行。一籠肉五毛錢,有點兒貴,我只吃了一籠,嘗嘗而已。
吃飽了,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發(fā)生在北京的事,我十來歲,住在姨媽家。有六個表哥表姐他們都工作了。每天早晨吃早點,都是三表哥到護國寺的小吃店買來,通常是油餅和豆?jié){。油餅不大,像個巴掌。按人頭買,一人一個油餅一碗豆?jié){。表哥表姐們吃了就上班走了。我很懷疑他們吃飽了沒有,我沒吃飽,但也不敢說。有一天,我獨自去了那小吃店,買了油餅、豆?jié){、面茶、小豆粥、驢打滾、艾窩窩、豌豆黃。統(tǒng)統(tǒng)吃了。我把這事告訴了三表哥,他很驚訝地看著我。他說,你吃的時候沒人看你嗎?我說,沒注意。他說,你真能吃!
由于W和娟子沒和好,在火車站的夜晚,大家都沒怎么說話。
4
很多美好的情景只在想象中。
臨潼的華清池就給我這樣的印象。
華清池因白居易《長恨歌》寫楊貴妃沐浴的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而聲名遠播。其實園子因年久失修很破敗。游人稀少。在露天處,有個漢白玉的池子,池子里聚著一些污水,池邊有一個刻有楊貴妃沐浴情景的大石碑。據(jù)說這池子就是當年楊貴妃沐浴的地方。游人可以洗澡,進了一個大屋子,有長廊,廊一側(cè)隔斷著許多小房間。一個人花兩毛六分錢買一張澡票,就可以進那些房間里洗澡。我們都洗了澡,感覺就是進了趟澡堂子。水倒是不錯,小房間的中央有個白瓷磚砌的池子,四平米見方,有兩個水口,一個進水,一個出水,水是自然的溫泉水,溫度適宜。
華清池園子里有間屋子叫五間廳,西安事變時蔣介石住過的地方。一扇窗玻璃上有幾個子彈打出來的孔,以印證一件歷史事件的真實性。那時候,蔣介石的名諱被忌諱,進了那屋子的人都不怎么多說話,交頭接耳而已。
驪山在不遠處,山不高,遍栽樹木,山也就沒什么樣子。上到半山,是為了看一處叫“捉蔣亭”的地方,一處很狹窄的溝谷。據(jù)說,當年事變時,穿著睡衣的蔣介石就是在那崎嶇的溝坡上被捉住的,想來他一定很狼狽,很惱火。
離開臨潼,去華山,又折騰了一番。
到了臨潼火車站,張建國卻阻攔我們?nèi)ベI票。
張建國說:我們還可以搭貨車去。反正車到了孟原會停。孟原到華山只有八里路。
我們買了五分錢一張的站臺票進了站,在站內(nèi)溜達。
張建國去了火車站的調(diào)度室,打聽貨車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他神情沮喪地回來了。
張建國說:臨潼是個小站,貨車基本上不停。
我想說,我們一路走來,幾乎沒花路費。除了狗兒,除了我,張建國、娟子、W都是掙工資的人,難道他們的錢比我還少嗎?
張建國說:沒有貨車,咱們蹭客車走。
那天,我們在臨潼火車站的站臺上滯留了很長時間,有幾趟客車???,但每個車門前都站了乘務(wù)員,旅客需驗票上車。
我們繼續(xù)在站臺上溜達。
過來一個禿頭男人,見了張建國笑了笑。
禿頭男人說:你們還沒走?
張建國說:沒票,上不了客車。
禿頭男人說:過去的都是快車,票查得嚴。八點多有趟慢車,不查票。
禿頭男人走了。
張建國說:他是調(diào)度室的人。我剛才認識的。
暮色降臨時,八點多的客車來了。果然不查票,門沒人把守,我們很順利地上了車。車廂里人不多,有座位,我們都坐了下來,與那些有票的人無異。
車,走走停停,大站小站都停。不少乘客昏昏欲睡,我們毫無睡意,耳聰目明地關(guān)注著車行的情況,盼著早點兒到目的地。
我們打聽過了,去華山,在華陰站下車。
夜深了,下一站就到華陰了。我們開始往車門處移動。這時,車廂里一陣騷動,原來是一個矮胖的列車長帶著一個瘦高的乘警在查票。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了,近到跟前了。這時,車停了。乘務(wù)員在開車門,我們跟在她的身后。列車長拍了一下張建國的肩膀。
列車長說:票呢?
張建國說:沒票。
列車長說:沒票就上車了?
娟子說:我們要去華山。
其他乘客擠過我們,下車了。
乘務(wù)員在車下站了站,又上車了,準備關(guān)門。
我說:讓我們下車吧!
乘警看了看我們。
乘警說:看樣子,是幾個學生娃。
列車長說:有學生證嗎?
我和W忙掏出學生證。列車長并沒有看學生證,把我們的手推了一下。
列車長說:下去吧!記住,以后乘車要買票。
好的。
5
夜晚的華陰縣到處黑乎乎的,燈光亮一點的地方可能是旅店。
奔著燈光,找了幾家旅店,都客滿,我們沒能入住。
又到了一家旅店。門廳的一個角落里有個柜臺,柜臺后負責辦理登記的女人答復我們沒有床位后就悄無聲息了,很安靜地織著毛衣。門廳里亮著四盞燈,對比外面的夜色,屋里如白晝。夜晚,人是需要燈光的,待在有燈光的地方,才覺得安全,女孩子尤其如此。廳里靠墻放著幾把木椅,我們很疲憊,坐在椅子上,再不想動。墻上掛著一個鐘表,鐘擺咔咔地響著,快11點了。
鐘在11點時當當?shù)仨懥恕?/p>
柜臺后的女人站起身,拿著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徑直走向門,然后用鐵鏈稀里嘩啦地把兩扇門連在一起,鎖了門。
我們很詫異。
女人說:這黑更半夜的,不好找住處了。找到了,也睡不了什么覺。你們是上華山的吧?上華山都是后半夜兩點就開始登山。這店里住了不少上華山的人,我兩點開門,你們跟他們一起走。
女人走向一個燈光昏暗的通道,沒回頭,扔過一句話后消失了。
女人說:我有個兒子,和他差不多大。
女人說的那兒子,大概和狗兒差不多大,我這樣想。
這家旅店可以小件寄存,存一天一毛錢。離開它時,W和娟子都存了一個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幾包點心。之前,我沒注意到這些點心,想來是她們在西安時就買了。她們有錢和糧票。W說她買的是水晶餅和綠豆糕。娟子說她買的是扇面酥和蜜三刀。女人把她們的東西拎走了,放到什么地方去。
真是夜半兩點多鐘,我們跟著一幫人開始上華山。
有暗淡的月光,路面黑黢黢的,多虧隊伍里有人帶了手電筒,隔一段距離會晃動一束束光,勉強看得見路。
最初的路是平緩的繞山路,走了一個小時的樣子,有人在隊伍里喊了句:過了五里關(guān)嘍!
夏季的天亮得早,剛過了五里關(guān)不久,天就蒙蒙亮了。
天一亮,我們就被隊伍甩開了。那些人走得太快,聽對話,他們已多次登過華山了,一切輕車熟路。走得太急,喘不過氣來,彎了腰,兩手支在腿上,看著前面的路,張嘴呼吸。
張建國說:自古華山一條路。我們不跟人家了。我們迷不了路。
我們就走走停停,很悠閑的樣子。
人頭有血,山頭有水,一路走,路邊的峽谷里都有流淌的水。走熱了,走渴了,遇到能下坡的地方,我們就去喝水,洗臉,那水清澈冷冽。
最困擾我們的是饑餓。出發(fā)得早,不到吃飯的時間,誰也沒想吃飯的問題。隨著天越來越亮,我們也越來越餓。喝了水,仍然餓。但是,我們沒帶任何可以吃的東西。
W說:唉,應(yīng)該帶上那些水晶餅和綠豆糕。
娟子沒吭聲。
又走了一段,路邊蹲著一個女人,她的面前放著一個藤條編的籃子,籃子上半掩著一塊白布,暴露的地方,是一堆饅頭。
女人說:買饅頭吧!不要糧票。
我說:多錢一個?
女人說:五毛。
娟子說:饅頭應(yīng)該五分錢一個。
女人說:那是山下的價格,還要糧票。我?這饅頭,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這里。
我們走過了賣饅頭的女人。
路邊又一個賣饅頭的女人。看見她,誰也沒說什么,每人買了一個饅頭。那饅頭比山下的饅頭小許多。
繼續(xù)走,繼續(xù)餓。好像吃過饅頭后更餓了。只好又買饅頭,買女人的饅頭買老頭兒的饅頭。
在藥王洞和毛女洞的附近,看到了道士和道姑,都穿了灰白色的袍子,帶黑帽,都默默地上山或下山。
千尺幢是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它是一個巨石的大裂縫,直立的崖壁狹窄得只能一人通行,兩人交會,得側(cè)身。它有幾百級極陡的臺階,臺階很窄,不滿腳掌。人們一個挨一個地上臺階,都小心翼翼,怕踏空了摔倒,后仰,砸了后面的人,想象著一堆人會滾落下去。臺階兩側(cè)有粗粗的鐵鏈,拽了它,人穩(wěn)定許多。仰望,可以看到石階的頂端有個井口樣的出處。這時,張建國突然提出他和狗兒不再走了,狗兒累了,走不動了。一路上,我?guī)缀鯖]聽見過狗兒說話,以為他是啞巴。這會兒,他湊近哥哥的耳邊,眼里噙著淚,嘴唇嚅動著,極小聲地說著什么。因為狗兒,我們沒有什么理由挽留張建國。
張建國說:自古華山一條路,你們不會迷路。你們繼續(xù)走吧!我們在山下的那個旅店等你們。
我們看著張建國哥倆向來路走去。照相機掛在張建國的脖子上,它好像在天剛亮時被使用過,在一個溪水邊,拍照了幾下。
我們?nèi)齻€女孩上了千尺幢的頂端。回首俯瞰,我平生有一種“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感慨。
過了千尺幢就是百尺峽,它雖沒有千尺幢陡峭,卻也讓人心悸,抬頭望,峭壁上有搖搖欲墜的懸石。有人說,那些懸石幾千年幾萬年就懸在那里了,不會掉下來。
出了峽,過仙人橋,又走了5000多個石級的老君犁溝。傳說此路是太上老君牽了青牛在陡壁上犁出來的一條小路。沿途,看到幾個負重而行的男人,他們都挽起褲腿兒,裸露著肌肉緊繃的小腿,汗順著他們的皮膚流淌。他們一步一步地向上走,背著磚、炭、糧食……遠處的崖壁上有洞穴,過了溝,就到北峰了。站在北峰上,壁立千仞,云海四溢,有的云撲面而來,包裹了身體,或把身體部分地淹沒。看著自己的上半截身體浮在白云上,我想到了古代的神仙。放眼看去,盡是神功斧般造就的山峰,想那山下人工所成的小丘小壑,不免失笑。
路上去了趟廁所。有幾根長長的圓木排列在懸崖邊,有一半木頭伸向崖外,構(gòu)成一小平地,木頭間有縫隙,蹲在兩根木頭上,大小便就從縫隙間落到深不見底的山谷。這應(yīng)該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廁所。
去東峰,有一段路走在山脊上,路兩邊都是萬丈深淵。走這路,我感覺比千尺幢還膽戰(zhàn)心驚。我們隨大流,打算夜宿東峰,第二天一早看日出,然后轉(zhuǎn)途中峰、南峰、西峰。
其實,到了東峰就傍晚了。
停止了走路,一下子就感到山上很冷,冷得很徹骨,即使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
東峰上沒有旅店,只能住宿在一個道觀的大殿里。殿很大,正面供奉著一些神像,像前燃著蠟燭和香。天擦黑,殿里的一切都影影綽綽。住在大殿里,需要從道士那里租一件軍大衣,一晚一元錢。我們都租了軍大衣,進了殿里,按吩咐,以殿門為界,男左女右,靠著一面墻躺下了。蓋著軍大衣,盡管還感覺到有點兒冷,但抵不住疲倦,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我是被凍醒的,睜開眼,在黑暗中蒙眬地看到原本躺在旁邊的W和娟子都坐著,接著,我聽到她們在爭吵。
W說:娟子,你太自私了!
娟子說:我冷。
W說:你冷,我們就不冷了?你真行,一個人蓋三件軍大衣!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上根本就沒有軍大衣。
W扯拽了幾下,然后把一件軍大衣扔給我。她又扯拽了幾下,把一件軍大衣裹在身上,翻身躺倒,不再有動靜。
殿外有樹,是森林,風掠過它們,發(fā)出低沉的怒吼或呼嘯。
我久久沒睡著。
醒了,天已大亮了,早過了看日出的時辰。
大殿里的其他人都不見了,只有我們?nèi)齻€女孩龜縮在墻角里,像三堆舊衣服。
我沒想到,我們的華山行到東峰就終止了,沒去其他峰,走最近的路下山。
路上,W和娟子再沒說一句話。
張建國如約在山下的旅店等我們。他的脖子上掛著照相機。
W和娟子取出了那兩個網(wǎng)兜。網(wǎng)兜的樣子變了,破破爛爛,纏繞著一些包點心的碎紙。點心蹤跡全無。
女人說:點心都被老鼠吃了。
今后,我要獨自旅行。
返程的途中我這樣想。
東黎,教師。1959年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迄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近百萬字。中間停筆二十余年。近年又開始寫作。作品《雞的故事》《黑白照片》獲趙樹理文學獎?!稑侨豪锏暮⒆印帆@文化部蒲公英獎。